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明白……以后等你正式过门,成为沈家少奶奶,我再跟你说。”
“快去!你张公公在向你招手呢!”
沈海忙拉了咪咪的手跑过去。
航班预告牌僻哩啪啦地翻了一阵,然后停住了。广播里传出的声音同时报告道,那班从香港过来的飞机,要晚点半小时。紫藤站不住,那虹桥机场又不为接客的人设座椅,幼藤便搀了地返回不远处停着的桑塔纳。沈海与咪咪早跑进机场小卖部去了,隔着一层
玻璃门可以看到他们俩一人手中一个可口可乐拉罐,含了吸管,边吮边兴致勃勃地测览那柜台里的商品。沈泽鲲为张宗元找到了一根金属栏杆,原本大约用来分隔候机者的队伍的、半人高支在地上,沈泽鲲让张宗元坐在上面,自己则立于他面前,继续刚才关于国家对自费留学生政策的谈话。他们俩一个七十多,一个近五十,愈者愈相象了,都瘦且高,都架着一副职援边金属架眼镜,都将带点卷的头发理得短短的并且吹得熨熨帖帖,而且还又不约而同地都喜欢穿茄克衫,门襟的拉链都很规规矩矩地锁着。两个人的不同只在皮肤皱纹的多少深浅上,还有张宗元一头银发,沈泽鲲则除了鬓角出现几根白丝,望上去都还是一片乌黑。气质上也有差别,那张宗元虽然年近露是,白衬衣里却系了根色泽鲜艳的领带,腰板也直,手指上还箍了个方形的金戒,浑身透出了点商界人士的味道;而沈泽鲲,皱巴巴的不知什么花色的衬衣显然穿了好几天了,足下还是一双很老式的松紧日黑布鞋,白寥寥的脸色沉稳的表情谦恭的神态,一望而知是个读书教书人。
沈泽鹏和白曼娜站在离他俩大约十几公尺远的地方,背靠着一堵将拆未拆的墙。这虹桥机场早已老化到家了。总说要大改建,却还总是在小修小补,水泥钢筋预制板什么的乱七八糟堆放着。
白曼娜在咦叨着:“干嘛把这张老头子叫了来?这木明摆着扫爸的兴吗?你瞧瞧,那边他们俩,活脱活像的,简直像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
沈泽鹏叼着一支“万宝路”,富有深意地笑笑:“你懂什么?我正是要提醒大家注意呢,沈家门里就我一个正宗子孙。”
二十年工夫可以造就一个人,也可以改变一个人。沈泽鹏早已不是二十年前那名美专毕业生了。
他病愈后返回紫藤花园,沈泽鲢已经办妥了与白曼娜的离婚手续,自己搬到学校宿舍去住,把他的老婆儿子连带红楼二层那间一隔二的卧房原封不动地妥为归还给了他。大藤死后,沈泽鳗又去民政局申办了领养田大藤的遗孤、刚满月的团围的手续,并为团团取了正式名字沈幼藤。前面的离婚比较好办,后面的领养却遇到了麻烦。民政局的人说,田大藤车祸死了,不等于那孩子就是孤儿了,她还有生身父亲呢,人家肯同意把孩子给你吗?沈泽辑有苦难言,回家来找紫藤商量。紫藤到这时已明白大藤生前所说的在贵州找了个爱人,爱人对她漠不关心,因此生了团团后回去就跟此人分手之类,统统都是子虚乌有的谎言,是与泽辑共同设计好了用来对付包括她生身母亲在内的一切人的。死去的大藤让活着的紫藤深深感到了母女两人之间的隔阂,而且令她痛心地意识到,这种以欺瞒世人来抗拒世人的根子,其实在她这当娘的身上,只不过娘的保守的被动型的守口如瓶演变进化为女儿的先进的主动型的有计划有步骤的策谋罢了。紫藤自然明白,女儿撒谎也罢,编造也罢,实在仅只是为了日后索回本来就该属于她的东西,有了围困之后,则是为了谋求本来就该有的合法地位,她应该继承女儿遗愿,她义不容辞。她拼命地从失女之痛中挣扎出来,让泽鲲叫来了在松江的张宗元。她主持了张宗元与沈泽组的父子相认。这在张宗元并无太大震动,仅只免不了一阵尴尬秦惭而已,在沈泽蝇,因为已有了思想准备,也并不大惊小怪了。接下来三个人就讨论了紫藤提出的方案:张宗元的小儿子张沪,不是携了二位有海外关系的女同学,在贵州安营扎寨而且生下了一个大胖小子吗?他们在那里一住年余,多少总有些朋友熟人了,那张沪又从小机灵能干,能不能让他找个知心点的人,由那人出面冒充是大藻的“爱人”,出具一纸“愿将女儿送沈泽鲲领养”的文书呢?张宗元沉吟片刻,说道,估计问题不大,贵州那边乱着哪,已经动刀动枪地武斗了,好几个派,谁斗赢了谁掌权,估计弄张把盖了大印的公文出来不难。只是这件事用通信的办法恐怕不行,非得人去“趟不可。泽鲲说,我去,我还可以去看看饶妹住过的地方。一句话出口,三个人都禁不住掉了泪。这番策划之后不到一个月,沈泽鲲就正式“领养”围困,成了沈幼藤的合法父亲了。一
待沈泽鹏的精神状态完全稳定之后,紫藤把一切都告诉了他们夫妻俩。白曼娜听了直抹眼泪,沈泽鹏一番唉声叹气之后,很动感情地说:
“藤姨,都怪我不争气,让你到现在还为我们操叫你虽然不是我们的亲娘,可是比亲娘还亲,我们沈家子孙,永远不会忘记你!一定会报答你的!”
他的运气不错。在他住院的两三年里,“文革”的最初混乱已经过去,上海地方朝政已基本稳定,所有的基层单位都已成立了“革委会”了。他告学校要求分配工作,那学校里营分配的正是当年与他合写一张大字报的同学他爸。那同学后来也造反,而且当了头,分配时去了市里的宣传部,他父亲比较了解沈泽鹏发神经的原委。于是沈泽鹏便手持介绍信到了上海美术出版社,成了连环画编辑室的一名美术编辑。
那工作很轻松。无非是将革命样板戏改画成小人书。后来沈泽鹏还参与将一本市革委会宣传部组织人马集体创作出来的长篇小说改编成系列连环画的“大会战”,受了宣传部的表彰,得了好大一张奖状。他将那奖状领回来后,核糊好用镜框装了,挂到自己住的红楼二层卧房门口,就像乡下人贴那种避邪的钟谊像一样。也真有效,他的儿子沈海在走廊上或花园里跟别的孩子吵架,竟就不大听到人骂他“狗患子”了。
从紫藤那里知道了沈氏秘史后,他曾以超于常人的冷静细细地考虑了自己日后的前程,权衡了各种利弊得失,为自己设计了一张最合适的蓝图,就好像当年他的母亲李可心每逢紧要关头就会极冷静极精细地估算各种因素,最后作出行动的决断一样。他反复细看了沈泽藤写来的那封信,吩咐自己的妻子白曼娜道:
“从今之后,你不要再去生产组了。你的任务,是养好沈海,照顾好我的身体,不要让我再受任何精神刺激。保住我就保住了一切!”
“这……藤姨好不容易才给我找了这份工作。给中药店拣拣草药,也不辛苦……”
“鼠目寸光,你给我照顾好老公儿子,以后就有你的福可享了!”
