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运韬穿一身藏蓝色西服,站在主席台右侧主持会议。他基本上是在照稿子说话,声音好像比平时尖细一些。
韩思成垂下脑袋,睡了过去———最近他特别嗜睡,也不爱说话了。
…………
卢荻老人的发言有些失控,老人家离开讲稿,讲起了童年时的一件事情,以证明旧社会之黑暗,好在最后还是收回来了。发言超了十分钟。后面就是官员和纪南等评论家发言。人们从各个方面赞扬这位不平凡的老人。因为大家都知道作者“东方”是一个虚拟的名字,所以,所有评论都避开了对这本书本身的评价,话题全部集中到老人的经历和老人对中国革命事业贡献上。
一位评论家回过身低声问师林平:“你写的?”
师林平做了一个未置可否的动作,谦虚地笑着。
“真不错,”评论家说,“没想到你一下子就拿出这么一个有份量的东西……”
师林平不自觉朝身后看了一下,然后捂住嘴说:“我这辈子也不再干这样的差事了,这事真他妈的能把人累死……”
“我知道,这不比写小说,写小说可以自由想象……这相当不容易……”
苏北坐在和师林平隔过两个人的位置,这个异常敏感的人对师林平的话语竟然毫无反应。他还沉浸在韩思成儿子的案件当中,三天前法庭上的情景历历在目,他根本不知道首长、评论家们都说了些什么。一阵掌声惊动了他,他茫然地抬眼看了看眼前这个隆重豪华的场所,一种对于这个世界不尊重的信念,一种荒诞、滑稽的感觉,像潮水一样在心中漫延……潮水已经漫延了整整三天,他不知道它还要漫延多久。
韩思成打起了鼾声。
吴运韬的眼睛凶恶地投射到这个方向,马上有人推醒了他。但是,韩思成什么也没看到,眼前一片迷蒙,就像在水中一样。
正是所谓光阴荏苒,日月如梭,金超主持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工作很快就两年了。
在这两年时间里,金超为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发展付出了多少心血,只有他自己知道。从某种意义上说,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已经不是他为之奋斗的事业,而是他的生命本身。就像一个年轻人,无论老年人怎样劝告注意身体都不会在意,只有岁月无情地把精力消耗,疾病真的来纠缠他之后,才会意识到老人的话是多么正确,可是已经晚了。人往往都是在事情发生以后才意识到事情,犹如身体的某个地方发生疼痛以后,才会意识到那个部位的存在。金超现在就是这样。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工作和他的生命都成为不能够被感知过程的过程。他自认为身体毫无问题,有时候甚至根本意识不到身体本身———正是在这个过程中,病毒实际上已经开始侵袭他的肌体。从某种意义上说,是这些病毒而不是自觉意识在掌管他的身体,是非我而不是自我决定着他的前途。
然而,两年以后的他对此还茫然无知。
造成这种状况的原因很多,其中权力对于他的地位和精神优越的抬升起了很重要的作用。
金超经历了初次掌握权力的人进入角色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之中,有许多协助他的条件:出于各种各样的动机,身边总是围着一些谄媚的人,好像专门哄他高兴似的,说好听的话,称他为“金主任”,故意在他面前把自己贬为一钱不值的蠢货,等等。在这样的人面前,金超是强大的,他学着骂人,他惊讶地发现被骂的人不但没有恼怒,反而像得到了恩宠一样,咧开嘴笑;他严格地审查报销条据,说这项开支事先没有请示报告,那个项目如何如何,当事人都唯唯诺诺;他在大会上阐述他的思想,无论多么肤浅,也没有人敢于表现不尊重……权力形成了一层保护膜。他在普遍的沉默中得到了被拥戴的幸福,在集体的软弱面前找到了强者的信心。金超生成了一种盲目的自负心态。
最先感觉到这一点的是资格比金超老得多的陈怡。或许是金超什么时候说话没在意,或许是在某件事情上伤害了陈怡的尊严或者利益,总之,金超主持工作没多久,陈怡就认为金超不是合适的领导人选。一个经历过生活风浪和政治沉浮的人当然不会认为———哪怕是内心———只有他才是合适的领导人选,他认为夏昕是这样的人。他认为无论业务还是行政能力夏昕都远在金超之上。
但是,在体制内摸爬滚打了几十年的陈怡出言谨慎,除非一些特殊场合,他把自己的思想遮掩得严严实实。作为一个过来人,陈怡甚至很同情金超,害怕这个对人生风险毫无防范的年轻人某一天会经受不住命运的打击。与此同时,陈怡也对吴运韬有了基本了解和判断。他不认为吴运韬在成就金超,他总觉得,如果这个机谋很深的人需要,会面不改色地把金超毁掉……他没有什么真凭实据,他就是这样感觉。
“这个世界有必须接受的价值标准和原则,不管你愿意不愿意。”陈怡这样感叹。他有条不紊地做手里的事情,尽可能注意维护金超的威信……这在客观上给了金超很大支持。
夏昕顺利调整好了和金超相处的角度。总的来说,夏昕心情不错,和金超交往毕竟比和吴运韬交往要容易一些。他正在争取在获得金超支持的情况下,把自己分管的部门工作搞上去———事实上,这些部门已经成为整个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工作亮点,年终分配奖金,金超不得不动员夏昕把一部分利润转到来年,缩小一些和其他部门的差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