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高的堕落(4)-危险的移动

纪小佩问过自己:在这个问题上,是不是受了父亲的影响?她曾经和纪南谈到周肇基。纪南认为周肇基“不可多得”,但是又认为这个人在政治层面“稚嫩”,纪南说:“政治是一个过程。这个人显然对以往缺乏直接体验,所以他不知道这个过程的严酷性。”他认为周肇基不久就会知道,就会收敛锋芒。从历史到今天,几乎所有人走的都是同一条路。周肇基不会是例外。

纪小佩完全没想到周肇基会主动邀请她一同去看望方伯舒教授。

方伯舒教授的家在中国文化大学宿舍区,一套三居室楼宅。纪小佩和周肇基来时,客厅里已经有一位拄拐的来访者,这人是杜一鸣。

周肇基和杜一鸣竟然是认识的。周肇基在向他介绍纪小佩的时候,只简单说她是方伯舒教授的学生。杜一鸣不知道纪小佩是金超的妻子,也不知道她是纪南的女儿,但是纪小佩知道他。

纪小佩坐下来,杜一鸣正在谈关于权力制约的问题,他认为权力与资本的结合是造成目前社会状况紧张的根本原因,如果不能够制约权力,那么,权力将会极为野蛮地扩张为不受任何约束的力量,它会吃掉土地、资源、银行资产,吃掉能够搞到手的任何东西,同时,它也会吃掉社会良知,破坏掉社会和谐,使社会处在尖锐的对立之中。

纪小佩对这些问题考虑很少,所以杜一鸣的话没给她留下太深的印象。

仍然是周肇基吸引着她。

周肇基从全球化角度谈中国当代文学。他认为,在未来几年里,政治对文学的干预也许会减弱,文学相对来说会有一个相对宽松的环境,这是产生重要作品的适宜时机。现在对文学构成威胁的是逐渐形成潮流的消费文化,是文学的低俗化。他猛烈抨击了当前流行的几部所谓美女作家的恶俗之作,指出事情还不仅仅如此,一些重要作家也正在降低自己的文学品格。他提到胡杨,说胡杨在经历了《国色》事件以后,基本上丧失了对生活的敏锐感觉,丧失了对社会人生进行探索的勇气,走向了唯美主义……他说,固然可以把胡杨的这种转变归结为某中挤压的后果,也不能排除消费文化对作家的影响,他认为这是整个社会价值观出现摆动在作家当中造成影响的必然结果。

方伯舒教授因为感冒显得很虚弱,他不想或者说没有精力多谈,只简单说:“这种影响可能会持续相当长时间。”

杜一鸣说:“某些人能够容忍恶俗却不能够容忍崇高,不能容忍严肃的思想,这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文学脱离民众,脱离生活,不能产生伟大作品的根本原因。”

纪小佩插言:“从传统上来说,我们最缺少的实际上还是人文主义的东西。我们的文化本身就缺少这个东西,再加上‘文化大革命’这样的政治运动,压抑了曾经出现过的思想成果……”她谈到“五四运动”和三十年代作家作品,“这是让人非常悲哀的事情。”

杜一鸣眼睛明亮地看着她———杜一鸣顽固地认为漂亮的女人没有思想,刚一开始他对于房间里出现这么一个女人很不以为然,他完全没想到纪小佩还能够进入交谈,并且会有这样的思想。

周肇基赞同纪小佩的意见,说:“整个社会,无论传统还是现实,缺少的都是这个东西……”他讲述了最近发生的一次造成七十多人死亡的矿难,从而在思想上呼应了杜一鸣刚才的观点。

…………

惟一这次偶然的谈话对纪小佩的影响非常大。

纪小佩完全没有想到在这个浑浑噩噩的世界上,周肇基竟然不是惟一思考着的人。从此,她和周肇基一道经常参加各种形式的学者聚会。这些学者大多是体制外的漂游者,但是他们具有真正有价值的思想。世界突然在她面前开启了一个大门,这里有旖旎的风光,有奇妙的音响。她倾听他们对政治、经济、文化所做的精辟分析。这些分析在媒体上是见不到的,她在这里了解的历史也不是教科书上的历史。他们描述的现实正是她感同身受的现实。她第一次在现实和感觉没有断裂的情况下感知这个世界,她身心两方面都感到异常轻畅。

有一天,已经成为她精神生活一部分的周肇基对她说:“痛苦不是因为痛苦,痛苦是因为你不能把它作为痛苦向你的灵魂言说。”

是的,每个人的痛苦是不相同的。学者痛苦于国家民族的苦难,痛苦于在社会发展进程中产生的严重的社会不公,权力者痛苦于得不到更大的权力或者权力即将被更大的权力剥夺,下岗工人痛苦于生活得不到保障或者在和他人的对比中强烈感受到自己的无能,农民痛苦于世代耕种的土地被无端征用而征地款又不知进了何人的腰包……这一切痛苦相对于不能对灵魂言说精神痛苦,又算得了什么呢?

你不能对你的灵魂言说———你不能对你的灵魂言说你的生活处境,你不能言说你感受到的社会不公,因为所有的言说都在说明你的羸弱,说明你愧对于人的称号,说明你是一个与邪恶为伍的冷漠无情的人。

当你住了几代人的房屋被和官员勾结在一起的房地产开发商勒令限期搬出的时候,你不能言说;当你买的假化肥、假种子造成颗粒无收的时候,你不能言说;当你几乎一生都为之奉献的企业被企业负责人和政府官员低价卖给外商,所有人都看到这些人从中拿到巨额回扣,看到他们购买豪华别墅的时候,你不能言说;当你因为在马路边上出售袜子无缘无故被城管人员打断三根肋骨的时候,你不能言说;当你的作品被非法书商满世界盗印,你知道政府应当负起职责而你又求告无门的时候,你不能言说;当你看到县上的官员和小煤窑窑主一道无法无天,造成矿难的时候,你不能言说;当你哗哗地流着眼泪亲手掩埋掉死于矿难的儿子的时候,你不能言说;你作为经济学家为政府的某项决策失误痛心疾首的时候,你不能言说;你作为思想家对历史与现实的发展有独到思索的时候,你不能言说……周肇基说得对,这些不能言说的痛苦已经不是痛苦本身,那是你灵魂的裸露,就像还没有愈合的伤口,裸露在盐水之中,你感受的全部是疼痛,是剧烈的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