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占地面积相当于古老的北京紫禁城大小的监狱,其规模是很大的。一色古香古色灰蒙蒙的调子,看上去令人发疹。
监狱总体建筑呈国字形,而且大国字套着小国字。这是因为监狱建造久远,历朝历代监押女囚剧增不得不放射性地向埠外延伸的缘故。
查狱志考:肇北女牢——现北方第一女子监狱,始建于明朝末年清朝初期。建国后,我党也对刑律进行几次修改、重立。然而,肇北女监因受始建格局之限,只能从狱规上增补删修,其囚徒在监期间的狱具设施仍拘于原貌。监狱历任领导,除按自己的思路以及社会条件的变化,
多次更替、改造,变化了对狱囚的管理手段,监舍布置些具有今天的随科学技术发展的警防设施外,其余依旧。
警车驶进国字形的第一层大院门里,就停了下来。
随着警车的驶入,森黑的铁大门也就自动关闭得又严又牢。
这第一层大院,基本是监狱的办公所在和为监狱服务的卫生院。
沈林氏因为喝卤水被抢救过来,尽管已没有了生命危险,但她的身体还很弱,需住院治疗一段时间。因此,她被第一个叫下警车,由两名管教搀扶着爬上担架送卫生院去了。
赵彩萍披锁带铐,她被管教和武警拖下车来,押进国字形监舍最中间的一排死四室里。那里,每一个待毙犯人都是单间。
胡丽丽被押下警车,她望着这座已经修建扩大了近一倍的监狱,心里很平静。这环境对她来说也很熟悉,她在这里已度过漫长的刑期,还有几年只好任凭命运之神的安排。
黄子兴走过来,对她说:“305,你已经改造得不错了呀,为什么不珍惜改造成果,又逃跑了呢?”
胡丽丽低着头,不言语。
是的,她已无话可说。监狱里人待她都是态度温和,以教育、感化为主的。她胡丽丽经历过入监初期的反改造,闹监舍,打同犯,绝食,吞针,自残等一系列的恶劣表现。狱方终于把她的情绪稳定下来,安心改造了。
尽管马二菊队长的电警棍在她的皮肤上放过电,但最后,她还是在邱莹管教的建议下同意让她胡丽丽当坐班的犯人队长。早起喊操,晚上值宿。落锁的监舍里,她是众犯之王,骂谁,打谁随便,抢谁的东西随便。同犯不敢告发她,如果偶有揭发她的,她会利用手中的小小牢头之权,把那个揭发者惩治得屁滚尿流,直到服气为止。
她也曾用表现向上的假积极,骗得狱方信任。她认为,七中队最厉害的管教是马二菊队长,而最好骗得信任的也是这位马队长。
不知为什么,她恐惧文文静静的邱莹管教。她不打她,不骂她,反倒感到她镜片后面的目光里有一种威严,一种能看穿自己一切的威严。
自从被捕回,她就感到自己将不可能再当众犯之首的坐班人了。她将忍受着同犯对她的报复,因为她待同犯犹如猪狗,积怨太多,吃亏的肯定是自己。她知道那几个被她用小小权力进行过大折磨的几个同犯,是会更阴更狠的。
她特别惧怕那位长得像大洋马一样的卖淫女犯。弄不好她真能乘人不备将自己像攥小鸡一样捏脖子担死!
胡丽丽在管教员张薇薇押解下往自己的监舍走着。她的脚踏在红砖铺成的人行道上,两旁盛开的花,因为长在监狱里面,尽管鲜艳,也显得没有生机。
马二菊摇着手里的一串钥匙,唏哩哗啦,在她后面跟着。她又想起自己曾在管教干部休息前,整个监舍的钥匙交由她控制,她也曾唏哩哗啦提着钥匙发号施令:“上床,脱衣,躺下!”
看谁不顺眼,跑过去,抡起那串钥匙就往头上砸。一砸准就在头皮上凸起一个紫包。所幸的是女犯们头发长,即使头上起包,管教们也是看不见的。
囚徒入眠,她再把钥匙交回管教室,连同自己在内,被锁在宽大的两排大通铺的监舍里。同犯睡觉,她坐班值夜,发成到天明……
结束了,一切将重新安排,她将也同其他囚徒一样被另外的新任的坐班吆喝着起居作息。
“马队长!”传来黄子兴狱长的喊声,“来领新来的!”
