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一 部 一-穿越死亡

道道阳光推开乳汁般浓重的雾气,斜斜地射进来,林间便回响起了音乐:青翠欲滴的春天的新叶是嘹亮峭拔的高音,鲜艳如血的红叶是宽广浑厚的中音,半透明的、薄如金箔的黄叶是悠远深蕴的低音,长长短短的树枝是一条条谱线,随着山风的播曳上下颤跳不已,清晨的音符就如晶莹的露珠,扑簌簌滚落下来。

四月的早上,森林里的一切都是鲜亮明丽的。雾气纯净洁白;空气如同过滤了一样清新;草木的叶片刚刚经历了晨雾的沐浴,每一片都新生似的湿润可爱;难得的一小块林中空地上,一朵粉白花瓣、鹅黄花蕊的小小的野草花,从散发着深沉醉人的松针香气的落叶层中喜洋洋地挺出高而细的花茎,于周围浓绿的背景下羞涩地展开,花蕊间摇摇晃晃地托着一粒硕大的露珠,一时间竟给这儿添加了一种热烈的、梦幻般的情调。

不止如此。一束红亮的阳光透过密密层层的枝叶,舞台追光灯一样照射到这片林间空地的中央,使此地的一草一木都突然被笼罩上了一种深邃的、形而上的灵透与激动,一种对于某种美丽和欢乐的事物的焦灼的期待与渴望。

“咯咯咯——”先是远远地,林中响起了一串脆亮的笑声,如同山泉水溅落在空旷的山溪之间,余音袅袅不息,接着是一串轻快的、越来越近的脚步声。转眼间,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年轻女人手提气枪跑进了这片空地,冷丁一下停住,回头机警地朝自己跑来的方向窥视。

这是一个从头到脚洋溢着太多青春气息、又被林间的新鲜空气充盈得精神焕发的女人。她的身高只有一米六○左右,下穿一条制式军裤,上身是一件下摆塞进裤腰、黄底黑色圆点的便装衬衣,胸前的小翻领开得很低,不仅白皙的脖颈完全裸露着,还影影绰绰地显现出了胸口部位的凹凸曲线。一条窄窄的军用腰带扎出了她那姑娘似苗条轻柔的腰肢,又将少妇才会有的成熟饱满的前胸紧绷绷地鼓出来。她分明在林中奔跑很久了,一双小号解放鞋沾满了露水和青嫩的草叶,额头上浸出了星星点点的汗珠。这一会儿,她只顾回首朝远处谛听,一点也没有注意到,她还刚刚出现在这儿,那束追光灯似的阳光就直射到她身上了。一刹那间,她的生命仿佛被一道来自上天的光芒照亮,辉煌起来。

当她在这束阳光下踌躇,拿不定主意是继续跑开还是就地躲起来时,让我们对她进行一番观察吧:如果仅从外貌上看,这个分明处在兴奋和激动里的女子是很难在世界上那些出类拔萃的美女中占据一席之地的。不错,她有一张健康、白皙、被汗水在颧骨上濡染出两朵朝霞般红晕的瓜子脸,但可惜它稍长了点,鼻翼两侧还星星地撒着几粒不大醒目的黄褐色雀斑;她的眼睛本来就不大,此时在阳光下细眯着,就越发显得小了;眼睛上方弯弯细细的柳叶眉描得挺生动,可小巧的、有棱有角的鼻尖下的嘴唇却涂得太红太阔,给人一种翘出和肿胀的感觉——一个不会化妆的女孩子才有可能将自己弄成这样。倒是脑后那条没有烫过的乌发歪歪扎成的粗粗的短辫,随着肢体和脖颈的灵活转动快速地跳来摆去,别具一番生动和欢快的意趣。

不过这一切并不是她身上最重要、也不是最引人注目的地方。在这样一个时刻,你如果一眼看到她,首先注意的会是另外一些东西:她的表情、目光以及无保留地泄露出的一种生命的秘密。她脸上的表情是纯洁和欢乐的,镜子样一览无余地映现出她那尚未被人生遭际过分损害过的内心的风景,她在思维和情感生活方面的简单化趋向,她对人世间万事万物抱有的一种普遍的善意与信任,同时又都白云飘拂在晴空里一样清楚地显现出了她对于某种近在眼前的欢乐的强烈的和难以遏制的渴望,这使她的面部本能地由内向外溢出了一层激动、明亮和幸福的光辉;她的目光与她面部的表情相一致,它们是明亮的和大胆的,是警觉的又是期盼的,既火焰燃烧一般透出了生命的激情,又同样热烈地闪烁出了一种类似无知顽童似的肆无忌惮与疯狂;她生命中的秘密是通过躯体的每一次灵巧的扭转和跳跃、她方才的笑声和此刻兴奋的喘息,毫无掩饰地暴露出来的,这个秘密就是热情。于是,这个我们刚刚结识的生命的最基本特征——天真、朝气蓬勃、热情、并非对某一固定事物而仅仅是对事物的优美属性本身的超常的领悟能力和向往——也一同暴露无遗,它们使这个已近而立之年的女子身上奇迹般地保留了许多豆蔻年华的少女才会有的单纯气息。——热情是女人生命的花朵,一个充满热情的女人即使不美丽,也会被称之为可爱,出现在我们眼前的这个年轻女子不仅热情,还有着明显的少女情怀,她的可爱甚至于美丽就更是无可怀疑的了。

