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司机赵师傅吃了油饼喝了那碗牛肉胡辣汤,石大川把两条“中华”香烟递给了他。
“拿着抽吧。”
“咦,恁客气。”赵师傅高兴地收起来。
“请你记好了,这车是‘大川信息技术公司’的车。”
“嗯,‘大川信息技术公司’。”
“我是公司的老总石大川,你是我的司机。”
“是,石总,我是你的司机。”赵师傅嘻嘻地笑。
吃好了,交待好了,两人就上路。奔驰车就是不一样,高速路上踩踩油门就到了一百七十迈。宽大厚重的车体,在风驰电掣中仍旧很平稳。
石大川在后座的软皮椅上一仰一靠,老总的感觉就有了。
“小赵啊,不急不急,安全第一。”
那腔调,那气派,都足得很。
奔驰车和司机赵师傅都是从“奇骏汽车租赁公司”租来的,葬父亲是件大事,就是要把场面做足,就是要挣回个脸面。石大川盘算过了,从钟文欣那儿拿到的钱就能铺排下这档事。
母亲死了,父亲死了,石大川对石家坡村再无牵挂。石大川自知在外面混得并不光鲜,他拿定主意,这次回家就是与那块土地诀别,从此再不回乡。罢了罢了,借着葬父轰轰烈烈一回,让石家坡人对老石家最后留个光光鲜鲜的记忆吧。
奔驰车下了高速路,再走十几里地就进了箕县城。箕县人常说,箕县穷就穷在了这个“箕”字上,“斗”聚宝,“箕”散财,那是箕县人的穷指纹,命定的。箕县也有山,山里却不生矿,不生大树。箕县也有河,河里却没有鱼,就连水也少得可怜。
如今的箕县城也就是楼多了一些,马路宽了一些,变化并不大。石大川让车从商业中心街拐下来,钻进了菜市场。菜市场的入口处有几家糖烟酒和干货批发店,车就在店前停下了。
“老板,有茅台吧?”
“嘿嘿,有,有。茅台五粮液……,名烟名酒,要啥有啥。”老板看上去也像干货,瘦得脱了水。
“茅台咋卖?”
老板想了想,伸出一个指头,“一百。”
司机赵师傅捅捅石大川说,“走吧,石总。一百块钱能买到什么茅台?”
石大川没挪身,不急不慢地还价说,“十块。”
老板望望他,“要多少?”
“五件。”
“行。毛头,把酒搬出来,”老板一边喊小伙计取货,一边又问道,“还要啥不?”
石大川说,“烟,红塔山。”
两人讨价还价,石大川最后又以二十块钱一条的不可思议价,买下了三十条所谓的“红塔山”。
赵师傅什么也不说,赵师傅只是会意地笑。他打开车的后备箱,让他们把东西放进去。那是奔驰车的后备箱哦,那些烟和酒在里边就显得很华贵。
石大川让赵师傅守着车,他自己又往市场里边走。
他看到肉摊了。油腻腻的白木案,剖割开的猪肉猪骨头就摊在案子上面。剥了皮的三根白圆木两竖一横地搭成个肉架子,架子上还挂着两扇猪。
石大川靠过去的时候,心神有些恍惚。他仿佛看到那是他爹和他站在那儿卖猪肉。爹拿刀割着肉,寒风像刀子一样割着爹和他。“买肉喽,鲜猪肉——”他呛着风,帮爹吆喝。那是他家杀的年猪,家里人舍不得吃,只留了两刀肉,就全部拉到集上卖钱了。
“这两扇肉,我都买下了。”石大川说。
“都买吗?”卖肉的似乎不敢相信。
“都买。”
石大川没有讨价,石大川只是写了张条子,交待卖肉的把肉送到石家坡村。肉到付钱。
买好肉转身走了,忽然又停下脚。是哪儿传来的叮当声?亲切而又遥远,陌生而又熟悉,蓦地勾起了沉埋着的记忆。
是锈迹斑斑的铁罐头筒在摇晃,筒里有一些硬币在滚动。一个双腿残疾的男孩子在地上像不倒翁一样前后摇动,做着磕头的姿态。他的双腿是捆在身体两侧的,如此一来,他的双脚就像牛角一样支棱在空中,显得有几分怪异。他的屁股下面绑垫着一块轮胎皮,他的双手套着破胶鞋。套了鞋子的双手在地上撑一下,垫了轮胎皮的屁股就往前挪一挪……
石大川呆住了,他仿佛又看到了当年的自己。当年他就是如此这般地挪行着,在集市上乞讨的!