胡丽丽望去,在二道狱墙的里面,管教处与狱政处门前的花坛旁、高墙下,站着一排女人正在脱去自己彩色衣裙换上监狱的统一制服——瓦灰色囚装。
这类囚装令人恐惧,不管你是长得多么漂亮的女人,不管是少妇还是少女包括花一般的大姑娘,只要一套上这像征耻辱的犯人衣服,无不变得水裆尿裤。那张从肥大囚装里探出来的那面孔,毫无血色,被灰色服装陪衬得也灰不秃鲁,就像从棺木里,从阴暗角落被拖出来的死人——尽管还喘着气。
新犯人刚穿囚服,本身就是一种心理压力。背上那个朱红色的犯字,就像一个偌大的狗字。
人与狗同,还能算做是人吗?
尤其女人犯罪,这压力简直使她们绝望。女人心眼狭窄,凡事想不开,精神不振,双眉苦锁,走路没有力气,这本身就是女性美的摧残与毁灭。
但犯人是无可奈何的。据老辈犯人讲:最初,在这座监狱的大墙上曾有一副木刻对联:
天堂有路你不走,
地狱无门自来投。
横批:好进难出。
这副对联,不知出自何人之手笔,写得贴切,人骨三分。如果是出自囚徒之手,是完全可以理解的,谁不知监外是天堂,监内是地狱呢?至于“好进难出”这个横批,更有深刻的意义。本来嘛,入监好人,犯了法,警察一通审讯,法官几小时判决,一纸文书,便把犯罪人打发到这里。判官的朱笔多划一道,那无疑是囚犯得多熬三百六十五天啊!更何况,此监在押全是十年以上,十五年到死刑、死缓、无期的囚徒。判时几小时,出时得十几年!
如果这副对联是出自某位狱官之手,那么此官不仅晓知囚犯心里,更懂得法律哲理。
那些刚才还和花丛媲美的姑娘媳妇们,只一瞬间囚服着身,便变得美的姿态没了,美的笑靥没了,一个个就像真魂离壳的木头人。
“站好!”
她们就得站好。
“排队!”
她们就得排队。
“报数!”
她们就得报数。
“放下手里拎的东西!”
她们就得把预备在服刑期间用的装有牙具、内衣、乳罩、裤头。卫生纸等东西的包,全得麻溜儿地撂到脚下。
“现在分队。听指挥!”狱政科长和管教科长开始像赶猪那样,扒拉着新来的女犯,说:“你们仁到二中队;你们五个去四中队;你,你,你,还有你,去六中队。”
分帮的女犯,这才敢提上东西,在每个中队派来接收新犯人的管教押解下,走上通往各自中队监舍的路……
马二菊被黄子兴叫到管教科长面前。
管教科长指着一名低头站着的并不知忧愁,脸上不屑一顾的小女犯,说:“把她分你们中队去。”
马二菊打量着小犯人,很眼熟,在什么地方见过?她又无从记起。反正这张面孔她不陌生。她问:“十几?”
小女犯答:“十八。”
“什么罪?”
“帮着杀人。”
天哪!马二菊心里一沉,她这么小的年龄就敢干杀人案。她顿时明白了黄子兴为什么会把小女犯分给她们中队的原因。
七中队是重犯集中的中队,基本是被判十五年以上的。“你判几年?”
“我……”
不待小女犯回答这句话时,黄子兴把手一挥,对马二菊,“回中队问去!”
“是!”
马二菊执行命令。她对小女犯人:“跟我走!”
她刚迈步,管教科长便递给她一叠印好表格的纸和写好的犯人胸前佩着有号码的白签,对她说:“待你把她的犯罪身源填清楚后,送管教科去,或者我去取。”
“咋的都行。”马二菊收起纸,领着小犯人走了……
路上,胡丽丽和张薇薇还站在原地等她。
马二菊把手一挥:“走!”
但胡丽丽突然愣住了,她把刚迈出去的左脚又收了回来。向她走来的这个小女犯仿佛就是自己,她长得太像自己年轻时代的模样了……
她愣着,看着,心里直劲狂跳。是她吗?难道是她所生养,日夜所想念的倩倩吗?她想张嘴问问这个小女犯的姓名。
马二菊用手一拍她的肩头:“走,你路熟,头里走!”
犯人能说什么呢?老犯人胡丽丽懂得这里的监规:低头背手不得四处张望……还有五不要,十不准……这条款她背得滚瓜烂熟。
胡丽丽满腹心事,猜测身后跟着的小女孩,可能就是她的女儿倩倩。天哪!造孽的是我。禁不住她又想起母亲在她儿时给她讲的“愿”来。莫非这欠下的“债”和许下的“愿”,让她折合成两辈子,包括女儿在内来母女同还吗?
