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嫉妒是牛皮癣-谁为谁憔悴

钟文欣还记得那天和阮珊她们聚在一起打麻将时谈到晓雄的情形。

那天阮珊显得有点儿阴阳怪气儿,逮着什么话头就旁敲侧击地要刺钟文欣几句。钟文欣能想出她为什么气儿不顺,钟文欣只是装佯,却不接招,表现得很大度。

打完麻将,阮珊送钟文欣出门。那时候,钟文欣的凌志车门边只站着她们两个人,阮珊终于忍不住问,“最近,晓雄和你联系吗?”

钟文欣若无其事地摇摇头。她当然不会告诉阮珊,晓雄被她“养”起来了。

阮珊说,“我给他打电话,他说有安排,推托了。以后再打,只要看出是我的号码,就不接。”

说着,脸上有些怅然。

钟文欣装佯,还帮忙出着主意,“你用别的电话打嘛。”

“换电话了,这样他倒是接了。说的也很客气,忙,没空,有空了他给我回电话。可是呢,就是不见回。我想,他这是在敷衍我。”

阮珊的神情显得有些失落。

嘻嘻,晓雄倒是挺忠心的啊,钟文欣在心里窃自得意。

仿佛洞悉了钟文欣的心思,阮珊齿根咬得紧紧地说,“其实呢,和这人不打交道也好。这人是‘坟眉’,迟早会带来噩运。”

夜色朦胧,说这话的阮珊的目光倒是有几分像坟地里的鬼火,荧荧地游走着,望上去有些骇人。

钟文欣心头一悚,脱口说,“什么坟眉?”

阮珊盯着钟文欣说:“晓雄的眉毛浓黑浓黑的,瞧上去怪好看的吧?其实啊,那是坟上的旺草。旺草下面的眉骨是坟包包形的,噩运都包在坟包里。不晓得什么时候,不晓得在谁身上,就应验喽。”

说完,嘎嘎地笑,那声音犹如坟包上的乌鸦在叫。

当时听了这些话,钟文欣觉得有点儿刺人,事后也没怎么放在心上。她觉得阮珊说这些话无非是因为嫉妒。在晓雄这件事情上,你占了上风,人家望而不得,无奈之余才会生出嫉妒来。由此可见,能让别人嫉妒,是件得意的事。

钟文欣没想到她的得意居然这么快就被伍伯带来的消息粉碎了。

晓雄有个年轻的未婚妻!

这个年轻姑娘居然上了门,到那个只属于钟文欣和晓雄的爱巢找晓雄去了!

钟文欣只要闭上眼睛,仿佛就能看到那个姑娘的样子:她的脸蛋儿不用按摩就又红润又细腻,她的秀发不用焗油就又柔软又光亮。她没有膨出的肚腩,她有的是紧绷绷的大腿和屁股。不管她的身份、地位如何,也不管她的手里有没有大把大把的钞票,在“年轻”这个最具意义的指标上,她已经毫无疑义地胜出了。

286,286,486,586,奔Ⅰ,奔Ⅱ,奔Ⅲ,奔Ⅳ……,女人也像电脑产品一样在更新换代。你老了,你就要贬值,你就要降价,而年轻的新女人呢,她们永远是被人青睐的新贵。

想到这些,钟文欣真是嫉妒得要死了。

在人类各种各样的嫉妒中,性的嫉妒或许是最根本最强烈的。性领域中嫉妒的基础是占有。你是属于我的,你是我的领地,岂能容许他人插足?在钟文欣的潜意识里,晓雄已经归她所属,这个自称是晓雄“未婚妻”的姑娘自然也就让钟文欣嫉妒得坐卧不宁了。

那嫉妒是一种奇特的感受,它像牛皮癣一样在不经意间繁茂起来,让人必欲抓之而后快。那抓搔就是攻击,就是挑衅,越抓越想抓,越抓越下狠手,直到疼痛难耐,直到鲜血淋漓,于是人的心里就只剩下被伤感浸淹着的无奈,被沮丧泡透的悲苦了。