看到有人在自己面前驻足观看,那男孩子便把磕头的姿态做得愈发夸张。他前仰后合着,几几乎要栽翻过去。
或许只有石大川能够看出破绽,这是他曾经玩过的把戏。这男孩子只不过是将双腿捆扎一番罢了,他其实并非真残。看破那伎俩的一瞬间,石大川想笑,然而他却笑不出来。难言的悲悯汹涌地袭来,将他浸泡在无边的酸楚之中。
石大川从钱夹里抽出一张百元面值的钞票,俯身放进了那生锈的铁罐头筒。
乞儿初时惊呆了,等他回过神,开始向赐钱者拼命摇晃身体的时候,石大川已经掉头而去。
石大川回村了,他的到来使得石家坡村就像过年过节一样热闹了起来。
石大川家的门前搭起了长宽各十丈的丧棚,支起了几口大锅,热热腾腾地煮肉,烧饭。漆黑锃亮的大“奔驰”在丧棚边停着,就像大人物墓前的镇墓兽一样,给石家平添了许多气派。
十六岁的妹子石一凤挑不得大梁,只能在堂屋里守灵,一应事务都由石大川做主。家族里的几位老人都被请来,商量出殡的大事。村里人都知道,石大川如今在省城是“石总”,做着大生意,发着大财。这葬父的丧事,少不得要操办得轰轰烈烈,排排场场。
三伯说,“响器班可少不了。就数刘庙的唢呐队齐整,要价也最高。”
“那就请他们了。”石大川毫不在意地摆摆手说,“我这儿别的不多,就是钱多。大家可别给我省。”
“我看呐,咱就比着那年后坡石锁柱葬他爹的样子办吧。”五爷回忆着,“锁柱那时做着国军的营长,他爹的棺木是用十二个人抬的。”
石大川说,“好,咱也用十二个人抬。”
“那一回弄得比唱大戏还热闹哩。”四奶奶说,“出殡时吹吹打打,绕着咱村转了三圈,然后才抬到南大岗。”
石大川说,“那咱也绕村转三圈,然后再走人。”
五爷说,“从村东口到南大岗老坟地,有一里多地吧。五百步一个祭桌,到跟前就放炮,就祭酒。”
石大川说,“咱也摆,五百步一祭。”
四奶奶瘪着没牙嘴叨叨着,“人家可是给钱哩,谁家摆桌给谁一块大钢洋。”
石大川说,“咱给封个包吧,一个包五十块。”
晚上,石大川给爹擦身子换衣服。爹瘦得浑身都是骨头,摸哪儿哪儿硌手。一挨着那凉冰冰的身子,石大川便发软发抖,力气就像漏壶里的水一样泄得干干净净。亏得有堂兄石广银上来搭手,才算把活儿做下来。
石广银做活儿细,每做一样,嘴里还要念念叨叨。
“叔,咱擦脸了啊。咱擦光光净净,不让人说咱。”
说着,就像给孩儿抹鼻涕一样,用热毛巾在那脸上抹了一把。
“叔,咱擦胳膊擦背了啊。咱一辈子不做腌臜事,也不让腌臜沾咱。”
热毛巾擦过来擦过去,好像人活一辈子的灰就那么被擦掉了。
穿衣服更不容易,石广银将死人搂到了怀里。
“叔,咱穿白衬衣了。”
“叔,咱穿西装了。”
“叔,咱扎领带了。”
穿上西装扎好领带,石大川看着爹已经不大像爹了,像是被人画成了龙。画龙还要点睛哩,石大川就拿出一副精致的金丝眼镜来。石大川亲手把金丝眼镜架到爹的鼻梁上,爹一下子就有了斯文,有了品位。
石大川守了一夜灵,那一夜又闷又热,让人透不过气。
天亮之后,炸雷忽忽拉拉响起来,然后是塌天一样的大雨。大雨不停地下,丧棚下面也不断地有人涌进来。
眼看就到了十点钟,到了出殡的时间,天却愈发地黑下来,仿佛夜晚又要降临。
石大川慌了,他两眼望着天,望着那骇人的雨柱,嘴里喃喃着,“怕人哩,真怕人。”
堂哥石广银黑着脸说,“这是老天在哭哩,哭你爹。”
石大川急得直跺脚,“这可咋办,这可咋办哩?”
