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父亲的痕迹-最后的拍拖

桑乐忽然回家,是因为那件亮黄色的露脐衫。去年夏天,桑乐去逛银博购物城,一下电梯,她就被迎面站立的一位姑娘吸引住了。准确地说,吸引桑乐的是那姑娘的肚脐。圆润的脐眼嵌在平坦的小腹正中,让人仿佛看到了沙漠里的一眼旺泉,不由得生出许多欣快来。恍惚中,桑乐觉得那动人的小腹和美妙的脐眼是她自己的,于是那陶醉就有了一点儿自恋的味道。

能够让那小腹和脐眼如此另类地露出来,全赖那件亮黄色的露脐衫。那短衫质地松软,望上去有一种类似肌肤般的柔性,让桑乐一下子就喜欢上了。桑乐靠近那姑娘,正想打问短衫是在哪里买的,忽然发现那姑娘脸上的笑是凝固的,原来她竟是个摆在电梯口做迎宾状的软塑模特儿。

桑乐就是在那个楼层买到了那件亮黄色的露脐衫。

那件露脐衫让桑乐整个夏天都风光着,每当周围的目光收获在小腹那处晒谷场上,桑乐便会在恍惚中觉得她就是那个软塑模特儿,她正站在电梯口,脸上带着凝固的笑,旁若无人地展览着她自己。

实践已经检验出那件亮黄色的露脐衫有吸引目光的奇效,桑乐忽然生出—个强烈的念头,很想看看当它展览在翁行天的眼前时,翁行天的目光会有什么特色。

这个念头一生出来,就像蚊虫叮过的痒痒,不停地折磨着桑乐,于是,她就迫不及待地回了家。

桑乐平时总是住在学院的宿舍里,只有周末才回去。这天是周三,下午没有课,桑乐早早就离开了学院。当她来到家门前的时候,她抬手看了看表,刚刚十一点钟。正午的阳光直射着小院的那扇铁门,门头上爬着的那些葡萄藤的上半部分看上去是浅亮色的,下面的那些却愈发显得深,显得浓了。桑乐就站在那些浓荫里,拿出钥匙打开了院门。

桑乐家住的是老式平房,院子里种了海棠树和夹竹桃,正值春末夏初,院子里的浓荫掩映着窗扇,还真有几分庭院深深的味道。

桑乐沿着那条青砖甬道往前走,忽然听到屋子里传出女人的笑声。那笑急促而颠荡,虽然有些变异,但是仍然能够辨出是母亲卓竹青的声音。桑乐下意识地放慢脚步,一点儿一点儿地向窗户那边靠过去。天气热了,窗户自然是打开的,可是窗帘却拉严了,就像神秘的舞台掩合着厚重的帷幕。

桑乐踮起脚尖,不辞辛劳地找到了一条缝隙,天道酬勤,风也来帮忙,将那窗帘吹得飘动不已。于是,桑乐就看到了里边的景象。

乍然之下,桑乐没明白她看到的是什么。两团轮廓模糊的东西立在地上,不规则地晃动着,形态有点儿奇特。它们是肥硕的,有些像河马。然而河马是黑的,它们却呈乳黄色,闪着滋润的光泽。

那是男人的脊背和女人微侧的胴体。

脊背是厚重的,虽然因其肥实而失去了那种倒三角形的雄健,却也还算得上孔武有力。蓦然间,女人叫了一声,以惊人的角度将颈项和头脸回转过来。于是,桑乐便得以明白无误地辨认出这是母亲。

印象中的母亲稳重得几近笨拙,而此刻居然展现得如此机巧如此柔韧,使得桑乐大感意外。那张回转过来的脸上的表情是深刻的,双眉紧蹙两眼微合,嘴唇嘬圆了不停地翕张着,就像离了水的鱼。这神情应该是极度痛苦的,但她却分明正处于极度的快乐之中,于是桑乐顿然领悟,极度的快乐与极度的痛苦原本不过是感觉的两极,用的是同一种表达方式罢了。

