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老二呀,你的电话!”
钱大爷掀开门帘,伸进头来传呼。
他眼瞧着侯家的三个孩子在这院里长大成人,所以他觉得自己有权力“老大”、“老二”地称呼侯锐和侯勇;对侯莹,他倒是叫“小莹子”,而且表现出一种特殊的爱怜。
侯锐起身对钱大爷致意:“钱大爷,您来坐坐!”
“不行,家里一堆的事儿,今儿个下午电话又多得邪乎!”钱大爷说着就撤。
钱大爷家安着架公用电话。侯勇不在家时,侯家难得去打次电话;而只要侯勇一回来,这电话简直就成了侯勇的专机,找他的,他往外打的,一天总得八九次。
不过,总得侯勇主动往外打上一个电话,他回京的消息才能传布开来。这天侯勇还并没有往外打电话呢,怎么就有人主动打电话找他了?
侯勇一边往外走一边问:“哪儿打来的?”
钱大爷说:“新侨饭店!”
侯勇原以为是岳父家里打来的,估计雪韵给家里写的信,已经抵达,所以彭家知道他已到京。但彭家对他似乎从未有过这样高的热情,因此侯勇内心很快又推翻了这种猜测,他正往别处猜时,钱大爷却告诉了他这样一个地点。新侨饭店!那是外宾和华侨才住得进的地方,难道……
从侯家的南屋走到钱家的西屋,大约只需要二十多步,在这三十多步里,侯勇的心中却狂想联翩,积蓄已久的一种向往,如彩蝶般在他眼前翻飞……
自侯勇懂事以来,他时常琢磨这个问题;为什么哥哥比自己足足大了九岁之多?在哥哥和他之间,父母难道没有生过别的孩子吗?他也曾问过父母,父母都说生是生过两个,但由于难产,结果生出来全死了。一九七○年,“清理阶级队伍”的时候,父亲在家里写交待材料,侯勇偷看了,才知道那两个孩子并不全是生下就死了,其中第二个,是个女孩,生在一九四六年,当时父亲因为在日伪的海关里当过最低级的职员,国民党来接收以后,把他给辞了,所以有两年多是失业状态,于是乎母亲把那个女孩子在医院就没有领回家来。据父亲的交待材料说,他们生活好转后也曾去打听过,医院的老护士还记得这回事,告诉他们那女孩先被一家阔人领走,但三岁时便得了白喉,后来送回到这家医院医治无效,才死在了她出生的地方。
关于这个小女儿的事,当然算不得父亲的什么历史问题,但因为他历史上的污点早已在解放初就向组织上交待得一清二楚了,那时候实在没有别的可以补充,便只好把这类“长期向组织隐瞒的问题”写出来,以求过关。这事后来当然不了了之。谁会去追究一个只活了三年的小生命的问题呢?可是自从侯勇知道以后,他却对这个神秘的姐姐充满了幻想。近几年来,特别是当他在山西工厂里闲得闷得发腻的时候,他便有枝有叶地编撰起关于这个姐姐的浪漫故事来:她的白喉后来治好了。她平安地长大成人;四十年代末,她随养父养母到了香港,在那里最好的中学毕业以后,便到日本留学去了;最后,嫁了个美国人,迁到美国定居,入了美国籍:她今年该已是三十四岁,一头披肩的长发,一身洋味十足的衣衫,人还没走近,香水味儿先飘了过来……她会突然出现在侯家的小屋中,演出跪认双亲的动人一幕;她给家里人带了些什么东西来呢?当然,最起码得有胜利牌彩色电视机和森宝牌收录两用机,也许还会有那种一分钟出像的彩色照相机……她该不会带袖珍电子计算机来吧?侯家的人用不着那个,不过既带来了也就收下,可以拿到东单北大街的三羊信托商店卖掉,再用卖得的钱买点别的东西……是把她请到岳父家作客,还是把大舅子、小舅子、小姨子等人请到她下榻的饭店去见面呢?那时候,该死的妻舅和小姨总该懂得,侯家同彭家就算不是门当户对,也总算势均力敌了吧?也许,还可以通过姐姐和姐夫的关系,移民到美国去,所以,应当抓工夫学一点英语,还要学会开汽车,以便去了能很快适应那里的生活……
这次的电话,来自新侨饭店!会是谁呢?侯勇激动得耳朵都冒热气。
进了钱大爷家安放公用电话的那间小屋,侯勇掀起电话听筒,他不禁闭上了眼睛,仿佛圣徒等待奇迹出现,然而,话筒那边的两声“喂,喂”,立时就把他那连细节都栩栩如生的美梦击得粉碎!