还不止如此。假若此时她在那束红亮的阳光的照耀下一动不动,我们还有了一幅标准古典美学意味的山林与青春女神的油画。油画深处的绿色越是沉着响亮,女神的生命就越是灿烂美丽。——但是她已经从远处听到什么了,灵巧的身子激动得一颤,匆匆一闪躲到一棵粗大的马尾松后面,不见了。

伴着草丛被“呼喇喇”踩倒的声音,一个手提气枪的男人接着走进了这片空地,迷惑地停在女人站过的地方,前后左右顾盼着,兴奋又略显不满地压低嗓音,呼喊年轻女人的名字:

“张莉——张莉——”

那束刚刚还照耀着年轻女子的阳光此刻又落到男人身上了。林中空地上又有了一幅画,一幅山林与战神的油画。男人还仅仅出现在画的中央,这里的情调就起了显著变化:几分钟前它还完全是热情的,轻飏的,梦幻般的,此刻却融进了一种与之不和谐的坚硬、沉重与冷峻。这是一个无论从哪个角度观察都有资格作为新一代军人的完美形象入画的战地军官,他三十四五岁年纪,身高一米八四,体格魁伟健壮,四肢修长有力,再配上一个肥圆的、转动有力的脖颈,一个硕大的、刚剃过不久的士兵型光头,一张因长期野外生活被紫外线灼出块块疤痕的古铜色方脸,两只藏在坚硬眉骨下的鹰隼般锐利的眼睛,整体地给人一种孔武有力、气宇轩昂的印象。他的着装也与普通军官不同:上身穿一件虽不符合条令要求却十分合体的夹克式迷彩服,颈下翻领处有团团胸毛探出来,下身是一条布面泛白的将军呢骑兵马裤,式样的古旧让人不由自主地会猜想到主人可能具有的某种特殊的家庭出身;脚下是一双地道的步兵防刺鞋,又使人不能忽视他作为一名步兵军官可能还具有的令自己骄傲的实战阅历与经验;他的腰间是一条外国电影中西方军官常系的、周遭嵌满锃亮的手枪子弹的皮带,一支插在软麂皮枪套里的小巧玲珑的手枪——这一身看似胡乱拼凑的装束的效果是奇妙的,它们不仅成就了他威猛慓悍的仪表,还赋予了他另一种仿佛并非刻意追求的风流倜傥。再加上那一束来自上天的阳光的照耀,这一名战地军官的形象就几乎是完美无瑕的了。

像许多非常在意自己形象的部队指挥员一样,此刻哪怕他孤身独处在隐秘的林间,身体仍不自觉地、略带夸张地挺直着,保持着被无数士兵尊敬的目光观瞻着的姿势。但显然因为方才那个女子,他的本来十分严肃的面孔已被躯体内渐渐高涨起来的兴奋染红,一双鹰巡虎视的眼睛明亮而有生气,眉宇间却仍旧保留着几分矜持。矜持也是他性格的一部分,虽然此时它没有超过或压倒内心的兴奋与冲动。于是这一瞬间,他便不经意地暴露出了在自己生命中潜藏得很深的、与他执意追求的庄重、威猛、成熟的形象不协调的几分轻佻、脆弱和游戏人生的态度。

年轻女人只让他在那束阳光下迷惑了半分钟,就从背后猛地扑过来,用胳膊缠住了他的脖颈。

“张莉,是你!”男人丢下手中的气枪,激动地笑着,情不自禁地用粗壮的双臂将年轻女人从背后拉到胸前,面部立即容光焕发。“瞧你这个人,到处乱跑!”他用爱怜的、责备的语气对她说,热烈的目光向她传递的却是另外一些信息。“一早上你只是往林子深处跑,到底打到什么啦?”

“我……我打到了一个团长!”女人说,目光陡然明亮,从下往上忘情地仰视着自己心中的偶像,面色苍白,牙齿也嗒嗒地响起来。

“张莉,说不准我真会爱上你的!”男人抱紧女子的腰,望着她的眼睛——眼睛的深处,叹息一声道。

……

那束追光灯似的阳光现在斜斜地投射在这两个生命中了。这也是一幅画,一幅战神和青春女神热烈而又奇怪地爱恋着的油画。它们一个代表死,一个代表生,但在充满勃勃生机的墨绿色的林间,伴着松针和野花的馥郁的香气,为上天的明亮的光辉照耀着,这幅画仍有一种令人心惊魄动的瑰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