此时,那个自称是晓雄“未婚妻”的姑娘就是一块牛皮癣,让钟文欣忍不住要去抓她,要去搔她。

汀东大街齐寨村,尽职尽责的伍伯在香烟纸盒上详细地画出了那幢民房楼的位置,钟文欣驾着车,按图索骥地寻了过去。

都市村庄民房楼之间的距离很窄,在楼前泊车的时候,心烦气躁的钟文欣居然撞碎了前大灯。这只是前奏,伤的只是汽车。接下来伤的就是钟文欣自己了。

那幢民房楼的梯阶又陡又窄,钟文欣心烦气燥地往上爬。她刚刚上了几个台阶,就马失前蹄地跌趴下来。膝盖碰疼了,整个手掌都擦破了皮……

钟文欣挣扎着爬起来,心里涌动起狂暴的愤怒和悲凉的伤感。

疯了,疯了,她苦笑地自嘲着,她觉得血冲头顶,周身抖颤,眼前竟有些晕眩。就在那一刻,她似乎懂得了洪开源当年何以会向韩冰如此这般地狠下毒手。如果钟文欣的手里有一把刀,她或许也会用它划向那个姑娘的脸蛋儿。

当那扇房门打开的时候,门里门外的两个人都愣住了。

“咦,钟总?你怎么到这儿来了,请进,请进来。”魏彩彩满脸惊奇。

这就是晓雄说的那个“老家的表妹”,这就是钟文欣亲手安排在自己的公司做事的姑娘,钟文欣即刻便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

钟文欣不动声色地走去,从容地在椅子上落座。

“哦,你就住在这儿啊。”钟文欣打量着小屋。

“是,是,我刚到汀州来,租的民房,条件不好。”魏彩彩慌着给钟文欣上茶。

钟文欣舒了口气。好了好了,对付这么个姑娘应该不是什么太棘手的问题。魏彩彩的饭碗是钟文欣给的,此刻钟文欣坐在这里就有了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

钟文欣直言不讳地开口说道,“小魏,我来找你,是想和你谈谈关于晓雄的事。”

“晓雄,晓雄是谁?”魏彩彩茫然地反问。

魏彩彩在装佯么?钟文欣有些着恼,她沉下脸说,“我想你应该认识晓雄,你的工作是晓雄托我安排的。”

“晓雄?噢——”魏彩彩似乎猜到了什么,“你说的是石大川吧?他是我的男朋友。”

“石——”钟文欣恍然想到,晓雄是会有另一个名字的。

“嗯嗯嗯,就是你说的石大川吧。”钟文欣改口说道,“你是不是到‘都市海湾’小区28号楼找过他?”

“是的,我去过。”

魏彩彩的眼前又浮现出当时的情景,她仿佛又看到了那扇深褐色的防盗门,门上的拉手是一个铁灰色的狮子。

“我希望你以后不要再去找他。”

“为什么?”

“那不是什么公司,那是我临时买的一套二手公寓房。他现在是和我住在一起。”

听了这句话,魏彩彩就像被雷电击中了一样,木呆呆地愣住了。

怪不得呀,怪不得石大川从来不在这里过夜,怪不得石大川总是不冷不热,不即不离地对待她。他这是真的,真的是另有女人呀!

魏彩彩心里绝望地想着,嘴里却说,“不会吧,不会……”

“怎么不会?”

“我去过那儿,给我开门的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

“不错,那是我雇的男佣人。”

绝望的感觉让魏彩彩透不出气,她实在难以面对这样的事实。她近乎自欺般地喃喃着,“我往那里给他打过电话,是他接的,是他。”

钟文欣嘴角挂着笑说,“你可以再打打看。”

就像无意识的木偶一样,魏彩彩不由自主地动作起来,将电话打通了。

“喂,哪,哪里?找,找谁?”