在此之前,桑乐还从来不曾目睹过这种演出。她是一个偶然路过的观众,一旦驻足,便沉醉痴迷,留恋忘返。她的视觉紧张而投入地运作起来。继视觉的强烈冲击之后,嗅觉也随之而活跃,丝丝缕缕的气息源源不断地传输过来,仿佛彼此之间建立起了热线。那气息是多维化的,香、酸、腥、甜……结构繁复,闪变不定,直搅得桑乐应接不暇眼花缭乱。不甘寂寞的还有触觉,虽然隔着那段空间,一抚一摸一挨一蹭都令桑乐颤栗不已,在她的肌肤上生出虫滑蚁走般的感应。

那真是不可思议的情形,看着看着,桑乐就觉得周身的血开始回荡起来,到了终场时刻,桑乐变得汗津津的,周身疲乏无力,心里却充溢着莫名的满足。

演出是酣畅淋漓的,而桑乐居然也看得淋漓而酣畅。

独自立在窗下愣了好一会儿,桑乐方才回过神来。她沿着来时的路,轻手轻脚地又走回院门边。她故意哗哗啦啦地弄出一阵响动,接着又高声喊,“妈,我回来了!——”

窗子那边没有动静,但是桑乐仿佛已经看到了房间里那番慌乱的情景。她抿嘴笑了笑,然后不慌不忙地往前走。她时而停下来摸摸这棵夹竹桃,时而又饶有兴趣地转过去看看那棵海棠树,估摸着时间差不多能让演员们收拾好服装道具了,桑乐这才挨近起居室的那扇纱门。

叫一声“妈”,再推开纱门,就看到母亲正端坐在沙发上,悠闲地嗑着瓜子儿。这么快这么利索就换完了场景,桑乐不能不暗暗称奇。

见桑乐进来,卓竹青说,“乐乐,你怎么回来了?”

桑乐像是做了什么坏事,目光闪烁不定地说,“我,我,回来拿点儿东西。”

卓竹青深深地盯了她一眼,很快地起身说,“回来得好,正好一起吃午饭。你办你的事,我这就做饭去。”

看着母亲的背影隐进了厨房,桑乐这才挪动脚步,向她自己的房间那边走。桑乐偏着脑袋,不住地四下张望,心里暗暗地想,或许方才那个男人还没走掉,就藏在什么地方吧。这样想着,竟不由自主地拐进了母亲的卧室。

床单和卧具看上去并无异常,然而窗帘却仍旧是深掩着的。如此一来,卧室就显出了一种可疑的晦暗。最具现场感的是那个床头柜,它歪斜着身子,离开了墙边。在它的脚下,有滑落的梳子和书报什么的。一个棕色的小药瓶躲到了床脚边,亮晶晶地向桑乐窥望。桑乐弯弯腰,一伸手把它捉住了。

“嘻嘻——”桑乐望着它笑。

忽然觉得脊背后面有些灼热,桑乐回转头,吃惊地看到母亲就站在她的身后!

桑乐正不知该如何解释自己,卓竹青却率先解释道:“我来换件短褂,煎鱼,怕油烟熏着了。”

“我也是,我来——”桑乐用手向大衣柜一指,“是想照照镜子。”

大衣柜的那面镜子里,映出了她们母女俩。一样的神情,一样的各怀心事。

桑乐的颈项上有一种幽幽莹莹的光在闪动。

“乐乐,你脖子上戴的是什么?“

“嘻嘻,天眼。”

“‘天眼’?”卓竹青皱了皱眉,“你最好别戴它。”

“为什么?”

“它看上去阴阴的,好像有点儿鬼气。”

母亲说完,转身走了。

桑乐用手抚了抚颈项上的那块化石,还真是阴阴凉凉的,有那么一点儿寒意。桑乐自嘲地向镜子里挤挤眼睛,然后就动起手来。她先把床头柜推回原处,再捡起掉在地上的那些鸡零狗碎。等她拉开厚重的窗帘,让阳光投照进来,晦暗的卧室即刻变得明朗了。

桑乐这才心情明朗地离开这儿,去往属于她的那个小房间。�

壁柜里的搁架上放着一个棕黄色的牛皮箱,那是父亲桑绍龙留下的遗物。在这个家里,已经看不到桑绍龙的什么痕迹了。父亲过世之后,母亲很快就从墙上取下了带有父亲身影的照片,家里那套还谈不上陈旧的仿红木家具莫名其妙地涂上了白漆,白桌白椅白茶几白色的床头柜……,如此一来,家就有了一些医院的味道。