“该咋办就咋办,”石广银把个瓦盆塞到石大川手里,发吼似的说,“到时辰了,摔吧!”
石大川将胳膊抡起来,瓦盆就重重地摔在了地上。与此同时,他扯起嗓子,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爹——”
“咚——啪!”二踢脚应和着叫声,惊心动魄地冲向天空。劈劈啪啪,数不清的爆竹炸响了,青灰色的烟雾弥漫而起。拖着鼻涕的孩子们立刻冒着烟火冲锋陷阵,争先恐后地去捡拾那些没有炸响的爆竹。
“呜哇——”妹子一凤尖厉的哭声率先浮出,接着就有无数的哭声叫声冒出了头。那是等着晌午吃顿好肉喝个好酒的男男女女在扯着嗓子哭喊。唢呐不失时机地加入进来,用宛转而又凄厉的声腔,给合唱添加了回肠荡气的色彩。那些大镲小钹自然也不甘寂寞,它们用乓乓乒乒的敲击声,扩展着音效的深度和广度。
领头的石广银深深地吸一口气,喊道,“起——”十二个抬棺的壮汉便忽地把棺木抬将起来,脚下擂鼓一般冲进了雨幕里。
天上那才叫哭哩,天上那才叫落泪哩,天上的雷忽隆隆响,天上的雨哗啦啦落,出殡的人就那么昏天黑地,喧喧闹闹地走着。
若是在好晴天,绕村转上三圈原本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然而在此时,它却变得万分艰难。暴雨让村边的小路泥泞不堪,人走在上面跌跌滑滑,格外吃力。
石大川脑袋上的孝帽早已淋透,像块湿笼布一样糊头盖脸地搭下来。他用手不停地抹着雨水,心里自暴自弃般地想着:咱这是跟老天打别哩,咱这是自己跟自己找不痛快哩。打别吧,找不痛快吧,越打别越不痛快才越是过瘾哩……
终于绕够了圈子,折向了南大岗石家老坟。
远远地看到摆在小路旁的祭桌了,黑黑的矮矮的,像个伏着身子,不愿抬头的人。石大川心头蓦地一动,目光就凝在了雨幕里。
他仿佛看到淘米水一样白蒙蒙的月光了,他仿佛看到米粒一样白晶晶的牙了,那是魏彩彩张着嘴,在等着他亲。魏彩彩是给他家送完豆腐,折回到这儿的,魏彩彩的留海上还散发着香喷喷的鲜豆腐味儿。
石大川听到了喘息声,那是魏彩彩在他耳边的喘息声吗?大雨让那喘息又湿又重,唉,他叹了一声,任由雨水顺着鼻子流进嘴里。他巴嗒巴嗒嘴,嘴里带着些许血腥味儿,还有吮不完的甜。牙齿与牙齿隔着嘴唇不顾一切地碰撞着,那是他们俩肿胀的初吻。
……
“大川,跪,跪呀!”