觅得出版社的工作后,他立即执笔给沈源写了一封信。他明白老头子一定一心惦记着紫藤,所以先报了紫藤平安,并说她“日夜思念父亲和泽藤姐,盼能团聚”。接下来则报告自己已经成家,并已“为父亲大人喜添孙儿,沈氏家族已后继有人”。最后才简述一句“大藤姐不幸车祸亡故”,却并不说明时间——他并不想过于强调大藤这一脉的存在。信上绝口不提紫藤花园的被占用和被瓜分,他明白此情若是有了涉政内容,就保不住在哪里给卡住了。他发现信件转道日本似乎还比较畅通,于是在自己的出版社里寻得了一个在日本有亲友的,让人家转寄台湾。这封信果真在半年之后,抵达了宜兰的紫藤花园。
于是那联系时断时续地总由沈泽鹏勉力设法维持着,一直到七十年代中后期“文革”完全结束。其间沈源从美国和香港几次汇款来,因为通信人总是沈泽鹏,所以收款人也开具了他。他对此从不隐瞒,来了汇单总是先到紫藤的偏楼去一次,让她过目。他太了解紫藤了。过目仅仅就是过目,紫藤只是细细地看汇单上写的宇,念叨几句“两姐妹的字真像、真像”,然后就把汇单还给了他,连个具体数字都不清楚。沈泽鹏成了接收沈源经济赡养费的实际支配人。
他很节约。他完全改了当初的少爷脾气。当初紫藤当家时虽然经济并不宽裕他却大手大脚,如今他握有为数不小的外币却处处精打细算,决不摆阔露富。他不存银行。他将外币领出来就藏进房里去,就像当年他母亲李可心将财宝藏在红木大床的夹层一样,他将外币夹进几本“毛选”、“马恩列斯论艺术”里,夹在那红色的塑料皮的环衬内。但他也并不克扣家人。他兑换了一些外币,让白曼娜领了紫藤去五角场那边一家专治腰肌劳损的医院,自费配了不少药,扎了好几次针灸,直到紫藤嫌麻烦再也不肯去为止。他还为升了初中的幼藤买了新衣裤高级圆规电子计算机,幼藤高兴地说谢谢叔叔,他却很清洒地道,又不是你叔叔的钱,是你外公的,以后等外公回来了,谢外公吧!虽说沈幼藤也姓沈,他却从来不会在小姑娘面前称沈源为“你的祖父”,就像从来不会在沈海面前说沈源是“你外公”一样。他把直系与分系,搞系与庶出,划得清清楚楚。
他在单位里工作得既不努力,也不偷懒’滥钦洒洒得过且过但决不迟到早退授人以柄,一到下班后出了大门,便坚决不干公事不提工作连想都懒得去想,好似拧了个旋钮改了电台转换了个频道。他急急忙忙往家赶。进了紫藤花园他便觉得进了自己的领地,浑身轻松自如舒适坦然富有主人翁感。他脱下身上那件他最不喜欢穿的涤卡中山装,换上一件白衬衣,再套一件西装外套——他有好几件很正宗的西服,不是“培罗蒙”做的,就是“亨生”定制的,只是都带了蛀洞。这些衣服都是沈源的,因为有蛀洞卖不出价钱,才在紫藤当年靠典当寄卖度日时留了下来——然后,就开始巡视起紫藤花园来。
那年月虽然紫藤花园内人丁兴旺、十户人家数十口老少挨挨挤挤都还没搬出去,但沈泽鹏面上笑眯眯地见人还点点头而实际上根本没有把所有人放在眼里。岂但不放在眼里,其实他在花园里楼道里巡视时干脆就没体会到这些人和随了这些人所存在之物的存在。他的笑容和点头动作只是一种机械的表层的习惯,他的内心深处早已将自己视作这座紫藤花园的真正的唯一的主人了,他的巡视乃是对自己所拥有之物的一种欣赏、一种估算、一种抚爱。他在楼道里走来走去,又在花园里兜着一个又一个的圈子,间或停下步来仰望、侧视、远眺、细看,那种样子,在外人看来纯粹是神经不正常的表现。但他仅是这么走走看看,既不胡言乱语,也从不妨碍冲撞他人,所以久而久之,不但家里人习以为常,花园内其他住户也都不以为怪了。
他总是非常细致地观察红楼。宏观观察时他站到花园的最南端,仰望这幢坐北朝南的带尖顶的欧式建筑,从他的美术家的角度欣赏着这栋楼的小巧典雅绰约风姿;微观观察时他在二层走廊上来回走动着,一遍又一遍,时而弯起食指敲敲砖墙,很满意地作出结构尚未老化的结论,时而仰头看看天花板,透过那层被住户们的煤球炉子洋油炉子熏出的厚厚的油烟污垢,设想出将来大修此楼时,这条走廊的顶板上该安上怎样的浮雕,怎样的灯饰。他还很喜欢到大厅去伪样,那大厅已成了全楼居民的公用客堂,各家都有一个约定俗成的地盘,或放碗橱饭桌;或放藤榻靠椅,也有拦了一角拉了布帘作大小便的马桶间的。螺旋形楼梯早已封死,竖在正中形同虚设,成了各户人家挂扫帚和放拖把的地方。那沈泽鹏对这一切亦视若未见。他清清楚楚地记得“文革”前这个大厅的宽敞和整洁。他甚至还记得大厅之中的那架大吊灯,回忆中的大吊灯是何等的气派堂皇!他在如今的大厅里缓缓地走动着,绕开各种破烂家具,踢响了一个又一个痰盂板凳之类,却不但沉浸于华贵高雅的回忆之中,还在为更加富丽豪华的未来作着设计,根本就不理会那些早晚要滚出这个大厅的住户们同情的、讥笑的、莫落的、嫌鄙的眼光。
他那数年如一日的巡视和谋划所构建起来的蓝图,终于在公无一九八四至一九八五年间成为现实。市“台湾问题办公室”——后来简称“台办”出面干预,说是沈氏户主沈泽鹏已正式向台办申请落实房屋政策,经查所述情况属实,台胞沈源尚健在,且正在筹划返回大陆探亲,故敦促龙华水泥厂尽快改正“文革”期间对原“华申”业主沈源家属及产业的错误做法。几个月内所有在那场“史无前例”中搬入紫藤花园的居民,统统又搬了出去。只有福平一户比较尴尬。他并不是运动中造反过去的。解放前他就与月妹俩占了红楼底层朝东方向的带卫生间的那二十多平方米。沈泽鹏起先坚决要求龙华厂也要解决福平家的住房问题,但后来一是因为龙华的“落实政策办公室”理由很充足地断然拒绝,另一方面更是因了紫藤出了面,先是好好地劝道,多少年的老住户,赛似亲戚了,后则动了态,告诉泽鹏道,他俩住的那间房,是你生身母亲李可心亲自给的,怎么说也要让他们在这里养老送终!沈泽鹏迫于无奈,那白曼娜又在一旁提醒道,花园里还少不了这两个老的呢,福平又看门又管花木,月妹帮着买菜洗菜还加指指抹抹的,便是雇人用保姆,也得管人家吃住再加付工资呢,这才不再与福平老两口计较,由他们住了下去。
沈源早在一九八三年初就汇来了一大笔专用来修缮房舍的款子。他自己主持整修过这片住宅、包括红楼和花园,估算得出大致要花多少钱。老头子把预算打得宽宽的,而且以美金支付。正因为以美金支付,这笔钱更是绰绰有余了,因为那段时间里,外币与人民币的比价正呈逐日上升势,而沈泽鹏又深话此中奥秘,所有需要兑付成人民币的美元,他都是托了熟人拿到那种炒币贩子云集的黑市上去进行交换的,一上一落一黑一白之间,又生出了许多钱来。
沈泽鹏依据他积十几年之朝思暮想早已胸有成竹的蓝图,大兴土木,全面整修了紫藤花园。工程耗时十个月。紫藤花园面目一新。唯有园墙不予装饰,从乌鲁木齐路上张望这片住宅,只能见到斑驳陆离修修补补的一圈高墙,掩着深深浅浅高高低低的青枝绿叶,且因为那红楼仅是二层,所以即便是已经涂了红上了色宛如新盖,那马路上的隔了高墙的行人还是木可能见到。沈泽鹏不是得意忘形之辈,他明白峻峭者易折的道理,他得防备后半世说不定还会有的不叫运动的运动。
相比二十年前那个虽然很乖巧很会打小算盘但毕竟单纯稚嫩未经世事因而一吓就吓出神经病的大学生沈泽鹏来,公元一九八七年初秋立于虹桥机场上等候着老父亲归来的沈泽鹏,已是够成熟、够老到、够精明、够深思熟虑、而且够坚强的壮年汉子了。就像那种幼时为雌性、长大了都转为雄性的黄鳝一样,沈泽鹏早年更像他的妈,脆弱、敏感、多情、神经兮兮,到后来则愈来愈像了他爹,内向、沉稳、务实、会算计。依他的算计,这次老爹回来,一定要问清楚地在台湾和海外其他地方到底有多少产业,哪些是他的,哪些已划入沈泽藤名下,或都干脆没划开,统统都属沈源名下;二要老爹立下遗嘱,让所有子女都得到该得到的,免得七十多岁高龄的他一下子伸腿去了后人们争闹不休;其三,老爹也可、同父异母妹沈泽藤亦可,出面担保,把孙辈沈海弄到国外去读书,而工最好是读管理责西的专业,将来可以继承租业。三个目的达到了,也不枉为一、二十年的劳心劳力了!
张宗元与沈泽鲲讨论了一会关于自费留学生政策的问题,观点不尽一致。张宗元以为,国门应当尽量敞开,只要有条件外出求学的,国家应该创造一切便利条件送他们出去,“用别人的设备师资,培养自己家的孩子,有什么舍不得的?”他说。沈泽鲲却道,我们国家的人才不是太多了,而是太少了,这几年走的不是太少了,而是太多了,国家应该采取措施,适度控制外流。张宗元很不以为然地说,只要自己国家搞好了,政策对路了,出去的人自会回来!沈泽服反驳道,如今正是需要人人出力,改革现状的时候,
你有本事现在不用什么时候用?困难的时候出力的时候你往外跑,往富裕的发达的地方跑,到家里建设好了变穷为富了,你再回来高唱作贡献,其实还不是吃现成饭享现成福呀?张宗元笑着看着面前这位酷似自己的儿子说,呀!你的论调怎么与北京的张鲁如出7辙?看来国家教委在考虑出台一些措施,部分地限制在校学生弃学外流,还是有你这样一些支持者的。沈泽组问道,鲁哥最近回上海过?张宗元又笑道,倒不是他回来,而是我找上门去的。我们这所民办学校,主要是对外出学生进行外语突击培训,因此国家有什么政策上的动向,我们是必须密切注视的。我前一段上京,是利用父子关系当一回克格勃呢!沈泽姐也笑了起来,继而又打听了一下张沪的情况。张宗元说,他们一家三日在加拿大挺好的,因为是去继承遗产,所以很快就拿到了“绿卡”,张沪学的船舶专业也用上了,如今在温哥华岛的一个船厂工作呢!话谈到这里,张宗元的目光转到了十公尺远之外倚了那堵将倒末倒的墙站着的沈泽鹏夫妇身上。他沉吟了一下,显然是要克服一下心理上的某种障碍,终于还是开了口说:
“泽鲲,他们没有把以后的打算,跟你商量商量?”
沈泽鲲的思路有点接不上:“谁?商量什么?”
