战前的最后几小时上官峰过得并不安宁。部队到达黑风涧已是深夜十二点,随即散开在涧溪两侧森林中,转入隐蔽待命态势。九连被安置在涧溪东侧一片马尾松林中。按照战斗条令的一般要求,上官峰命令全排立即动手构筑俗称“猫耳洞”的单兵隐蔽部。他先在各班督促检查了一阵子,然后回到自己选定的一个周围林木稀疏的地点,也奋力挖起洞来。
不大一会儿,草草在三排南边不远的林子里安顿下来的九连连部接到了营指挥所的电话。营长肖斌向程明传达刘副团长的指示,说:
“抓紧时间让部队休息!临睡再检查一遍战斗准备情况。干部要一支枪一支枪地看,子弹一律不准上膛,绝对禁止走火!哪个连队出了问题,暴露了我军企图,哪个连的主官负责!”
程明坐不住了。三排离连部的隐蔽点最近,三个排长中他最不放心的是上官峰,便先到了三排。看到上官峰正带领全排下力挖猫耳洞,火气就蹿上来了,对三排和他们的排长大加指责:
“一个破猫耳洞你们这么认真干■!又不让你们在这儿驻防!……还不赶快睡觉!离天亮就只剩几个钟头了,不好好休息一下,明天你们怎么打仗!”
他所以觉得三排不该认真费力地挖猫耳洞,是因为刚才营长传达的副团长的指示中没有挖洞这一条。但三排没有他的命令便开始挖洞又提醒他模糊记起了早已被淡忘的战斗条令的某一条款:预备队在战斗第一阶段的任务是隐蔽待命,保存实力,主要是防敌炮火袭击。程明骂完上官峰,忽然想到黑风涧位于342高地正北方,明天拂晓战斗打响后敌人的支援炮火首先就会被用来打击我军进攻部队并拦阻后续部队,届时炮弹就有可能落到这儿来。但是让三排继续挖洞不仅会使战士们瞧不起他,也同副团长的指示相抵触。他想了想,决定还是派人为连部挖一个隐蔽部。
“三排长,我命令你们排抽一个班,去为连部挖个隐蔽部,”他对上官峰说,“马上就去!”
上官峰惊异地看了看程明。连长不让他们挖洞,却又指派人去为自己构筑隐蔽部,一个基层指挥员做出这种自相矛盾的事,不能不让他吃惊。七班长刘有才明白排长心中的思想,走上来息事宁人地说:
“排长,我们去!”
程明向前面林中的二排走去。接着刘有才也带七班走了。八班长葛文义走过来,赌气地问:
“排长,还挖不挖?”
“继续挖!”上官峰说。行军途中指导员找他说连长不懂军事,他还认为不大可能,就刚才的情况看,他觉得指导员的话或许是真的。预备队到了待命地点,第一件事情就是挖个洞钻进去躲着。他心里有点儿瞧不起连长了。
一小时后程明又从二排那边回来了。他忘了在三排落实刘副团长的另一条指示。他让全排在林子里列队,一个一个地检查大家的战斗准备情况。检查过程中,他吹毛求疵,对每个人都发火。
“三排长,你过来,看看你的兵!”他气愤地朝上官峰嚷,“这怎么行!要是走了火,还不把全连、全营都暴露了?!……出了事故你们谁能担起责任!……”
原来八班新兵赵光亮子弹上膛的步枪没有关保险。赵光亮头一次挨连长的训,抽抽搭搭地哭起来。程明住了嘴,转过身又责怪九班长李乐没有按规定携带水和干粮、却多带了子弹和手榴弹。八班长葛文义看不下去了,悄悄地扯了扯上官峰的衣袖,小声说:
“排长,你该去讲一下!连长太过分了!”
若是在过去,上官峰是不会照葛文义的话做的,连长毕竟是连长。现在不同了,他已对程明生出一点瞧不起,觉得后者实在小题大做。他走到程明面前,绵里藏针地、稍稍提高了一点声调说:
“连长,今晚干部碰头会上你不是让我们对自己的排负责吗?……你回连部去吧,剩下的我自己来做!”
这是上官峰第一次在他面前说出如此硬气的话,程明不由愣了一下,认真地看了这个半大的孩子似的排长一眼,觉得短短的一段时间里他像是成了另一个人。意识到队列里暗暗升起的幸灾乐祸的情绪,程明恼羞成怒,气哼哼地喊:
“好,好,三排长,我让你们自己查去!……咱们还是那句丑话:哪个排出了问题,哪个排的排长负责!”
