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彩萍身披镣铐,被关押在市公安局七处看守所的死囚牢里。她的杀人案,案情简单,动机明了,赵彩萍也对实施作案的全过程交待得非常彻底。连同她为什么要杀死一名男人一名女人的心里所想,交待得一丝不漏。
因此,她将被处以极刑无疑。但因为她是在押犯外逃作案,依据法律程序,她将被解往原服刑的女子监狱去宣判,去执行。
胡丽丽的被捕,是颇有戏剧性的,她被剥去“见义勇为,敢斗歹徒”的英雄面纱,还其逃犯本来面目。作为被捕逃犯,先寄押在市局七处的看守所里。等追捕队捉到沈林氏时,好与赵彩萍一并解往女子监狱服刑改造。
这些天来,追捕队的管教们日以继夜走访调查,蹲坑守候,架网堵窝子已经折腾得精疲力竭。
把赵彩萍一送进临时监押的看守所之后,邱莹疲乏地倒在车座上睡着了,张薇薇艰难地睁着眼睛支持着。铁姑娘队长出身的农村姑娘马二菊,身体强壮,加上她当队长的负担比其他人重的心理压力,仍然颇有精神头儿地驱车追捕,但始终未能寻找到老犯人的行踪线索。
显然,盲目追捕下去是徒劳的。
马二菊是急性子,她是恨不能立即将逃犯逮捕归案。但是,急是没有用的,抓逃犯不像她当铁姑娘队长时用肩膀头往大野地里挑粪,说什么时候干完就什么时候干完。而抓逃犯是将偶然因素变成必然因素的重要过程,着急是没有用的,又不能随便在大街上捞过一个人来顶数。
于是,追捕队的三名同志聚在邱莹家里,仔细研究起来。
张薇薇首先提出:“沈林氏家不在这座城里,况且她已无家可归了,她藏在什么地方?吃什么?她不像扒窃犯会掏兜儿,有很大可能她去投奔亲属……”
“她没亲属!”邱莹说。
马二菊皱着眉头,咬着牙:“找,就在这个城市找!大海捞针也要找到她!”她颇为自信地,“我就不相信,沈林氏会上天入地?”
追捕队没有想到沈林氏会这样难捉。平心而论,当她们三人在苇丛里跋涉的时候,在城市街巷里设卡时,都没有把沈林氏当成不好捕捉的罪犯。她们觉得难度最大的是胡丽丽,想不到胡丽丽自动撞网,被交警扣住。赵彩萍杀人暴露,而沈林氏一直消息沉沉……
“请都吃饭吧!”
邱莹的老母亲,自从邱莹领着队长马二菊,战友张薇薇一进屋,她就高兴得流出眼泪。女儿归来了,小外孙子毛毛高兴得又跳又蹦,还搂住邱莹的脖子不松手。
一阵亲热之后,老人见三位女警官要研究工作了,她就领着毛毛到自由市场买菜买肉买鸡。回来后,又悄悄地扎起围裙生火做饭,颠勺炒起了菜。
毛毛懂事,菜没等炒好就支上桌子,摆上盘子和碗。
老人亲自唤马二菊等人吃饭,这才结束三个人对如何追捕沈林氏的争论。
“吃饭,反正通往城外的每条公路都设了卡,沈林氏逃不掉的。”邱莹对马二菊说,“我们也还可以边吃边谈嘛。”
“对,”张薇薇附声说,“我真饿了。”
三个人随着邱莹母亲来到厨房一角的小方厅。这里,圆桌上菜已摆满,毛毛正从屋子的各个角落寻找板凳搬来,他用小手拍着板凳说:“马阿姨坐这儿,张阿姨坐这儿,外婆坐这儿,妈妈坐这儿……”摆完凳子他歪头看着桌面,自言自语:“毛毛挨妈妈,坐这儿。”他又把一个小板凳调整到邱莹与外婆中间。
张薇薇笑着说:“毛毛,完全正确!”
邱莹以主人身份让请两位战友落座。
邱莹的老母亲没有落座,她说:“你们先吃,我还有两个菜没炒!”
张薇薇挽起袖子说:“大娘,尝尝我的手艺。”
她下了厨房。
老人被搀扶着解去围裙落座入席。
毛毛左挨妈妈,右挨外婆,一家人难得的一次团聚。偶然相逢带来的欢乐气氛,使这间一直由一老一少居住的屋子里,充满了少有的笑声……
此时,逃犯沈林氏也在吃饭。
她不知从什么地方弄来两张煎饼,坐在临江边的引桥下面一个小豆腐坊的门槛子上,吃着煎饼,喝着豆浆。她喝完一碗,就自己到滚沸的豆浆大锅里又舀一碗。端回来,还坐在门槛子上喝。
豆腐坊的女老板四十五六岁,个头不高,属五短身材。头发挽着个髻,皮肤白净细嫩,胳膊上戴着古老的银镯子。一身浅蓝色白线码边的短衣裤,降起的胸前围一个腊染的蓝花围裙儿,蓝得就像一汪水儿。
她正在热浪升腾的豆腐坊里,两手摇着十字木架下面坠着的豆腐包。
乳白色的豆浆,似鲜奶水顺着豆腐包往外流着,流到一口大缸里面。然后,她在缸里再点上些黑罐子里装的卤水,稍等片刻,往方块盘子里泼,再用板子一压,便成了鲜嫩的大水豆腐。
显然,沈林氏骑在门槛子上,当不当正不正,既影响了外来人进屋买豆腐,也阻碍着豆腐坊的人往门外搬东西。谁让她躲开,她也不动。不仅如此,还冲让她躲开的人投去恶狠狠的目光,就像充满仇恨要杀人的样子。既如此,她一个老太婆子谁惹她做什么?
