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拿了两三年的定息,不必再为生计担忧,年过四十的紫藤反而显得比前几年后生起来。她的皮肤褪尽了因为营养不足加上烦心操劳而生成的青黄,两颊和嘴唇重新泛起了以往的血色,身体略有点发胖,饱满起来的面孔拉平了早先积聚而成的细细的皱纹,使那本来并不很白的脸竟显得白净了许多了。
因为经济上的宽裕,她也便很自然地注意了些衣饰,虽然无论冬夏,她的衣裤基本上总保持蓝白两色,长袖短袖均是白的施特劳斯(DavidFriedrichStrauss,1808—1874)德国,长裤外套均为深栽青蓝,但剪裁合身,布料也大多为涤纶,显得很挺刮。她不喜烫发,也从来不去理发店,青春年少时流辫子,有了孩子后剪短发。田大勤在时,她的头发总由他来剪,剪得圆圆的,前额还有留海,那发型极适合她的脸蛋;田大勤走后,她学会了自己为自己剪,左右手都会操作,对着一面镜子,手摸着后脑勺,竟也可以剪得一排崭齐,决不凹进凸出。为了节省开支,在那十几年里,她还学会了为男孩子剃头,工具只需一把粗齿推剪便可,泽鲲泽鹏的头发总是修剪得干干净净的。后来经济条件改善了,泽鹏就再也不愿把个脑袋交给她了,并且还说她剃出的头是“马桶头”,是“锅盖头”于是只剩下了一个服务对象——考进了研究生就读“中国古典文学先秦文学史”的沈泽维。沈泽鲲从小不注意自己的衣饰打扮,与紫藤一样地不愿进理发店,读了大学后更是觉得进那种店不光是经济上的浪费,更是时间上的浪费,所以心甘情愿甚至是十分感激地还把留长了的头发给他的藤姨收拾。他的头发带着自然卷曲,修剪起来很不容易,但紫藤已经积十多年经验驾轻就熟了,从来也不让他的头发出现向上翻翘的现象,反而可以利用那种卷曲,摆弄出赛似吹过风上过电烫的效果来。紫藤自己呢,四十岁之后自认为“老了”,则不再剪弄头发,而是用一根橡皮筋一把扎了,再翻卷上去,用发夹夹住,不久便形成了一个警。因为头发依然又密又粗黑,那个会太大了,小发夹夹不住,于是就去买了一种塑料做成的大夹子钳制住它。紫藤喜好紫色,那夹子就挑了枚深紫偏蓝的,好似花园中的四月里最初绽出的紫藤花英一样。
干干净净、利利落落、过了不惑之年愈加透出一身的沉稳镇定的紫藤,每隔一个季度,就到常熟路淮海路转弯角上的一家银行跑一趟,取出两笔款子:一笔是由龙华水泥厂转来的原“华申”私段定息,一笔是将几年前补发到手的钱存进银行后所应得的利息。两笔款于加起来粹逻辑的概念而存在着,运动和发展只在纯粹思维的范围内,又不是按月,而是按季度提取的,所以总数有好几百元近千元,在旁人看来,这位年纪不大的妇女,收入也算是很可观的了。
“八十六号!”柜台里的出纳员在喊。
紫藤从银行设于墙边的一排长椅上站起身,到那柜台前,将手中的圆圆的铜牌递了上去。
她发现那出纳员换了人了。原先是个姑娘,如今换了个中年人。三七开的分头,梳理得纹丝不乱,脸皮很白净,鼻梁上架了一副金丝边的眼镜。紫藤一时里觉得有点面熟。
“多少?”那人头也不抬地问。紫藤发现,连那声音,好像也在什么地方听到过。“九百九十七元三角。”紫藤答。
那人正点着钱的手突然停住了,好像也触动了什么。他突然抬起了头,并且摘下了那副眼镜。两个人都呆住了。
紫藤认出了他来。是冯唯,那个曾在石路“大群绸布店”里当帐房,后来与阿晶一起伪造假帐,席卷了李可心娘家几乎全部资金逃得无影无踪的小白脸。
“小白脸”飞速地瞄了一眼手边存折上的名字。他本来并未注意到存户的姓名。他确信面前嘱一排柜台与他相对的就是紫藤,那个在他记忆中还梳着两条短辫子的,为李可心打杂跑腿总往石路跑的小丫头。他那白净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那双已经坠下了眼袋的双眼皮大眼睛里,刹那间就布满了慌乱和惶恐。
紫藤却不动声色。她闪开目光,接过那只略有点发抖的手递上来的钱,顾自很认真地数了一遍,然后用手绢包好,放进手提包里,看也不看柜台里一眼,转身就走出去。
她对二十年前发生在四马路石路口的恩怨纠葛已了无兴趣。
冯唯那慌乱惶恐的表情,已说明了紫藤积四十年人生经历已日渐参透了的一个道理:人做不得亏心事,做了亏心事一辈子都不得安宁。天网恢恢地,他冯维与阿晶两个,能料到二十年之后,在茫茫几百万人口的大上海,居然还会遇到这世上这片土地上唯—一个知道他俩所干的缺德事的紫藤吗?可是上天还是安排了这么近矩高的四目相对!
紫藤认为,她以她足够的冷漠和镇定,已经向冯唯显示了自己并不认得他,也不想重提往事,也不希望互相打扰的意思了。她甚至不愿意去太多太深地想象这一对卷逃分子这二十年来的生活。“各人头上一片天”,紫藤想着,很快就甩开了眼前隐现着的那张变老了的“小白脸”,匆匆赶回家去。星期六,住校的一个研究生泽鲲、两个大学生大藤和泽鹏,都要回来,晚饭务须好好准备一下。特别是那泽鹏,已经交了个女朋友了,一早就打了个电话来,关照藤姨一定要弄个葱油白斩鸡,说是女朋友白曼娜,别的什么荤腥都不沾,独独只吃这一种鸡的。
门被拍响了。
在厨房里忙着褪毛剖膛拾缀那只闭鸡的紫藤,与一边奶着娃娃一面管着润饭的月妹对视了一眼,明白来了什么客人了。自己家的人不拍门,知道在门枢的一个暗角落里,有个电铃按钮,只要把覆盖在上面的一了片颜色酷似门框木料的塑料纸掀起,便可将门铃按响。这是花园内住着的两家人家的机密,主要是用来防止弄堂里淘气的小孩乱按电铃,弄得里面的人总是去开门,开了门又不见人影。园内朝南的那两扇大铁门,早在一九五八年大炼钢铁时,就被里弄里的积极分子拆了去了。征求紫藤意见时紫藤没敢不同意。她多年来一直订阅《解放日报》,懂得不能逆历史潮流而动的道理。铁门拆去后的窟窿,是她与福平月妹再加泽鲲,拆下了花园里的几道分隔花种的低栅栏,用那些砖块再加上一些泥巴和水泥,才算勉勉强强地填补了起来的。很难看,像是一大块烂疮疤,也像是一张狗皮膏药。从那以后,园内大大小小十几口人,全从偏门进出,成了弄堂居民中的一部分了。
紫藤满手鸡毛鸡肠子,就对月妹说道:
“快去开门,大约是居委会来收弄堂清洁费了!我右边口袋有零钱,你来掏,付了去!”
月妹“哎”一声,伸手从紫藤腰间掏了钱,抱着孩子就忙忙地去开门了。
手里这个孩子是去年生的,生他时她都已三十九岁了。
好几次机会可以有正式的工作,她却都因为生儿有女而被耽误。除了早已成年的小福和成年不久的逃过一九四九年那场麻疹的女儿福妹,她后来又接二连三地生了五个孩子,家庭负担日渐沉重,日子愈过愈紧巴了。刚解放时,因为眼看紫藤一个人带三个孩子,毫无经济收入,她鼓动着福平“与资本家划清界线”,非但分门另过,有时候见到福平帮紫藤干点园林花木活,她还啼啼咕咕,说福平是生来的“奴才命”,自觉自愿“受剥削”。及至到了公元一九六二年,新来的建工局局长督办了有关沈家支取定息的政策,她才变了那种“划清界线”的态度,与紫藤热乎起来。一热乎经济上就模糊起来,电费水费甚至几毛钱的弄堂清扫费,全都由紫藤一人支付了。
她开了门,看见了一手提着一盒点心,一手持了一竹篓水果的冯唯。
“我找紫藤。”他说,“我是她表哥。”
月妹领了他向红楼走时,不免好奇:“没听她说起过你嘛,怎么……
想起来看表妹了?”
冯唯边走边飞快地左右打量着花园,笑嘻嘻地解释说;“一直在外地工作,远着呢,刚刚调来上海,这不就来看妹妹了吗?”
“妹妹……”月妹忍不住笑,心里想,叫得真亲热,说话也细声细气地,挺讨人喜欢的一个斯文先生!
“怎么不带表嫂一起来?”月妹问着,不觉中已代替紫藤认同了这位表兄。
“唉——”冯唯长叹一声,“多年前就去世了,撂下我一个人
月妹很同情地不再多说,心中却又隐约有点明白了这表兄来找表妹的目的。
冯唯像一条蚂蜂胶盯住了紫藤,叮住了紫藤花园。
虽然一眼就认出了紫藤,但紫藤那完全改变了的气质,还是使他大吃一惊。
留在印象中的紫藤,是一个手快脚快嘴也快的,整日里瞪着一双乌溜溜的圆眼睛,鉴貌辨色而又有点傻乎乎的小丫头。那年头里她在沈家李家两头跑,每次在二楼卧房里找不着人了就瞪昭昭冲进店堂间来,直扑帐台,喊着“冯阿哥”,问老板老板娘到哪里去了,“阿晶姐姐”到哪里去了。那时候的她,好像有点缺心眼,阿晶勾住了后来又嫁给李步正后,她也并没有像李可心那样恨之入骨,有事跑来石路,照样“姐姐、姐姐”
地叫,有几次李步正不在家冯唯上楼去会阿晶,她正巧撞来,竟不知不觉地被一骗就骗了过去,还真以为他们俩在算帐核帐办店里的事呢!