十三
那“喂,喂”的声音,一听便能判断出来,打电话来的是葛佑汉。
“侯勇吗?”葛佑汉不大放心地问。
“嗯”侯勇知道,葛佑汉不希望是侯锐来接这个电话,侯勇把美梦破灭的一腔怨气都体现在这句问话上:“你他妈究竟在哪儿给我打电话呢?”
“在我们楼下公用电话这儿。”
“那你他妈干嘛说是新侨饭店?”
“嗨,我们这儿反正离新侨也没多远。”
“你怎么知道我回来了?”
“我也是刚知道。六点多的时候,我在东单十字路口遇上了你哥,那会儿我还不知道你小子又流窜到北京来了。”
“你他妈究竟怎么知道的?”
“嘿,这你就别问了,我这人能掐会算。”
“什么事儿?”
“你出来一趟,我跟你细说。”
“我还没吃饭呢!”
“上我这儿吃干烧鱼吧。”
“没那份兴趣。”
“那你吃完饭来吧。”
“吃完饭我还有事哩。”
“你明儿来。”
“明儿我得去办事,办完事回西郊。”
“你他妈小子别不知好歹。你还想不想调回北京了?”
“想啊。”
“想啊!想你还不来找你葛大哥。上回提的那档子事儿,成了!”
“真的?可我岳母她……”
“你小子这回再求求她,不行你给她咕咚跪下。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怎么?……”
“电话里怎么跟你说?你小子来不来?”
“我一时半会儿去不了。”
“你倒跟我拿起大来了!告诉你吧,只要你这回能开出两份证明,我保证你回去就可以打铺盖卷儿……”
“你甭拿甜话糊弄我……”
“信不信由你,你到底来不来?”
“那我吃完饭去吧。”
“这还象句话。”
侯勇就要把电话挂上了,这时他听见葛佑汉又补一句说:“别跟你哥说是我打的电话。”
“废话!”侯勇重重地撂下了耳机。
“你轻点嘿!”钱大爷走过来,瞪了他一眼。
侯勇不愿马上回家。他就势坐在钱家的床铺上,掏出烟盒来,先让了钱大爷一支,然后掏出打火机,给自己和钱大爷都点燃了烟。
钱大爷抽上了侯勇给他的烟,也就不再生侯勇的气。里屋的小闺女在喊他吃饭,他便冲侯勇点点头,管自进里屋吃饭去了。
侯勇咀嚼着刚才的电话,滋味复杂。葛佑汉怎么消息这么灵?啊,对了,同飞机的一位同志,不就住在葛佑汉他们那座楼里吗?这个葛佑汉可真厉害,他能最充分地利用一切他所认识以及他仅仅是知道的社会关系,去为自己谋取利益!侯勇知道,葛佑汉有一个小本儿,记满了人名、职务、地址和电话号码。有的,属于他经常利用的关系;有的,属于他偶一用之的关系;有的,就象冰库里的鱼肉禽蛋一样,属于暂时冷冻“以备不时之需”的关系……
上次出差回来,侯勇和葛佑汉见面时,葛佑汉提出过这样一种“三角互相”的方案:侯勇通过岳母,求岳母的妹妹——某医务部门的领导干部——把某个在市政府工作的干部的儿子,安排到她那个部门当化验员(该部门自定了若干招工名额,只招收本部门工作人员的落考子女,因此还需要侯勇岳母的妹妹暂把那市政府干部的儿子认作干儿,她自己没有子女,干儿自然就应当照顾了);这样,那市政府干部便可为侯勇“按政策”办成调动的事——前年是侯勇让父亲开出一纸有慢性病的证明,再让派出所和街道办事处开出一纸父母身边无子女的证明(这还需要先让侯锐一家三口的户口迁出,并且让侯莹早日出嫁);然后,那市政府干部再出面,帮葛佑汉调到一个又高级又闲散的单位去。