“泽鹏他们,关于沈源回来后对家产的处置问题。”
“幄,那种事呀,我向来是不管的。”沈泽绍将目光移向了别处。他明白自己的身世。与张宗元谈及这个话题他感到尴尬。他有一种在背地里觊觎别人家财物的羞耻感。
张宗元却坚持着往下说:“你不管是你的谦让。从他们那头来说,不应该无视你的存在。而且,”他停顿了一下,又说:“还有一个幼藤呢,你自己无所谓,至少也要为孩子的以后着想一下……”
沈泽鲲张了张嘴,似乎要说什么,但又咽下了。
张宗元木明白他想干什么,刹住自己话头,问道:“什么事?说吧!你比我当年还要迂,还要书呆子气!说吧!或许我能给你出点主意。”
“不不,我自己会处理好的,”沈泽绍急忙表示谢绝,却顺了自己的思路问道:“我有一点不明白:泽鹏为什么把你也……也召到这里来?您别生气,我说得直一点吧:沈源回来,却让你也到机场来迎接,这……这不明摆着是让……让你们俩,还有我们俩,都处在一种很尴尬的境地吗?”
张宗元苦笑了:“看来你还不至于木明世事到太过分的地步。你还多少能看出你那位一心要当立嗣太子承继皇业的兄弟的计谋和用心。”他叹了一口气,瘦削的脸上现出了衰老的倦意,“我接了他的电话后,就想过这个问题,我是不想来的。你这位兄弟呀,比你更多地遗传了你们那位母亲的小心眼和小算盘呢!他明摆着要提醒沈源注意你与我之间的关系,在他一出机场门见到我们时就清醒地意识到你的血统,以此来加固他作为沈氏正宗接班人的地位……唉,他都不想一想,他的老父也有七十四、五的高龄了,又患有心血管病,这种刺激,对他的身心是否有害…”
“那,那,”沈泽姐有点发急了,“那你何必…”
“何必遵命而来,是吗?”张宗元直视着自己的儿子,“我跟你讲,你面前这位张先生,已经不是当年上海滩上的穷文人、小记者、舞文弄墨养家活目的幕僚师爷了,他是当今上海市内首例靠民间团体之自身力量兴办民办学校的、闻名全国的教育家,他并不丢你的脸!作为沈源当年的朋友,他为什么不可以前来迎候老友面叙畅谈?我再告诉你,八十岁的人早已知了天命、明了世事、断了情根、无了欲念、心如止水了!那沈泽鹏的种种谋划用是以己之心揣度一切,哪里会切切实实地懂得我们这些接近坟墓的老人的心情!我敢说,非但是我,便是沈源,也一样不会因为四、五十年前的恩怨纠,葛而缠夹不清重开战事并且以此为处事度世的准绳了。我是因为坚信这—点,才决定赶来的!”
“您别生气……”沈泽鲲结结巴巴地说着。一个将近八十岁的老人还有这样精确的思路、雄辩的口才、锐利的剖析能力,不由他不折服而且因了自己的退化而自愧弗如。
“外婆,你别着急,你别激动,只有一刻钟,飞机就着落了。”
“我什么时候说激动着急了?”
“我看得出来的。”
“你看得出什么呀!外婆老实告诉你,人到了这种时候,反而会变得一点也不着急,一点也不激动,一点想头也没有了,整个头整颗心都像空了,停住了,冰冻了一样!”
“嗯——让我想想……大概是会这样的。应该说,这是到了激动的最高层次,好像那火烧得最旺时,反而会变得无色透明了一样。”
“我木懂得你这一套套的现代化理论。”
“不是现代化,是现代派!”
祖孙俩坐在桑塔纳车里,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时而很严肃,时而又轻松,时而很一致,时而又辩论抬杠,打发着那一段慢而又慢的半小时时光。
幼藤才不相信外婆所谓的“不着急、不激动”呢!从小到大,听外婆讲过多少关于外公——应该说是两个外公,一个是沈源,一个是田大勤——的多少故事啊!现在如果
让幼藤拿起笔来,用文字可以写外公的小说,用线条可以画外公的肖像!四十年的盼等,等到今天的重逢,还真能“空了、停住了、冰冻了”?
“外婆,”幼藤问道,“外公这次回来,到底是探亲还是定居?”
“信上没说。”
“你估计呢?”
“估计是回来看一看,再走。”
“还走呀?”幼藤叫起屈来,“都这么大年纪了,还不落叶归根呀?还要两地分居呀!”
“你不知他这个人,他丢不下那边的厂的。”
“那就把你也带去!”
“我不去。”
“外婆!你在这里,还有什么好留恋的!你吃苦受累了一辈子了,还不到那边去亭亭晚福呀!”
“这里我就不能享晚福?我这几年日子过得够舒心的了!”
“还舒心呢!我都不说罢了!房屋装修好,居然不给你安排一间像样的卧室,还让你住在水泥地的偏楼里!一天三顿饭,还要你帮着操持……”
“我住惯了,自己不愿意搬!”紫藤连忙打断了外孙女的话,“你叔叔不是还为你备了一间书房吗?你不是也不愿搬,宁肯跟我挤在一起,睡我的脚跟头吗?小孩子家,不要太计较!”
“向我的外婆的无私奉献精神致敬!不过,”口气一转,“我只是担心,外婆您好心未必能得好报!”
“别说了,小海在招手呢,快扶我一把!”紫藤急急地挪动着自己的发僵的身子,“一定是来了,来了!”
“还说不激动呢!”幼藤架住了紫藤在刹那间就发了抖的臂膀,想着。她有点想笑,却不知怎么地,双眼噙满了眼泪。
到这个时候大家才不约而同地想起,应该在前些时候来往通信时,索要一张沈源的相片,或是沈泽藤的近影的。这么多一涌而出的、在装束上很有点类同的港客中,如何辨认出自己那一别四十年的亲人呢?
过去了一组由中旅社组织的港地旅游者。竟都是白发苍苍的老人,虽然打扮入时,衣着色泽艳丽,但一个个都是步履不稳、弯背曲腰或者凸肚驼背的了。又有几个显然是从大陆出差去而返了回来的干部模样的汉子,大包小包满满重重的,腋下还夹了四个喇叭的录音机、英文打字机之类。然后是一些商人,大多是四、五十岁的半老头子,携了二十来岁的妙龄女郎,不知是秘书还是公关还是太太,昂首阔步,袅袅停好地走了过去。往后竟是一大段空白。偶尔跑出一个穿了航空制服的人,沈海拦住了问道,香港来的这趟班机,旅客全部都出来了?那人像是聋了一般,理也不理就掠了过去了。
白曼娜率先提了疑问:“会不会是换了班机了?”
沈泽鹏像是回答她也像是在埋怨:“换班机也该来个电报呀!”
沈海在笑,有点像是自嘲:“嘿嘿,白忙一场,还倾巢出动了!”
张宗元对沈泽服说:“去问讯处问一问,怎么样?”
沈泽鲲刚想走,一眼望见了紫藤的神气,马上就止步了。他顺着紫藤的发直的眼光望去,只见那出口处的长长的通道的那一头,出现了一架缓缓移动着的轮椅,轮椅上坐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推动着那轮椅的,竟是大藤!
他在那一刹那间,差一点喊出声扑上前去。大藤!他深深地埋在心底藏于胸内此生永不能忘怀的大藤!白衣、蓝裙、短发、圆脸、小巧玲戏的大藤!是她,手扶着轮椅的靠背,在缓缓地向他靠近!靠近!
他马上清醒了过来。他感到身旁的紫藤在跌跌撞撞地迎上去。幼藤在勉力扶住她。他立即意识到那不是大藤,而是小藤,是大藤的孪生妹妹,始终陪伴在沈源旁边的沈泽藤!而那坐于轮椅上的白发人,便是一去四十年终已垂垂老矣的沈源!
大陆的文革一结束,沈源就萌生了返回上海,将紫藤和儿孙们接到台湾来的想法。他的“华申”,到一九七八年已发展成台湾东部苏澳港附近宜兰平原上水泥行业中最大的一家股份有限公司,新竹科花莲都设了分厂,产品大多远销东南亚甚至日本。沈氏家业兴旺发达到了家庭历史上的最高峰。宜兰的紫藤花园,也大大地扩展和整修过了。那几株曾被李可心拔起过的紫藤,如今已长得盘根错节绿荫重重,沈源在四根水泥柱的外围又加竖了八根圆形的、铸了如意图案的立柱,使那紫藤的枝蔓四散延伸开来,苍苍茫茫布成了一大片。花园北头的小楼,重新粉刷过,用的“华申”分厂、新竹的特种水泥厂所生产的彩色外墙涂料,鲜艳艳的储红色,令那小楼看上去如同新盖的一般。依沈源的打算,只要能成行,就把上海的妻儿老小都接过来,上海的房产反正已经在“文革”中给“革”掉了,正如那龙华的“华申”在一九四九年离开时便已成了一堆废墟、废铁一样,放弃了使里,一家团聚才是真的。更何况,他已六十多岁,血压持续偏高,又曾再次小中风,原先的偏瘫症状更加严重,行走已离不开拐杖了。又老又病,做什么都力不从心,对紫藤的思念日甚一日。宜兰的紫藤花园里虽然雇了护士、秘书、后娘、佣妇,分工明确,躁情周到,但若拿当年的紫藤作比较,且不说那份真情痴情苦情,便是操持家务的能力和善解人意的机灵,也是许多人加起来也不及她一个!
他让泽鲲将他的意思写到信上去。津藤笑了。“真要这么直说,这封信便是白写
了,”她说,“这边会说你通共,那边会以为你策反,不知会卡在哪头呢!”
“味!你就写老父病体难支,盼见最后一面,这种人之常情,总不会不被理解吧?”