可是如今的紫藤,却是如此沉稳镇定,浑身上下,浓浓地透出了一种从容、自信、遇变不惊,甚至只有大家闺秀、时代书城出身的女子才会具有的冷冷的宽容和淡淡的傲气;
冯唯相信她也认出了自己。她那双大大的亮晶晶的杏眼间了一下。而且在他脸上停留过几秒钟。几秒钟之后,像他冯唯这样老练世故的人都控制不住自己地慌张了起来,而她,党立即就自然而然地眨了眨眼皮,眼皮重新张开时,那里面便没有了回忆,更没有了相认的痕迹。她稳稳地接过那近千元钱,只是粗粗地点了点那人摘每一百元扎成一叠的大数目,其余几十元相当于一个普通职员一两个月工资的“零头”,干脆数也不救,就用一块手绢一包了事,装进了手提包。她转身走出银行时,步履稳健,既不匆忙也不迟缓,留在冯唯眼中的背影是一头黑发,松松地鲜在脑后,用枚大发夹夹住了,白衣蓝裤松紧鞋,虽然普通,却一副大家气派。冯维认定,这紫藤今非昔比,不是解放后嫁了大干部,就是早些年成了老杨白大了。二十年工夫,是足可以重新造就一个人的。
紫藤前脚走,他后脚就查找了紫藤名下的存款数额。碍于诸多同事眼目,不能用算盘,他就用心记心算法加出了总数。乖乖,定活两种,已经逾万!还不包括每季度从龙华水泥厂转来的定息在内!“龙华水泥厂”前身不就是李可心所嫁的沈老板的“华申”吗?早就闻知他们全家去了香港或者台湾,怎么紫藤还在领着定息呢!冯唯马上又去翻阅了存户登记卡,找到了紫藤的“家庭地址”,果不其然,就是那座当年的“麦演路”如今的乌鲁木齐路上的花园洋房,冯唯断定,紫藤一定是后来成了沈源的偏房,沈李一定了事,这里的家产,统统都由紫藤继承了!”
冯唯作出如此判断之后,浑身像燃起了一蓬火,屁股下的座椅赛似冒出了一片尖刺,怎么也坐不住了。好不容易控制到下班,他就买了礼物直扑紫藤花园来。
虽然在紫藤花园里所了解的实际情况,与他最初猜想略有差异,但紫藤目前主宰着沈氏留于上海的全部家产,却是毫无疑问的了。随月妹走过花园走进红楼大厅又拐入厨房时,他用目测法估算了这一片地产、房产、物产的大致价格,心里冒出了一串串数字一个个惊叹号。他下定了决心。
冯维的殷勤讨得了除紫藤之外的花园内的所有人的欢心。
第一次登门他就赖下不定非要参与紫藤全家的周末晚餐不可。“我见见外甥外甥女,”他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两张拾元人民币来,伸向月妹,“弄堂口有爿熟食店,烦劳月妹去一趟,添几个菜上台面,好不好?”
“哪用表哥掏钱呀,”月妹说,“我们自己有的!藤姐,买什么好?”
“菜够了!”紫藤说道,“添双筷子就可以了。”
她虽然并没完全驱除对冯唯的厌恶,但刚才听了他声音呜咽语气沉重的叙述,知道了阿晶早在解放前便已暴病而亡,他一直在外地鳏居,吃过不少苦等等自述,那新鲜的泛起的同情也便大大抵消了早已陈腐了的久存的积怨。特别是听他抖着声音说,年青时不懂事,太重感情,为了,为了……那语调里透着不好意思,为了爱,什么也不顾了,阿晶让怎么做就怎么做,便是叫我赴汤蹈火冒杀头危险也顾不得了,只为了能跟自己喜欢的女人做长远夫妻,所以才干了那种缺德事——带了人家的老婆跑了,现在回想起来,心里真是懊悔、内疚、痛苦阿!这辈子欠他们李家的债,只好下辈子还了。这种实实在在发自肺腑不文过饰非不回避事实的话,出名于一个眼泡浮肿的中年男子之口,不能不让紫藤真正地滚动。谁能保证自己不干点错事呀,她想,干错事的人常常原本想不到这事干错了会给别人造成多大的损害呢!及至懊悔,那预想不到的后果也已经产生了,这样欠下的债,委实是在今生今世里也难以偿还了!照这么将心比心、设身处地地想起来,把李家败落、李步正自杀的责任全推到冯唯身上,恐怕也的确是太过了。
这么想着,紫藤在冯唯刚进门时就激起的一肚子不快也就消散了不少,那冷冷的脸色也转了过来,冯唯那张过于白皙过于细致的脸,似乎也并不那么可厌可惜了。
冯唯一定要月妹去买些卤菜来,而且还说,没想到紫藤还有你这个妹妹相伴,所以没带见面礼来,请你就近用这钱买两斤大白兔糖回来,给你几个小娃娃们甜甜嘴吧!大阿舅——他自称道——以后再补礼品。
月妹笑得闭不上嘴,抱一个拖一个去买大白兔奶糖了。
月妹一走,他将身上一件涤卡中山装一剥,系起了月妹甩下的围裙,竟就操起了菜刀站到站板前了。
“这只鸡,”他说,“我可以用它做出了苹本一口吻脑—从一只宫保鸡丁、一只鸡骨着、一只炒时件,一只风爪香菇汤。”
“你坐着坐着,”紫藤一半有点过意不去,一半却并不喜欢这种不由分说不特邀请不须认同便介入别人家庭生活的过分的殷勤,俄们家泽鹏特意关照过,他女朋友只吃葱油鸡的!”
“我做惠油鸡最拿手了,紫藤,姜在哪里?我先把调料准备好。”冯唯又马上迎合了上来。
晚餐桌上,也不知是受了紫藤专门为泽鹏女朋友准备葱油鸡的启发,明白了这位小少爷将据地受娇宠些、特别霸道些,还是因为三个子女陆续到来—一听他自我介绍时,书生气十足的泽鲲马上很恭敬地叫了“表舅”,热情爽朗的大藤也毫不生疑地对自己母亲有个娘家亲戚上门来而表现出了由衷的高兴,只有这个方脸盘上拉有几条横长的肌肉、眼神也格外凌厉的泽鹏,在淡淡的做做的应酬中,不但显露出少爷式的骄矜,甚至还隐含了一种与他才二十岁的年纪很不相称的警惕和疑惑,令冯维对他格外地生了小心。他曾以很委婉很在行的方式赞扬他那女朋友白曼娜的漂亮,假装问道,小白你的血统里有没有八分之一或者十六分之一的外国血统?白曼娜哈哈笑着摇头说,我才不是“杂夹种”呢!他却作不信状道,可我怎么总觉得你有点像外国人呢!这明摆着是在吹捧白曼娜的雪白的肤色和高而挺拔的鼻梁,白曼娜开心得马上就夹了一块葱油鸡到“表勇”面前的碟子里。而那位泽鹏,却非但无动于衷,桌子下的一条大腿却还抖动起来,表现出了阿飞式的不屑和不耐烦。紫藤在忙进忙出地端蔡瑞场,因为全家团聚而满面笑容的,冯唯明白凡小时前她胸中的疙瘩多半被他两个钟头的努力化解了大半,心内暗想,女人毕竟好对付些,可台面上那位长得酷似当年沈老板的这小患于,却不能掉以轻心呢!一方面是急中易生智,另一方面也是他发现,这泽鹏似乎特别有经济头脑些,紫藤每端一道菜上来,他大多要问一问,晴,刀豆,时鲜货,卖多少钱一斤?藤妇,这只鸡不小呀,几斤重?活杀的,几钢一斤?甚至对冯准掏钱、月妹采购的卤菜也作了评论:弄堂口这爿店,最敲竹杠了,味道不好且不说,每样东西都比常熟路淮海路那家熟食店贵上两三角钱,店里一定有贪污犯,我早晚要向他们系统里的“四清”工作队检举揭发。冯唯听了茅塞顿开,马上就在心里配好了一把专开这位小少爷之锁的钥匙。待紫藤忙得没什么可忙了终于坐上桌面时,他就一面往紫藤面前的酒盎里斟上他带来的葡萄酒,一面说道:
“紫藤我告诉你,你的存款方式要变一变,改成另一种办法,每年可以多出干把元进帐呢!”
紫藤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发了呆了。
不待众人反应过来,冯唯就捏了一只筷子,好像用它当笔在计算着似的,边在桌上比划,边慢条斯理地说:
“你从银行走后,我粗粗翻看了一下你的存户登记卡,才发现这几年下来,你可真是大亏了…”
沈泽鹏马上接了口:“怎么?银行搞错了?”
泽鲲说。“这怎么会?国家银行嘛!”
大藤笑着:“表舅你怎么像说书似的呀?弄得大家肛肠根都发痒,怎么回事,快说呀!”