石广银的叫嚷将他从回忆中拉出来,他看到他已经站在了祭桌前。守在桌旁的人放炮了,那炮仗受了潮,扑哧哧的,像是不消食的屁。
三杯酒祭洒在地,石大川双膝一软,跪在了泥水里。
爹,我给你跪了。彩彩,我给你跪了。
天上打个闪,响个雷,他们听到了。
石大川的脑袋在地上重重地磕了又磕。
泥地上居然有石块,石大川站起来的时候,听到妹子石一凤惊叫,“哥,血!”。石大川随手抹了一把,血和泥混搅着,看上去有一种别样的痛切。
五百步一个祭桌,五百步就要下跪和磕头。昏天黑地的雨,让人难以想象的湿滑泥泞,石大川渐渐精疲力竭。恍惚中,他觉得这仿佛已经不是人间的境遇,他此刻正去往阴曹地府。带他到世上来的那个人,正带他到另一个世界去。
来到南大岗了。
南大岗居然变成了一个巨大无比的滑梯。直着腰从滑道往上走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人们只能手脚并用地往上爬。抬棺木的上不去了,十二个人就那么呆愣愣地站在雨水里。
望望天,望望地,石大川心里生出了无名的怵意。
“是不是先回去?等放晴了再来?”他说。
“傻话,”石广银啐了一口,“爬,爬也得爬上去。”
做排头的石广银率先跪下,十二个人都随着跪了下来。木杠搭在背上,他们就那么用膝用手向上爬。
终于爬上去了,终于看到了坟地里那个事先挖好的坑。石大川眼前一黑,虚脱似的颓在了地上。
雨就在那个时候停了下来。那就是夏季的雨,那就是老天。
……
或许正是因为有了出殡的艰难,归来之后的肉才吃得格外香,酒才喝得格外酣畅。石家里里外外都被酒肉的香味儿环绕着,熏蒸着,仿佛这里就是巨大的酒池,这里就是巨大的肉锅。生与死都是天地排好的戏剧情节,开场和谢幕也就有了欢乐的理由,红和白才都归入了人间的喜事。
放下了心事,抖落了沉重,石大川重又变得轻松,变得神气活现。他周旋在亲戚和乡亲们中间,频频地敬酒,不停地夹菜。他夸着这里所有人的好,这里所有的人也都如此这般地夸着他。
盘碗空了,酒瓶倒了,人歪了,已经能嗅到尾声的味道。
石广银走了过来。
“大川,你来。”他勾勾指头。
石大川过去了,这位堂兄,操办爹的丧事最尽力。
两人从外面的丧棚来到石家的内屋,石广银这才站住。他已经喝醉了,面皮紫黑,眼珠乜斜,脸上挂着怪笑。
“哥,啥事?”石大川望着他,心里觉得有些异样。
石广银将手里的香烟拈了拈,“你这烟,断火。”
“嘿嘿。”石大川有些尴尬。
“你这酒,上头。”石广银指指脑袋。
“嘿嘿。”石大川笑着。
石广银不笑,石广银沉下了脸。“知道你爹是咋死的?”
“他,他是肝病吧,治了恁多年……”
“啪!”冷不防一个大耳光打过来,石大川趔趄着碰在了墙上。
“你回来还装个啥毬相?魏彩彩把啥都告诉你爹了,你爹可怜,你爹是气死哩!”石广银狠狠地咬着牙。
打过了,骂过了,转身就走。
石大川呆在那儿,脸上火辣辣地疼。
钟蕾明白自己又病了。
那天清晨,钟蕾在“都市海湾”小区没能见到石大川,她的精神就受了刺激。及至在那套房子里见到伍伯,伍伯说的那番话对于她来说更是雪上加霜。
仔细想想发生在石大川身上的一些事情,的确有许多蹊跷之处。
比如头一天的晚上,钟蕾还在那套公寓里与石大川相拥相吻,第二天早晨他怎么就从那里消失了?