“爸哎,你以为这里那里的有关方面都是吃干饭的吗?你沈老板好端端地当着董事长呢,这么写出去岂不更是心中有鬼、欲盖弥彰吗?一
“行了,反正我是这个意思,怎么个写法,由你去设计,你们懂得怎么摇笔杆子。”
“真可惜,”沈泽藤说,“当年你和妈没发明一种沈氏密码!”
沈源希望紫藤与家人迁往台湾的意思毕竟还是传递到了上海。无论是紫藤、还是泽鲲泽鹏,都一律报以苦笑,深感老头子的不请世事,不切实际,纯属一厢情愿胡思乱想。休说从上海这方面还未听说过举家迁台的先例,便是你那方面,也是可以随便进得的?“文革结束不过两三年,紫藤尚心有余悸,吩咐泽鹏把这封信快快烧了,免得万一落到外人手里,又惹出个什么麻烦来。泽鹏照办了。他也记得那十来年里的“闭门家中坐,祸自天上降”。一家人商量了半天,决定回封信说明一下:紫藤安好,业已在里弄生产组退休,泽眼升了讲师,泽鹏当了连环画编辑室副主任,小海幼藤都已升入中学就学,因此“合家安居乐业,不及思它,惟望大人与藤姐放心释念,有机会回乡探亲,畅叙亲情”云云。信转道香港到了沈源手里。沈源速信还真的如破译密码一般,终于悟出了两地难以在短时间里往来团聚的道理,也只好暂时将那种急切之情压了下来。
八十年代初,沈源已年近七十。他体态臃肿,须发皆白,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老得多,只有一双眼睛,虽然眼皮下垂、眼睑浮肿,但依然目光锐利、灼灼如电,从那两层松弛的眼皮中往外闪着生意人实业家大老板的精明的光亮。公司里的事他依然事必躬亲,每天坐了“奔驰”去办公楼里坐镇操持。靠了“司的克”的支撑,他总是自己步出车门,跨上楼梯,踏进电梯,然后走进自己的办公室。秘书曾建议他坐轮椅,上下楼由别人推送,他坚决不允。只要还能自行走动,他决不把身体交给别人,就像只要他还有这份脑力体力能力掌管他的“华申”,就决不会把“董事长”的位置让给别人一样。
他深感沈氏家业后继无人。十多年前他曾将希望寄托于专攻建材学的留美毕业生沈泽藤。虽然是个女孩子,但沈源并不男尊女卑,只要她能支撑得住沈家大梁,他还是很乐意让她承继家业的。潜意识里她还因为她是紫藤的女儿,又知大藤已死,他对她格外钟爱些。况且,从泽鹏的来倍看,沈氏后代木知怎么搞的,都去偏向了李可心那母亲一脉的文科爱好,非但那本来就不属沈氏骨血的沈泽绳去弄了古典文学,便是自己的亲生儿子沈泽鹏,竟也去当了个美术编辑,而唯有这个小藤,才学了正宗的大学工科而且是建材专业。他希望沈家门里出个女实业家。女实业家在台湾不多,但也并不是没有,那位搞玻璃器皿的老世伯家里,最后掌管大业的,还就是一个年近三十的孙辈大小姐,那家玻璃器皿公司,自她主持后,已成了全台这一行业的“龙头”,分公司已经开到了日本和南朝鲜!
可是沈泽藤很快就让他大失所望了。她太富有幻想,却缺少务实能力。当年她刚刚从美国回来时,曾带来过一股新鲜气息,冲击了沈源的老化了的过时了的不合潮流的经营思想,促使沈源对“华申”作了大规模的改革,从此摆脱了困境,这不假。但真的让她当了新竹方面的特种水泥厂的经理,她却把那厂弄得一团糟,年年亏损,全仗宜兰的总厂补贴,才勉勉强强地一年年维持了下去。她不像是开厂,倒像是在办慈善机构,或者如她说的,在搞“一个欧文所提倡的乌托邦乐园”。她把那厂建设得像花园一样,花草树木,楼台亭阁,吃饭的食堂如餐厅酒吧,办公的小楼如宾馆旅店,厂区里还设了托儿所幼稚园!为了所谓的“消除污染、优化环境”,她一次又一次地设计并更改厂内生产线的走向布局,熄火封窑停工停机竟如家常便饭。这样办厂,还有不亏本的?
那女婿更让沈源烦心。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这位好好当着一份报纸主编的文化人,忽然迷上了赌博。起先还只是在文人圈里打打麻将推推牌九,后来便开始涉足赌场,驾了沈泽藤的自备小车往台北、基隆跑i那里的赌场押注大,赌法新,更有刺激性。因为流于编务,那家报纸报快就换了主编。他也不在乎,没了那职位更少了符绊约束,干脆就哪里有豪赌就宿在哪里。赢了就花天酒地,输了就四出借贷,借贷时用的竟是“白龙”牌水泥的业主沈源的名义。那些债,有时他也还,用赢来的钱,但大多还是还不起,因为赌赢的钱常常在倏忽之间又会输去,偶有盈余,他还得支付所住的高级旅店,所吃的豪华餐馆,所用的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明妓暗娼。沈泽藤劝过吵过,沈源出面训过骂过,毫不见效。小藤伤透了心也终于死了心,到公元一九八二年春上,向法院递交了离婚诉状。岂料在清理财产以备分割时方才知晓,那位曾任报纸主编的赌棍,竟已欠下了数千万的巨额债务,数目超过了沈氏父女家产总额的一半!
沈泽藤拒不代夫偿还赌债,于是那离婚诉讼便无限期地拖延了下去。沈家门这个女婿到了这个时候,竟就分外地理智、清醒和练达起来,向沈源提出了还清债务、分劈沈氏三分之一财产、然后就一刀两断的要求。他非但动用了过去的文友如今的赌友的一切力量,从官方和黑帮的两个方面向沈氏施加压力,后来竟还通过地方报纸宣传道,沈泽藤在新竹的特种水泥厂,大搞社会主义的试验,因为那个“欧文”、以及欧文所倡导的“乌托邦”,众所周知是“空想社会主义”,那是共产党的理论无疑。这种舆论一造,那新竹的警察署,竟还真的派员到“特种水泥厂”巡视了好几次!
沈源权衡再三,终于在公元一九八三年春,答应了那心狠手辣的女婿的要求,只是在财产分劈上作了点讨价还价。破了一大笔财取得了女儿沈泽藤的解放——他看得出来,女儿的精神已被拖垮,再不作出决断,木是李可心的发疯悲剧、便是她胞姐大藤的夭折悲剧,要在她身上重演了
其时,上海的沈泽鹏又来一信,说是经多年拖延,到去年年未为止,位于紫藤花园内的外来户已尽数迁出。为日后全家团聚、父母安享晚年计,儿意对家宅作全面整修,包括红楼及庭园。整修方案,候父旨意。沈源明白儿子的意思。这个儿子虽是学的美术,但从十数年的执笔来信中看得出来,倒是颇具经济头脑的。沈源还记得他小时候的模样,圆头圆脑地很逗人,五官身板都像自己,看样子还真的继承了自己身上的精于打算的某种遗传因子。这封信明摆着是来讨钱的。以前虽也时不时汇些去,但从来不敢多寄,伯到了那片以贫穷为荣的地方树大把风了,反而给革了命去害了他们。但从这封信看来,那边的情况好像的确有了相当大的变化。至少,房产是发还了,而且大兴土木“全面装修”也不至于招惹非议了。沈源立即调拨资金,汇出了五万美元。这笔款子要在以前,并不算太多,但因小藤离婚一事,沈氏产业被伤了筋动了骨,抽拨出来还是很费了一番踌躇的了。
新竹和花莲的两爿分厂,一关闭,一转卖,宜兰的总公司里,沈氏资金亦缩减了一大半。失去了实力优势,董事会里一些早就对沈源的专断独行心怀不满的人趁势造反,至一九八三年仲秋,沈源终于不得不让出董事长的位置。他的辞呈头天递出,第二天就发作了大中风,躺进了台北的中央医院。
一年后他再次死里逃生,但半爿身子完全瘫痪,而且出现了智力上和语言上的障碍。他不得不坐上了轮椅,生活完全不能自理。他的“华申”由沈泽藤主持经营,在两年内只靠一些积存的原料和半成品维持生产。至一九八七年,竟至于欠下了包括税款在内的各种债务数千万台币,濒临破产。
“毕申”的这一状况,沈源已无从知晓。他的老年性痴呆症日渐严重,对工厂事务已了无兴趣。从一九八七年春上起,他除了吃喝拉尿还能预告之外,终日只会说一句话了:
“回去……眼紫藤……结婚。”
轮椅推到了出口处。沈泽起停下了步子,望着迎上前来的老老少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里噙满了泪。不用一句交谈只凭直感,她就知道了面前的都是亲人。从她懂事起她就知道自己有许多亲人,但是在她的生活中,除了一个父亲一个大伯之外,其余的都是陌生人,包括那堕落的反目为仇的丈夫。她是个极重感情的人。丈夫即使已经嗜赌成博,而且几乎在每一个赌场的外围都养了一个女人,她还是念着以前几年的思情、想着他当主编时的多才多艺有情有意,希望他能浪子回头迷途知返。她曾好几次冲进赌场或者假扮赌客况进去,好不容易找到他,他却以陌生的、麻木的、厌憎的甚至仇恨的周光扫她一眼,然后就转过身埋下头沉入他正在进行中的那一局,任她怎么哀求、拉扯、发怒、甚至以离婚要挟、以自杀威胁,一概巍然不动,不理不睬。当赌场黑道人物上来驱赶她时,当他们推操着她、有时还狠猥亵地乘机动手动脚时,她这位丈夫,他这位沈董事长的女婿,靠了沈家资财在这里花天酒地的赌客,竟然连头都不抬一抬!而到了她实在忍无可忍完全被伤透了心而不能不提出离婚时,他非但以他的巨额赌债重创了沈氏家业,而且还竟至于无赖到从政事上诬陷她,欲置她于死地而后快!