冯维说:“你们不在财贸系统,特别是不在银行里工作,所以不晓得这个存款的方式,是大有讲究的L泽鲲说得对,国家银行么,错是不会错的,但因为存款有活期、定期、零存整取、整存整取等多种方式,而各种方式的规定利息有高下之分,所以会存不会存,这个利息的数额,就不大一样了!……”
他陷了泽鹏一眼,见他瞪大了眼睛专心致志地听着,大腿也忘了抖动了,心里不禁想,小子,一听到钱的事你就没有一点儿狂劲了!你不懂的事多着呢!
他不慌不忙又条理清楚地比较了两种存款方法:一种是如紫藤般交给银行拉倒,到时候去取固定的息金,还有一种就是将钱款分成几股,有的存三年五年甚至八年,有的存一年半年甚至活期,中间不断地进行周转,一方面可以细水长流地每月都支取到一定的利息以维持生活,另一方面则可以充分利用某些高利息的存款方式,使本金不断地本加利、利滚利地扩大起来。这样,他说,非但不影响日常开支,只要再过十年八年,紫藤名下的这笔存款,估计即使不翻倍,也至少可以增加到目前总额的百分之一百七十到一百八十。
“你们三个的婚事,”冯唯用充满长辈式慈爱的口气说,“笃定可以办得体体面面的了!”
“这有多么喀苏!”紫藤说,“总这么存进取出地折腾,我听听头都发了晕了!”
泽鲲说:“我也搞不大清楚。只是有点奇怪,国家制定金融政策时,怎么就没有考虑到中间有这么大的漏洞呢?”
大藤笑盈盈地问冯唯:“表勇你以前是干什么的?放过高利贷没有?”
“你妈知道我,”冯维说,“我这辈子,就吃算盘饭,不是当会计就是坐银行。辛苦阿,刚过四十岁,就老花眼了!”
一直没有吭声,只是骨碌着两只眼睛的泽鹏,突然站起,举起了酒杯。“表舅,”他第一次这么喊道,“看你不出,还真有两下子!来,外甥敬你一杯!”
两杯相撞,发出了“恍”的一声。泽鹏一饮而尽后说:“表舅,欢迎你常来;以后多给我们藤姨出出主意,她呀,经济上太有点糊里糊涂了,还真需要有人帮她把把关呢!”
“没问题,”冯唯说,“自己人嘛!”
几个读大学读研究生的年青人不常回家,因此虽然知道表勇常来常往,倒也没住别处想,但终日在花园里操持家务的月妹却看出了冯啥要想最终介入这个家庭的深层用心了。她不久就很明朗地游说道;
“那个表勇我看挺好的,紫藤你去办个手续得了!”
紫藤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了:“月妹你胡说什么,都这么大年纪了,还开这种玩
笑!”
月妹笑道:“咦,你当我看不出来呀,他第一天登门我就有数了
紫藤板了脸:“别人若是胡说人道还可以,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个家里的情况……我怎么会对不起……对不起……大藤她爸爸?”
“还守他呀?”月妹说,“一、二十年杳无音讯,又是去那边的……
弄堂里那家姓供的,知道吗?也是你这种情况,去法院里一说,马上就判离婚了,前不久刚刚结婚,把一个在大学里教书的男的接了进去了……思恩爱爱的,天天去国泰戏院看夜场电影……”
紫藤任由她絮絮叨叨,不再搭理。月妹觉得无趣,以后也便不再谈这个话题了。
紫藤怎么会不知道冯唯的意思?
他是个非常狡猾的男子。他把自己掩饰得很好,人前从来无越轨言语过分举动,使全家老小都觉得他是个胆小谨慎循规蹈矩的正派男子,月妹的所谓“看出来了”,只是一种猜想,一种感觉而已。可是只要他与紫藤相处时没有第三个人,他就把那种意思明明白白地摆到了脸上、眼光里、甚至动作中。紫藤从心底里讨厌他这种好似时刻候着机会、得便就放肆的脾性。最不能让紫藤接受的,是他最喜欢采用的一种动作:那就是但凡他从紫藤手中取过什么东西,或者交给紫藤什么东西,甚至是帮了紫藤于一件什么活,他都喜欢用他的那双白净净软乎乎的手,碰碰紫藤的身体的某些部位,比如赠一下手背、撞一下臂膀、挨一换肩头、有一次畜饮田聪吸附捅了一下紫藤的胸轨紫藤虽然经过男人的抚爱,失却了男人的抚爱一、二十年,却绝对受不了这种贼头狗脑的、如蚊叮如虫咬的、暧昧得如做贼做扒手般的亲热动作。每让他碰过一下,那被碰的部位便会汗毛肃立,紧接着全身就起鸡皮疙瘩,胃部产生一种恶心得想呕吐的感觉。她真不明白当初那位精明强干的阿晶,怎么会喜欢上这样一个如夏日梧桐树上的刺毛虫般的男人的!
去法院办一张离婚证明再嫁给他?这辈子决不干,下下辈子再下辈子再下辈子,紫藤也不会愿意!
她永远记得、今生今世只能接受男人的两种爱:一种是沈源的,毫不犹豫地迸发出热和力,一把就把她揽在怀里;另一种是田大勤的,所有的爱都在他的宽容、忍让、克制以及对她肉体的尊重上!
冯唯的最佳存款法一年后便见成效。公元一九六六年春节,紫藤按惯例向泽鲲泽鹏公布前一年的收支总帐,出示她名下的存折,泽鲲边听边点头,一点儿不往心上去,泽鹏则骨碌着眼睛,明白一年下来除去吃用开销,那存款的数额,已有了相当幅度的增长,心里不由得由衷地佩服那位八杆子也打不着的“表勇”,并且从此省悟到了一条处事处世哲理:即便是国家制定的政策,也有空子可钻,那么做人做得聪明些、门槛精些,就不会吃大亏了,哪里都留有缝隙呢!
于是到春末夏初学校里发下“毕业生登记表”时,他就将白曼娜作为“未婚妻”填了过去。他读的是美术专科学校,三年制的,马上要毕业了。学校里已经传出风声,这一届毕业分配方案中有很大的比例的外地名额。他知道自己出身不好,很有可能轮上那“支援边疆、支援三线”的光荣。政治辅导员已经找他谈过一次活了,问他毕业分配有什么打算,他说:
“我养母年老体弱,一身的病,需要我照顾呀!”
辅导员笑了:“你养母还要你照顾?据我知道你一回家就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恐怕从小到大连只碗连块手绢也没洗过吧?”
泽因油腔滑调地说:“老师您说得对,愈是这样,我愈有反哺报思之责了,养母到底上了岁数了呀I”
“你养母岁数不大,我前不久刚刚见到过,”辅导员说,“即使政策规定老人需有人照顾,你哥哥沈泽鲲也已在一年前研究生毕业留了校了,老人身边留一个子女便可。”
泽鹏暗中气恨大哥为什么不考虑考虑他这个弟弟的出路,抢先留在了上海。有一次见到紫藤刚在花园里收拾完了花木,满面油汗显得神采奕奕的,看上去比她四十四、五岁的年纪要年轻得多,一股莫名之火,竟也顶上了心头。
好在他终于找到了白曼挪作自己的护身盾牌。
这白曼娜是他第三个也不知是第四个女朋友了。前面几个他不认真,人家也只是玩玩,所以好聚好散地,朋友交长些是几个月、年把,短的不过几个星期,看几场电影,在夜花园里接两次吻。白曼娜不大一样。她比他大三岁,已经二十四了。非常漂亮,而且一心一意。只是独养女儿从小让她爹妈娇惯着不动心思地过日子,于是那用进废退的心思便退化得总保留在少儿水平上了。她本在一家丝织厂里做检验工,爹娘宝贝她不舍得她上人小时的班吃苦,便让她泡了病号游荡在家里,老两口一个在工厂,一个在商店里早班中班夜班地拥班子,把个女儿如佛般供了起来,只待识货的前来化缘请佛。后来
沈泽鹏来了。他是学美术的,马上就发现白曼娜五官搭配无稽可击,人体比例标准合度,既有海伦的姿容,又有维纳斯的身材,当即表示倾倒,确立了恋爱关系。那一对老老实实的、一辈子住在南市鸽子捆般的住宅区内的工人,见了沈泽鹏的翩翩风度,又听他自吹家财万贯,有花园洋房,父母亲均在美国目前正在建立联系之中,至今家内尚有保姆侍候等等,后来又真的去紫藤花园做了一次客,马上就下决心把宝贝女儿送将出去了。不料沈泽鹏生性喜新厌旧,不到半年就对这个赛似个只会动人造眼睛的洋娃娃的漂亮姑娘生了厌弃之心,发了狂般地追求学校里一个低年级的娇小玲现的女孩子了”。白曼娜却浑然不觉,只记得沈泽鹏的山盟海誓以及毕业后娶她的诺言,而她的一对老父母,则在很热心地为她准备着嫁妆了。
毕业分配的事一提上日程,沈泽鹏从美丽浪漫的恋爱游戏中清醒了过来。小小年纪的他,既是天生了他父亲沈源的做生意的精明,也是遗传了他母荣李可心的自私和干练,更是在一年之内有了冯唯这位表舅的榜样,权衡再三,决定脚踏实地地钻空子找缝隙安排自己的前程。他对那白曼挪重新热恋起来,并且征求了她父母的同意,在毕业生登记表上将白曼娜填作了未婚妻。他已经确切地探听到了有关分配的具体政策,知道凡是有“敲定”了的未婚关系的,组织上自会照顾,更何况,这白曼娜还是一对“响当当”老工人的独养女儿!
冯唯自然也有他的长处,要不然紫藤何以能容忍他在公元一九六五至一九六六年的一两年间,如此自由自在地出入她的紫藤花园!