他怒冲冲地走了。自从行军途中刘副团长粗暴地把军事法庭推到他面前,程明就觉得,从今天夜里开始,全连每个干部和士兵稍有不慎,都会给他的前途和生命带来直接危险,因此他无论如何也对他们每个人放心不下。现在好了,你三排长既当众说你愿对全排负责,那你就自己负责去!
程明走后,上官峰又仔细地把全排——也就是八班和九班,七班去连部出公差未归——的武器装具检查了一遍,没有再发现问题,便把队伍解散了。他检查了哨兵,也钻进挖好的猫耳洞蜷缩下来。已是凌晨两点,再过几小时就要打仗,他想今夜无论怎样自己都不会入睡了。他心中还有一些极重要的事情要思考,如果现在不思考,过了这几个小时就没有机会了。
但他还是没能马上回到沉思的心境中去。猫耳洞外面,九班长李乐带着方才被连长训斥过的八班新战士赵光亮来了,后面跟着九班新战士赵光明。赵光亮还抽泣着,瘦削的肩头一耸一耸。
他只好从猫耳洞里钻出来。李乐不高兴地说:
“排长,有这么个事儿,你瞧——”他回头指了指那个哭泣的新兵,“八班赵光亮非要调到我们班!”
“调班?……为什么?”上官峰不懂了。马上就要打仗,还有人要求调班!
“排长,我们哥儿俩求求你了!”当哥哥的赵光明抢在双胞胎弟弟前面开口说,“光亮是想跟我待在一堆儿。”
赵光明无论是身材还是相貌都是另一个赵光亮,只是眼睛里多了点儿精明。上官峰想道:这个人才是赵氏兄弟中的灵魂,调班的主意说不定就是他出的。
“你们俩为什么要调到一块呢?”他问赵光明。
“俺是一胎生的哥儿俩,”赵光明壮着胆子说,忽闪着眼睛,看样子也要哭了,“俺哥儿俩自小一块长大,娘死时俺们才八岁,她死前跟俺说好的,不管到哪里,俺和光亮都要在一堆儿。……明天要打仗了,俺哥儿俩还想在一堆儿。”
上官峰仍旧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一定要调到一个班里。李乐插进来,说:
“排长,你就答应吧,也不是大事。反正他们在哪都是打仗。……让他们俩在一起,他们心里头可能觉得踏实些。”
“好吧,”上官峰同意了,李乐的话也有道理。“那就让赵光亮到你们班。”
李乐却不高兴了,赵光亮是个新兵,班里分一个新兵,战斗力自然要受影响。但他还是答应了。“我无所谓,”他说,“赵光亮愿意就来吧,”一边望着排长,“那意思是我还必须给八班送去一个人?”
“你和八班长商量吧。”上官峰说。
李乐带着赵氏兄弟走了。上官峰没有再进猫耳洞,他背靠一棵大树,在洞前草地上坐下来,接着又半躺下去。林子里彻底静下来。耳畔树根草丛深处,一只雄性蟋蟀兴奋、响亮、持久地叫着,同前后左右远远近近的虫鸣连成一片;顺着树干的间隙朝坡下望,涧底一道弯曲的溪水被月光照得白花花的,哗哗的流淌声异常清晰地送进他的耳膜,却让他越发真切地感受到了夜的岑寂。一串杂沓的脚步声从南边林子边缘由轻而重地响过来,他听出是去连部构筑隐蔽部的七班回来了。他们没有到他这儿来,径直走回了本班的宿营处。很快传来了十字镐和圆镐刨土的响声。七班是在继续挖掘出公差前没有完成的猫耳洞。
最后连这种动静也消逝了。夜声复归于岑寂。他想七班战士们也钻进猫耳洞睡着了……俄顷,又有一个人的脚步声在林子里喑哑地响起来,笔直地向他靠近。借助泻进树干间的条条缕缕的月光,上官峰看清楚了,来人是七班长刘有才。
“排长,你还没睡着?”
