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戮未必使用刀剑(2)-危险的移动

吴运韬可怜巴巴地看着金超。金超从来没有看到过吴运韬的这种样子,非常惊愕,把内心里的一切委屈与抱怨、包括对这个反复无常的人的深深憎恶,都抛到了脑后,连忙说:“别,吴主任,别这样说。”

吴运韬做出欣慰的样子。

至少在当时,金超乐于接受吴运韬的全部谎言,说:“对Z部的事情,我不是一点儿也不知道。我知道这是没办法的事情……”

“没办法,”吴运韬高兴地强调说,“我们实际上是在一种家长式的统治当中做事情的———这话我以前就对你说过———这里有这里的规则,没办法,任何人都没办法。我记得你说过,到北京上学,方知世界之大,你看到你们班陆明那样的人你才知道世界是人家的……你知道为什么我第一次看见你就喜欢上了你,决定把你调到我的身边吗?你不知道,我和你几乎有着一个完全相同的童年,完全相同的求学经历。我们都是普通庄稼人的孩子,我们都是从社会最底层奋斗出来的,我们始终是在和从来不属于我们的世界争战。我们势单力薄,经常被欺辱。我们都是用相同的方式认识世界的,到现在我也不认为世界是我们的,也许世界永远都是人家的,我们不过是在人家的世界中刨一点吃食,我们的命运总是有很大的不确定性……”

“所以,”金超激动地说,“所以,吴主任,你不要有任何想法,这么多年来,我靠谁?谁给了我今天的位置?我心里清楚。”

“你这样说我太高兴了,金超。”吴运韬又补充说:“我想,济舟也会高兴。”

“苏北知道了吗?”

“苏北?哦,他还不知道。”

金超不知道想起了什么事情,冷笑了一下。

“金超,你不要想这些,现在不要想这些。……如果你认为适宜,我想,明天到中心宣布文件。你看怎么样?”

金超不习惯这样被抬举,不好意思地说:“行啊。”

吴运韬问:“苏北来没来?”

“他应当来了。”

“那这样,”吴运韬好像即时做出决定的样子,“我回办公室去,你给我叫一下苏北,让他去见我。”

“行。”

“东方印刷厂……你去过吧?”

“去过。”

“挺不错的。金文翔那个人也不错。”

金超应答说:“我和他很熟。”

“他这个人有时候无遮无拦,到时候你得约束一下他……挺好的,我看这样挺好的。”

……

吴运韬走以后,金超独自呆了有五分钟,在想事情是不是真的像吴运韬说的那样“挺好的”。这是一个无法找到答案的问题。

他给苏北打电话,拿起话筒,没有拨号,停了一下———他突然想起师林平曾经说过的话:要提防苏北这个人。在整个事情当中,苏北起没起作用?起了什么样的作用?他完全无从判断。这个世界的运转究竟是在遵从于一种正义的原则,还是荒诞到了什么因素都可以起作用的境地?他现在无从判断。在这样的时候,他宁愿把所有人、所有事都想得丑陋、肮脏。金超脸上带着一种嘲弄的表情。

“我是金超。”

“啊!金超!”苏北好像听到了特别想听到的人的声音。

“吴主任来了,他让你到办公室去一下。”

苏北还要说什么,金超已经把话筒放下了。

……

金超在沉思。

这时候,这个经历了如此多事情的年轻人脑子里晃动着的全是吴运韬闪烁黑色光泽的眼睛。不管吴运韬做怎样动情的解释,他都已经无法真正被打动———他第一次感觉到他面对的并不是一个有真情实感的人,尤其不是一个像是自己父亲的人,他面对的是一个演技纯熟的演员。同时,一个一切都靠邱小康的人话里话外对于邱小康的抱怨和诋毁,也使得这个正派的年轻人无法再像以前那样对吴运韬充满同情和敬重,就像他经常认为的那样:一个对父母亲都没有亲情的人不可能用诚心对待朋友。所以,在这个时候金超对吴运韬不再感觉像父亲那样可亲是合情合理的。回想与吴运韬的全部交往,很多事情似乎都有了更接近本来面目的意义,一种对吴运韬的强烈厌恶在他心底里急遽升腾了起来,就像被强奸的人终于指认出施暴者一样。

但是,现在还没到他要对吴运韬做些什么的时候。他觉得最要紧的问题是调整自己———把自己调整成这个世界需要的样子。

实际上,控制金超全部精神活动的,与其说是吴运韬,还不如说是他的未来———他知道,他必须马上对自己的未来做出选择。而在这个问题上,他还远远没有想透,没有想透……他觉得自己像秋风中的一片落叶,随风而起,飘飘扬扬,不知道飞向哪里,不知道飘向何方……孤独像无数条长着尖利牙齿的小虫子,咬噬着他的灵魂。奇怪的是,这样的时候,他竟不需要人,不需要安慰……没有人能够安慰他,这是无法安慰的。

他想为自己找一个没人的地方呆一呆。

金超简单收拾了一下,就离开了东方文化出版中心———他没叫司机,他是独自一人离开的。匆忙之中,他忘了锁门。走后没五分钟,就有人拿着各种单据找他签字,以为他没有走远,像往常那样把单据放到办公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