她的心如同刀扎,眼里含着绝望的泪。但她不能流出来,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女儿在监狱里认出她就是她的母亲啊!
她的罪,波及到女儿。因为她是她带坏的,起码她没有对生女进行教育。失职的母亲,还能算母亲吗?
通往七中队监舍的路,就像走进故宫里从外埠进入内埠,从跨院进入主院。一道道门,都有警察握枪把守,所不同的是,外面的院落由青年武警守卫,内院则一色由女管教——也叫内看守佩短枪守卫着。
这里,森严壁垒,雀儿也难飞过。
内院的院心,有一座盛开着百花的大花坛,五颜六色的花儿直立着,在大院里望着被高墙囚禁不住的那方蓝天。
这儿,没有风的摇曳,只有几个不大的看样子尚未长得健壮的金蜂、彩蝶嬉戏弄花儿。
一只小蜂,钻进乳黄色的花蕊里打了个滚儿,弄一身金色的粉沫子飞走了。
小女犯目光专注地望着这只小蜂子,站在路上没有跟上走在前面的胡丽丽、张薇薇。
马二菊走在最后面,抡起钥匙串,打在小女犯的头上。
小女犯惊诧的目光充满仇恨地望着马二菊。
“看啥?”马二菊下意识地想摸电警棍,但自从在城里捕到罪犯后,她就把电警棍放在挎包里面了。她的手下意识地在衣底襟蹭了一下。
小犯人莫名其妙,但并不恐惧地盯着她的手。
“走!”马二菊厉声命令。
小女犯仍站原地不动。
马二菊火了,她用肥硕的手攥成的拳头,猛地杵一下小女犯,说:“不服咋的?这是监狱,是龙得盘着,是虎得卧着。别想在这疙瘩拔尖立棍儿,想起刺儿没门。走!走不走?”说着,她又举起那串钥匙……
小女犯这才瞪她一眼,缓慢地转过身去。
此时,胡丽丽在张薇薇押解下已到达监舍门口。那里,守门的内看守(即女管教)和那个一直使胡丽丽担心报复她的运动员般身体,外号叫大洋马的女犯,当了坐班的犯人头领,双手插在腰间,乜斜着眼睛望着她。
胡丽丽低着头从她面前走过去。大洋马抬起脚想踢她,但她发现后面还走着一个小女犯与马二菊。
小女犯她不惧,马二菊的厉害她体验过。
“进去!”她只是装做用手轻轻推胡丽丽一下,趁机,她的两个指头狠劲地拧一下胡丽丽肩头上的肉。
就像小刀子突然剜一下,胡丽丽明知她要折磨自己,但也只有忍着,如果不逃跑被捉回来,她岂能容忍大洋马对她的欺负?
胡丽丽就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依然低头忧愁地走进监舍,脚步停在管教值班室门前。
小女犯走过来,大洋马却不屑一顾,她的脸早就冲着马二菊笑着。
她用讨好的笑脸,迎接马二菊进门。
马二菊进门后,对胡丽丽说:“你先回中队监舍。”她用手一推小犯人,“进去!”
她把她推进管教室。
小犯人立足未稳,马二菊举起胖手照她的脸上打一马掌,命令:“脸冲墙站好!”
小犯人只好面墙而站。
一阵开抽屉的声音响过之后,啪,啪!桌面上是被马二菊摔在上面的审讯用纸、囚犯身源记录用纸和囚犯胸前的标签,一样样置于案头。
马二菊厉声命令面墙而站着的小犯人:“把脸转过来!”
小犯人转过身,发现马二菊手里握着电警棍。
“往前来!”马二菊命令。
小犯人不敢不听,来到桌前。
马二菊又放下电警棍,拿起已经写好的方块形白布名签——犯罪标志。
姓名:阎倩倩,罪犯编号399。
姓别:女。
年龄:十八岁。
犯罪性质:参与杀人罪。
刑期:十五年。
小犯人拿起胸章,心抖、手抖、全身抖,啊,这就是自己,这就是囚犯……
她抬起头望望窗外,大墙像一道古老的长城,把她囚禁着,隔绝着。墙上的电网锃明发亮,透视天空的岗楼上的哨兵报枪而立。铁门,铁窗……
啊!这就是监狱。
这就是牢。
从此,她将是另一种人。
从此,她将过着另一种人的生活。
花一般的年龄,她成了囚徒,而且是重刑犯被押在北方第一女子监狱里。
逃是不可能的,因为这是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