母亲卧室里的双人床头甚至桑乐房间里的小床头也都刷成了纯白色。那小床头是父亲特意请人定做的,床头上原本画了一些小猫小狗和小鸟,有它们相伴,桑乐的梦就不会冷清不会寂寞。自从刷成单调的纯白色,桑乐就常常觉得空荡,觉得茫然了。

桑乐曾经问过母亲,为什么要这样。母亲抚着她的头,心事重重地回答说,这是为她好,她不能生活在死人的阴影里,而应该尽量摆脱它,开始一个完全不同的新生活。

虽然不能理解母亲这种极端的做法,但是桑乐愿意相信母亲是为了她好,而且也愿意相信正是为了她好,所以母亲至今没有再婚。

桑乐往房门那边看看,房门紧紧地关着,于是桑乐就把那棕黄色的牛皮箱拿了出来。开箱的钥匙藏在箱盖外面的夹层里,桑乐把指尖探至极深处,勾出了那个小小的金属片。

皮箱里整整齐齐地装满了衣服,放在上面的是薄薄的单衣,下面的是厚一些的冬装。桑乐把手伸到箱子的右下角,摸住了那个柔软的小绒帽。那是桑乐儿时戴过的“小兔子帽”,圆圆的帽身,两边缀着两个长长的兔子耳朵。桑乐看着那帽子,仿佛在看着一个陈旧的童年。那童年里裹着—个硬硬的相框,桑乐慢慢地用手剥着她的童年,她的神志渐渐变得恍惚起来。

桑乐每次剥开童年的时候,都会生出一种恍恍惚惚的感觉,仿佛这剥开本身,就是一个梦。

绒帽被剥开,核桃木的相框露了出来。相框里嵌着一张泛黄的旧照。照片上,父亲拉着桑乐的手,笑眯眯地站在院子里的海棠树下。桑乐凝视着父亲的面孔,那种颤栗般的愉悦和裂帛般的痛楚就像唧筒里喷出的灭蚊剂一样,带着可疑的芬芳和无迹可循的毒意,无处不在地弥漫开来。

那时候桑乐只有六岁,那时候的记忆遥不可追。朦胧的面孔朦胧的气息和那些朦胧的夜一起,构置着依稀难辨的梦境……

“嘻嘻——”

桑乐神经质地笑了。

“乐乐,你笑什么?“母亲在厨房那边发问。

桑乐知道,她笑得很响亮,笑得很刺耳,笑得很独特。

“妈,我没笑什么。”

凭吊的仪式已经举行完毕,祭物可以收起来了,桑乐把核桃木相框放回绒帽里。忽然,颈间的“眼睛”碰了桑乐一下,它又看到什么了?——

桑乐回转身,她看到母亲赫然立在房间的门框边。她不是在厨房里么?她来得好快呀!

那绒帽正好被桑乐放进了箱底。

“乐乐,你在找什么?”母亲用审视的目光盯着她,神情里似乎还带着一丝忧虑。

“我在找,找一件衣服。”

“哦。这就吃饭了,你把餐桌收拾一下,帮我摆摆碗筷端端菜。”

“好的,我就去。”桑乐应着。

母亲离开了,桑乐把牛皮箱锁好,然后走过去打开大衣柜。桑乐一眼就看到了吊挂在衣架上的那件亮黄色的露脐衫。它似乎知道主人在找,它早已做好了应召的准备。桑乐伸出手将它抚了抚,指掌间仿佛是在抚着一个人。那个人似乎就是她自己,然而却又有点儿陌生。这感觉涌动着,让桑乐在心里暗暗地诧异。

桑乐穿起这件露脐衫,到起居室去吃饭。母亲看了一眼,说道,“乐乐,又把它穿出来了?去年夏天你穿它的时候,妈就想说你,一个女孩子,该遮的地方还是要遮住的。”

桑乐说,“妈,咱家遮住的地方还不够多呀?院子的大门,有一层一层的葡萄藤遮着,大白天的,你的房间还遮着厚窗帘。”

母亲愣了一下,转口道:“说不过你,吃饭,快吃饭。”

餐桌上挺丰盛地摆着四个菜:椒盐茄饼,豆豉鱼,粉蒸鸡,鲜蘑炒豆芽。桑乐用力吸了吸鼻子说,“妈,你这是要待客的吧?做这么多菜,你也不知道我要回来呀。”

母亲的脸居然红了红,“吃就是了,话多!“

“嘻嘻——”