刚听到这个复杂、纲密的文案时,侯勇不免吃惊,他问:“那干部既然有权,怎么不直接把他的公子安排到他管的部门,倒还要绕着弯儿来求我呢?”葛佑汉呵呵地笑着说:“如今稍微有点身份的人,在‘走后门’,这个问题上都是‘兔子不吃窝边草’;再说,你老婆二姨那个单位可是块宝地,出国的机会多啊;第三条,现在谁也不甘心白吃人家的后门,白吃进去,将来风声一紧,开后门的一检查,你就得玩个物归原状!现在时兴对开后门,最好是交错后门,谁也没白吃谁的,象样子那么紧咬着,将来就是有人想整顿风纪,死疙瘩结他也解不开,只能是‘既往不咎,下不为例’……”一番话说得侯勇汗毛直抖。侯勇有时候自愧自悔,觉得自己在生活的染缸里把灵魂污染得够卑污的了,但在葛佑汉面前,他又觉得自己实际上同白连花也没有多少区别……他愤懣,他痛苦,为什么走蔡伯都那样的生活道路,成功的机会只有万分之一,而象葛佑汉这样地生活,却能够不断地“有志者事竟成”?
“咣啷”一声门响,打断了侯勇的思路,他抬眼一看,原来是二壮回家来了。二壮和侯勇虽然同在一个院里长大,但他们从来玩不到一块儿。这几年,出于一种微妙的原因,他们两人的关系十分紧张。此刻二壮刚从大门口回来,他在那里目睹了蔡伯都领着侯莹出去,猜出了他们的外出目的,心里正发堵,偏又一回屋就看见侯勇坐在他的床铺上,一副大少爷的架式,跷着二郎腿,抽着过滤嘴烟,心时不由得冒出一团无名火来,他毫不客气地冲着侯勇说:“打完了没有?打完了走人!”
谁知这时的侯勇,恰又处于良知苏醒的状态,他愿与一切人友好,更愿自己作为一个纯洁的好人。他仰起头来,对二壮微微一笑,递给他一支烟,和解的说:“唉,心烦,我坐坐就走。”
二壮犹豫了一下,接过了烟,大惑不解地望着侯勇,一腔的火气不知不觉渐渐地消了。
侯勇主动用打火机给二壮点燃了香烟,然后两眼只望着对面墙上的年历发愣。那年历上有一大幅彩印的体操女运动员的照片,展现着她在自由体操中的一个优美造型。二壮原以为侯勇是让那年历画给吸引住了,细一观察,才发现他两眼的焦点并没有聚在那幅年历上,他不过是朝着那方向想心事罢了。这神情倒引起了二壮的好奇心。在他想来,侯勇这几年好比是在路上拣了金元宝的人,得意还得意不过来呢,哪会有什么忧愁?没想到眼前的这个侯勇,竟紧蹙眉头,满脸丧气,似乎心里头堵着的那份不痛快,比他二壮也不在以下。这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侯勇猛曝了一口烟,尔后突然把还剩大半截的香烟掐灭,站起身来,搁下四分钱硬币,道了声“回见”,便扭身出屋。临出屋,又猛地转过身来,嘱咐说:“再有我的电话,就说我没回来!”二壮呆呆地望着他,他推开门,大步地走了。
十四
里屋在喊二壮去吃饭,二壮恶声恶气地冲里屋嚷了一嗓子:“吃你们的!我这会儿不饿!”便一屁股坐在刚才侯勇坐过的地方,心里就象窝着一只活刺猬,形容不出的烦躁与郁闷。
有谁能理解这个二十八岁的小伙子呢?