沈泽藤真不知道这两三年自己是怎么换过来的。沈氏家业毁了过半,老父一病不起,天大的担子都压到了她这个心也死了过半的人身上。没有一个人可以商量。过去有个玛丽姑妈,虽然远在异邦,但有电话电传相通,沈泽藤还是有个可以讲讲心里话的长辈的。可是玛丽两年前过世了,喉—一个亲人已远她而去。沈泽藤真想去花莲的山上,进了那慈济院削发为尼,一了百了。可是她又下不了这个决心。老父躺在医院里。“华申”还半死不活地吊着。宜兰郊外那片紫藤花园辞了过半的佣人,荒草妻妻地很快现了颓败之象。更何况,大陆的兄弟频频来信,告知两岸的“四通”前景良好,大陆政府明确了欢迎台胞返乡省亲的政策,已有许多人成行,上海的紫藤花园已整修一新,全家老小,特别是年事已高的母亲,天天在引颈盼望团聚的一天。沈泽藤又何尝不希望见到自己少小离家了无记忆但血肉相连的亲人?她俗事缠身,难断人情凡心,只好将自己的满腹幽怨惆怅尽力排遣掉,一边勉强维持住“华申”的厂务,一边为老父寻医觅药,一边还得一次次地去那些申办回大陆省亲的机构登记查询促办,几近心力交瘁。在如此孤苦伶什地奋斗挣扎了几百个日日夜夜之后,猛一见到向着她默默地、却是急切地迎了上来的这么多亲人,她只觉得浑身一下子就瘫软了,所有支撑住自己的、对老父和对家庭的责任心,好像那楼房的立柱大梁般哗地统统散了架了,两条腿怎么也迈不开步了。
她抖着身子,不再推那轮椅,倒反是轮椅的高高靠背撑住了她。她的脸色一下子变得蓝白。面对这么多亲人,她不知道谁是谁,不,知道怎么开口,对谁开口,先向谁开口好。她的迷茫的目光在游移不定中突然被一双直直地盯着她的眼睛吸了过去。几乎所有的前来迎候的人都呆呆地望住了轮椅上的沈源,而只有这个人,竟睁大了一双黑沉沉的眼睛,痴了一般地看定了自己。沈泽藤猛地感到了一阵心跳。她觉得一定是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见到过这个人,至少是见到过这么一双眼睛。她也一样移不开自己的目光了。
沈泽鲲伸出了手,第一个开了口:
“藤……提藤妹吗?……”
他话音未落,那轮椅上的沈源,突然伸出了他那没有瘫痪的左臂,一下了抓住了扶了紫藤靠近了他的幼藤,浑浊的双目变得热烈而急切.死死地盯住了幼藤那年青而姣好的面庞,口齿清晰地喊道:
“紫藤,我回来了!我们马上去结婚!我们马上去结婚!”
在众人哭笑不得的惊愕中,紫藤一声不吭昏了过去。
沈源返回的第二天清早,沈泽鹏就敲开红楼底层福平家的门,与那老两口提出索回那间底层房间的要求。
“你们也看见了,”他说,“我父亲坐上了轮椅。昨天上楼,我们几个人合抬他一个,还差点翻下楼梯。总不见得天天都这么抬上抬下吧?我也是迫于无奈,只好来跟你们商量。当然,”他一面递给福平一支香烟,一面却又毫不留情地说下去,“我也不用提房产权的事了,你们是几十年老房客,虽然从来也没有收过你们一分钱的房租,但想必你们心里是清楚的。”
福平闷头抽烟,没有吭声。
月妹眼巴巴地望着泽鹏,问道:一那么,那么我们……我们怎么办呢?”
泽鹏笑了一笑道:“还是几年前的老话题阳,你们两老养了六、七个子女,每人家里住两个月,一年的日子也打发过来了,是不是?不过,”他摆摆手,制止住月妹发了急要想出口的抗辩,“你先听我说,我们沈家人向来讲道理、讲清义的,也烧得现在的子女都不懂忠孝仁义,不念养育之恩不愿意赡养老人,一时里马上要你们搬出去也有困难,所以我就采取个变通的办法,还是留你们住在园里,只不过挪挪位置……”
月妹连忙说:“那可以的,那可以的,随便哪间都可以,我们俩腿脚还灵便,不怕上楼梯。”
月妹知道沈泽鹏将二楼的那间原来的沈源卧室已收拾干净而且一隔二了,专用来安顿沈源和泽藤,还以为泽鹏要让他俩换住到那一间里去。
沈泽鹏又笑了笑说:“那好,我马上叫藤姨收拾一下,让她把她那间房腾出来,你们可以马上搬。以后他们老两口住这间,小藤姐姐跟幼藤姨甥俩住二层那间,大家都方便了。”
还不等福平和月妹反应过来,他就甩门走了出去。
遍寻木着,沈泽鹏估计那紫藤是在花园里了。
他先是寻到了沈源的卧室。轻轻敲了门,没人应,门倒是虚掩着。他推门进去时想了起来,昨晚在美心酒家的为老父和姐姐所设的接风席上,那沈泽藤跟幼藤因为同在水泥行业中,谈得津津有味地,最后讲定第二天一起去龙华水泥厂,由幼藤带了泽藤去见他们的林厂长、参观并交流一番。想必她俩一早就候在乌鲁木齐路口,等着搭了林厂长的桑塔纳夫龙华了。
一隔为二的房间内,外房空着,乱七八糟地扭着泽藤的风衣、高跟鞋,蛇皮手提包之类,里屋的沈源,沉沉地睡着,瘦弱的身子埋在软软的大床中间,像个婴儿一样。泽鹏望了一会老父亲,心里不免有点酸楚。他走时他太小,他对他毫无印象。待到见面时,他却已经成了只会吃只会拉的痴呆人,一具活着的木乃伊了,沈泽鹏身为人子,不由得徒生了一种怜悯和感慨。他在世时间不会太长了,他想,所以无论如何要尽快办妥一切与他有关的事宜!
他又去那偏楼二层找了一下。屋里整整齐齐简简单单而且充溢着一阵阵清香。紫藤在房里放了好几盆早放的秋菊,橱上的花瓶里还插了几枝金桂。“不是挺好的一间房吗?”泽鹏想,“上海滩上的困难户,成千上万,觅也觅不到这么一间住房呢,让那福平月妹两个人住,够便宜他们的了!”他忽然想那月妹,竟然还以为要让他们搬上红楼二层,不由得噗地一声笑了出来!
他在花园的紫藤棚下找到了紫藤。远远地向她走去时,她并没有发现。他望着她非常怪异地低着头,在那几株如大蟒般虬曲缠绕的粗藤主干分转悠着,好似在寻觅着什么。因了昨日在机场时见到老父痴呆惨状的那种突如其来的刺激,他在一时里以为那六十多岁的老紫藤大概也有点不对头了。紫藤腰腿不便,平时很少作出这种形体动作,虽然常到这紫藤棚下,也多是静思默坐,最多是为紫藤浇点水,今天却是怎么了?
他走近她时不无担心地喊了一声藤姨。
紫藤吃了一惊。抬起头又艰难地直起腰,看见是泽鹏,她才轻轻嘘了一口气。泽鹏诧异地望望紫藤刚才寻寻觅觅的地方,没看到别的,只看到许多蚂蚁正在很努力地搬动一只半死的知了,他忍不住笑了。早听说过人老了会童心复萌,没想到这老紫藤也会这样。他一边扶紫藤坐在树下的水泥石凳上,一边开玩笑;“藤姨你在觅宝哪?”
“是呀,”紫藤说,“你藤姨觅到了宝库,就要喊‘芝麻、开门了!”’
泽鹏并不理会紫藤的笑话,只是把迁走福平月妹、让紫藤伴了沈源搬入的打算说了。
紫藤连连摇头说不行不行。她近年虽然体力大衰智力却未退化,非但不退化,而且还日益明察世事人心,进入任你有千方百计、我自有一定之规的睿智境地。她明白泽鹏总想拔了福平月妹这颗眼中钉、而又要利用这用熟了的老两口的精明盘算。她不去揭穿他,但心里有数。她对泽鹏说,你父亲几乎是全瘫,根本就不能自己驾驶自己的轮椅,动一动都要靠别人,所以住一楼与住二楼对他来讲,无所谓。昨晚你小藤姐不是说了吗,他们住在台湾时,你父亲的卧室也是在二楼的。若说轮椅上下不方便,那就把轮椅放在大厅便罢,他要真下楼来,家里那么多子孙,谁不可以扶一扶背一背?我看你父亲,皮包骨头,恐怕也不过八、九十斤重的分量了罢!泽鹏说,藤姨你何必舍不得搬出你这期西的偏楼呢?你和父亲分离了四十年了,后面还能有几年?何必再这么分居两楼两室呢?紫藤苦笑道,都这么老了,还谈这个?算了吧泽鹏,别为这一间两间屋费心了,正像你说的,你父亲也罢,我也罢,福平月妹也一样,还能有几年工夫?让我们各得其所,安度晚年吧!听说有家部队的医院,专治老年性痴呆症的,你倒是快去打听打听才对,看能不能让你父亲好转些,至少神智可以清醒些,这才是当务之急呀!
