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个上午,胡丽丽在犯人医院里躺着。倩倩咬她乳头的伤势并不重,大夫只做了点包扎——用纱布将她的胸部缠住,也就算治疗了。
尽管乳头被咬开一个口子,还在流着血,但她能忍住。
最令她忍受不住的是心灵的创伤,心灵的流血。
医院静静的,可胡丽丽心情却极不平静,她绝望了,倩倩不可能再认她做母亲了。即使倩倩真的有一天觉醒后扑到她怀里喊声妈,她也会羞耻得一头撞死的。母亲——这个光辉而伟大的名字岂容她玷污?
下午刚到点,胡丽丽就溜出医院,又回到建筑工地干活来了。
“合欢楼”已经封顶。
但上面还要盖一间高位水箱,在这个没有水塔,没有高压水泵吸水的特殊环境里,只好用此办法给这幢楼房供水。
胡丽丽又推起了她曾推过的那辆小车子。倩倩因为昨晚上的行为不好,打人、咬人,受到监禁,不许她劳动,只让她写检查。
因为她太野性,野得不服从管理,野得谁说她一句就骂谁一句,野得又像她在社会上浪迹时破罐子破摔了……
她受到监禁,不许参加劳动,是全体第七中队干警与犯人的共同呼声。
胡丽丽推着那辆盛满红砖的车子,走着想着。这是运到高楼顶上的最后一车红砖,对她来说,是她在人间弥留之际最后一次劳动。她要以死来惩罚自己,目的是为了用生命的自我毁灭来教育女儿。
她不认母亲,母亲还有什么希望?
她难以改造,母亲陪她改造又是为了什么?
胡丽丽不晓得这车红砖是怎样从窑里推出来,连人带车又是怎样地走到提升机里,被缓缓提升起来的。她只觉得自己与那车红砖,被卷扬机缓缓提升着,上升再上升。
啊!蓝天真蓝啊!近处是监舍,远处是河湾,还有那片坟包,她望见赵彩萍是在那块草地上倒下去的,她还望见邱莹的坟包就埋在那个“鬼城”的一个角落里。再登高望去,已清晰地看见她在雨夜里同“大洋马”填土垒高的坟包,仿佛,那里站着邱莹。
她冲着坟包的方向重重地点着头,她在心里默念着:邱管教,我去了……
假如,邱莹还在人间,她是最理解胡丽丽的,她藏在心底的秘密就是被邱管教破译的,可她还没等到帮助自己与女儿关系缓解,就匆匆地走了,连一句叮咛的话都没来得及留。
卷扬机升到最高一层就停止了。
楼层上面,有几个瓦工等待用砖,胡丽丽在卷扬机里推着小车往外走。她推上车子,刚踏上卷扬机平台与大楼顶层相接那块跳板上,故意地身子一斜,用力想把车子推到楼顶层的盖上面去,自己坠楼。却想不到随着她的跌下,那辆装满红砖的小车也跌了下去……
胡丽丽飘飘悠悠地下落着,那车红砖重石坠地般地相随着降落,降落,再降落。她已经听不到工地上的人们是怎样地呼喊与惊讶,她已经看不到任何一件完整的物体,随着身体下坠的速度,她眼前只是一片越来越刺目,越来绚丽的五彩阳光。因为她是仰下去的,脊背冲地面,脸却朝着阳光。
她只觉得“砰”地一声,好像五脏六腑都从躯体里迸裂出来似的,眼前一片壮丽的辉煌,之后,她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胡丽丽从楼上坠下来了!
工地上的人都疯狂地朝她落身的地方奔去。
在地面上收拾场地的“大洋马”、沈林氏等七中队犯人,都拥到她身边,一双双手不停地往下拣着砸在她身上的那车红砖。
黄子兴来了,马二菊来了,张薇薇来了,所有的干警都来了。
白色救护车也开来了。
胡丽丽跌得太惨了,她仰面坠地,头部、胸部、脚部被那车红砖砸得血肉模糊。
狱医分开众人,撕开她的衣襟,缠在她乳胸上的白纱布也因又掉又砸,完全崩断了。在鲜血染红的胸前,有一页白纸,上面写着歪歪斜斜的几个字。先是马二菊拿起来,看一眼后又交给黄子兴,黄狱长看后,又交给了张薇薇,见上面写道:
倩倩,我的女儿:
母亲生了你,却不能教育你,我只有一死证明做母亲的忏悔和爱你。你可以不听我的话,但,你必须听管教干部的话,只有听管教的话,才能好好改造自己,成为新人。如果你还能想念我的话,每年逢今日,就给我在十字路口烧张纸,我死也感谢你……
你的母亲胡丽丽
这封浸着血的遗书,很快传到阎倩倩手里。她被从监舍放出来,扑到母亲的怀前,望着她咬坏的自小就吃着长大的破裂乳头,发出呼喊:“妈妈,我的妈妈呀……”
胡丽丽死了。她正在死亡的谷底里走着,越走越黑暗,突然听到女儿在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焦急地喊着她,但她已无法回答了,永远不能回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