二壮比侯莹大一岁。当侯莹去内蒙兵团的时候,他去吉林农村插队,令他同炕的战友们吃惊的是,二壮不但非常适应那里的生活,而且,他一点也不想念北京的家。是的,北京这个院落里的家,有什么值得二壮怀念的呢?当时,这间自己盖出来的电话间还不存在,全家六口人,就挤住在那么一间十平方来的小西屋中,屋里除了两口摞起来的旧木箱、一张吃饭时撂下吃过饭赶紧挨墙立起的炕桌,以及一些锅盆碗盏之类的什物外,占百分之八十面积的,就是一张用木板拼成的通铺。二壮和他的父母,他的两个妹妹一个弟弟,每晚就合睡在那张通铺上!在吉林农村,集体户的几乎所有的小伙子都骂那少油无肉的伙食,他们吃着那带着粗盐粒的腌萝卜就象在受刑;只有二壮,他每顿吃得都很香,他并不觉得那高粱米饭,那腌萝卜,比家里的饭菜粗粝多少;逢到集体户吃大碗炖肉时,他便坦率地向那些怕肥的同学们征求“剩余物资”,就着整瓶的白干,他一次就能吃下一斤的肥肉块,外带着还吃下去五六个大馒头!
随着世态的变迁,集体户崩溃了,二壮也顺应着潮流,回到了北京。刚回北京时,与那些同命运的哥儿们相反,他不是感到心情舒畅,反而更觉得烦闷压抑。住惯了东北那高大宽敞的农舍,他忍受不了首都这胡同小院里的小西屋的低矮狭窄,睡惯了男女分开的宽大的土炕,他更忍受不了家里这男女混杂的木板铺;在等待分配工作的期间,他率领上小学的弟弟,拉着小轱辘车,满世界转游着拣砖头,有时候走过那无人看守的砖堆,他们就同千百个为盖小房子而奋斗的北京人一样,顺手牵羊地弄上那么十块二十块,于是,他终于为家里在原有的屋子外头接出了另一间小屋,这就是如今安装得有公用电话的这间。这样,他才终于有了自己独立的一张床,而全家也才终于改变了男女合炕的状况,进化为“合并同类项”的形式:父亲与弟弟在外屋另一侧的铺上合睡,母亲与两个妹妹在里屋分睡于两个铺上。
二壮的父亲解放前拉洋车,解放后第三年才混上个老婆,蹬了四十来年三轮车,头年才歇脚。其实论身板他完全可以再蹬下去,但为了使二壮的大妹妹结束待业的状态,他办了退休手续,这样,二壮的大妹妹总算去三轮服务社“顶替”了他;当然,妇女蹬三轮未免不雅,给她安排了个业务员的职务。这职务在侯勇以及他那西郊的小舅子、小姨们看来,也许是极可鄙夷的吧,但在为争夺这个“顶替”位置而败阵的那些三轮车工人的子女们看来,二壮的大妹妹实在是幸福得令人嫉忌而不禁牙痒。
二壮在家等了一段以后,被分配到房修队当了壮工,也算是子承父业吧,他每天主要是蹬着装有灰浆的三轮车,来往于各修理点之间,不蹬车的时候,便给瓦工们打下手。二壮和大妹妹的参加工作,使钱家的经济状况大大的好转起来;钱大爷又不甘心于只领退休金,他每晚到一处仓库去值夜班,拿补差;而家里又设了公用电话,平时由钱大妈一边做补花活计一边看守电话,还在上学的二姑娘和小小子轮流跑腿传呼。这样不久,加以二壮业余弄起了木匠活,陆续给家里打了些家具,他们家的里外屋竟渐渐变得充实、鲜明起来。他们不但有了半导体收音机,而且,是寻机会购置一台别人家淘汰的九时电视机,还是干脆抓张票购置一台十二时的新电视机?这一问题已在全家之中展开了正式的讨论。
在钱大爷看来,二壮真是没有多少好抱怨的。还想过什么样的好日子?当然,二壮转眼快三十了,该娶媳妇了。如今娶媳妇不光得有钱,还得有房,为了成全二壮,他跟老伴嘀咕好了,先把大闺女嫁出去,然后,他和老伴咬咬牙,带着二闺女和小小子再挤到外屋住,把里屋让给二壮和媳妇去过日子!他把这话对二壮说了不止一次,二壮光是鼻子里哼哼几声,没句暖心的话递给他,如今这些年轻人!