泽鹏劝木动她,又木能像对待福平月妹般对待这位老父不断念叨着要“与她结婚”的事实上的继母,只好悻悻离开了那片紫藤花棚。步入大厅时,正遇守候在门口的福平。那又胖又结实的老福平沉着脸,声音赛似发自深井,问道:
“什么时候要我搬?”
泽鹏不看他,只是挥挥手说:“拉倒拉倒,就算我从来也没说过I就这么对付着吧!”
中午时分,泽藤就坐了出租车从龙华匆匆返回。她惦记着老父,怕上海的家人不知道怎么伺候他,弄得一塌糊涂。那出租车驶到大铁门前,泽藤让司机接见下喇叭,可是喇叭刚按响,泽藤自己就笑了起来,心想,我把这里当成台湾的宜兰了,以为一按喇叭就会有人来开门呢1她连忙对司机说抱歉,请结帐吧,我这就下车。不料话音刚落,那带铁环的大铁门还真的哗啦啦地开了,开门的是头天晚上已经见过面的福平大伯。
出租车峻地驶进了花园,停到了红楼前的水泥地坪上。
钻出车,沈泽藤就看到那向阳的水泥地坪一恻、晒衣绳上,如万国旗般迎风飘扬着许多被单、床单、内衣裤之类,那位瘦瘦的但结结实实的叫月妹的老妇人,正在将一套睡衣裤晾到绳子上去。
沈泽藤苦笑着摇摇头,边上台阶边招呼着月妹:
“小福妈妈,真不好意思劳驾您了!”
月妹回头答道。“没关系,别客气!只是忙坏了你妈妈了!”
泽藤的担心没错。头天晚上在美心酒家的那顿接风酒席实在太丰盛了。桃源由泽藤喂着,食欲大开,能够活动的左手总是指着那一大只塞了一肚子糯米、蒸得酥烂又肥又香的八宝鸭,后来又盯住了一碗火腿蛇羹,喝了又喝。他吃得太多了,上午醒过来后,完全控制不住,便拉了一床。紫藤不时地来看看他,见他熟睡便悄悄走开,后来见他醒了,才走到了他的床前。他不认识她,但却用左手拉扯着盖在自己身上的被子,嘴里呜呜作声,比划着要紫藤给他收拾掉。紫藤起先不明白,但见他木然的脸上出现了焦躁的痛苦。便凑近了问他,怎么了,你怎么了?于是便闻到了一股秽气。她掀起被子一看,禁不住啊了一声,眼泪如线般淌了下来。
沈源非但精神痴呆,连大小便都已失控,这是她没有料到的。她一面哭着,一面艰难地移动自己僵硬的身躯,动手为沈源擦身子,换上干净衣裤,还换了床单。干这一切,耗了一个多小时。她力不从心了。曾经起过下楼来找月妹帮忙的念头,而且那白曼娜也就在卫生间的那一边。可是她还是决定自己一个人干。她不愿让别人,包括儿媳妇看到沈源的如此惨象。自己还没到完全不能动弹的地步,可以、应该、也愿意侍候自己的沈老爷、沈源、阿源!可是当她脱下了他的衣裤,用温水擦拭着他时,她的眼泪,便怎么也止不住了。她不得不常常停住自己的手,大喘几口气,把冲上喉头的拗哭压回去,变
成一种呜咽、一种抽噎。那抽噎和呜咽,伴随着沈源被擦拭时发出的愉快的哼哼声,成了一种奇特的音响,传回到她自己的耳里,如尖刀利锯殷切割着她的心。四十年了,她是第一次再次触摸到他的身体。这哪里还是他的身体呵!他的结实的肌肉哪里去了?他的富有弹性的皮肤哪里去了?他浑身的力气哪里去了?他周身上下只剩下了松而皱的、一拎就可以拎起一大片来的、一碰就碰下纷纷扬扬的干燥的皮屑的老皮,他的肩骨、盆骨甚至两臂和两腿的关节,都尖棱棱地突出着,碰上去都格痛了手!他浑身瘫软,任由紫藤左拨右动,提起放下,除了那条左臂,已经完全失去了自主能力!他哪里还是她的沈老爷、沈源、阿源啊!他只是一堆会呼吸的骨头和皮肉罢了!
收拾停当,房里的脏衣物已难得像小山一样。紫藤开了那扇两室共用的卫生间的门,将所有的衣物浸进了那只大浴缸,先用水冲洗掉了秽物,再泡上洗衣粉,又在卫生间和沈源的卧房里喷了一些花露水。干完了这一切,她拭干了自己的眼泪,才下楼去,找到月妹,让月妹上楼来,帮她一起洗净那满满一盆的东西。
月妹下去晾晒了。她浑身如抽了筋般发了软。沈源舒舒服服地埋在干干净净的被子中,又沉沉地睡了过去。紫藤拉了一把椅子,坐到了他的旁边。睡着了的沈源面容平静,那方正的脸庞、高高的眉骨、紧抿的嘴唇,还依稀保留着原先的轮廓。他头发全白,唯有唇上领下的胡子还有点黑白相间,硬硬地连成了一个图。紫藤从床头边夜壶箱里,找到了一把小小的旅行剪刀,伏到他的头边,小心地给他修剪起来。因为没有带来老花镜,她剪得很慢、很慢。
津藤轻轻推门进来时,正见到了这一幕。她在门口停了良久,百感交集。她服侍过父亲,知道年迈体衰的母亲一上午干了些什么。从小离开母亲,母亲于她原先只是一个概念。可是回家不到一天,她已经深深感受到了母亲对父亲的爱,也明白了母亲是如何千辛万苦地拦住了整个紫藤花园。怪不得上午幼藤在龙华厂里谈起时竟说。“在我心里,我外婆是最伟大的女性,便是撒切尔夫人、居里夫人,也及不上她!”不过十几个小时,泽藤就已完全消解了对母亲的陌生感和疏远感,而此刻亲眼目睹的母亲对父亲的爱怜和深情,更是极大震撼了她。她抑制不住自己,一下子扑了上去,跪到紫藤面前抱住了她的膝头,把消满了眼泪的脸伏到了她的腿上。
“妈——妈妈!”她痛哭着,“我苦命的妈呀!”
下午三、四点钟后,本来是秋高气爽的大晴天,忽然积起了一层层白云,阵阵凉风吹来还带了一股股寒气。月妹判断道,这天保不住了,恐怕不到天黑就要下雨,于是就把红楼地评上晾着的半干不干的衣裤被单之类,统统报移送了大厅。大厅虽然已整修一新,天花板上还根一道竖一道地拉了许多红红绿绿的闪闪发亮的彩条纸,好像是个专业的舞厅似的,但那铺了红地毯的螺旋形扶梯下,当年十几户人家用挂拖把扫帚的地方,还是有几根细细的铅丝拉着,专用来解决下雨天晾干衣服的问题的。沈源换洗下来的东西实在多,竟就把四、五根铅丝全都占满了,长长短短的五颜六色,好像是那教师节里专卖给穷教书先生滞销积压商品的展销会似的。
张宗元和沈泽鲲带了一个老中医,坐了进步进修学院的校长专用车——一辆崭新的“皇冠”匆匆赶来。那位老中医是报上多次介绍过的专治老年痴呆症的名医。他的小儿子是沈泽组的学生,大孙子在进步进修学院就读“托福强化班”,于是年近七十的老名医难却沈、张两人之邀,破例上门出诊一次。其实这出诊完全是一种对家属的心理安慰,老中医那套秘方是放之四海而告准适用于一切患者的。沈氏家族迎候了他,又是阎家忙乱一场,到送走这位名医时,已是下午五时许,那天上,还真的渐渐沥沥地飘起牛毛细雨来了。
张宗元也要随车走,沈泽鹏却坚决不允,一定要留他吃晚饭,说是买好了十五斤阳澄湖的清水大闸蟹,无论如何要张校长赏光品尝。泽鲲也在一旁附和,不让他走。张宗元无奈,只得留下,吩咐司机晚上再来接他,回头对泽鹏笑着说:
“蟹不是白吃的,要我做啥,现在就说吧!”
泽鹏也笑了:“张伯真是爽快人,我们家沈海要一张‘托福’考试报名单,他的女朋友要免试进强化班。我知道你手头有照顾名额的。”
“行啊,明天我派人送来。”
“那,报名费多少?一百七十还是八十?”泽鹏摸着口袋。
“不用付了,又不是别人需要,自己家小海么!”张宗元摆摆手,又说:
“其实呢,你不用清我吃蟹,也一样可以办成这两件事。”他动手挽袖子,“蟹在哪里?我来扎,保证蒸熟了,一只蟹脚也不断。”
泽鹏说:“何须烦劳大校长?福平和月妹在干,曼娜在旁边看着哪!我也过去照应一下,吃蟹的调料是务必我去配一配的!综哥,你陪张伯聊聊,那边酒柜里有法国香按,你0相己动手,先喝点开开胃!”
他滞济洒洒地离开了大厅,留下他们父子俩谈知心话。
“知道他为什么留下我吗?”张宗元报了一口香按,问沈泽鳃。
“吃星呀!”他儿子老老实实地答,“听说压价飞涨,一斤要好几十元了!”
张宗元无声地笑笑,说:“我估计,今天这席狂妄,是你兄弟开设的一场鸿门宴——倒不是要拼杀刺杀个难,而是要彻底摊牌,分劈你们的沈氏家产,包括上海的和台湾的。留下我来,既是让我做个公证人,也是再一次提醒大家注意你的非搞系身份!”他沉吟了一下,忽然用极低极低的声音叹道:“哦,可心,这才真是你的儿子呵,你的儿子!”