不是石大川,是那个结巴舌,是那个砂纸打磨铁器般的嗓音。魏彩彩不说话,她绷紧了嘴,仿佛在用沉默做着最后的固守。

钟文欣伸手拿过了电话,她要向魏彩彩做最后的一击。

“喂,是伍伯吧。”

“是,我。”

“让晓雄接电话。”

“他,他早上就出去了。说,说是很快回,来。可是现在还,没有。”伍伯忙不迭地解释。

钟文欣不听了,她收了线,略一思索,便对魏彩彩说道,“走吧,跟我到那套公寓看看去。”

魏彩彩就鬼使神差地跟着钟文欣走了。

魏彩彩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是幻境,曾经见过的那幢公寓楼看上去怪怪的,线条和颜色都有些失真。楼梯的台阶踩上去软绵绵的,让人生出踏空的感觉。站在那扇有着铁狮子拉手的防盗门前,眼睁睁地看着钟文欣用主人的姿态掏出钥匙开门,魏彩彩竟觉得那钥匙那门都不过是木片做的道具。

那个被叫做伍伯的男佣恭敬地迎过来,低眉敛目地和钟文欣说话。那声音很闷,很远,魏彩彩仿佛是沉在水底,耳朵里灌了水,什么也听不清楚。

“来,看看我和他的这套房子吧。”钟文欣转过身对魏彩彩说。

魏彩彩只看到对方的嘴在动,然后便茫然地跟着对方走。

这是卧室。门一打开,魏彩彩就看到了双人席梦思床。咦,那床会分身呢,向左,向右,向前,向上,都分别现出一模一样的席梦思床来,犹如对接着的连体怪物。在每张床的床头方向,都有两个搂抱着的裸体男女在笑。魏彩彩认出来了,女人的脸是钟文欣,男人呢,是石,大,川!

天呐,那是些镜子。卧室四面的墙壁和天花板都做成了玻璃镜,双人床和床头上挂着的双人照就那样在镜子里旋转起来。

天旋地转,魏彩彩摇晃着,脑袋向后一仰,就颓在了身后的墙壁上。

如果不是那堵墙,她会栽倒的。她勉勉强强地站在那儿,紧紧地闭上了眼睛。她拒绝石大川的影像,她拒绝这个残忍的事实。

她艰难地呼吸着,石大川的气息却丝丝缕缕地钻进来,在她的肺腑间窜动。它们撕着她,扯着她,让她痛彻心脾。

“你都看到了,你都明白了,用不着我再说什么了吧。”

钟文欣用居高临下的口气说着。那情形就像站在拳台上,向倒地的对手“数秒”。

魏彩彩忽然睁开了眼睛,“你想怎么吧?”

“我要你退出来。”

魏彩彩沉默不语。

钟文欣不无紧张地盯着她说,“只要你答应,你就可以留在我的公司,我还可以给你加薪。”

魏彩彩咧咧嘴笑了,那笑痴痴的,憨憨的,凉凉的。

钟文欣急切地说,“你想要多少钱?开个价。”

这是个普通人家的起居室,不起眼的沙发和茶几,不起眼的矮柜和电视,唯一引人注目的是一架钢琴。它卓然地站在那儿,犹如鹤立鸡群。

从见到韩冰的第一眼起,钟蕾的目光就不曾离开过他。他的身架高大而挺拔,他那浓密的长发很艺术地松垂着,望上去犹如榕树的气根。他的鼻子和下巴都有些尖,给人一种犀利的感觉。他的眼睛滚圆滚圆的,然而却似乎有一点儿……

有点儿什么呢?钟蕾未及细想。她已经恍惚了,她觉得眼前的这个人似曾相识,在一个忆不起来的什么时间,在一个忆不起来的什么地方,她和他见过面,见过。

曾经有过的无数次的想象与眼前的这个人叠印起来,合而为一了。熟悉而又陌生,陌生而又熟悉,是他,就是他啊。

爸爸,爸爸,钟蕾在心底热切地呼喊。

钟蕾怔怔地出神,韩冰说话了。

“请问,你们找我有什么事?”

石大川看了看钟蕾,钟蕾也看了看他。当然当然,这个问题应该由钟蕾回答。

钟蕾有太多太多的话要说,一时间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她惶惶地四下张望着,仿佛在求助。

她看到了那架钢琴。

“我想,我想给你弹琴。”这句话脱口而出。

韩冰会意地笑了。唔,这位像是不速之客一样闯进来的女孩子也是来学钢琴的吧。

韩冰家里不乏上门拜师求教的学生,于是,他便不经意地向钢琴那边摆摆手说,“哦,好的,你可以试试。”