还有,钟蕾前去相会的当晚,正是伍伯将石大川从客厅里叫了出去。石大川回来之后,就不无为难地表达了请钟蕾离开的意思。
还有,为什么钟蕾一回到家,母亲就知道了她的行踪,并且追问起她和石大川交往的事?
……
钟蕾无法得知这里面发生了什么,但是可以肯定的是有什么已经发生了。
回想和石大川的交往,从网上的相识到高尔夫球场的相助,直到陪她一起去焦阳见韩冰……石大川称得起是完美的“黑马王子”,钟蕾真看不出他有一丝一毫的瑕疵。
然而,不可理解的是石大川为什么再不露面,甚至在网上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无论如何也要再见他一次。见见他,并不是要他做什么,只是要他回答清楚所有这些“为什么”。
“再见一次”——这个念头就像电脑指令,一旦按下了ENTER键,就会被强迫执行。
清晨睁开眼睛,钟蕾接收的第一个信号就是“再见一次”。那是个多媒体信号,图像是石大川的面孔,声音有点儿像是由电子合成的,它刻板、冷静,带着不容置疑的执拗和专横。
钟蕾站在穿衣镜前换衣,那指令就出现在镜子里,“再见一次”;
钟蕾开着汽车上班,那指令就在挡风玻璃上闪烁,“再见一次”;
钟蕾坐在写字台前工作,指令会显现在公文纸上,“再见一次”;
让人最难以忍受的是夜晚,那指令就在枕头上不停地重复,“再见一次”,“再见一次”……
那指令让钟蕾头皮胀跳,手颤心悸。那指令挤压着她的胸口,让她窒息,让她恐惧。她知道她又病了。
要治疗这病只需要和石大川再见一次。
是那指令强迫钟蕾又去了“都市海湾”小区。
按响门铃,门开了,伍伯高高壮壮的身躯堵在门里边。钟蕾无言地望着他,钟蕾的眼神是空的,那里边一无所有,宛如枝头寂寞的空巢。
两人对峙了一会儿,伍伯就在那空无前败下阵来,沉默着将身躯移开。
钟蕾小心翼翼地往里走,室内有一种遗迹的气息,荒凉而又冷寂。大沙发静静地陈列着,那是石大川抱着她一起坐过的沙发,只不过是几天前的情景,却有了陈年的味道。睹物思人,钟蕾的心底涌起了旧地重游似的感伤。
伍伯端来了果盘,在一旁等着她落座。钟蕾不坐,她怕在那张软乎乎的大沙发上坐下来,就会陷落进去。她徜徉着,不知不觉地踱到了花架旁。花架上摆着那个紫陶盆的松树盆景,浓郁的针叶看上去毛茸茸的,让她油然生出了怜爱的感觉。她下意识地伸手抚了抚松树,然后将身体俯下来,深深地闻了又闻。
那人也会常来亲近这株盆栽吧,钟蕾痴痴地想,它应该留有那人的体息。
钟蕾在室内徜徉的时候,伍伯就跟随在钟蕾的身边。他小心翼翼地看护着钟蕾,仿佛她是一件脆弱的易碎品。
钟蕾和伍伯都保持着沉默。那是一种会心的默契。
对于钟蕾来说,石大川不在这儿,是明摆着的事。他究竟去往何处,伍伯未必知悉。即使知道,也不会告诉她。她又何须多问?