他实在也真会讨好几个孩子。他知道大藤这学期正在攻读“中药学”,马上就捧来了一大叠线装书,其中竟有一套《黄帝内经》。大藤得了书欣喜若狂,翻着翻着问道,这书上都有一个印鉴,是谁呀?冯唯淡淡地说,我的舅舅,过世前是问北一带有名的老中医呢,留给我也没用,就再传给你这位外甥女吧!大藤很感动很感谢,从此便多了几份尊重少了许多戏谁。紫藤起先也以为他说的是真话,但后来偶然听得懂篆文的泽鲲念出了那方印鉴上的字,才恍然忆起这书的主人,似乎就是那死去的阿晶的前夫,抗战时在学校里正教着书让日本炸弹给炸死的。紫藤并不去点穿冯唯的谎言,就好像从来不与孩子们说起这位“表勇”的劣迹一样。紫藤对“谎言”持有一种特别宽容的态度。她见到过太多的谎言了。她自己也说谎。她明白人有时候不说谎不行。谎言有时候是一把钥匙,专来开启某些没必要锁上的门,解除门外人的多余的疑窦。谎言有时候还可以安慰人,使人避开那些存了脓流着血一触即溃的伤疤。冯维关于《黄帝内经》的谎言,于人于己都无害,随它去吧!只是这冯唯说谎时的认真庄严和如此挥洒自如的套近乎,实在令紫藤叹服。叹服之余,则又更看清了他对自己的那种肉麻小动作之虚假实质。
尽管保持着高度警惕并且坚决将冯唯的非份之想拒之于门外,但到公元一九六六年的春上,这家伙的不屈不挠、谋而不舍精神毕竟引起了知好知歹、特别能领受人情的紫藤的感动,甚至还触动得那位难得一来的张宗元先生,也直截了当地开口撮合保媒了。
冯唯很快发现他的小动作根本不能奏效。这紫藤看上去还年轻健壮,但好像天生就性冷淡,浑身上下不生成一个有性感觉的细胞。冯唯有意触动的,都是些敏感部位,那紫藤竟然完全不知不觉,非但毫无反应,连个闪避动作也没有。冯唯灰了心。但他不是个知难而退的人。占有这个紫藤花园,当它的主人的理想大诱惑人鼓动人了。他开始另觅捷径。有志者事竟成,他发现了紫藤有着在花园里摸摸弄弄整治花木的爱好。他跟在她旁边观察了一段时间,还跟她有一搭没一措地闲聊着,乃进而发现这紫藤虽然种菜是个能手,培植花木的本事却有限,弄来弄去都是些最常见的东西,月季呀,秋菊呀、迎春呀,茉莉呀、顶像样的也不过两棵玉兰三株冬梅几行月桂。紫藤见他对自己栽种的花地革儿们很不屑,就禁不住告诉他:
“全靠了它们呢,那十几年里,用它们换米换钱贴补家用,才养活了他们三个。”
冯唯说:“这么大一个园子,为什么不种点西洋杜鹃、马蹄莲、或者康乃馨之类?”
“我不舍呀,”紫藤可怜巴巴地说,“大…大勤例都会,原先园里都有,他一走就统统死光了。”
冯唯看看紫藤的脸,明白自己日思夜想的捷径已在眼前了。
他连着几天一下班就跑新华书店旧书店,觅得了许多花木栽种及盆景制作的书。他开始刻苦攻读并且理论联系实际地拿紫藤花园作了试验田。他才四十多些,正当壮年,人又聪明,不久就在国内培育出了许多新品种,而且还与紫藤一起,拉了福平,整理出了荒废了多年的拥间小暖棚,在里面一盆一盆地养起了米兰、君子兰、五针松等娇嫩的名种花木。又过一段时间,他开始着手制作盆景,让紫藤做他的下手,煞有介事地在园内辟了两块地方,一块专放“树木盆景”,一块则搁置“山水盆景”,而且分门别类地给每盆盆景都安一块写了名目的小木牌:红白相间的花叫“二乔春色”,几根文竹加一块石头浸在水中叫“谦湘流水”,一小棵紫藤依于一段树根则取名为“翠藤依木”,一
株安于启盆里的小相村定名为“青春常驻”。他下了这番心血使他获得了极大的成功,非但紫藤跟他有了共同的爱好日渐有了共同的语言,而且使素来对他身上的“铜臭味”、“市侩气”不很看得惯的泽鲲也慢慢改变了看法,与大熊私下议论道,倒真看不出,这位表舅还很有点雅趣的呢!
一九六六年仲春,早已摘了右派帽子,但却因这一段历史而被调至远郊去当教师的张宗元,因为带了一批初一学生到上海的烈士陵园来扫墓兼春游,抽空先回山东路家里探望一下卧病在床的老妻慧珠,又急忙忙赶到紫藤花园来看看紫藤和泽鲲。他虽然人在远郊僻壤,却始终密切注意着国际国内形势,报上每一篇社论每一篇批“海瑞罢官”的文章都反复阅读,凭着几十年的老经验,也从已当了市教卫办副主任的儿子张鲁那里摸了点“内部消息”,他已嗅出了暴风雨降临前的那种气味了。他要来告诉紫藤和泽鲲,让他们有点思想准备。泽鲲不在,他只遇到了紫藤。紫藤说,泽鲶正是去学校参加这个海瑞的讨论会去了,昨晚看书写文章弄到半夜三更呢!张宗元发急道,他不是搞先秦文学史的吗?这海瑞是明代嘉靖的官,管他什么事?紫藤却道,既然是明朝的官,又管我们中华人民共和国什么事,怎么天天报上都有大块大块的文章?张宗元一时说不清楚,只好再三嘱咐道,千万让他消停些,不要涉政,少开尊口,要记得他的家庭出身,不要当那个出头椽子!紫藤让他的紧张情绪感染了,只哈哈着,也有了点不太妙的预感。送张宗元出门时,那花园里一排排新栽的花和新制作的一、二十盆盆景,令张宗元惊讶了:
“咦,大变样了!你弄的?”
“不……就是那个冯唯,你上次来时见到过的。他弄的。”
张宗元饶有兴趣地看了一圈,又说:“想不到他还这么值园艺。”
“他说他原先不懂,只是近来看了书,边干边学的。”
张宗元笑了:“明摆着,是投你所好呢!”
紫藤红了脸。在这位张先生面前,她总还留有点姑娘丫头时的秦赧和屈从。她什么也不瞒他。
“很一门心思呢。”她说,“学着种,还种得这么好,也难为了他。”
张宗元驻足凝神想了想,问道:“你的意思呢?”
紫藤不答,顾自弯腰摘去了几片枯黄的病叶。
“你真要觉得合适,”张宗元说,“还是可以考虑……改嫁的。谁知道那边……唉,天各一方,什么情况也不知道啊J”
紫藤仍然不言语,只是放眼望了望西落的夕阳,那夕阳下一大片梁上了金色的紫藤花。
“紫藤,”张宗元说,‘你岁数还不算太大,重新考虑目后的归宿,也是人之常情……我说得再实在点,眼看又要来一场大运动,你这样守着,恐怕—一唉,恐怕难逃一劫!若马上改换门庭,还是来得及避开的!”他努力把话说得轻松些,“需要媒人的话,我来当阳!”
紫藤收回目光,正视着他,问道:“张先生,我是这样的人吗?”
难道我在恋爱?这算不算爱?怎么没有跟玛丽的那种激情,没有对李可心的那种倾慕,更没有跟紫藤那样的贴心贴肺缠绵凄婉?我只是觉得这女孩子像是一束熊熊的火,凑近了我这堆正在冷却下去的灰烬,在把我重新点燃!难道这也是一种爱?天!我的年龄,是她的一倍半呀!