真的要在韩冰面前弹琴,钟蕾又生出了怯意。

石大川在他的手心里用力握了握钟蕾的指尖,那力量仿佛传递到了钟蕾的身上。

“好的,那就请你指教了。”钟蕾尽力稳住了自己。

钟蕾在琴凳上坐稳了,然后打开了琴盖。恍然之间,她觉得自己仿佛是坐在了母亲的那架钢琴前。

弹什么呢?对,就弹那首《爱的罗曼斯》吧,这是韩冰曾经教她母亲弹过的曲子。

钟蕾实在是太紧张了,她的喉咙发干,手指僵硬。她弹出的琴声听上去也是又干又硬,断断续续,就像干面包掉着渣屑。

勉强地弹了一会儿,终于弹不下去。钟蕾停下来,涨红着脸说,“对不起,我可以重新开始吗?”

韩冰皱皱眉,似有似无地点了点头。

石大川立刻在旁边扬起了右手,用食指和中指做出个V字形,向钟蕾表示“胜利”。

钟蕾看到那个“胜利”了,她稳稳神,再次敲响了琴键。这一次,她终于将《爱的罗曼斯》从头至尾地完成了。

“怎么说呢,姑娘,你还没有入门,”韩冰斟酌着词句,“我现在不教初级班的钢琴,等你把一些最基本的东西掌握了,那时候再来找我吧。”

韩冰说完从沙发上站起来,要送客了。

钟蕾急了,她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我妈妈是你教过的学生。”

“你妈妈是谁?”

“钟文欣。”

“……”

韩冰犹如挨了一棍,愕然地愣在那儿。稍顷,他恢复了常态,他探究似的重新打量了一番钟蕾,然后谨慎地对钟蕾说,“姑娘,请你到这边来。”

钟蕾随他进了书房。

他们面对面地坐着,韩冰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于是,钟蕾又一次觉得对方的脸上似乎有些异样。

韩冰开口发问了,他压低了的嗓音显出了几分浊重,“这么说,你是钟文欣的女儿喽?”

钟蕾点点头。

“你叫什么名字?”

“钟蕾。”

“哦,钟——”韩冰沉吟着,他蓦地将话锋一转,问道,“你怎么知道我的?是她让你来的?”

“不。”钟蕾摇摇头,将手里的东西递了过去。

那是他亲手抄写的钢琴练习曲,泛黄的纸本是一页页泛黄的记忆,似乎已经脆弱得不堪翻动。他的手在抖动,他的嘴唇在抖动,他的肩、他的背、他的腿……全都抖颤不已,他整个人就像一片霜风中的黄叶,似乎随时都会坠落。

韩冰的神情让钟蕾变得冲动起来,没错,没错!他的神态将一切秘密都泄露无遗了,他的表情已经印证了钟蕾的猜测。钟蕾焦灼地等着,等着,等着韩冰张开宽大的臂膀,对她叫一声,“我的女儿!”

钟蕾会喊着“爸爸”,扑进他的怀里。

然而,韩冰却很快地将那琴谱还给钟蕾,狐疑地说了一句,“你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那语调里含着烦躁的敏感,还有一种冷冷的警觉,

钟蕾愣住了,片刻之后,她坚决地回答道:“我想知道你是不是我的父亲。”

那语调里含着委屈,还有一种隐隐的愤懑。

“够了,够了。”韩冰忽然神经质地爆发了,“你们让我安安静静地生活好不好,你们让我安安静静地生活好不好!”

“我再说一遍,我只是想知道我是不是应该叫韩蕾。”钟蕾执拗地重申。

对于韩冰来说,浮华的浪漫早已褪尽,就连怀旧也是多余的奢侈品。他早已变得很实际了,他早已变得很世俗了,他用粗鲁的词语直截了当地做了回答。

“好吧,既然这样,我可以告诉你。你,不可能是我的女儿。我还没有笨到那种地步,我每次和你母亲在一起的时候,都使用了工具,工具。”韩冰怒气冲冲地瞪大了眼睛,“至于我离开她之后她又有了什么男人,至于谁是你的父亲,你应该随谁的姓,这些问题你去问她好了,问她!”