豆腐店女老板做完一板豆腐,搬到一个木头案子上用石头压住,同时,把刚才用过的卤水罐捧到墙边的一个小柜子上放好。她打开电磨,继续磨豆腐浆。
紧张的忙碌过后,女老板又来到沈林氏面前,说:“这位大娘,您喝豆浆就请到屋里面,这儿当不当正不正,碍事!”
沈林氏抬起头,目光里满是厌恶,撇撇嘴说:“是我碍事还是你碍事?”
女老板觉得她的目光有些疾人,这个像妖怪一样的女人,说话实在难听。但她还是忍住火气,不与她吵起来。一则做买卖讲究的是和气生财,二则这老女人从一进屋就找在豆腐坊送货取豆子卖豆腐的老爷子——那是她的叔父。如果不是这样,女老板非赶她出去不可,她也是受不得欺负的女人。
女老板分明是话中有话,思忖了一会儿,忍着不与这个老妖怪般的女人发火,她就问她:“您老有什么事,跟我说和跟他说一样。”
“一样?”沈林氏冷冷一笑,目光淫荡中带有挑衅,反问她:“能一样吗?你是女人,他是男人,胯裆比你多长个东西你知道吗?”
一句话,把女老板气得红着脸跑回屋里去了。
这位女老板,中年丧夫,怎容得沈林氏在她面前说这种下流话呢?况且,豆腐坊临街,行人和来买豆腐的都围着看热闹。女老板跑进屋里关上门哭了起来,她真不知道这个半疯婆子来这里干什么?仔细想来,自己守寡数载,一向很严谨正派,做买卖也公平合理,是从来没伤害过任何一个人的。她禁不住委屈得哭泣起来。
女人,失去丈夫,又被突然上门来的张口说脏话的半疯老婆子莫名其妙地纠缠着,这日子还有法子过吗?她伤心不该死了丈夫,而丈夫不该把她一个人留在这个世界上……
沈林氏没完没了地喝豆浆,这种未点卤水的豆浆解饿又解渴,她在监狱里是喝不到的。她在喝豆浆的同时,两只眼睛不停地往人来人往的路上寻望,她要找那个身强力壮的老光棍儿,她等的就是她!
远远的,一辆人力三轮车缓缓蹬过来。骑车的老汉被阳光日久晒红的一张脸上流着汗。他穿着月白色的小背心,胸脯上、胳脯上的肌肉起伏着,透视出一种生命与精力都很旺盛的力。这老汉半花白的头发,根根挺立着,少许的胡须根根见肉,显示出男性的刚健与美。他将车骑到豆腐坊门前,停下之后,就转身搬车上一摞空豆腐盘子。他刚要迈步进门时,沈林氏伸出一根木棍将其拦住。
“你?”手搬空豆腐盘子的老汉愣住了,问:“你咋找来啦?”
沈林氏怒容满面,乜斜着眼睛,撇着嘴说:“我咋找来的?你说我咋找来的?我头上长着嘴,胯骨上长着腿,我不会问,我不会打听?”
“啊?”老汉点点头,问:“你,你这是回来了?”
沈林氏恶狠狠地说:“回来看看你,过得舒服不舒服。豆腐坊开得不错,那小娘们儿屁股大,膀裆宽,奶子高,你上去腾云驾雾,手蹬脚刨很舒服吧?”
老汉气得把空豆腐盘子往地上一摞,焦急地说:“你,你这是瞎说啥呀?”
“我瞎说?还是你他妈像牙狗似的瞎干?”她几乎喊了起来。
围观者都聚到门前,连过路人也向这里奔跑。
老汉有些发窘,沈林氏大吵大嚷使他脸上挂不住,忙制止她:“快别说了,寒碜!”
“寒碜?”沈林氏反而来了劲儿,增大了声音喊道:“怕寒碜就别干那种事!”她用眼睛扫视围观者喊道,“当年,我年轻、漂亮是不?你他妈的,追我撵我,农村的大野地,农村的碾道、磨坊,你就像野驴发情!可现在,我老了是不?我没有豆腐坊的小婊子漂亮是不?所以你就像老娘们胯裆的卫生纸,用完了,把我甩了,没门儿!”
她说着,用大棍子指着老汉,只吓得蹬三轮车的老汉连连后退着。欲开口解释,可沈林氏又怎容他开口解释呢?