那笑很有点儿恶作剧的味道。

桑乐向那些大盘子伸出筷子,心里暗暗地想:这些菜原本应该是母亲和那个方才在卧室努力工作的河马一起享用的吧?如果是这样,那自己就更应该美美地吃,吃……

桑乐一边吃着,一边听着一个人在她的耳朵边说话,……你真正吃出这些饭菜的味道了吗?……这一切的一切,你们吃出来了吗?……吃出了这一切的一切,才算是会吃。否则那不叫吃,那是塞,那是填……

这是谁在说呢?桑乐竟无从忆起。�

“乐乐,你哑巴了?妈问你呢,你怎么不说话。”

桑乐怔了怔,她从游思中抬起头,迎着母亲那探究的眼神。“妈,你问什么?”

“妈问你,是不是有了男朋友?“

桑乐狡黠地眨眨眼,“妈,这个问题,我还想问你呢。”

“你就不会正正经经地回答妈的话,”母亲无奈地摆摆手,“好了好了,不愿意讲就算了。”

桑乐得意地晃晃脑袋,仍旧自顾自地埋头吃饭,她再次进入了游思中,她又听到有人在她的耳边说着话。

……当你的味蕾触觉到那些美味的时候,你会发现你的生命在欣喜地迎接它们……这种感官的享受是生命的赐予,它们是天然合理的……

“乐乐,你变了。”

桑乐忽然听到母亲说的这句话。她抬起头,于是她看到母亲已经用餐完毕,正用餐巾纸揩着嘴。显然,桑乐在游思中已经陷入很久了。

“我变了?不会吧。”桑乐说。

“过去你可不是这个样子,你吃起饭来总是很快的。”

桑乐自嘲地笑了笑。“唔,我那不是吃,那是塞,那样能吃出味道么?就说这个椒盐茄饼吧,先到嘴里的是酥香,这是外壳炸黄的鸡蛋糊和茄皮。随后溢到舌尖的那种浓厚是肉汁。像礼花一样炸开的是什么?是缤纷的花椒。”

桑乐慢慢地舔着舌头,味觉的感受很分明,但是声音却有点儿模糊,似乎是另一个人在说这番话。

“再说说这个粉蒸鸡,鸡的醇香藏在喉咙最深的地方,它是顺着鼻孔升起来的。像雾一样沉郁在舌头四周的是浓缩的海的气息,那是泡发之后的干贝……

“乐乐,”母亲不禁笑起来,“你这一套是跟谁学的呀?”

“是跟……”桑乐终于弄清楚是谁在她的耳边说这些话了,那是翁行天。

那条绿树葳蕤的林阴道就是经一路,在经一路与纬四路的交叉口上,有一些店铺。各家店铺都有各家的招牌,但是只有“行天小汽车维修中心”的招牌显得格外醒目。它用色光和立体的雕饰,做成了垒垒摞摞层层迭迭的岩石断层般的样子。粗粒结构的镁气石是牙白色的,葡萄石的晶簇闪着深紫色,还有淡黄色的菱锌石,玫瑰色的镁铁榴石……。沧桑有了,厚重有了,深邃有了,博大有了,你不能不被吸引,你不能不佩服。

“翁!——”桑乐叫着。

翁行天从修理店中迎出来,桑乐像旋飞的大蜂似的发出响亮的“嗡”声。翁了之后,便戛然而止,省略了辈分,也就省略了只可意会的内容。“乐——”快乐的男人张开双臂,默契地笑了。

脑袋小小的,翼展宽宽的,桑乐觉得对方很像一种大鸟。什么鸟,一时却想不起来。

桑乐很满意,亮黄色的露脐衫果然生出不凡的效果,她看到翁行天的目光与那圆润的脐眼波光交汇,灵犀相通。尤为妙不可言的是,桑乐体会到一种神秘的欣快感就在那一刻从脐眼处汩汩而出,旺泉一般淌泄开来。

“嘻嘻——”桑乐盯着对方,尖锐地笑了。

桑乐的笑声还未落下,翁行天已经圆熟地把目光移向了那个三叶虫化石挂件。

“乐,你把眼睛戴上了?”翁行天打趣地说。

“当心喽,五亿岁的眼睛,”桑乐用手抚着它,“它会识破秘密,它会看透你的哟。”

“是嘛是嘛,一双想识破人生秘密的眼睛,”翁行天深深地望着桑乐,“没那么简单吧,我的岩层很厚,我的秘密很深哦。”

“可是我现在已经看出来了,你很喜欢见到我。”

翁行天并没有否认,他笑着说:“唔,真是这只眼睛看出来的?”

