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秘?……咳,有什么神秘的!……这里不是我自己的家,是我表姐家……他们一家子都出门了,我今天借他们这儿会会您……幸会?是幸会!特别是对我!您看得起我,您才来!……
…说实在的,原来没怎么读您的文章……我是个粗人,爱读书,可比较爱读古的,现在报纸杂志上的文章,还有印出来卖的小说啥的,读得很少!……可那天,也是缘分吧,忽然在那本杂志上,看了您一篇文章……您大名那是早知道了,多少人跟我耳朵边上提起过您,不光说您的文章,也说您的那些个事儿……是算不了什么,比起那些个真了不起的人物,咱们都该有这份自知之明……可在这个世道上,肯为落难的朋友说公道话,怎么着也不背弃他,这就不易!……您那篇文章不算长,可我读了,心里头挺沉……沉甸甸的……不是让人一味难受的那份沉,是沉甸甸里头,有一股子让人感动的劲头,也就是,有禅意!让人悟出些个道道,是那种心里透亮,嘴里却说不大清楚的道道……
…读了您一篇,就想读多点,这就请朋友把您最近出的几本书,还有一些个单篇的文章,都给找来,全读了!……我不敢浪夸您的文章,我这外行乱夸,您也不受是不是?兴许,您这些个文章,别人读着,还会摇头撇嘴……萝卜白菜,各有所爱,我不管别人怎么个评价,我喜欢!喜欢哪一点,喜欢里头的那个菩萨心肠,就是,能把有毛病的人,不那么干净的人,好多人都不待见的人……也当作一个人,来尽量地理解他,尊重他,甚至于……爱惜他,从那样的人身上,去挖出金子银子来!……我们朋友里头,议论起您的文章,也有为您捏一把汗的:这么着从别人看成是垃圾的渣子堆里去掏摸金子,“正经人”会斥责您有立场问题,真是不可救药的人渣儿呢,他不领您的情,说不定反会害了您……得有大慈大悲的心怀,才能甘愿冒这个险啊!不容易!……
…读了您的文章,就想见您这个人!……您也别谦虚!您说其实您也无非就那么点感悟,都写在文章里了……您怕是误会了!您兴许以为,我约您来,是为了除了读您的文章,再让您给我吃“小灶”,把您还没来得及写的,心里头的那些个更新鲜的东西,给掏摸出来……不,不是为那个,也不能为那个!……我今儿个请您来,不是为了听您给我说什么……您没那么个义务是不?……我的愿望,反倒是,恳求您,是,是恳求……求您能坐在这儿,听我跟您说……说说我……也许您并不一定……啊,您说您愿意,非常愿意……愿意听我的……随便我说什么?……干吗随便?您应该了解我……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我愿意告诉您!……就是这么一回事,我忽然想把我的事,告诉您……当然并不是要您写我……也不是希望您用它当素材,写小说什么的……人有时候就这么怪,他就是想说说,找个有缘分的,一五一十地说说……倾吐,对,您说得对,就是有一种倾吐的欲望,很强烈,是很强烈!……
…您别老神秘神秘的,我有什么神秘的?其实我这人很简单……您看这个院子,这几间北房……这就是我的出生之地,一直到一九六六年夏天以前,我生在这儿,活在这儿……我父亲是个做绢花的手艺人,我爷爷辈就是干这个的……这一带干这一行的人很不少,花市嘛!这地名就跟这一带做绢花的多、卖绢花的铺子也多有关系……我母亲起头也跟着做绢花,最早是个体手工劳动,后来父亲进了公私合营的绢花厂,公私合营最后又变成了国营,合并成了工艺美术厂,我妈因为身体弱,后来又生下我,得照顾我,就没进厂子,成了个家庭妇女……我们家的三亲四友,街里街邻,几乎都是差不多的职业,用你们的话来说,就是全属于小市民,比如,我大爷是琢玉的,二舅是摇煤球的,三舅是摇元宵的——这挺有意思是不?当年烧煤炉子的那煤球,是用大笸箩摇出来的,跟做元宵,是一个原理……我姨父是季节工,每年冬天在龙潭湖采冰,夏天到冷库里去倒库;我们院西屋的焦大爷是扎席棚的匠人,东屋的黄大叔是京剧团里专门打旗儿的龙套……这条胡同里,还有焊洋铁壶的,做切糕的,修理自来水笔的,在小玻璃厂吹玻璃瓶的……这里头有的职业,如今已经没了,用不着,淘汰了;可做绢花这行业,好像什么年月都还有用处,如今工艺美术商店里头,也还能看见绢花……我父亲原来就一直这么想,他,还有我刚才说的那么一大群小市民,他们从清朝,到民国,从什么北洋政府,到敌伪政权,到抗战胜利审判汉奸,一直到一九四九年解放军进城,一直就那么守着自己的小职业,谋生……娶媳妇,养孩子,给老人送终……我父亲就常说,什么时候也有人要绢花是不?办喜事,结婚,再怎么节省,新郎新娘也总得戴朵大红花吧?……新社会,奖励劳模,不也得戴红花?那需要量,更大了不是?……我不记得我父母说过什么具体的歌颂新社会的话,他们俩实在不是会说话的人,尤其是新名词儿,更说不来……可我回想起来,他们对新社会,是挺知足,挺满意的……谁想到了一九六六年,忽然起来了文化大革命!那可真不得了!……你能理解吗?你恐怕不一定理解……“文革”之前的那些个政治运动,说实在的,都没怎么运动到我们家这样的小市民群里头,什么批判胡风啦,反“右派”啦,反“右倾”啦,一直到“四清”,都跟我们没多大的关系……就是“文革”刚起来,什么批《海瑞罢官》啦,批“三家村”啦……甚至于什么聂元梓呀,“第一张马列主义大字报”啦……都好像并不是跟我父母和我,还有我们那些个小市民群儿,有多大关系的事……你问我当时怎么个情况?对,我还在上学,上高二……准备考大学?家里和鋈硕济荒歉龃蛩恪…那时想将来干什么?理想?当然有想法,也算是理想吧,不过我跟父母有些个矛盾,他们是想让我进工艺美术厂学一门手艺,不一定非学做绢花,可以学漆雕,或者扎风筝什么的……我自己?我那时候根本坐不住,哪儿愿意进工艺美术厂?我喜欢摔跤,练垫上运动……说来您别笑话,我当时的最高理想,是进京剧团当个翻筋斗的龙套!……其实,自打一九六五年,就在搞京剧改革了,搞现代戏,我们这院东屋的黄大叔那时候跑的龙套已经不是打旗的,是扮个“匪军丙”什么的了……可现代戏里有时也得有翻筋斗的是不是?“匪军丙”什么的有时也得滚两下子嘛!我就愿意干那个,一来合我好动的性于,二来那不也是凭劳动吃饭?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