事情越闹越大,围观者越来越多。老汉低头蹲在地上,他对这个找上门来的老女人——过去的老相好的,真是毫无办法。他哭了。
老汉一哭,沈林氏反而觉得她来此大闹有理,闹对了,肯定老家伙跟那个大屁股的豆坊女老板有那种事情。
其实,老汉已对过去曾相识沈林氏痛悔莫及。他没有想到这个老婆子会突然上门,会死不要脸地当众张扬他跟她过去的事情。可过去曾发生过的事情就全怪他自己吗?沈林氏就一点也不自愿吗?他觉得她比自己还疯狂,有时疯狂得自己难以招架;即使咬紧牙关也招架不住。可这女人为什么突然反打一耙,让自己在众人面前下不了台,甚至无地自容呢?
他想:眼前要是有条地缝儿,他也恨不能钻进去。
女人,尤其是这个老婆子,当时她曾疯狂地追求自己,得到自己,又折腾自己,那些事都是她主动的呀!为什么脸子一翻就又把男人当做一文不值的牲畜了呢?
难道,这就是女人吗?
难道,女人都这样吗?
他真对女人感到恐惧……
豆腐坊外面,沈林氏没完没了地大闹,老汉低头不语,难以招架了。
这时,只有这时,女老板才下定决心,勇敢走出屋来制止沈林氏,她也来了女人的野蛮、女人的厉害。用手指着沈林氏,高声吆喝:“喂!我说臭不要脸的老家伙,你想怎么着?还能把我豆腐坊欺负黄摊吗?”
“小臭X!”沈林氏泼口大骂,指着女老板,“我骂我的野汉子,你心疼了,你受不了啦?”
女老板奔过来想抡起巴掌扇她,却想不到沈林氏早已举起大棍子劈头就打,嘴里骂道:“狐狸精,我给来个满脸开花……”
两个女人大打出手。
女老板拽住沈林氏的大棍子,沈林氏薅住女老板的头发。两个人在豆腐坊里面打得盆碗落地,豆腐盘子翻个儿,仿佛世界末日到了。
这就是女人!
大战无法制止,老汉急得想哭。
可观众们喜欢看热闹,仿佛打得越激烈越好。情不自禁,人群中有笑声、掌声,还有过路停下来看热闹的小青年们的呼喊声——
“好!干得对!”
“打!操菜刀啊!”
“对,老码子还打不过小码子!”
到底,沈林氏因年老体衰,力不能支,被女老板手扯头发扇嘴巴。
可沈林氏越是被打,嘴里越是吵骂个不停,她一句句脏话,连同被打流出来的血一口口地喷吐出来。她说:“打死我,打死我你就自个睡那个老鸡巴灯!”
“你骂?”
“你打!”
“骂!”
“打!”
最后,沈林氏突然捧起装卤水的小黑罐,咕嘟咕嘟大口喝了起来。
女老板惊呆了。
老汉疾呼:“那是卤水!”
围观群众中,有个留唇胡的小青年还在高声喊着:“勇敢!对!老码子,喝,使劲喝,这玩艺不醉人!”
“啪嚓”一声,老汉跑过去,一拳将捧在沈林氏手里的卤水罐子打落在地,跌得粉碎。
瓦罐碎了。
沈林氏倒了。
围观者们惊恐四散,吵儿巴火:
“不好了,出人命啦!”
“快送医院,救人啊!”
“救护车!”
正当人们乱纷纷吵嚷着要救护车时,救护车没有到,倒是一辆旋转红灯、嗷嗷叫着的警车驶了过来。
在邱莹家吃过饭的马二菊和张薇薇,因为追捕沈林氏已毫无线索,他们不得不重新研究追捕方案:
第一步,提审寄押在该市七处看守所的胡丽丽和赵彩萍,审清他们与沈林氏进城分手前,沈的打算、逃跑的目的、可能的落脚点。
第二步,准备当天夜里,对各旅社、招待所、未竣工的建筑物,进行一次彻底大搜查。
想不到胡丽丽提供一个重要情况,即:沈林氏有个老相好的,是会做豆腐的老把式。
于是,追捕队又赶到哈市蔬菜公司,找到豆制品行业负责人老杨。这位老杨提供说,全市共有大小豆腐坊三十五家,其中有老豆腐匠的二十七家。为此,马二菊不得不借用市局的警车,逐个豆腐坊奔波去调查,去寻找老豆腐匠。当她们还远离市区在一个豆腐坊里深入了解情况时,就从过路车辆的司机传说中听到了“有个老疯婆子大闹豆腐坊”的事。于是,她们火速奔去,为抓紧时间,加快速度,开警车的司机不得不打开了警笛驱赶着影响警车前进的人和车辆。
马二菊跳下车,一见沈林氏已昏迷不醒,歪在老汉的怀里。她的嘴唇发紫,并有白沫子溢出,一双瞳孔已经扩大。老汉流泪说:“她,喝了卤水啊!”
马二菊一挥手:“快,抢救!”
于是,嗷嗷叫着过街的警车,又变成了嗷嗷叫着过街的救护车。
这段不怕丑的故事,暴露了逃跑在押犯沈林氏,也暴露了老犯人沈林氏真有个老相好的豆腐匠。
沈林氏被送到市急救中心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