韩冰的那张脸犹如放大了一般,显得几近变形。

钟蕾终于发现这张脸看上去为什么有些异样了,那是属于这张脸上的一只眼珠在做怪。那是一只始终冷冰冰的眼珠,那是一只始终死僵僵的眼珠——那是一只没有生命的假眼。

由于它的缘故,韩冰整个人都显得生硬而虚假。

刹那间,钟蕾觉得自己仿佛成了一只被人打烂的花盆,温暖的生命犹如渗漏的水一样从体内流失殆尽,她就那样变得又枯又干。

“对不起,是我错了。”钟蕾用枯干的声音说。

韩冰方才怒气冲冲的高声嚷叫惊动了女主人,她带着儿子推开了书房的门。

“爸爸,爸爸”

那个八九岁的小男孩扑进了韩冰的怀里,韩冰的脸上即刻变得柔和起来,他伸手抚着那孩子的头发,显得无比慈爱。

女主人仍旧站在那儿,用疑惑的目光审视着钟蕾。

钟蕾应该离开这里了,然而她只是徒劳地在小沙发上晃了晃,居然没能站起来。

石大川不失时机地走进来,从沙发上扶起了她。

“我们走。”钟蕾的声音弱得几乎听不见。

“好的,我们走。”石大川紧紧地挽住她。

那是一个有力的臂膀,那是一个宽大的胸膛,钟蕾觉得自己身体的所有重量都靠在了石大川的身上。哦,我的黑马王子,钟蕾在心里感叹着,我多想让你就这样陪着我一直走啊,今生今世就这样相依相靠地走下去,走下去……

汀州植物园又出现在了“威姿”车的前挡风玻璃上。

大门前空阔的停车场,高大葳蕤的雪松排开着迎宾的仪仗,钟蕾和石大川就是在这儿相会的,此时他们又要在这儿分手了。

钟蕾的脸上满是怅惘,满是伤感,这让她愈发显得楚楚可怜。从韩冰家里出来时,钟蕾只说了一句,“他不是”,然后便一路沉默了。仿佛是要和她分担那份极度的失望,石大川没有多问半句,就那样陪着钟蕾沉默了一路。

他真是个无可挑剔的男伴呢,钟蕾恋恋不舍地望着石大川,然后开口说道:“你住在哪儿,要不要我送你?”

石大川摇摇头,他扬了扬手里的那本《计算机世界》说:“我从网络里来,我还要回到网络里去。”

是的,他是从虚幻的网络里走出来的,这本《计算机世界》就是他通行的护照。此刻,他又要带着那护照消失在虚幻之中了。

他还会再回来吗?

不要,不要,不要他消失!

钟蕾下意识地拉紧了石大川的手。

“如果我天天都想见你,怎么办?”

“我们会在网上天天见面啊。”

石大川悄悄把手抽了出来。

他必须抽身而退了,钟蕾已经被感情热昏了脑袋,而石大川很清醒。就在回汀州的路上,石大川的手机接到了魏彩彩发来的短信。那只是简短的几句话,却霹雳一般击中了他。“你的那个姓钟的老女人找我谈过了。永别了,不要找我!”

“永别了”是什么意思,“不要找我”是什么意思!

魏彩彩会寻短见吗?

石大川必须马上到她那儿去,马上!

唉,这个天真的“带露花蕊”,她还要开车送我呢。送我到哪儿?是送到魏彩彩的租屋,还是送到钟文欣的香巢?

石大川自嘲地苦笑着,那笑里带着淡淡的忧郁。或许,正是那忧郁对应了钟蕾的伤感,让她对眼前的这个阳光男孩充满了依恋。钟蕾情不自禁地抱住他,然后仰起脸闭上了眼睛。

她要把少女的初吻献给他。

浓密的眼睫静静地垂遮着,阳光辉映的肌肤宛若玉石般晶莹,柔嫩的红唇是微微翕张的,犹如初绽的蓓蕾……

哦,真是“带露花蕊”呢,石大川感叹着。那纯洁之美震慑着他,让他呆住了。石大川不敢吻她,石大川不敢碰她,石大川担心一吻一碰,她会碎。

对于石大川来说,钟蕾是他在心灵深处为自己保留的一块洁净的圣土。石大川对这份纯洁的膜拜,其实是对于自己曾经有过的纯洁的追恋。那是弥足珍贵的,似乎只要碰一碰,就是不可饶恕的亵渎。

