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小佩远远地看着方伯舒教授———她有些失望,她不知道学养深厚的方伯舒教授为什么要讲这些。在她看来,方伯舒教授并不是强调学习历史的重要性,他在强调文学……直到以后很久,纪小佩才知道,这位教授的历史学最重要的特点就是不拘泥于历史自身的阐述,他总是从人的角度阐述历史,而对于人的最好说明,来自于文学。所以,方伯舒的课程总是能够提供历史人物进行活动的广阔空间,让你看到那些创造历史的人的音容笑貌,从人的行为中找到历史发展的动力。从某种意义上说,是方伯舒教授广博的文学知识丰富了他的历史学教学内容,他的文学造诣甚至要在中文系几位著名教授之上。这是他的独到之处。
这时候,迷人的季节实际上已经过去了,天气一天比一天热。北京作为内陆城市,春天出奇的短暂,往往使人感觉从冬季直接跳到了夏季。纪小佩总是怀念柳树刚刚吐绿、桃树柔软的枝条上鼓胀出蓓蕾、不知名的小鸟在明媚阳光下啁啾鸣啭时的日子,可惜这样的日子总是那么短暂,那么短暂。
然而,对一些特殊的人来说,这段时间又是漫长的。
吴运韬觉得这段时间特别漫长,是因为在别人都忙着的时候,他很清闲,清闲到百无聊赖的程度。能在这样的时候百无聊赖是一种才能。腐败对于社会是事情,反对腐败对某些有信念的人是事情,但这些对吴运韬不是事情。当别人都在忙着这些事情的时候,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反倒比较宁静,有时候来上班的不过几十号人,业务活动基本上都停止了,吴运韬就是在这时候感觉到百无聊赖的。
金超从K省老家回来,黑了,瘦了,身上还有了几分农村人的气质。他马上从吴运韬的脸上看出来的正是时候。他把一小布袋小米和红枣放到沙发角让人看不到的地方,说:“没什么可带的……”
吴运韬说:“你回去了多长时间?”
“有半个月吧。”
吴运韬笑了:“我怎么觉得一个多月似的……”
“我也是呆不住了,”金超说,“虽然家里人一再让我多呆几天。”
其实是纪小佩一再要走,他拗不过她,才提前回来的。
吴运韬站起身往外看一下,杜一鸣和他带领的人已经拐到大马路上去了,他最后拿定了主意,沉稳地落座在转椅上,做出要好好聊聊的姿态,他亲切地看着金超,说:“怎么样?家里人都挺好的?”
金超开始述说回家遇到的事情。他对那些事情都做了小小的加工,在变形的故事里,他是一个受人夸赞、人缘好、热爱家乡土地和人们的人。他还讲了一些在金家凹流传的民间传说,他说那里是产生故事的地方,他说:“老吴,你要是有时间,一定到那里去看一下……”金超很吃惊自己一下子说了这样多的话。
整座楼都空了,两个谈话者心境平和。这是金超超水平发挥谈话能力和吴运韬长时间保持关注兴趣的主要原因。李天佐破坏了这个条件。
李天佐没敲门就进来了,面色严峻,瞥见金超,轻轻点一下头,径直走到吴运韬跟前。李天佐竟然能够把话对吴运韬说清楚而又不让金超听到。说完,李天佐就走了,再次向金超点点头。
“你是说你们那里……”吴运韬试图重新开始中断了的谈话,但无论语气还是表情,都显示谈话已经成为负担。金超适时告辞,吴运韬拍着他的肩膀说:“行,那就这样,咱们以后找时间再聊。”
金超转身要走,吴运韬突然喜悦地说:“哎,小金,你想怎么跟大家表示一下?”吴运韬已经告诉金超,沈然按照惯例收了职工的份子钱。
金超愉快地说:“我和小佩已经商量好了,请大家到全聚德吃一顿烤鸭。时间么……您看呢?”
吴运韬扳着指头盘算:“星期六怎么样?”
金超不假思索地说:“行,那就星期六,我通知大家。”
金超和沈然商量,沈然建议放在星期五晚上。
“为什么?”金超问。
沈然以老大姐身份开导说:“你怎么连这也不知道?好不容易有个休息日,谁还想出来吃一顿饭哪?住的都那么远,你也不好把人往一块儿集中呀!所以我说你放在星期五晚上,下班的时候往和平门发一辆班车就行了。”
金超觉得有道理,连连说:“还是沈大姐想得周到。”
沈然一撇嘴,逗笑说:“那当然,以后学着点儿啊!”
“可星期六是咱们老吴定的……”
“这你就甭管了,我跟他说去。”
沈然避开其他领导,来到吴运韬办公室,把对金超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吴运韬马上堆着笑说:“行行行,你看着去办。”
沈然笑着,却换了一个话题:“老吴,我可是真佩服你。”
“我身上还有值得你佩服的东西?”
沈然装做听不出吴运韬的话中话,诚恳地说:“真的,老吴,要说处世老到,我还是佩服你……”
“我可要飘飘然了。”
“我现在知道了:你是对的。”
大约半个多月以前,沈然曾经劝吴运韬说:“老吴,我怎么觉得你应当……哪怕是做个姿态也好……”吴运韬自然很重视沈然的意见,但是他当时没有听从沈然的建议,他想稍微观望一下。前几天沈然郑重其事说出她了解到的最新信息,也含有对于自己曾建议他到中国文化大学看一看———这是一种过失———表达的歉意。现在,新的情况进一步证明吴运韬不去中国文化大学是对的,沈然有意把她所起的作用淡化,是想让吴运韬心里舒服一些———这个长期和领导打交道的女人知道,领导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承认你在哪方面对他施加了影响,尤其是有益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