邵阳澄湖特产的清水大蟹,是沈泽鹏亲自跑到十六铺的集市上,一只一只挑选了来的,每个都有四、五两重,雄的满膏、雌的满黄,那肚脐包又个个干干净净没有一点污泥。小海限咪咪翻了几个出来玩,只见里面的层牙严然像传说中的法海和尚,长长的眉毛,披着袈裟,盘了腿端端正正坐着。泽藤照旧坐在沈源的轮椅旁,用筷子挑了膏黄喂他,紫藤在另一侧,剥出蟹肉来,蘸了调料塞到他嘴里。沈源满嘴牙已掉得一颗不剩,吃饭时,泽藤给他套上了一副假牙,他竟然把那油炸的苔条花生嚼得喀嗡嗡地响,脸上现出极为满意的表情来。紫藤想起他年青时很爱喝红葡萄酒,便用调羹盛了些许喂他,没料到他竟一下子品出了这美味来,伸出了左手臂,去抓那只盛满了红葡萄酒的高脚杯,把整杯酒都打洒了。幼藤忙站起身收拾,沈海和咪咪忍不住吃吃笑,而紫藤却又淌下了泪来。
蟹黄蟹肉剔净吃完后,只有那三个年青人,还对一桌蟹脚蟹钳感兴趣,那中年老年的两代人却都一个个在打炮嗝了,而沈源,竟就靠在轮椅上睡了过去。那轮椅是可以调节的,沈泽藤用脚踩了几下,坐着的沈源便缓缓地躺了下去,一会儿就响起了鼾声。沈海和咪咪又笑,那沈海说道:
“还是爷爷活得开心,吃完就睡,什么都不用操心。”
这话说得不伦不类,极不合时宜,大家都装作没听见一样,连那咪咪也嘟起了嘴,狠狠地踩了沈海一脚。
沈泽藤因喝了不少酒,脸红红的,看上去年轻了不少。她并没有太计较沈海的胡说八道,倒是接上了他的话,开口道:
“你爷爷没病的时候,可是个最会操心的劳碌命呢!每天不过了十二点钟决不会上床,早晨不到五点钟就会醒来,他如今是在补足以前欠睡的觉呀!”
沈泽鹏顺势问道:“父亲总是在操心他那些厂务?厂里的事就他一个人管吗?”
“是的。”泽藤答,“他是个自己干来不及、别人干不放心的人,病倒之前,拉了拐杖还天天到五公里外的‘华申’,一天都不肯脱班的。”
“先进工作者。”沈海说。他想弥补刚才失言的过失,结果这个玩笑又开得莫名其妙,而且打断了他父亲沈泽鹏好不容易开始的话题。沈泽鹏狠狠地瞪了儿子一眼,儿子却又浑然不觉。
沈泽藤还是没有感觉到什么。她以为大陆的青年人就是这么措词用语的,就好像台湾的女孩子总爱用“好喜欢好喜欢”“好开心好开心”一样。她取过桌子上的餐巾纸,抹了嘴,又擦了手,然后从沈源轮椅的下方,一个方方的踏脚板上,拎出了一个长方形的小巧精致的旅行包来,拉开拉链,先是抽出了几张纸,然后又拿出了几个大大小小的装玻精美的盒子来。
“妈,”她对身旁的紫藤说,“我这次回来,因为要照顾阿爸,不能带太大太重的东西,所以只好找一些小件的礼品买,这是给您买的两枚戒指,是结婚用的鸳鸯对戒,待你和阿爸办了手续,你俩一人戴上一个吧!”
紫藤很有点尴尬,说;“你何必呢,都这么大年纪了……”
沈海论过来,揭开那盖子一看,叫了起来,“啊哟,好漂亮,一公一母两只鸟!姑妈,以后我跟咪咪结婚,也给我们买两个。”
“行啊!”泽藤说,揭过另一个盒子的盖子,“这里两根项链,一根白的,一根黄的,就是给你的,祝你们将来幸福!”
她的声音忽然有点发涩,目光转向了沈泽鳗。扶哥,”她说,“知道你是读书人,学的又是文科,实在想不出为你买什么好……”
“我不要,我不要,”泽鲲连忙说,“你和父亲回来了,就是大好事,我见到你……”他连忙打住,差点把“就像见到大藤一样”说出口来。他毕竟还是没到犯傻的地步。
沈泽藤却从旅行袋里掏出了一个沉甸甸的皮革小包,送给他:“这是一架美能达相机,精确度很高的,你可以用来采风去或者用来拍资料。”
“我不要不要,”泽鲲说,“我有一架傻瓜机,用得很顺手的,泽鹏喜欢摄影,给泽鹏吧”
泽鹏笑着说。“藤姐特意为你置办的,你可不能这么推辞呀!”
“就是,恭敬不如从命嘛!”白曼挪呼应道。
“泽鹏弟的一份在这里呢!”泽藤说,向他们夫妻俩送过一张纸去。“这是一套摄像器材的境内取货单,包括一台摄像机,一台放像机和一台彩电。泽鹏弟这几年为这个家费了不少心,我这个当姐姐的,这份心意请领受了。”
泽鹏笑着,并不接那份领单,让身旁的白曼哪代伸了手,以显示自己并不受宠若惊感恩戴德。区区一套摄像器具算什么,他心里想。羊毛出在羊身上,所有的开销,不都是耗了我们老头子名份下的钱财?你沈泽藤,不,应该说是田小藤,不过就是位了几十年生活在老头子的身边罢了,所以才这么大手大脚地送礼做人情!按道理上说,你所花的,都是应该传到我手里来的遗产,你这不是借花献佛是什么?心里这么想着,他那笑容也开始变得愈来愈僵硬了。
泽藤哪里猜得到老弟的这番心思,还在那里以救世主的姿态分发着礼品。她给了幼藤一架小巧精致的立体声收录机,另外送给咪咪和幼藤一人一副带宝石坠子的金耳环。她拿出了几个袖珍计算机,往桌上一放,说,这东西在外头很贱,听说这里送送人挺好的,我就随手买了几个回来,家里以后用来做礼品吧!她甚至还从旅行袋里掏出两块衣料,跟紫藤说,没想到福平月妹还健在,动身时没想到他们,这两块衣料,本来也是随便带带的,妈你就转送给他们吧。最后,她从自己的小钱包里掏出了一样东西,站起身,郑重其事地走到张宗元的面前。
“张伯,”她说,双手递上一块小巧的手表,“这是可心妈妈的遗物。自从知道了家里的情况之后,我就一直细心地保存着它。我想,或许你是这世上最珍惜它的人了,所以特意把它带了来,张伯您收下吧!”
张宗元怎么也不会料到泽藤会出这一招。再沉稳老辣冷静明智,也挡不住那股在心底深处尘封了数十年却终于还是汹涌冲出的酸苦之情了,他伸出瘦骨磷磷的颤抖的双手,接过那只他认识的、多次帮了她摘下戴上过的手表,一言不发地两手相合紧摸到手心。那雪白的头,深深地垂了下去。
“趁今天合家团聚,一个不少,我想把沈氏在台湾的产业情况,跟家里人说一说。
“由于各种天灾人祸,‘华申’厂已濒临破产。
“我在;临离宜兰前,办理了一份财产公证,这里是一份明细表,我复印了几份,大家可以一边听我说,一边对照着看。
“第一栏是资产登记,分两大项。一项为‘华申’的资产;一项为不动产,即宜兰的紫藤花园的房产。
“‘华申’目前的地产、房产、设备、运输工具、积存原料、半成品、本销售成品,合计价值约六千万台币。另有石山、粘土取用权共约价值三千万,全部合计为九千万。
“宜兰的住宅,包括地产、房产、花木、设施、家具,共计价值五千万。
“两项合计约一亿三千万。
“但是,从一九八五年开始,华申’的经营就开始走下坡路,所入不抵所出,至今年六月底不得不正式停工停产,而所负债务,包括税金、动力教、原料购入款。职工遣散费,已达九千五百万台币。
“另外,自前年父亲大中风后,我们在台北基隆两地求医住院,耗资也十分巨大。所用医疗费用,有的以现金支付,有的则采用转帐方式,由医院向我们名下的帐户索取。
“由于‘华申’帐户早已赤字累累,医院的款子实际上也拖欠着。到我们这次离台时,所欠款额大约是五千万台币,具体统计数字,可看另一张明细表。
好两项债务合计数额,是台币一亿四千五百万。
空就是说。即使我们转让了‘华申’,拍卖了宜兰住宅,也不够抵付我们所欠的债务。
“按照台湾的债务法,业主若是资不抵债,经公诉便要被判入狱。
“我们这次申请回乡省亲时,曾因经济上这个原因而拖延了两个月。我知道阿爸归乡心切,他的身体状况又不允许再拖下去了,在不得已中,我便动用了阿爸名份上的最后一笔资金,就是存在花旗银行里的十万美金,以此作申请离台的保证金,事实上,这笔款子,差不多正是沈氏产业与债务之间的差额。
“很简单的加减法:正数与负数正好相抵,阿爸辛苦一世,如今却成了几乎一文不名的穷光蛋。
“万幸的是,他在这里还有一个家,还有多年的老朋友张伯、福平伯、月妹大妈!