钟蕾的等待迟迟未能得到回报,于是她睁开了眼睛。“黑马王子”那副手足无措的样子让她欣喜而又满足,哦,我的“黑马王子”也是初吻呢,钟蕾的心被爱灌满了,她像飞蛾扑火一样,把她的吻送了过去。

长长的深深的一吻,几乎让石大川落泪。

那是一种奇特的感受,甜醉和醇美之中夹杂着锐利的痛楚。石大川同时品味到了两种真实:钟蕾的爱和这爱之无望。

这爱才刚刚开始,石大川就已经看到了结局。他最终是无法拥有钟蕾的,钟蕾一旦了解他的底细,必然会鄙视他,会把他像垃圾一样抛弃。他是网络上的黑马王子,他是网络上的骑士,他只是偶然地从虚拟世界来到现实世界转一转罢了,他还应该回到虚拟世界中去。

这样想过之后,石大川拿定了主意:从此以后不再与这个姑娘相见。

一辆出租车驶来,石大川拦住了它。

钟蕾恋恋不舍地问,“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我们还可以再见面?”

石大川扬扬手,“随时随地,你都可以在网络中和我相会。”

出租车加速,飞快地开走了。

石大川在后视镜里又看了钟蕾最后一眼,心里默默地念着:别了,我的“带露花蕊”。你去往属于你的世界,我去属于我的那个世界了。

那的确是另一个世界,只要踏入齐寨这个都市村庄的地界,就可以感受到汀州城另一种杂乱的生活。小街两旁排列着杂七杂八的小铺子,各色人等在小街上像蜣螂一样挤来挤去,地上随处杂陈着果皮和塑料袋之类的垃圾,耳朵里灌着乱轰轰的叫卖声,吆喝声……

石大川此刻的心情就像齐寨一样杂乱。

他沿着那幢民居楼又窄又陡的台阶往上爬,虽然只有四层,他却觉得双腿发软,气喘吁吁。站在那套魏彩彩租住的房门前稳了稳神,他才拿出钥匙来开门。

明明知道魏彩彩不会在屋里,进了门却一厢情愿地喊着,“彩彩,彩彩!”

空洞洞的回声,让人心里发空。

一室一卫的小套间看上去依然像是新居:新粉刷的墙壁,新窗帘,新桌布,新被褥……只是那气氛有些寒森森的。

石大川下意识地打了个噤,刚刚修好的墓室也是这样新的呢,石大川没来由地想。

他的目光落在了小桌上。玻璃杯下面压着一张纸。

你来了?这是你给我的新房,我还给你。

咱们就此永别了,不要去找我。

如果说发在手机上的信息还让石大川心存侥幸,觉得那可能是魏彩彩的几句气话,那么看到这张亲笔遗书,石大川便意识到他面对的是一个残酷的事实了。

小桌上扔着口红和化妆盒,口红是旋开的,彤红的膏体俨然是一块凝血。化妆盒看上去像一个被撬开的河蚌,软软的粉扑露出来,犹如瘫死的蚌肉。

她是化完妆才去赴死的吗?看得出她心思已乱,顾不得收整东西了。

石大川颓软在椅子上,昔日里魏彩彩对他的那些情、那些意、那些好、那些爱都一起涌上来,让他万分愧疚。是的,是的,魏彩彩没有退路了。她不可能以一个弃妇的身份返乡,在举目无亲的都市,精神上遭此重创,魏彩彩只有一死了之。是他让魏彩彩走上死路的,他罪莫大焉,他将终生不得安宁!

“彩彩,彩彩!”

他失神地喊着,他推开门冲出去,一直冲到齐寨那些乱糟糟的小街上。他在那些摊档之间钻来钻去,“彩彩,彩彩,”地喊着,仿佛他也在叫卖,仿佛他也是个沿街兜售伪劣货物的小贩。

东南西北四街八巷,他把那些地方都转遍了,他把嗓子喊哑了,这才精疲力竭地重新回到楼上。

小屋显得更暗,更空,更瘆人了。

“彩彩,彩彩……”

他捂着脸,哽咽不已,泪水从他的指缝间流淌出来。仿佛这里就是灵堂,他正在凭吊彩彩的亡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