钱大爷和钱大妈象着了魔似地,到处托人给二壮介绍个对象。二壮呢?他想些什么?他渴慕着什么?谁知道呢?就是他自己,又何尝说得清呢?
有一天,外屋只有二壮一个人,他拨了个电话给出租汽车站。
“你哪儿?”
“我要车。”
“干什么用?”
“要车!”
“是呀,你干什么用呀?”
“去火车站!”
“啊,什么时候要?”
“这会儿就要。”
“你几点的火车呀?”
“还差半拉钟头就开。”
“你住哪儿呀?”
二壮想了想,说出了胡同的名字,不等对方问门牌号码,便说:“车来了,就停在胡同口上吧!”
“你那儿不是离北京站挺近吗?”
“是挺近。”
“那你干嘛非要车?是行李多吗?”
“对,行李多,自个儿拿不了。”
“那就让车开到你家门口吧。”
“不用。我们家这儿开不进来车。”
“你那胡同我们的车常过,开得进去啊。”
“反正你就让车在胡同口等着吧!”
“好,一会儿车就到。”
挂上电话,他就跟喝醉了酒似地,有种晕晕忽忽的感觉。
愣了愣,他就往外走。
在院里自来水管旁边,他遇上了洗衣服的侯莹。侯莹听见脚步响,本能地仰起了头。她恰好望见了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准确无误地盯住了她的黑眼仁,他对她微微一笑,微笑里溢出一种自尊和满足的神情。她低下头,继续使劲地搓揉搓衣板上的衣服。
二壮快步走出了院子,小跑着到了胡同口。
不一会儿,胡同口开来了一辆淡蓝色的上海牌小轿车。
二壮走近汽车,弯下腰对司机说:“是我要的,去车站。”
那司机是个中年妇女。她怀疑地望望二壮,问:“你的行李呢?”
“我不带行李了。”
司机满脸惊愕,她没有拔开控制车门的插销,从车窗内仔细地端详着二壮。
“是我要的车。”
“你去车站,走过去不也行吗?”
“我给钱。”
“你究竟去哪个火车站?”
这个问题救了二壮,二壮赶紧回答:“永定门呀!我能走着去永定门吗?坐电车也来不及了,还有二十几分钟就开车。”
司机这才开了门,二壮钻了进去。
二壮坐在后座上,尽量让自己舒适一些,他来回打量着车内的一切,又把脸贴近车窗,紧张地观望街道上的景物。司机一边开车,一边警惕地从车前的小横镜子里防范着他。
二壮感到憋闷,他想把车窗开大点儿,却怎么也打不开。
“你摇摇那个把儿。”司机指点着他。
他把窗玻璃整个摇了下去,一股烫人的、混浊的气浪冲进了车内。
二壮还没有坐够,车子已经停在了永定门火车站的停车场上。
二壮一意识到车子停住了,便立即从上衣胸兜里掏出一张十元的大票子递了过去,诚恳而心虚地问:“够吗?”
司机这才相信他并非坏人。
司机找完钱,二壮下了车。司机把车开走了,二壮这才松了口气。他徒步走回了城里,经过陶然亭公园时,他进去坐在湖边的一架长椅上,望着粼粼闪光的湖水,思维里只有些简单的念头:“原来坐小轿车没他妈的啥味道……要了我他妈六块多,坑人……”
有谁知道,二壮为什么要干这样的荒唐事呢?
当年,二壮学校里的“政工组”有位专管教育后进生的老师,在他的眼里,凡是文化学习不行、家里经济困难的学生,都是准流氓。他也曾把二壮叫去训话,喝问他:“你瞧见‘小锛子’的下场了吗?!”