对于伍伯来讲,钟蕾的来意自明。钟蕾神情恍惚,郁郁不乐,他倘若冒然置喙,只会自讨无趣。
就像所有寻访故地者一样,钟蕾离去的时候有了一点满足和更多的惆怅。她那神情恍惚的样子让伍伯很不放心,伍伯执意要送她下楼,送她上车。果然,刚刚下了几级台阶,钟蕾身子一晃,脚下一滑,就歪倒了下去,是伍伯一把抱住了她。
“孩,孩子……”伍伯用手轻轻拍着钟蕾的后背。
此时,钟蕾已经全然处在了伍伯的怀中,她抬起头笑了笑。
“当当,心,你要当,心哦。”伍伯的眼神里充满了慈爱和怜惜。
“威姿”车开出小区,钟蕾随意地打了一下方向盘,车就汇入了车流里。钟蕾心头茫然,也不知道自己要去何处,也好,那就随波逐流吧。仿佛车内装了自动导航仪,小“威姿”流畅地转弯,前行,穿过了一个个路口,驶出喧闹的市区,来到了郊外。
前挡风玻璃上出现了高大笔直的雪松,出现了宁静的港湾一样的停车场,那是汀州植物园。
钟蕾把车泊在停车场里,人却没有下车。透过前窗,她可以看到雪松葳蕤的树冠。当初“黑马王子”就是从那棵树后走出来的,金光满身,风衣飘飘,犹如披着斗篷的骑士……
汀州市和所有经济高速发展的城市一样,它的城区也在迅速膨胀,高级住宅区向郊外布点已经是房地产开发商们的共识。汀州植物园拥有市郊最浓郁的绿色,于是一个叫做“北欧园”的别墅区便捷足先登,与植物园毗邻而居了。
“拥有北欧园,你就拥有八百亩氧吧”,开发商拟出了这句精明的广告词,似乎谁有了“北欧园”的房子,谁就有了真正绿色的生活。
能在这里把生活绿起来的毫无例外都是些有钱人。要捞钱的男人在外面忙,养在别墅里的老婆或者不是老婆的女人,就不免会芳心寂寞。于是,这里许多拥有绿色生活的女人就让男人头上的帽子也变成了绿的。
“挪威森林”咖啡餐吧是从“北欧园”身上长出来的木耳,它的建筑采用的也是北欧风格,和那些别墅群的基因相同。“挪威森林”咖啡餐吧拥有浓郁的瑞士咖啡,伤感的法国干红,浪漫的西班牙吉他和种种西式菜肴糕点。如此一来,它就成了那些拥有绿色生活的女人们打发寂寞的好去处。
石大川是新近才听说这个地方的,直觉告诉他这是个拓展生意的新地盘。回乡葬父留给石大川的是挫折和屈辱,然而堂兄的耳光并没有将他打回头,反而使他更为决绝。既然已经脏了脸,就索性不再擦脂抹粉,他相信只要能有钱垫在脚下,就能比别人高出一头来。
石大川今天中午到“挪威森林”来,只是踩一踩点儿,蹚一蹚路,为晚上的出场做做前期准备。
虽然是白天,缺少了夜晚灯光的映衬,咖啡吧里的气氛却已经很足。那气氛的主调是异国咖啡的奇香,它是用进口咖啡豆现磨现煮的味道,绝非寻常的速溶冲调品可比。那气氛的基调是诱人的奶油,它是西菜和西点的奠基品。然而,那气氛的灵魂却是女人的气息,它是由名目繁多的香水、口红、润肤露、发胶之类的东西构筑而成的。
石大川一边往里走,一边做着深呼吸。他嗅到女人的气息了,那气息迅捷地浸润着他的每个细胞,让它们膨胀,让它们亢奋。于是他便进入了状态,就像一只鼓起来的充气皮艇,很快就可堪调用了。
店堂里布置的是那种带靠背的车厢座,高高的皮靠背犹如屏障似的遮出一方私密空间。石大川从那些空间经过时,做着目不斜视的样子,然而眼角的余光兜过,早将要看的情景一网打尽了。
女人多,没有几个年轻姑娘;
女人多由男人做陪,偶有几个形单影只;
……
忽然,石大川站住了脚,他被一个女人的背影触动了。那是一头烫成麦穗状的长发,虽然也还浓密,也还松垂,却显得有些粗硬。肩部和背部由一些浑圆的线条构成,丰满得几近臃肿,像是FLASH新手制作的拙劣的三维动画。石大川下意识地抽了抽鼻子,他嗅出来了,只有他才能嗅出那女人肉体发出的饥渴和焦灼的味道。
虽然只打算来踩踩点儿,但也不拒绝顺手牵羊。
他毫不迟疑地走了过去。
“请问,我能坐在这儿吗?”他说。