桑乐用手摸了摸那胸前的挂件,认真地说,“翁,我的大朋友,你教我开车好不好?”

“你就是为这件事来找我的?“

桑乐点点头。�

“好吧,咱们就用这辆车怎么样?”翁行天拍了拍那辆老吉普车。�

“当然,我就喜欢这位‘老人家’。”

同是这辆车,翁行天开起来那感觉与杜晓强大不相同。坐在杜晓强开的车上,会让人觉得身边的世界在间歇性地抽风,一阵阵痉挛,一阵阵冲动。力量和热情不停地挥发着,然而向车窗外看看,却发现车速并不快走得也并不远。

和杜晓强比起来,翁行天是不动声色的,那车也不动声色,安静得有点儿像一场骗局,平稳得几近一个阴谋。然而,车外疾速变换的景物却在显示,它早已离开出发地很远很远了。

在市区的东郊外,有一处废弃的旧机场。新名字有了,叫做“港澳新城”,城市的规划中已经将它辟为东开发区,可是资金迟迟未能到位,因而没有什么项目能够从那宽阔的跑道上起飞。

“老人家”在跑道上志在千里地奔驰,桑乐觉得两边的绿草坪仿佛飘了起来,它们围绕着“老人家”在空中腾飞,真是好一片长天绿云。

“老人家”没有飞起来,在跑道的尽头,翁行天刹住了车。�

点火开关,驻车制动,离合器,加速踏板,变速杆,组合仪表板,阻风门拉钮……像是在逐项分析地质构造,翁行天讲得很周全很严谨。桑乐的神情很专注很投入,其实她什么也没有听见,她在看着翁行天。

——起动,拉出阻风门拉钮,接通点火开关。

对呀,其实发动他并不太难。嘻嘻,点火,只需要点火就行了。桑乐的目光中有火花闪了一下,他被起动了,他轰轰地响着,桑乐听到那是他的心在跳。

——挂挡,要踩下离合器,将变速器操纵杆挂入起步挡。�

好啊,挂上挡咱们就往前走了,管它呢,咱俩一起往前走。�

咯咯吱吱的,谁在咬着牙?那么大那么硬的牙齿,那么动人地咬响了。

——打齿轮了,快松一下,然后再踩。踩到底,把离合器踩到底,变速器手柄要往这边推。

翁行天的大手落下来,落在桑乐的手背上。连同手柄带着桑乐的小手都握进了他的大手里。

就这样,他们彼此最大的器官——皮肤,相互接触了。肉体的这道柔软的围墙犹如风中的丝绸一般抖动着,于是快感就惊喜地在那层薄薄的禁锢中奔跑起来。那情形就像一只蜂蝇必欲在光洁无缝的窗玻璃上寻到出口以飞向蓝天一般,焦灼而急不可耐。

皮肤的触觉是人这种生命体最先开始也是最后消失的知觉,当一个人目不能视口不能言的时候,触觉却仍旧忠实于生命。在触觉诸多的感受中,快感无疑占据着最重要最本质的位置。只有触觉快感强烈的个体才乐于寻求更多交合的机会,因而那些在进化过程中得以繁衍昌盛的种群,他们的触觉快感的基因必定是愈益强化了。

桑乐发现此刻的快感有点儿似曾相识,她情不自禁地闭上了眼睛。恍惚中,她仿佛又来到了梦里。没错,是梦中的快感,是梦里那种依稀的父亲的感觉……

嘻嘻,快给点儿油,开起来跑吧。

桑乐踩下油门,“老人家”就往前走了。她驾驭着他,她开着他往前走!