沈源沉沉地躺在席梦思大床上,半睡半醒图图盼盼地想着。卫生间的门半掩着,里面传出沐浴着的时重时轻的不规则的哗哗声。沈源在一种疲累的迷蒙中,根据这无节奏的哗哗声,能判断出那喷洒着的热水正在冲刷着阿强的哪些部位、这浑身都充满了野性的女孩子,非但洗沐时从来不关上门,说是关了门太闷气了,洗沐前后还从来不喜欢披上浴巾,赤身过去,赤身出来,毫无羞耻感。沈源太熟悉她的胸体了。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她会没有休止地重复这么一句话,吻他的时候,挂在他脖子上的时候,用各种各样的花样做爱的时候。
沈源明白,对这个女孩子来说,“我爱你”已失却了语言的意义,而只是欢愉时的呻吟,顶多不过是一声声感叹而已。
有了与紫藤的经验,在她终于将他吻得不能自制,冷却了十多年的欲火重新燃起时,他一上她的身就明白了她早已不是处女。
这早就应该想到。她太有经验了。她熟练操作着各种性挑逗,明白无误地暗示沈源不必有任何顾忌,一步紧逼一步地煽起他对她的欲念。甚至到最终结束那雇主与雇员的社会关系,跃入或者叫退回到那种男人与女人的自然关系时,沈源的衣裤,也是由她动手剥除的。
可是一旦越过了峰巅,沈源就不可抑制地产生了一种跌入悬崖、坠入深渊的失落感和恐怖感。他再不愿也不敢去碰一下身旁这饱满白皙曲线毕露的肉体。只要轻触一下,他就会汗毛肃立,全身都爆起鸡皮疙瘩,胃部涌起一种要呕吐的感觉。
这时候他那紧闭的眼睛前,总会浮现出紫藤的面容来。她不笑,也不哭,只是睁大两只杏眼,定定地望住他,望得他心里发胀发苦发酸。他只能紧紧咬住牙关,把那涌到喉头来的苦和酸,下死劲咽下去、咽下去。
幸而那阿长的经验已到炉火纯青的地步。她从来不再来骚扰他,软瘫片刻后,就会顾自跃起,撞开了卫生间的门,不关,哗哗地冲洗起来。
留下沈源苦苦地想:这算什么?这算爱吗?是她爱我还是我爱她?她说她爱我,可是怎么会呢?我一个五十四、五岁的老头子,她爱我什么?金钱?不舍。她不缺。她父亲是高雄的著名企业家,有比我沈源更大的产业。她说过,她应聘来当沈源的家庭秘书,仅只是要试一试自己在社会上独立自主的能力,体现一下自己的价值。除了工资,她不拿他一分钱。那么她爱我这个人?荒谬!我比她爹还大一岁。也实在是无意,当初泽藤“好爱好爱”的那位现代派诗人,也比自己大一岁!那么泽藤的爱,也是像这位阿办那么现代化,那么开放?沈源每每想到此,总免不了赶紧嚼一下牙关,努力驱走那种令他难堪的比拟和想象。他愿意永远保住女儿小藤留在他心中的天真烂漫的形象,决不忍心破坏了丑化了这印象。“她跟她不一样,”他说服自己,“完全不一样的!只是……阿然的爹,能想象出他的女儿,竟是这种模样,连浴巾也不愿被一条的吗?”思维重又回到那尴尬的路上了,他不得不再一次咬住了牙巴骨。
他像染上了吸自鸦片或者说是注射吗啡的嗜好一样,清醒时对自己的作为疾首痛恨,毒嫣发作时却任有刀山火海亦勇往直前。每天一到晚上,他就离不开了阿瑟。慢慢地,那种完事之后还要胡思乱想整理思维折磨自己神经的习惯也改了,常常是还不等阿癌冲洗完毕,他就已经鼾声大作。只是第二天早晨醒来,头痛欲裂.浑身发软,双脚如踩在棉花上一样。厂务日渐流做,终日只想拥了阿姣,看她撒娇作嗲,听她弹琴唱歌,看她扭了腰肢如痴了狂了醉了般地跳扭摆舞,或者抱了她坐在膝盖上一起看电视。房事B渐不讲;于是就去买了壮阳药来服用涂抹。药都是阿金去买的。这女子无论干什么都不躲闪不讳饰不在乎,晚间亲手用药,然后耐心地等候二十分钟三十分钟药物见效后.再翻了花样行事,直至沈源死去活来地最终昏昏睡去。
“我讨厌田大勤!”阿强不止一次地说。
“人家又投招你惹你!”沈源说,“你干你的秘书。他做他的管家,何必嫌憎他。”
“他嫌憎我呢!好像你是他的情人,我从他手里夺了你一样!”
“什么话I”
“就这个话呗。同性恋很现代的呀!”
“意说愈不像样!田大勤是个很规矩的人l”
“规矩?”阿分耸着鼻子,“还不是因为性无能!不然能规矩?有规矩的男人吗?”
沈源只好缄口不语。
“终日里只拿那双阴沉沉的眼睛瞪我,简直像我们高雄的‘七贤帮’一样,杀气腾腾的!我好害怕哪一天你不在,他把我给客了哪I”
田大勤没答了阿放,阿兹倒真的害了田大勤了。
那天气温奇高,午餐之后,大厅里阴凉处的寒暑表上,水银柱都升到了三十八度。沈源突然接到厂部来的电话,说是有个工人中暑昏倒,被卷进了搅拌机,成了肉酱了,警方亦已赶到,务须厂主前来处理。沈源一听出了人命,急忙坐了“奔驰”前去,临走吩咐田大勤道;阿热在睡觉,不必打扰地,但她想吃美国火鸡,你写了那个“奥斯丁”,去基隆市走一趟,多买几个回来吧。田大初听了命令,待沈源走后不久,也便脱了短打,换上出客衣裤,开了车往基隆去了。
两个人都还没返回,沈宅大铁门上的电铃就被人按响了。管门的老头去开门,见是一辆很豪华的“罗斯莱斯”,里面坐了四个男人。驾驶座旁的丰富摇开,伸出了一张文质彬彬的面孔,说是找阿在小姐的,从高雄她家来,自己是她的表哥。管门老头不敢怠慢,连忙将大铁门敞开,弓身让进了这辆“罗斯莱斯”。
一行人直奔红楼二层卧室,撞开门将只穿了一条鲜红三角裤戴了一只鲜红小乳罩的阿想从床上拉了起来。
阿在先还有点吃惊,及至发现来人乃是自己的表兄,后面几个则是表兄手下的“七贤帮”成员时,马上就笑了起来:
“怎么样?到底还是沉不住气,来找我了吧?”
她的表哥气得铁青了脸:“要不是姑父逼得紧,鬼找你!”
“不见得!”阿兹一面收拾衣物,随随便便地住皮箱里扔几件手边拿得到的东西,也不往自己身上套什么,一面还是得意地笑,“有些东西。丢失了也便格外容易发现它的价值,表哥你说是不是?”
“穿上衣服!快跟我走!”
“你跟你那位红舞女byebye了?”阿较慢悠悠套上连衣裙,系上腰带,依然满面春风。
“不用你管。”
“我管定了!”阿面笑盈盈地说:“这回回去,只要我发现你们还有来往,我就再跑,再找别人,老的少的都要,天下男人,随我找!”
“你敢!”表哥说,“你找一个我打一个,打得他半死不活,打得他废了!”
“多谢多谢!这充分说明我的表哥发现了我的价值!你们打得愈的,愈说明你嫉妒,
愈说明你爱我!太感谢了!几位大哥。”她冲那三个立于门口的大汉说,“走呀,我们都不是第一次见面了胆愿这是最后一次帮我表哥这种忙!”
也是不巧,田大勤恰于此时从基隆返回。
楼上卧室里的几个人,包括阿放在内,都以为是沈源回来了。沈源走时匆忙,没叫醒睡得甜甜的阿放,所以阿依也不清楚他是坐了哪辆车到哪里去的。她随着她的表兄刚到卧室门口,就听见了汽车响。不等那几个男的反应过来,她就飞步扑向窗口,冲着住在门斗前地评上的汽车,尖声高喊:
“别出来!开走!快开走!”
她的表见从背后一把拉开她,同时转头对身后三位“七贤帮”吼道:
“给我截住!打断他的三根肋骨!”
阿兹挣扎着高喊:“不满三个月!我只住了两个月1不许打断三根!顶多两根!……”
田大勤推开驾驶室的车门时,根本没听见这阿然警告的呼喊。他站在地上,将半个身于探进了车内,准备将那三只从基隆买来的美国火鸡拎出来。毕竟也已近六十了,他的动作已不如以前那么灵活,三只邦硬的冻鸡抓住了这只丢下了那只。他正两手并用忙乱着,背上突遭猛然一击,整个人一下子就软了。还没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他就被几条健壮的胳膊拽出、抡起、抛到了地上,同时脸上挨了重重的一拳。他的眼睛和鼻子立时三刻冒出了鲜血。他竭力透过那血液望出去,红红的阳光下他看见了红红的三条大汉。他没觉得疼,只觉得晕,在头颅跌下水泥地的一刹那间,他竟然有一种幻觉,觉得自己又被一群日本宪兵牢牢地摆住了,那个姓把子却大胡子的宪兵又一次把他甩到了地上。他勉强护住自己的脑袋,双手抱住了后脑勺不让它撞击到坚硬的地面,但这样虽然避免了那致命的摇击,却完全失去了对整个胸腹部的自我保护。三条大汉中的一条,提起脚只是轻轻一踩,田大勤痛叫一声,就昏死了过去。
阿兹在他表兄的押送下袅袅停停下了螺旋梯,一路还与几个闻声而来的男女佣人笑盈盈地打招呼示别。出了门斗,一眼望见田大勤蟋成一团躺在地上,这才惊呼起来:
“混蛋!你们把他打死了?”
“你心疼了?”表兄恶狠狠地说,“打死活该!”
一条大汉迎上来说:“报告小姐,哪敢打死呢,顶多坏了一根肋骨,老家伙不经打罢了!”
阿合此时已认出那昏死过去的并非沈源,而是田大勤。她不想点穿这个事实。她不动声色地哼了一声,冲那个大汉说:
“还嫌不够哪?想等着人家报警哪?快滚!”
那根踩断了的肋骨扎进了脾脏,田大勤被送到医院时,已经奄奄一息。
“谁是病人的家属?”护士走出抢救室的门口,间。
沈宅几个拥工先是面面相觑,继而都把目光对准了沈源。
沈源连忙站了起来。
“我,我是……”他说。
“要切除脾脏,”护士说,“请进来签字。”
沈源在那张例行表格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时,眼前忽然闪过了一幕。李可心躺在里间的病床上,紫藤探手伸过他的西装夹层,掏出了他那支安有私章的派克笔。
“您是他的什么人叩有声音在耳边响起,“请写上双方关系广
沈源在一阵迷蒙中,似乎听到了紫藤的回答:“妹妹,是她妹妹
他不觉把这话说了出来:q妹妹……”
戴了口罩的护士用同情的目光注视着一身灰土、头发蓬乱、两眼发直,但显然有一定身份的沈源,心想这位病家遭了歹徒袭击,精神定是一时里有点承受不了了。因此便轻轻地纠正他道。“是弟弟吧?或者哥哥?……”
“是弟弟……是哥哥。……”沈源喃喃地重复着。
护士一把拿过他手中的笔,代他填上了“兄弟”两字。田大勤躺在担架床上被送进手术室里去了。
沈源由看门的老工头和跟着田大勤学园艺的小花匠一左一右扶着,跟在那担架床后走了几步。
老王美感到管弯上的沈源脚步发沉,以为他不想再走,便就势让他坐到了走廊边的长椅上。
“老爷您歇一会,”他说,“等会我就叫车把您送回去,这里有我们守着,您放心好了!”
