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一次和领导班子成员以及全社员工见面的副主任石振国,是一个皮肤黧黑的中年人,坐在主席台上,好像非常有兴趣地含着笑意睃巡着台下的人。吴运韬介绍他的时候,用上了所有能够使用的夸赞词汇,因此他的感觉很好。表态发言的时候,说一定在“吴运韬主任”领导下,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
苏北也做了表态发言,大家都注意到他面容疲惫,但是他的发言赢得了热烈掌声。
在过去的五天里,他和夏昕进行了深入沟通。夏昕重申以往一再坚持并得到苏北支持的观点,认为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目前面临的最大问题是没有一个好的管理体制,必须在管理体制上探索出一条新路。苏北赞同夏昕的看法,他们对于未来管理体制改革的思路也大体相同。苏北对大家说,东方文化出版中心每一个员工都是这个单位的主人,我们期待大家关心它,爱护它,发展它。他没有说具体的编辑事务。
掌声是从被尊重中得来的———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员工渴望被尊重,然后才是发展。苏北为此而感动,他爱着他们,强烈地渴望为他们做事情,做很多的事情。他觉得自己身上涌动着一种创造的激情。自从把《西北文学》主编的位置交给费黧,离开K省回到北京以后,他沉湎于自己的内心生活和精神创造,几乎远离了公众事务,他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激情了。
从这一天开始,东方文化出版中心进入到了苏北时代。
金超把房子租给了一个在北京做生意的山东人,让于海文帮助他料理走后的一切事情。一个月以后,金超正式签署了洛泉地区行署邮寄过来的聘任合同。
拿到文件,金超完全没有兴奋的感觉。如果把这个东西比喻为父亲劳作一年以后拿到的收获,那么,他为此付出十二年时光,值得还是不值得?如果把它看成通向未来的通行证,那么,这个小小的通行证能不能为他提供一种保证?如果它是脚下开始的路,那么,这条路是否坚实?在看不见的地方,有什么东西在等候他?他不知道。
这是他目前能够做出的最切实的选择,其他的一切都交给了上天。
十二年前那个在北京火车站广场东张西望的小伙子对未来也是一无所知。他懵懵懂懂,然而他内心燃烧着希望,因为一切都还没有开始……现在,那个小伙子消失了,取代他的是处在过程当中的一个人,这个人的一切都已经开始了,他现在做的,不过是对开始了的那些事情的一个总结。
金超在向纪南述说他的想法的时候,纪南曾经这样和他说起过类似的问题,当时他无言以对。
“如果仅仅为逃避现实就下这样大的赌注,”纪南沉吟着说,“是不是有点儿太那个了?”纪南具体分析了事情的利弊,但是这没有改变金超的决定。
“吴运韬是有责任的……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不是你的选择,这是吴运韬的选择……你在走向政治,在政治斗争的战场上,书生气的人的结局都是悲惨的。我担心的是,你太善良了……”
金超幽幽地说:“我想,纵恶不会比向善更难。”
纪南看着金超,好像突然遇到了一个不认识的人。
在吴运韬眼里,金超渐行渐远,已经消失在大西北黄土高原深处了,就像曾经出现在生活中给他带来好处和坏处的很多人一样。他对这些人甚至连记忆都不能留下,很多过去的敌人或者朋友出现在面前,他都不能把他们认出来。他面对的永远是直接作用于他眼前生活和利益的人。
苏北对吴运韬:“金超这两天可能离开北京。”
吴运韬很惊讶说:“谁?金超?”
他竟然一时想不起来金超是谁。
苏北看着他。
“哦……”吴运韬说,“他要走了。”
苏北说:“我们应当为他送行。”
“应当,”吴运韬说,“你跟金超联系一下,问是哪一天,到时候你安排一下———你现在在这里主持工作,这些事要由你决定。”
吴运韬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意。
……
金超在电话里非常激烈地拒绝了苏北为他送行的要求,但是,他的语气随后就缓和了下来:“谢谢你,老苏。谢谢班子里的人。”
金超没提吴运韬,尽管苏北特意说明这是吴运韬的意思。也许吴运韬在金超心中也像他在吴运韬心中那样褪去了颜色?岁月就没留下一点儿痕迹?
人和人之间,究竟为什么会成为这个样子?
放下电话,苏北极为难过,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但是他不知道为什么。他不知道。
人有的时候就是这样———灵魂并不是一个整体,你感觉到的实际上仅仅是很小的一部分,很多情况下,你根本不知道在另外那个很大的空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金超离开北京那天是星期一,奇妙的是———这天正好是八月三十一日。
十二年前,农村小伙子金超就是这一天来到首都北京的。
现在,他又回去了,或者说,他不得不回去了。
金超没有向任何人通报具体的离开时间,连和他走动最近的大学同学也不知道,本来这些同学是想为他送行的。他不想让人们在无法预知前景的事情面前说三道四,他更不愿意听任自以为是的人的指教。无论前面是什么,哪怕是火坑,他也要跳下去。至于跳下去是死是活,现在都不能去管。回首过去的整整十二年时光,他痛切地感觉到自己像是一个孩子。他必须学会独立地判断事情,处理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