他们颠颠摇摇,他们恍恍惚惚,他们无规无矩,他们如荡如飞。绿色的云朵飘忽不定,“老人家”一头钻了进去。

桑乐把车开到了跑道旁边的绿草坪里。

——重新启动吧,要学会慢。慢了才能控制好车速,慢了才能找到感觉。

我找到对你的感觉了,你找到对我的感觉了吗?桑乐笑嘻嘻地望着翁行天,她的目光犹如梦一般迷离而不可捉摸。翁行天怔住了,他不能不承认,这年轻的生命不可抵御地吸引着他。眼前的桑乐就像新生的蛹体一样玲珑剔透,柔软可爱。�

——看好了,跑道和草坪相接的这个地方是A点,前方跑道的那个转弯处是B点,让引擎盖的右角始终与AB的连线保持相等的距离往前走,你就把车开直了。

开直了,开直了,你是A我是B。在我们之间要拉起一条连线,然后就直着走。�桑乐挺着花茎一样的脖子,端坐在驾驶座上。翁行天看到的是她的侧影。弯眉下凝固般的明眸,嘴角边凝固般的微笑,凝固的风姿凝固的神态,她整个人仿佛都在一瞬间凝固了。她是恍惚的,她是如梦的,她以她的恍惚使人恍惚,她以她的如梦使人如梦,那是一种令人不可思议的魅力。

刹那间,翁行天也觉得神情恍惚起来,眼前有透明的水母在柔动,那年轻的水母让他如痴如迷。

“老人家”来到了跑道的尽头,翁行天开始教桑乐倒车。

——把头转过来,身体半侧着,往后看,从后窗的中间看过去。看到跑道的两条缝线了吗?保持车后厢板的两角和跑道的那两条缝线平行,你就能倒直了。

翁行天这样讲着的时候,他的身体向左边侧转过来,左臂轻轻地倚在了车靠背上。桑乐是用左手握方向盘的,她把身体向右侧转,放在车座靠背上的是她的右臂。两人都从后窗的中间往后看,两个人的头自然而然地挨近了。

车子移动了,桑乐的发丝拂过来,拂着翁行天的还有桑乐的体息。先遣的第一波是淡淡的草香,含着露水的清新和泥土的些微腥气。第二波袭来的是丹桂味儿的花香,犹如丹桂花一般精巧雅致,也像丹桂似的泛着含有酸意的微甜。第三波是浓郁而厚重的动物腺体的气息,带着鲸的肥腴海狸的灵动和麝猫的诡谲……

那是一种由里及表的浸润,从深深呼吸着的肺腑而至躯干、四肢、颈脖、大脑,在不知不觉中,翁行天已经被那气息整个地濡湿了。

忽然有异样的温软贴上了他的脸颊。

后车窗外的跑道线狂乱地晃动起来,翁行天下意识地拉紧了手刹。“老人家”明显地震动了一下,随后便呆在了那里。这时候他发现他被抱住了,是那种酷似绳带缠裹的搂抱,飘逸洒脱的手脚全都攀附上来——这年轻的章鱼,这远在古生代就恣肆海洋的软体动物!

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抚在了桑乐的颅顶,随后就缓缓地摩下来,摩下来。在这来而复往的抚摩中,桑乐的身体一点儿一点儿地缩拢起来。这种情形使她很像一种植物,含羞草。也很像一种动物,猫。

桑乐惬意地眯着眼,享受着对方的抚摩。她喜欢被人梳理,喜欢被梳理得服服贴贴。这种梳理将童年的记忆蓦然唤醒了,父亲,是的,只有遥远的父亲这样梳理过她。而现在身边的那些男孩子,只会抓捏她的胸部和大腿。

她闭着眼睛,忽然开口问,“为什么,当人做爱的时候会闭上眼睛?“

翁行天低下头,看着怀里的桑乐。这姑娘的眼帘合拢着,毛绒绒的眼睫在微微地颤动。翁行天觉得胸廓里的那颗心极不规则地跳了起来,似乎是要紧紧地追合上那眼睫颤抖的节律。

“在我们人类所有的感官中,眼睛对于外界信息的接收量是无与伦比的。正因为如此,它们又显得十分纷繁与驳杂。视觉的接收无法摒弃距离,但是触觉却是要消弭距离的,它寻求的是人类最亲密的接近。做爱是触觉的极致,这种极致要求全神贯注,要求专一。那情形就像爱上了一个人,就希望不受第三者的干扰,只对自己专一。”

“哦,你瞧,我已经闭上眼睛了,”桑乐合着眼睛,喃喃地说,“你就快点触我吧,你就快点消弭距离吧,我已经爱上你了!”

虽然历经沧桑,虽然早有所觉,翁行天听了这句话,还是吃了—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