沈源望望他,而无表情,然后将头靠到墙上,双目闭了起来。
“老爷累了,”小花匠拉了拉老王头的衣服,“让他安静一会,我们坐那边去吧!”
老王头看看一动不动的沈源,叹口气,随小花区坐到了走廊另一侧的长椅上。
他们的话,沈源一句也没听见。
他头痛欲裂。一边太阳穴如同有铁锤在敲打,那节奏好似“华申”里的粉碎机和搅拌机一样。他没有看见那死者,但是死者的年达的母亲和年轻的妻的嚎叫已经印进了他的那边剧痛着的太阳穴,一下重一下轻地锤击着他。他不能不将双目紧紧地闭起来。不闭起来他就看见了那白得耀眼的墒、天花板,还有掠过他面前的一件件白大褂,那亮亮的白色,就好像那一片对准了他、对准了他那灰土飞扬的厂房、他那陈旧的机器、他那架停止运转的搅拌机的盛料箱内那满满一兜沾了血肉的“白龙牌”水泥的闪光灯一样。他受不了那一片白光。他已经可以想象出明天的日报晚报上的专题报道及“事故现场惨状”图片了。他觉得那白白的一张张报纸正把他紧紧地包裹起来,让他胸口发闷,一口气死死地塞在喉咙口上不得下不得,那太阳穴上的疼痛竟就弥了开来,沿着颈脖直垂胸肋,刀一般挫割着他的半边身子。有点模糊的意识如同一架没调节好的电视屏幕,上面流动着一个个急速变换着的画面:田大勤被开了腔,鲜血淋漓;阿强咧开涂得血红的大嘴笑着,两条肥壮的大腿压在他的胸上辞可心的嘴唇都是紫黑色的,白森森的牙齿磨得格格直响,搅拌机一下子把李可心拖了过去,他去抓她,于是他也一样被卷了进去;重锤击打着他,他的身边还有田大勤,不不,还有紫藤、小藤、大藤、泽鲶、泽鹏……他心痛如绞,却又如以前有过的梦宽一般,喊不出声来,他只能上牙咬住下牙,抬起一只能始起的手,用力捂住了心口那发痛的部位。
长廊另一边坐着的老王头和小花匠见他双目紧随,头仰靠在椅背上,以为他过于疲累正在打盹,便顾自小声谈论着。
“一下午三件大事,真够他受的。”小花匠说。
“怎么三件了?”老工头有点糊涂。
“第一件,厂里死了人,可让那些对头抓住把柄了!听说来了一大批记者,专找旧机器坏设备拍照,那意思还不明白?光给优恤金看样子是了不了的了;第二件,家里的小乖乖,让人给绑了走了……
“少胡说!他是在心疼你师傅呢!虽说是个管家,当年跟你一样是个花区,可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又一起到了这里;相依相靠几十年,眼亲兄弟也没什么两样了——可怜的老田……”
“这不就是第三件事了?唉——也真是天不长眼,这顿打,本来不是冲着他来的……这世界真是要多不公平有多不公平!”
利尔能不能闭上你的臭嘴?”老王头低喝道,“小心让老爷听见了,叫你卷了铺盖滚蛋!”
小龙医轮转眼睛去觑沈源。不看也罢.一看就吃惊地站了起来——沈源口鼻歪斜,嘴角边如螃蟹般冒着白沫,正一手抓了自己的胸口,倒着硬邦邦的身子慢慢地向地下倒去。二十出头的小花匠一个箭步冲过去,托住了他沉重的身躯。
沈源发作了第一次小中风。
灾难如此凶猛迅捷而且花样百出地席卷了整个紫藤花园,是紫藤所始料不及的。
五月底时一切还平静如常。尽管报纸上的许多文章已火药味愈来愈浓,什么“三家村”、“四家店”地愈批愈凶了,但一家老小几口人除了泽服这个读文科的人对此比较关注些外,别人包括天天看报的紫藤都没把这些专业性很强的争斗往心上放。张宗元钧警告,紫藤转递给了泽鲲,转递完毕后也好像邮差送完了情似的,大功告成不再惦记着了。泽鹏已经把曼娜接进了花园,两人同居一室俨然是一对小夫妻了,只待毕业证书一到手,马上就去办结婚手续。紫藤在很费心思地为他筹办婚事,准备在美心酒家摆上三、四桌酒席。、沈家亲友不多,曼娜娘家却有不少三姑六姨,知道曼娜嫁了个有定息的小开大学生,早已送过被面床单衣料过来,只等着跑喜酒了。紫藤还在家具店里预订下了一套仿红木家具——买真红木实在买不起,尽管很有这个意愿——准备在婚宴举行前一天搬进来。市场上比较紧俏的限量购买的红玻璃纸包装的“双喜”奶糖和“维生素C”糖,紫藤早已一见就买,如老鼠合粮似地,两斤两斤买了拎回家来,集中到自己住着的偏楼二层房间里,只待到时候八粒一袋装进小塑料袋分发了。
可是只过了几天工夫,这整片中国大陆就好像突然遭了地震般颠三倒四起来,或者说是如同挨了铁扇公主的一芭蕉扇般着起了火。震中或者说是起火点,在高等院校里。沈氏人马中率先中彩的是那最不安分的沈泽鹏。
也不知是看了什么魔,六月三日,大清早报上登了北方一个女人的一张“大字报”,一上午那沈泽鹏所在的“美专”就如尊麻疹大发作般布满了“炮轰”、“火烧”、“拉下马”之类的标语口号。沈泽鹏天性是个好事之徒,好出风头好逞能,不甘落后地往系总支办公室门口帖了一张,标题是“僵化的思想方法可以休矣”,副标题为“毕业分配之路该指向哪里”。
既因了李可心的遗传因子,也因了张宗元对他们几个孩子的关心指点,他与泽眼大藤三个都写得一笔好字,语文功底也比较扎实,所以大字报刚写好,就有好几个男生女生都挤上来签了名。直到那片纸糊上了墙,还有两个人拔了钢笔把自己的名字添上去,弄得那始作诵者沈泽鹏好不得意,临到吃午饭时抽空拨了个电话给家里的白曼娜,说学校里热闹透了,明天快来一趟看看,长长见识,刘总猫在房间里目光短浅了!
白曼娜刚撂下电话,铃声忽又响起。拿起话筒,里面传来了沈泽鲲急煎前的声音:
“曼挪吗?泽鹏有没有来过电话?”
啊来过,”白曼娜笑盈盈地回答,“让我明天去他们学校看大字报呢!”
“……她……我们学校情况怎么样?”
“热闹着呢,人人都写,他也写了一张,许多人签名呢!是贴系总支的!”
“糟!他这么急于表态干什么!不能先观望两天吗?”
“这……大哥,你……我不懂……你打个电话到他们学校去不行吗?”
“打不通!总是忙……慢娜你听着,要是泽鹏和大藤再打电话回来,你让他们尽量保持镇定,千万不要随便行动,明白吗?”
“我……我一定把大哥的话告诉他们!”白曼挪抖着声音说。沈家这位大哥是个温吞水脾气,很少用这样的语气,更没用过这种“保持镇定”、“随便行动”之类的军事术语,白曼娜实在是大受了惊吓了。
她摘下话筒大喘了几口气,狂跳的心方平稳了些,电话却又如救火车铃般大响起来。幸而紫藤正进入大厅,看见白曼挪犹犹豫豫地不敢接电话,一边有点诧异,一边则拎起了话筒。电话是张宗元从远郊打来的。
“听说上海几个高校乱了起来了?”
“什么?什么乱了广
“孩子们没打电话回家?”
“没呀!嗅,等等,”紫藤回头问白曼娜,“泽综泽鹏大藤他们有电话来过吗?”
“有的有的……”白曼娜结结巴巴糊里糊涂地把回讨两兄弟的话说了一遍。
紫藤未及重复,那边的张宗元已经通过话筒大致听明白了,紫藤刚“喂”了一声,他就打断了她说;“我都听见了。紫藤我告诉你,我们疏忽了对泽鹏的管束了。这位少爷闯了捐了。我估计这又是一次反右运动,先让你‘放’,接下来就是抓右派了。现在我们只好亡羊补牢,让泽鹏马上收敛起来,一旦挨批,马上认错,争取个从宽处理一唉,疏忽了疏忽了……”
紫藤惊得手足发麻,舌头都发了硬:“能……能这么……这么严重吗?他。…·他才二十岁……学生子呀!”
“十八岁不到的右派有的是!饶宗元说,“大藤没消息?”
“她没事!”紫藤立即回答,“她出身好。”
“出身好嘛,是好7点。不过,也告诉她说话谨慎些,她的嘴巴太厉害了些。”
“是,我一定关照她当心。泽好…不会有事吧?”
“照例才他那个电话看来……我们当初的警告还是起了作用了“我在周上海一趟,再看看情况,跟他们谈谈……”
“好的好的,你早点过来,到这里来吃晚饭吧!”
