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一鸣回来了。
吴运韬很惊讶:“他……回来了?”
富烨说:“回来了!”
杜一鸣回来了这件事对富烨是很大的事情,他以为吴运韬也会认为这是很大的事情。但是,他马上就看出吴运韬并不想听到这个消息,他心里一定有远比杜一鸣回来这件事更重要的事情。
“你怎么知道杜一鸣回来了?”吴运韬仍然怀疑消息的真实性。
富烨淡淡地说:“我也只是听说……”
“这么多年他到底到哪儿去了?”
“不知道,”富烨说,“我不知道。”
“他还回东方文化出版中心来?”
富烨冷笑了一下,说:“你多虑了,老吴。他回不到这里。”吴运韬看着富烨———他听出了富烨的话音。富烨不想让吴运韬不高兴,就找补了一句:“你是不是应当去看看他?”
吴运韬说:“我当然得去看看他。”
但是,富烨知道他是不会去看杜一鸣的,褚立炀和赵刚盯的就是这个。普通员工看了也就看了,富烨看了也就看了,因为他马上退休了,吴运韬正处于无比重要的过程之中,当然不能去看杜一鸣,他不可能去看杜一鸣。
富烨索然寡味地走出吴运韬的办公室。
吴运韬看着他的背影,摇头笑了笑。
苏北从李天佐那里找到杜一鸣的住址。
“我要去看他。”苏北说。
“你不认识他,”李天佐说,“你不是他的朋友,你没有这个义务。”
苏北说:“人并不都是凭义务做事情,天佐。有时候好奇心就能够促使人做事情。”
“你对杜一鸣这样的人好奇吗?”
“也说不上好奇还是不好奇,他不过是普普通通的一个人,我没什么好奇的。既然他曾经是我们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领导,尽管我们并不相识,我想我还是应当去看看他……”
“是啊!”李天佐叹道,“是应当去看看他。”
“你不打算去吗?”
“我?”李天佐脸上出现一种嘲弄的神情,“我有什么脸面去看他?”
“老李,时间会把所有的伤痕抹平。”
“不,这是抹不平的。我知道。”
“杜一鸣会有他的角度。”
“我有罪。你告诉他,我不要求他原谅,他要是拿一把刀子来杀我,我不反抗。你知道吗?我经常想把自己杀死,为那些被我伤害过的人把自己杀死……”
“你这样想吗?”
“我从来都这样想。你以为我用小本子整杜一鸣的时候不是这样想的?那时候我也是这样想的,我知道我在作恶。这是我实现自我的惟一方式。你现在也别以为我不作恶了。我以前是魔鬼,现在仍然是魔鬼……我一直奇怪,为什么没有人来把我宰了?为什么?”
苏北看着李天佐,不知道该说什么。“在人的本性中,我们发现三种导致攻击性的原因:第一是竞争,第二是不信任,第三是荣誉……正是荣誉会使人为一些区区小事,如一句话、一个微笑、一种不同的意见和任何其他使人感觉受到贬抑的信号———不论直接涉及本人还是涉及他的家族、朋友、他所属的民族、他的职业,甚至于他的名字———都会导致人变得富有攻击性。”霍布斯在《利维坦》中这样说———苏北就是这样看李天佐的。
苏北这种极为理性的看法,仅仅出现在他的《札记》上,但是,李天佐仍然从他的目光中读到了与别人不同的内容。这也是他愿意在苏北面前自嘲为魔鬼的原因。
杜一鸣住的地方实际上离苏北不远,只隔着两个胡同。
这片老城区已经列入拆迁范围,胡同里到处都用白石灰写着巨大的“拆”字。尽管不断有专家和民众呼吁保护老城区,也不能阻止与权力结合的资本不断扩张,这个不辨其貌的怪物就像古代传说中的饕餮一样,张着黑洞洞的大口,今天吞食这里,明天吞食那里,总有一天会把整个世界吞食掉。
杜一鸣住的也是一个大杂院,一间正房,虽然逼仄一些,但阳光灿烂。窗台上一盆君子兰肥厚的叶片绿油油。陈设极为简单,巨大的双人床之外挤满了普通人家过日子的东西,屋子里有一种饭菜的味道。墙上挂着一本挂历,几个外国美女正在海滩上搔首弄姿。从一切方面都看不出这是杜一鸣的住所。
杜一鸣回来以后,他爱人本来想在家陪他,建筑工地工头说,现在不能请假,她就不敢再说,已经干半年了,还没拿到一块钱工钱,怕闹僵了将来事情更不好办。杜一鸣的儿子杜放在北京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跟随偶然结识的一个朋友来到石家庄,在一个居民小区开了一家有三张桌子的小吃店,卖油条、火烧、包子之类,生意还不错,每个月都给家寄回几百块钱来。杜放也没回来,只有杜一鸣一个人在家。
苏北在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全体员工合影中看到过杜一鸣。照片上的杜一鸣坐在夏乃尊旁边,西装革履,很有气度。他面目清秀,神采奕奕,薄薄的嘴唇,高高的眉骨,深陷的眼睛有一种坚毅的神情。和照片相比,眼前这个人完全变成老人了。他长着一尺多长的花白胡子,穿一身皱皱巴巴的衣服,窝在圈椅里,活像巴勒斯坦极端组织哈马斯的精神领袖亚辛。他现在必须借助拐杖才能够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