“没有。”上官峰回答,将身子从草地上坐直。
刘有才在他旁边草地上坐下,从上衣口袋里摸出烟,抽出一支递给他。
“不,我不会。”上官峰拒绝了。从小父母就告诫他,抽烟是一种恶习,直到今天也没染指过。
“拿着。”七班长的声音很轻,却很固执,还让上官峰听出了某种并非班长对排长,而是长兄对幼弟才有的感情。这种感觉令上官峰的心温热起来,他不好意思不接那支烟了。
刘有才将另一支烟叼在嘴里,给排长和自己点上火。上官峰试着吸了一口,马上连连咳嗽起来。
有一段时间刘有才一直默默地抽烟。上官峰感觉到他想对自己说什么,却迟迟没有开口。一支烟抽完了,刘有才好像要说了,却又有两个人一前一后向他们走过来。
是八班长葛文义和九班长李乐。
“我知道他们俩没睡。”葛文义哈哈笑着,对李乐说,话音里有几分不加掩饰的高兴。他们也在草地上坐下,拿出烟和刘有才互相让着抽。
后来还是葛文义先开口对上官峰说:
“排长,明天就要打仗了。今儿晚上是最后一夜。咱们几个人能走到一块儿也是缘分。既然都睡不着,不妨凑到一起说说话儿。”
上官峰微微有些感动,一时又找不出话来回答。从葛文义的话和身边三位班长对他的态度中,他心里陡然增添了某种亲切感和安全感。
没有人说什么。刘有才依然低头沉思。李乐仰面躺倒在草地上,嘴角嚼着一根草棍儿。……还是葛文义接上来说道:
“排长,我们班弟兄们还行,就副班长秦二宝娇气些。……九班是‘二赵’,”他征求同意似的看了看李乐。“当哥的赵光明机灵些,赵光亮多少有点儿怯战。不过跟大伙在一起,也出不了大问题。”
他停下来,等候别人接他的话茬儿。可没有人接上来。他等了一会儿,又接着说:
“连长说的那些话你甭当真!咱们营到底是预备队,咱们又是营里的预备队,三排还是连里的预备队。就是真有仗打,弟兄们也不会装熊。……七班长,我说得对吗?”
上官峰突然激动起来,他明白葛文义他们到他这儿来的原因了。……他想说一声“谢谢”,可又张不开口。……他注意到,此刻三个班长都在回避他的目光。
“排长,你在想什么?”沉默了一会儿,李乐从草地上坐直,问道。
“我嘛……我在想明天的战斗,”一瞬间上官峰有些慌乱,他没料到九班长会提出这个问题,细想才发觉李乐这么做是很自然的。今晚这三个几乎和他素昧平生的人主动走到他身边,坦诚地向他交心,安慰他,他心里这么受感动,觉得他再对他们掩饰什么是不道德的,然而此刻他确实没有想任何与自己有关的事情。“……哦,刚才我在想我的父母,还有我的老师,朋友,”他改了口,一时冲动得差点儿把柳溪的名字也说出来,后来又止住了,不是不想说,而是害羞。同身边的三个班长比起来,他的年龄还太小。
他的话里透出了诚恳和信任,其他三个人都感觉到了。
又过了五分钟,气氛终于没有再活跃起来,葛文义有点失望地看了一眼李乐,站起来,扔掉烟头,搔了搔后脑勺,竟没能想出还应说些什么,笑了笑,说:
“排长,我和九班长来,就是想对你说,不要怕,咱们三排能行!……现在我们回去了!”
“谢谢你们!”上官峰还是说出了自己想说的话。
葛文义和李乐走了。上官峰站起来,忽然意识到跟这些将生命无保留地交给他的人说刚才那句话还是不合适的。今晚他们来了,只坐了十几分钟,他的心里就再次体会到那种置身于集体中的安全感和温暖,一直压在生命中的沉重也变得似乎可以承受了……七班长刘有才也从草地上站起,跟着葛文义和李乐向前走几步,待八班长和九班长走远了,又折身走回来,眼睛不看上官峰,望着旁边什么地方,低声问道:
“排长,你……你写了遗书吗?”
“遗书?……什么遗书?”上官峰说完这句话,马上理解了刘有才的问题,心“咯噔”一下缩紧了。
“排里不少人都写了遗书。”刘有才继续急切地说,不转眼睛地盯着左边一棵被泻进林子里的月光照得明亮的小树。“排长,我想跟你说一件事。……我也写了遗书,藏在衬衣口袋里。明天我要是被打死了,你就把它掏出来交给上级领导。……这件事只告诉你一个人,希望你能替我保密。”
上官峰听到了自己心脏狂跳的声音。死亡的黑云在他刚刚明朗一些的心灵的天空里翻涌汇聚起来。“你都在遗书上写了些什么?”沉默了一秒钟,他问。
“这会儿我不想说。”刘有才不好意思地看上官峰一眼,欲言又止。“排长,我家里的情况跟你、跟葛文义和李乐都不同。我这样做是为了预防万一。……当然明天我不一定会死。连长怀疑我们能不能打仗,说明他不懂士兵的心思:既然上了战场,你怕死不怕死还不是一样,孬种也得变成英雄才行。……好了,我该回去了!”