这两位长辈的先话交谈还没结束,那边在“美专”的沈家二少爷沈泽间已明白大事不好了。午饭前一边倒的”炮轰”大字报,在短短半小时时间里,就被另一批“坚决捍卫党的领导”、“痛击右派进攻”、“我们永远心向党”的大字报大幅标语所包围、所覆盖,一批与上午出足了风头的学生们持完全对立观点的学生们,包括一些教师和政工人员拍案而起,组织了一次更加迅猛的反击。正如张宗元所预测的,许多人以为又来了一场“反右”。上午那批读了报纸也想如那位北大女将般当个弄潮儿的学生们,一下子便从耀武扬威的闯将跃进了“向党进攻”的反革命“另册”。谁也没能预测到这场后来历时十年之久风起云涌变幻无穷的史无前例运动的走向,人们都习惯于拿历史的模式来衡量眼前的现实。暮色降临时,下午兴起的一派伊然成了“心向党”的左派,而上午昙花一现过的,连自己也以为这一回右派帽子是戴定的了。
泽鹏所在班级的一位团支部委员,当夜就组织了一次班级小范围的批判会,“帮助教育”包括沈泽鹏在内的、属于上午“轰派”的几位同学。“教育”的主要对象是沈泽鹏,因为他出身最差、家庭背景最复杂,平时仗着自己成绩出色经济富裕仪表堂堂而阴阳怪气总针对学生干部说怪话,浑身上下都透出资产阶级少爷的作风派头。沈泽鹏起先还为自己辩解几句,后来发现愈辩解那斗争的怒火愈高涨,而参与签名的几位同学则纷纷开始了检讨,有一位还当即痛哭流涕跑出会场,不一会儿竟棒了一张白画布进来,那上面用鲜血写了七个大字;“痛改前非忠于党”,等于从认罪悔过的角度坐实了他们一干人的罪名。沈泽鹏不能不闭了口,低下头,光听着排炮似轰向他的揭发兼批判了。
“帮助教育”过了午夜方结束。沈泽鹏最后一个走出会场。他游魂似地走向系总支办公室门口,还想去看一看自己书写的那张看样子要毁了自己一生的文辞优美、书法潇洒、有感而发的作品。人生真是不可思议。写这份东西的本意在发泄一下对毕业分配有关条文的不满,指望借了上午刮起的那股东风,为自己的将来觅个好去处,结果竟会适得其反,一个浪头压来,马上就人仰船翻遭了灭顶之灾。命运之车真容易转向,一个人把握自己的力量意就这么微不足道!沈泽鹏想起了等着明天来看热闹、一个月后去办结婚手续的白文娜,想起了那间整修一新的准备搬入仿红木家具的二层楼卧房,同时也依稀记起了自己念中学时那位戴了右派帽子发配新疆去的美术老师,忆起了当初张完元临去奉贤海边劳动改造时戴了一顶破草帽前来向藤姨告别时的苦相窘相,想着想着,还没走到贴了自己那张大字报的总支办公室门口,就禁不住“嘿嘿嘿”地苦笑了起来。‘
有两个低年级的女生走过他旁边。因为白天的大起大落的激动,这两个女孩子还不想睡,本来是在边看一排排一行行的大字根边兴奋地议论着的,据一听到沈泽鹏的笑声,一下子就都得住了。泽鹏并没注意到她们,顾自沉浸在自己的思想中。想象中他自己已
经戴上了张宗元那顶破草帽,在戈壁滩的砂砾堆里跋涉着,头上受着烈日的炙烤。他又禁不住对自己的那份狼狈笑出了声来。
两个女生拔腿就逃。
泽鹏在她们返走后留出来的那片墙上,见到了自己那一手飘逸风流的墨迹。
他定睛望去,看见签名的地方有几个黑洞。那几位数小时前还观点相同志趣相投的同学,用手指甲把自己的名字剜去了。
沈泽鹏又笑了。他的眼前闪过了刚才那幅白画布、布上的暗储色。
他忽又敛了笑容。他觉得自己落款的那三个漂亮的“沈泽鹏”上似乎有点异样。
他凑近了去看。路灯的光很暗淡,但自己的名字被人用钢笔重重地画上了困,还是可以看清楚的。他看见那紧紧箍住的圆圈上,伸出了一根邦硬的浓浓的直线,箭一般指向一块空白处,然后便是一句言简意赅的批注:
“狗急于主谋恶意攻击罪不可放!”
沈泽鹏弯着腰注视着这句话僵立了良久。在开始的一刹那他还很清醒,飞速旋转着的思维集中在辨认这个字迹,回想自己曾经得罪过谁。但很快他就被一种从足跟升上来直冲脑门又填满了他整个身躯的狂怒扭住了。他的像他的生身母亲李可心一样脆弱的神经一下子崩裂了。他像一头狼一般吼了起来,扑到墙上,用全身的力气撕扯起了自己写下的这张大字报。因为用力过猛,指甲剥裂,那墙上,顿时就留下了一道又一道血迹。
在一种自己也控制不住的激动中,他还撕下了旁边的另外两张大字报。
他被扭送进学校保卫科,牢牢地捆绑起来关了一夜一天。
有人提议以撕毁革命大字报的“现行反革命”论罪,但马上有人反驳道,不行,他撒的是他自己的攻击党的大字报,可别闹逻辑上的笑话。正辩论着,家长即监护人紫藤闻讯赶到,哭着说,孩子他娘就有精神病,八成是遗传了,你们看他那样子,那双眼睛,哪里是正常人呀!让我领回去吧!学校说,这不行,就凭你一句话?紫藤无奈,哀告道,那么送精神病院吧,让医生确诊。泽鹏被五花大绑着用一辆吉普送到了龙华精神病防治中心。医生只花了三分钟观察便开了入院单。他这才逃脱了十年运动刚开始便当个什么分子戴顶什么帽子的厄运。
素来小心谨慎、懂得夹了尾巴做人的沈泽绍,一个多月后却头戴一项纸糊的高帽,让一群“红卫兵”押着游了街。
因了他寄爹张宗元十来年如一日的谆谆教导和现身说法,也因为生性沉稳安静,他从小就是品学兼优的好学生、乖孩子,从不在外惹是生非。弟弟沈泽鹏差点沦为抵抗运动之反革命这一事件,更是一个鲜活惨烈的反面教训所以他在他所在的师范学院里从不敢多言多语,任由那运动如火如荼地蔓延开来、深化下去,“触及每个人的灵魂”的社论一篇接一篇地发,他还是终日泡在图书馆、资料室里,埋头研究他的先秦文学。他有一个志向:重新评价一下那位素来只被称为“爱国主义诗人”的屈原,从纯文学的角度研究和评估他在中国诗歌创作史上的地位。他打算写两部书,一为《屈原传》,一为《楚辞》、《九歌新论》,资料也已经收集得差不多了。
拥运动好像在转向。初期挨整的那一批人不知怎么搞的并未如张宗元所预言的那样戴上“右派”帽子,倒是开始戴起了“红卫兵”的袖章,很神气很热烈地活动着,而一度占过上风的“捍卫”派却被称为“保皇派”、“臭老保”,一个个在“反戈一击”了。从北方刮过来一阵“血统论”之风,上海的几所高校几条主要大街上都出现了若干操了很好听的京腔的长相剽悍的北方“红卫兵”以及由他们书写和张贴的标语,最杀气腾腾的是这样一副落款为“联动”的对联:
老干革命儿好汉
老子反动儿混蛋
沈泽鲲读了这标语觉得很有点扎心,在学校不敢说什么,回家与藤姨和大藤谈起,禁不住叹气;
“这是很典型的封建主义口号,而且风行于最不开化最愚昧落后的元朝……”
大藤笑了:“触及了你的灵魂了?大少爷!这可是第一次听你谈论国家大事。”
泽鲲忧心忡忡地说:“这运动,到底要动到哪里去,真是难以预料……你们医学院,情况怎样?”
“还是很安静,特别是我们正在实习的毕业班。闹得最凶的总是你们这种有文科的学校呗!”
“不尽然。交大、工大,都乱了。”
紫藤说:“反右也不过反了一两个月,大概这次也快完事了吧?你们俩千万小心,我们家已经摊了一个了……可怜的泽鹏!”