“小锛子”是他们学校里的一个有名的小流氓,犯了事,被公安局抓走了;后来公安局又把他押回来,在操场上开了批斗会,这样的批斗活动,究竟在二壮的心灵中留下了些什么印象呢?那位老师也好,二壮的父母也好,公安局的人也好,谁也猜不出来。当天,给予二壮的最强烈的刺激,是公安局用了一辆小轿车押送“小锛子”,“小锛子”虽然被剃了个光头,戴上了银闪闪的“小镏子”(手铐),但是,他却有幸坐上了小轿车!整个批斗会进行的过程中,二壮净偏过头,端详那辆停在操场一角的小轿车了。在二壮的家族中,他的爷爷,他的姥爷,他的父母,他的叔舅,没有一个人尝过乘坐小轿车的滋味!在二壮前面的,朦朦胧胧的生活道路上,也丝毫不见小轿车的影儿。“‘小锛子’丫头养的真行,坐上了他妈的小轿子!”这便是那回批斗会在二壮心灵上播下的种子。
二壮并没有象“小锛子”那样去犯罪,但是,二壮也算尝到了坐小轿车的滋味。
那天是二壮开支的一天。坐完小轿车,从陶然亭出来,他又到虎坊桥的一家饭馆里,一个人开了一顿,喝了两升啤酒,剩下半桌子好莱,踉踉跄跄地回到了家中。钱大爷骂了他一顿饭工夫,钱大妈叨唠了他整三天,然而他始终没吐露出坐小轿车这回事儿。
这,将是他终生的秘密。
有一项秘密,他自以为能藏住,却藏不住。
他已经完全成熟了。他躯体中产生着一种冲动,这种冲动倘不加以控制与引导,将迫使他干出越轨的事情来。
不管报纸上怎么说,反正,在北京的千百条古老的胡同里,有许许多多二壮这样的并不看报的青年。
他不看报,并不是不愿意看报,他们家不订报。他们房修队订有一份《北京日报》,但人多报少,他们的工作又分散而流动,那报纸只被坐守料场的人控制着,他想看也难看见。街上又几乎没有什么报栏,更没有什么为二壮这种青年而设的阅览室,报纸同二壮无缘。
二壮爱看有男女谈情说爱的电影,渴求着一切性感的镜头,倘若我们的电影院上映真正色情的电影,二壮肯定是最积极的观众之一。
二壮看了色情电影,便会犯罪吗?
恰恰相反,二壮能从一切涉及到男女情爱的、哪怕是零星的一闪即逝的电影镜头中,得到很大的性的满足。他看时不吱声,看完也不议论,他默默地回味着,发展着镜头里的动作;晚上,伴随着把自己化为电影中男主角的梦境,他那强壮的身躯,可以得到一种生理上的满足;于是,清晨他早早地起来,就觉得自己又可以作一个规规矩矩、干干净净的人了。
使二壮自己于朦胧中也不免吃惊的是,有一回他的梦境里,自己照例扮演着电影里侠肝义胆的男主角,而女主角从雾中显现后,竟是侯莹的面庞,侯莹的腰身,侯莹的声音……他惊住了;按照电影里的安排,他是应当扑过去,搂住她……然而他的脚跟仿佛被粘住了,他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就是面前的这个女郎,他不能碰她一根毫毛,他得尊重她,体贴她,听她的吩咐……
那天早晨醒来,他跑到院子里举石锁,正遇上侯莹上完夜班回来,惺忪着眼儿,蓬乱着鬓发,望见了他,似乎对他微微一笑,掀门帘儿进了家。他觉得心里痒痒的,酥酥的……
二壮的这些埋藏在心底的意念,最早是让钱大伯看出来的。
钱大伯给他去试探过,碰了钉子。人家侯家等着用侯莹再去高攀一次,二壮冷眼旁观着侯家的一切。
今晚,蔡伯都领着侯莹出去了,那等着相看侯莹的,会是个什么样的主儿呢?能成事吗?
二壮不想吃饭,二壮要等着看侯莹回来的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