女人转过头来,“哦,晓雄!当然,当然,请坐,请坐。”
她是阮珊。模样有些变化,鼻眼儿显然经过整理,留下了手工作业的生硬。
石大川坐了下来。
“好久不见。”他说。
“是啊,我倒是可以随便见人的,是别人不好随便见我。”阮珊眯眯眼儿笑了,话里带着点儿酸意。
石大川听得出来,她是知道钟文欣将他“包起来”的,她还耿耿于怀。
“你瞧,我这不是见你来了。”石大川笑着。
“放心,你到这儿来,我会保密。”阮珊挤挤眼儿。
向谁保密呀,她还不知道我已经离开钟文欣了,石大川想。
“谢谢。”他说。
阮珊的面前摆着一杯咖啡,两碟点心。石大川面前还是空的。阮珊拿起杯子,自顾自地呷了一口,然后从容地放下。怪了,她居然没有给石大川点单的意思。
石大川自己向侍应生招了招手。
“来杯咖啡。”他说。
侍应生过来的时候,石大川发现阮珊扫了扫腕上的手表,然后又向入口处张望。
她在等人吗?——
石大川这样想着,阮珊忽然扬了扬胳膊。
石大川循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就看到了一个神气活现的家伙。那人的身材细细溜溜,黑色的紧身衣裤紧紧地裹着胳膊身子和大腿,使他整个人望上去就像一枚卷紧的苦丁茶。
“苦丁茶”径直来到阮珊的面前,阮珊起身拉住了他的手。“来,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老朋友晓雄,这位是我的新朋友晓强——”
阮珊的舌头变得很短,声音娇滴滴的,眼神晶亮。
“苦丁茶”没有与石大川伸手相握的意思,他冷冷地扫了扫台桌上的两杯咖啡,然后又望了望阮珊和石大川,眼神里含着一丝敌意。
石大川看清楚了,这是一枚新茶,嫩茶。何必呢,彼此彼此吧,自己应该大度一些,应该——
于是,石大川若无其事地摆摆手,用近乎主人的口吻说,“坐,坐。”
阮珊拉着“苦丁茶”的手,让“苦丁茶”坐在了她的身边。坐就坐了吧,似乎意犹未尽,又着意地将她那相扑手一样的胖身子挤过去,向石大川显示着两人的亲密。
这情形,就像一个弃妇在向旧夫炫耀她的新宠。
车厢式皮座是相对而设的,一边是石大川,一边是阮珊和“苦丁茶”,两边隔桌相视,就有了对垒的感觉。
“宝贝儿,想吃点儿什么?随你点呀。”
女人把菜谱交到“苦丁茶”的手里,是那样的动作和那样的语气,仿佛她正把天下都交给他来主宰。
“嗯。”“苦丁茶”清清嗓子,“要——”
他点出一串菜名,那感觉就像在龙椅上发着圣旨。
石大川觉得无趣了,他啜了口咖啡,然后站起身来。“对不起,我还有事,先走一步了。”
“哎,别走啊,别走,大家一起吃嘛,一起吃。”阮珊假惺惺地挽留。
“谢谢。”
石大川离开了。还好还好,虽然没能牵着羊,但是毕竟踩完了点,晚上再来嘛,晚上再来张网垂钓。他抑制着心里的沮丧,自我安慰着。
沿着马路往前走,他打算找一家小餐馆随便填填肚子。走着走着,人行道忽然宽展了,竟然宽展成了广场,宽展出了一棵棵高大的雪松……
汀州植物园。
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心底苏醒,石大川不由自主地向广场那边看了过去。哦,真的有那辆卡通玩具一样的小“威姿”!是钟蕾的车,是。
他向那辆车快步走去。
钟蕾在车里似乎已经坐了一百年。
是一种神秘的感觉驱使她坐在这儿的,那感觉告诉她:石大川会出现的,会。钟蕾把车内的音响开得很大,小小的车厢就变成了一个冲浪浴缸。钟蕾闭着眼睛,任由那乐浪浸泡着她,冲击着她。CD唱盘设定的是循环播放,那首钢琴曲《爱的罗曼斯》就来而复往地再现着。每当琴曲重启的时候,钟蕾就会睁开眼睛,向那棵雪松的方向看上一眼,然后在心里默默地念上一句,“黑马王子”,你在哪儿?