“我的打算是,陪阿爸一段时间后,留下他,尽快返回宜兰。我得去了却了那许多债务。万一还有亏空,需要坐牢,那么我就去尝尝那味道罢。”
一顿热腾腾、喜洋洋、红堂堂的蟹宴,经沈泽藤这一番即席演讲,立时三刻转换成凄惨惨、冷冰冰、灰蒙蒙的尴尬场面。好似那出了殡仪馆由葬家主办的豆腐羹饭一样,谁都不再开口。只有那位当事者沈源睡得呼呼的、鼾声一高一低像在吹着口哨。沈泽鹏的脸色变得铁青,眼睛狠狠地盯着沈泽藤。这桌面上有老有小,不太好说话,他想等散了席后,他一定要单独抓住她,要她说说清楚,好端端一个“华申”,怎么一下子会办成这个样子的,她在老头子病倒之后,到底是怎么代理经营之责的?娘的,问也没用了,败也败光了,就是败在你这个丫头胚子养的手上,你真要去坐牢,也是活该!沈海最耐不得这种冷场,凑近了咪咪的耳朵悄悄说:“完蛋了!还指望她担保我出国呢!”这话虽然说得轻,但因为餐厅里静得出奇,结果所有人都听见了,咪咪一脚端下去,那沈海哟了一声,喊起冤屈来:“我也没说错呀!谁不指望这一回……”
他的话还没说完,沈泽鹏一拍桌子,怒喝道:“闭嘴!谁也没指望什么!回你自己屋去!”
沈海还想抗辩,咪咪一把摸住了他的臂膀,就想把他往外拉。那张宗元感到自己已不宜久待,也站起身来说道,告辞了,改日再来拜访。沈泽鹏板着脸理也不理,心想你倒溜得快,拿了我妈的那块手表!虽然只是瞄了一眼,他已看见了那是一块金表,连表链都是赤金,而且还是劳力土牌的名表,价值上万元!泽综随之立起了身,对泽藤说,我去送送,待会儿就回来,再跟你好好谈谈,你可干万不要想不开,是不是回台湾,我们以后再议好吗?泽鹏禁不住哼地冷笑了一声,只差骂出声来了:纯粹是一个杂种!还用得着你来浑充长子,尽这个地主之谊了?谁还看不出来你是迷上这个败家精了?你还想留下个她来,在这紫藤花园里再占一间屋味?他这么咬牙切齿地想着,一旁的白曼娜却误解了他的意图,忙忙地说,哟张伯,可千万别把我们家小海和咪咪报名读英文的事忘了呀,她了句话刚说完,泽鹏却又对她怒吼道:“还有屁的用!不要了!叫你儿子去清管站报到去吧!”
这一片混乱中,独有幼藤端坐不动,还在有滋有味地剥着啃着一只又一只蟹脚。那俏丽的脸上挂着一种冷冷的微笑。她好像在看着一出有趣的闹剧,而且还已经知道了那个结尾。她只是略微给了点关怀给她的阿姨:将一条又一条雪白的星脚肉塞进泽藤的嘴里,而泽藤,显然已经意识到了泽鹏的扫兴、失望和暴怒,嘴里机械地噙住了餐肉,一双大大的杏眼,却开始汪上亮晶晶的泪水了。
所有的想溜的人都还没出门,想发火的人还没正式升火,想界的人还没来得及嚎啕,那静坐于沈源身旁的紫藤,开口说了话了:“都跟我来,到紫藤花棚下去!”
雨丝很密,风很大。虽然有紫藤枝叶密密地遮掩着,沈氏家族一干人还是被淋湿了,一个个的头发都粘在额角上。尽管如此,没有一个人离开,所有的人都睁大了眼,看着福平和幼藤两个人挥着铁锹,一锹一锹地挖下去,甩出泥来。那泥土还未被细雨湿透,愈往下愈干燥,福平和幼藤的额头都已渗出汗珠来。“你去换幼藤!”泽鹏吩咐一旁张大了嘴看傻了的儿子沈海道。他已经意识到了什么,并且已经在那久远的回忆中,依稀想起紫藤曾经说过的什么,好像是父母临走留下过什么似的。他的心,剧烈地狂跳起来。
沈海还未及上前,只听得“咪”的一声,福平的铁锹碰到什么了。他把锻一扔,随手抄起地上的另一把家伙,在泥土里挖掘起来,一旁的泽藤看清了,那把家伙是一把安了手柄的刺刀,曾多次听两个父亲,沈源和田大勤都提到过的、用匿名包裹寄来的日本人的刺刀!多愁善感的她,没有去注意到那个挖出来的大瓮,倒是又因了发现这么一件纪念品而流下了眼泪了。
一旁的幼藤,也一样挖出了一个大坛子。
“往左一点,还有。”坐在树桩形水泥石凳上的紫藤轻轻地说着。泽藤为她打着伞,她无力地把头靠在女儿的身上。
那只裹了油布的早已锈蚀得如马蜂窝般的洋油箱,也被挖了出来。
显然是早有准备,紫藤花棚下预先就放好了两只折叠式的旅行车。福平将它们打开,推到那三个沉甸甸的箱坛前,咳咳几声,将它们扛上去,与幼藤两人,一人一车,向红楼推去。
沈氏家族所有的成员,默默地跟在后面,重又返回了大厅。
金银首饰、钻石绿玉、金条金块、金元宝,甚至还有一尊金铸的观音菩萨和一尊金罗汉。
数以千计的银洋,十几枚银锭,还有一大捆花花绿绿的没人认识的钞票,发了霉都粘在一起如同那炸飞了的高升鞭炮。
刚才开设过蟹宴的长条餐桌上,铺满了、堆起了、摊开了这些东西。所有的人依然只是沉默。只有始终没有离开过他的轮椅的沈源,在长叹短嘘地打着香甜的鼾。
“这些东西,”紫藤开了腔,她的声音疲惫不堪,好像她刚刚跋山涉水行万里路走到终点。“值多少钱?”
没人说得上来,只有人在喘粗气。
“够不够还债?”紫藤将目光转向泽藤。
泽藤点了点头,说:“有余。”
“那就给你爸治病。”说完这句,紫藤艰难地站起了身。幼藤枪上一步,扶住了她。
“等等!”沈泽助大喝一声,拦住了她们俩。
紫藤站稳身子。冷冷地望住他,好像早就在意料之中似的。
“这些……财物,”沈泽鹏如同刚从河里钓到岸上来的鱼大张了嘴,急促地呼吸着,嘶哑了嗓子问:“是谁的?”
“沈家的。”
“好!是谁让你理到地下去的?”
“李可心。”
“好!有没有给你…什么凭据?”
“没有。”
“好!好极了!那么我要问你了,既然是沈家的财产,既然是李可心委托给你保管的,你有什么资格支配?”
“那么你说,谁有资格呢?”_
“我!只有我!”沈泽鹏的双眼瞪得犹如铜铃,“我既是沈氏摘传,又是李可心的亲生,只有我,才有权继承这笔财产,支配这笔财产!”
幼藤忿忿地插了嘴:“二叔你怎么能这么说1外婆支配这笔财产也并不是为了她自己……。”
沈泽鹏横眉立目地打听她:“轮不到你说话,我这一辈还没死呢!”
幼藤毫不客气地反问他:“你的上一辈不是也还活着?沈家业主我外公不就在这里吗?”
“啊哈哈哈!”沈泽鹏狂笑几声:“他已经完全失去了自控能力,对自己的行为不负任何责任了,当然的继承者非我莫属!”
“当然的继承者是我外婆!”
“你外婆?你外婆跟我们沈家有什么关系?她只不过是沈家雇用的一个佣工罢了1她刚才已经说得够清楚的了,所有在场的人都可以作证,这些财物,是我们沈家的,而委托她收合的,是我母亲!财产的归属,还能有什么争议?谁要是还想从我手中夺去这所有权支配权,我跟他打官司打到天边去!”
紫藤不再开口,只是默默地、眯起了她的老花眼,仰头打量着面前的这个凶神恶煞般的男子。这就是泽鹏吗?她问自己,这就是那个圆圆脑袋、终日像个皮球般滚来滚去、缠在她脚跟边的小泽鹏吗?这就是那个每个夏天夜晚,都要她摇着蒲扇不歇手地扇才肯入睡的小泽鹏吗?这就是一上街就紧紧拽住她的手、走累了就要她背着、趴在背上不肯下来的小泽鹏吗?这就是那个喝粥总要让他喝最稠的一碗、吃菜总要让他多吃一筷的小泽鹏吗?这就是那个系上红领巾要她奖励一只盼望已久的乒乓球拍的小泽鹏吗?这就是刚学会画画就很像模像样地为她画了一张一点也不像她的肖像的小泽鹏吗?这就是当她终于用定息为他建了一个画室,他开心得抱起了自己转了一圈的泽鹏吗?这就是被押在学校保卫科面无人色神志恍馆见了她就抱头痛哭的泽鹏吗?这就是在那精神病院里用凄惨的目光从铁栅里往外望着她的泽鹏吗?这就是曾经用那么恳切的语气对她说过我永远不会忘记报答你的泽鹏吗?啊啊,这难道就是他的真正的最后的报答吗?
她对大厅里后来发生的激烈的争执一无所知。、她被幼藤和福平搀扶着返回了自己的偏楼二层小房间。她一头栽倒在那板床上,昏睡了两天两夜。第三天她醒来时,看到了法院送来的一张传票。沈泽鹏已向法院起诉,控告她隐匿沈家巨额财产达四十年之久,在被迫交出后又企图侵吞。诉众要求将此笔财产判决给当然的继承人沈泽鹏并确认其支配权,同时要求被告田紫藤承担法律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