刘有才走了。他的话中有一种知心朋友之间的真诚,一种视死如归的坚定和激烈,上官峰听出来了。他又在猫耳洞前的草地上坐下,意识到心里正发生着新的微妙的变化,并且急切地盼望着什么。
林间和涧底的月光暗淡了下去。他盼望它们重新皎洁起来。
“战争。”他想“……是的,过去我一直不能理解的其实不是死亡,而是战争。死亡没什么不好理解,从一开始我就懂得了它的全部含义。……死亡只是战争的结果。但是战争到底是什么呢?”他在心底问。“战争让我们走上战场,让刘有才、葛文义、李乐和我今天夜里走进这道荒凉的山谷,做好了死的准备。……‘战争是政治的继续’,克劳塞维茨这样说,”一个声音回答了他。“……但是战争并不是一般的政治。战争是一部分人类和另一部分人类进行的以毁灭生命为目的的活动,而这件事本身就是难以理解的,因为任何一个生命个体,本性都是乐生而恶死的。……也许自古至今的人们都没有彻底弄懂它,没有从感情上真正接受它,却一直用它争夺土地、水、食物、异性,或者纯粹用它彰扬部落和民族的骄傲,为此甚至产生了军人这种古老而悲壮的职业。……”他冥想着,明白上面那个问题并没有被他真正搞懂,思绪却小溪一样向另一个新的兴奋点汩汩流去。“军人……是的,我是军人。”这个忽然袭来的思想让他热泪盈盈。“过去我所以无法接受战争和死亡,正因为我从没把自己看成一个军人。刘有才、葛文义、李乐、连长、副团长他们所以能很简单地接受它们,也恰恰由于他们明白自己是军人。”一会儿间他脑海里涌满了许多与军人有关的诗句,“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等等。“但是军人又是一种什么职业呢?”思绪在这儿连贯起来,内心却因刚才的诗句变得悲凉。“军人是这样一种职业,他们为战争而存在,以生命为代价去获取战争的胜利和民族、国家以及个人的光荣。……是的。”他肯定着脑海里抽象出来的思想,觉得自己对自己看得更清楚了。“军人,”他热辣辣地想,“从你穿上军装那天起,你就不会再是一个地方大学的候补考生,一名未来的数学家或天体物理学家,不再是十二岁或者十七岁,战争从那时起不仅成了你的职业,还成了你的命运。你明天的死亡在别人眼里也不会显得奇怪,因为它本是你职业范围内可能发生的事情,它同别人没有多大关系,只对一个民族的历史具有或大或小、或长久或短暂的意义。……我明白了。”他想,觉得自己真的明白了,思绪没有再深入下去,却流向了一个非常表层非常明亮的点。“生活对我已变得如此简单:好好做一名军人,现在是等待打仗,明天拂晓后听令带自己的排投入战斗,争取把仗打胜并且活下来,或者战死在随便哪一座山头或哪一条无名的峡谷里。……眼下呢?”他问自己,“眼下的事情就是睡觉,别无其他。”
然而他却明白自己今夜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内心里多了一个温柔缱绻的声音。“……你不能睡。这将是你在人世间度过的最后一个夜晚,一个明丽的月夜,你应该珍惜它。”月光真的重新皎洁起来了,林间被它照亮的树叶和草叶变得薄而透明,并笼上了一圈毛茸茸的光晕。涧底的月光更浓更白,将那道曲折的溪水照得水银似的。他不想回到猫耳洞里去,就把双臂枕在脑后,仰面躺在坡度低缓的草地上。“明天就不会有你这个人了,可今夜你还活着,躺在这儿,”一时间他漫无边际地想,“世界并不知道它将失去一个数学家,一个天体物理学家,一个诺贝尔奖获得者。……但这没有什么,会有人拿那份奖金的。”奇怪的是想到这些他心中已不再悲伤,反而有了一种平静和轻松,特别是轻松。自从刘有才讲过那一番话他就突然轻松了。死是真实的,并且逼近了,他能感觉到它,却不再诧异了。他仍然没有承认它的合理性,而是对它习惯了。“我要不要也写一封遗书呢?……不,没有必要”,他嘲弄地笑起来,“人们很快就会把你忘掉的,包括柳溪在内,她会上大学,恋爱,结婚。永远忘不掉你的只有爸爸和妈妈。不过连他们也会渐渐淡忘你,把你放到一个心灵的隐秘的角落,而把全部的爱心移向小妹,……这也是很正常的,不该责备谁。但你今夜最好不要睡着,你要一分一秒地体会你的生命正在走向消失,这很重要,并且他妈的有点儿激动人心。”
很长一段时间他大睁着眼睛。他说粗话了,第一次像士兵那样说了粗话,却没有为此感到羞愧。林子里万籁俱寂。涧底溪水的流淌声单调而响亮。他的眼睛不自觉地合上了。“我不能睡,我……不……会……睡,”他心里念叨着,同睡魔斗争着,但到底还是忘掉了战争、死亡、责任、尊严、荣誉,躺在猫耳洞前的草地上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