“黑——”
这次钟蕾刚刚念出一个字,就不由得愣住了。有没有搞错,那不是幻觉吧,衬着那棵高大的雪松,石大川的身影出现了。正午的阳光让他周身闪动着光焰,仿佛他整个人都在燃烧。
钟蕾立刻打开车门,跳了出来。
“啊,‘黑马王子’”
“哦,‘带露花蕊’”
分不清是你扑向我还是我扑向了你,两人紧紧地抱在一起。
他们想拥有一个只属于他们俩的空间,于是他们坐进了车里。天和地变小了,小小的天地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彼此亲近地凝视,然后是会心的笑意。
“是谁让你来这儿的?”石大川向钟蕾发问。
钟蕾指了指心,然后也问道,“是谁让你来这儿的?”
石大川指了指天。
是的,是心让他们来此相会,是上天让他们来此相会。钟蕾忘情地再次拥吻着对方,她心里存留的那些疑问此刻都被抛到了脑后,她只想就这样抱着就这样吻着,仿佛这样已经足够,这样就是一切。
就在两人沉醉之时,汽车门忽然被拉开了,一个高大的人影出现在车门外。
“……伍伯?”钟蕾惊奇地说,“你来干什么?”
伍伯没有回答钟蕾,他目光严厉地盯着石大川。“你,爱她?”
“嗯。”石大川点点头。
“你,你要是真,真爱她,你就滚,滚!”伍伯愤怒地喝斥。
就像狠狠地挨了鞭子,石大川颤抖了。他松开钟蕾,要从车里钻出去。
简直太不可思议了,钟蕾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紧紧地扯住石大川说,“怎么回事?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忘了我吧,忘了我。”石大川凄然一笑,他勾勾脑袋,迅即地从车内钻了出去。
“等等我!”
钟蕾回过神来,她一边喊叫着,一边打开自己那边的车门,想要拦住他。可是,钟蕾仅只看到了石大川的背影,他逃也似的跳上了一辆出租车,就像风一样消失得无踪无影。
沮丧和怨恨让钟蕾的脑袋一跳一跳地疼,她冷冷地瞪着伍伯。“你怎么会到这儿来了?
“蕾蕾,我,我不放,心你,”伍伯解释着,“你一走,我就叫了出,租车,就跟,跟在你后面。”
“你跟踪我?你,你卑鄙!”钟蕾愤怒地嚷着。
伍伯听了脸色苍白,默默地垂下头。
钟蕾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她拼命地挥着手,“我再也不想看到你了,你才应该滚,滚——”
“蕾蕾……”
伍伯发出低沉的呻吟,仿佛那是他的胸腔在开裂。他把双手向钟蕾伸去,那姿态像是在求乞。
“不,不,”钟蕾摇着头往后退,她已经痛苦得泪流满面了。“我就是爱他,我就是要嫁给他。你为什么要妨碍我,为什么?”
“孩,孩子,”伍伯周身颤抖,“因,因为,我是你的爸,爸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