三个人都发了闷。泽鹏住了院,向来小鸟依人的白文娜如丢了魂。除了去医院探望泽鹏,她一步也不肯离开卧室,终日在房内发呆,有一针没一针地编织毛衣。她告诉紫藤说,这个月例假没来,总打恶心,大概是怀孕了。全家为此都存了心病,却又束手无策。
泽鲲所极其恐惧的“血统论”,倒并没有给他这始终清醒地意识到自己不良血统的人带来什么损害。红色贵族们的“好汉”和“混蛋”口号,只是吻合了上海的一句人所皆知的俗语:“龙生龙,凤生风,老鼠儿子会打洞”,上海市民不会引起新鲜感。更重要的是,上海这片新兴的滩涂乃是一方移民地,与拥有古老的华夏文化又历任多轮朝廷之皇城的北京不一样,近千万的人口,五方杂处、上洋结合、鱼龙混杂,绝大部分的市民百姓都有相当复杂的社会关系网,其中称得上“红三代”、“红五代”,三姑六姨亲亲眷眷干干净净的人,是不多的。至于要找出几个正宗的老红军老八路,那就更难。许多解放战争时参加了革命的,本身就是从蒋军中“解放”过来的,所以能如京城高干子弟般拍了胸脯自称“好汉”而心里不发毛的下一代,也实在只是凤毛城角。呼应的人一少,那“联动”之风也便如八月份里的过境台风般,马上就没了踪影了。
倒是后来闹起的“扫四旧”,在上海轰动了一阵子。南京路上香火很盛的“红庙”和“静安寺”,一个被砸了,一个被封了,菩萨们一个个都让斩了首碎了尸,和尚们一个个都被“解放”立退还俗不管你愿意不愿意。扫完了泥菩萨,然后就开始扫活人。由于中学生的投入,这场“扫四!日”风暴开始冲出了校门,卷向了社会。紫藤花园的门终于被后面安福路上一家中学里的几个初中生拍开。一个领头的,紫藤有点认得的孩子,福平家四姑娘的同学,来玩过几次的,熟门熟路跟老马识途般挥臂指挥了一、二十个学生子直奔红楼大厅。他们的扫除目标很明确,所以手中都拿了竹竿扫把鸡毛掸子之类的长家伙,进入大厅后便对准了那架维多利亚式大吊灯乒乓乒乓一顿敲打。那红黄绿三色间杂的吊灯,因为日久失修,四十年代后期又曾被易主继而返回,本来就有了多处破损,哪经得起这番横扫,它时之刻便鼓架落地成了一堆玻璃碴。
“唉唉,”紫藤苦着脸说,“一盏灯,又碍着你们什么事了?当心扎了脚”
“这是封资修的东西!”领头的男孩说。他才十四、五岁,又瘦又高还没发育好,如同那种长了骨架没长港羽毛的赤膊鸡,满面装出又在严又狠巴巴的模样来。
“灯,还有封资修的?”紫藤边扶玻璃碴,边嚼咕,“不就是照个充吗?”
“阿四!”领头孩子冲一旁的福平家四姑娘吼,“你揭发,这盏灯就是封资修的!”
“我,我…啊四瑟缩着往另一个女同学背后躲,拼命躲开紫藤的目光。
“你不是说,这盏灯名字叫多利亚,是老牌帝国主义英国女皇的式样吗?”
“不叫多利亚,叫维多利亚…”阿四小声说。
“这就对了!”赤膊鸡对紫藤作出大人才有的冷笑,“你还有什么话可说?同志们,走!后面一家,是法西斯意大利的I”
他们呼啸着一涌而出。紫藤不禁为麦演路后面那家意式建筑暗暗叫苦。那家人家的主妇已经跟去了台湾的前夫离了婚,再嫁了一个大学教授,而教授因为运动一开始就挨了批,自尊心承受不了跳了楼自杀了。这帮子“扫四旧”的“同志们”再去碰—番,那位新寡能受得了吗?
受不了的是白曼挪。她那天去精神病防治中心看泽鹏,刚在宛平路下了公共汽车,就被腰间扎了皮带“不爱红装爱武装”的小姑娘们截住了。白曼哪皮肤白皙,身材袅娜,烫着一头长波浪,手中持了一只美心酒家的奶油蛋糕,足蹬一双细高跟白船鞋,立于十四、五岁胸脯平板衣着单调清一色齐耳短发的女中学生中间,实在是格格不入了。爱武装的小姑娘们怒火熊熊燃起。一个拿了钢皮卷尺的女孩子飞速量了白曼娜的瘦裤管。“不到六寸!”她宣布。马上有几只小胳膊架住白曼娜,另有两个手持剪刀的啧啧几下,把她两条裤管剖开,一直刻到了膝弯。白曼娜挣扎之中,一个失手,奶油蛋糕掉到了地下。她想去捡,刚弯下腰,头被牢牢按住,只听见哈埃咯喷几下,那头发就被乱七八糟地剪了。
“你们讲不讲理呀!”白曼娜双手护住自己的头,哭出声来,“你们凭什么这么……这么侮辱人!”
“就凭你是资产阶级小姐!”手持剪子的姑娘说,望着被自己破坏的长波浪,脸上露出极为惬意的笑容。
“谁是资产阶级小姐?”白曼娜一下子觉醒了自己的阶级意识,“我是工人!我们一家都是工人。”
木料那姑娘极为聪明伶俐,立即反唇相讥:“是工人也没用,你蜕化变质了!”
另一个女孩子说:“对,就凭你这身打扮,就明白你是个阶级异己分子!”
几双穿了黄绿色解放鞋的脚,一起踩到了那只圆圆的蛋糕盒上。白白的黑黑的奶油和巧克力涂料从裂够挤出,狼藉一地。
白曼娜没进那不远处的医院,非但是因为一身装扮已狼狈不堪,更是怕自己进了那医院恐怕也得住下来了。
她跌跌撞撞逃回紫藤花园,一头扑进大厅,像段木头一般倒在长沙发上,浑身如发了疟疾般颤抖起来。紫藤正在刚被砸了大吊灯的大厅里与匆匆赶回家来的泽鲲叙说那一场骚乱,见了她这番模样,不知出了什么事,起初还以为她中暑,待看见了她的头发和裤管,也就明白她是撞到了革命小将的枪口上去了。紫藤忙着吩咐泽辑去厨房端盆热水来,自己则坐到沙发上,把白曼娜的头抱在怀里,用手掌橹去她一头一脸又粘又湿的冷汗,细声细气地哄着:“不怕不怕,回家来了,藤姨在呢。什么事也没有,明天藤姨帮
你剪头发,还是短的好看,没事没事,不怕了不怕了……”
白曼哪一口气这才透了出来,哇地大哭了:“藤姨……盼…我怎么办呀…我怎么办呀…俄怎么活下去呀……”
紫藤与端了热水来的泽鲲对视了一眼,闭了嘴停止了自己不着边际的安慰。白文娜再娇憨简单没有心眼,毕竟不是小孩子了。她自从泽鹏出了事入了院之后,终日不吭声问坐斗室,不等于她没有苦恼没有思想没有对自己前景的盘算。所有认移u白的人都知道她嫁了沈家一位小开大学生,而小开却明摆着是开不出结婚证明的了。能开出证明就证明你不是神经病,不是神经病就足以坐实你撕毁大字报的反革命罪,神经病和反革命两者必居其一。运动在一天天升级,肚子里的孩子则一日日大起来,白文娜觉得那希望之门在一天一天闭紧,她那一天比一天苍白的脸色和失神的双目,早已说明了她身上那本来就不多的勇气在日渐丧失。今天大街上的这份刺激,仅只是播开了她的口,令她喊出郁积已久的那种绝望而已!紫藤有什么办法呢?她一面用热毛巾为她擦冰凉的脸面、冰凉的手,一面感到那股凉气也在沁入自己的心。她又心疼又担心,泪水也止不住泪油地流了出来。
泽鲲笨手笨脚地一扭一扭地续着热毛巾,直觉得绞的不是毛巾,却是自己那颗发病发紧的心。他比紫藤更清楚这个家庭所面临的危险。紫藤花园的门既然因为一盏吊灯而被拍开了第一次,就会有因为别的什么而被拍开冲开的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运动方兴未艾,尾声不会就在眼前。泽娘身处本次运动之先锋“红卫兵”的包围之中,已经感觉到了头顶上那块乌云在弥开,沉沉地压向了他,压向了紫藤花园。中学生们不过是一群限屈虫,剪裤管剪头发砸玻璃灯是顽童式的小儿科把戏,大学里的“革命派”却是真正的弄潮儿,刮每股风都是有根有源有什么讲话有什么批示作风源的。泽服预感到了一场“史无前例”的大灾难。事实上,就在此刻,他已经被牢牢地笼罩在那片黑沉沉的阴影之中了,好似那托塔李天王的镇天塔,已经悬到了头顶上一样:他的指导老师许老教授,三天前因不堪被人称为“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戴了纸糊的高帽子游了校园,午夜时分与结发老妻一起,穿戴得整整齐齐如出客去般,双双吊到了卧室的窗框上。人都死了,“罪该万死”的标语还刷得满校都是,批判他的大字报势头依然丝毫不减。非但不减,那打击的对象却往上延及系里的一位管教学的副系主任兼党总支副书记,说她是“执行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的“走资派”,往下则把火烧到了他沈泽服身上,指评他为“备受反动学术权威奇睐的修正主义黑苗子”,虽未点名,其实却是人所皆知非他莫属。更糟糕的是,或许是有人串联了集体行动,也或许在这种时候比较容易“同仇敌代”,从昨天下午开始,许多“战斗队”、“XX兵团”都将已经写就的揭发批判已故许老先生、声讨尚在任之副书记副主任“走资派”的大字报送到了沈泽绍住宿的房间里来,摊在他的书桌上,让他签名,给他“以实际行动表示划清界线”的机会。沈泽绍既不敢表示不肯签,又实在不想签,也不敢签,于是那些大字报就被“压制”在他的卧室里了。“许先生的话……当初不是这么说的……”他指着其中一张油油地说,“许先生的意思是…”还没等他说完,一个三年级的“兵团”团长便立起了眼睛:“什么先生先生的?老牛鬼!”“真是反动学术权威的孝子贤孙!”另一个女兵则捂了嘴吃吃地笑。至于在那几张贴“走资派”的大字报上签名,他更是不敢。好歹她也是党总支副书记,沈泽鲲怎么地也不能向总支副书记发起进攻。寄爹为前车之鉴,弟弟为重蹈覆辙,沈泽鲲决不愿跟了这帮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闯将去冒这个危险,更何况,这位女系主任亲来为人正派和善,极重才,当初录取他这个资产阶级子弟当研究生,还是她力排众议最后拍板的,沈泽鲲岂能“落井下石”?
于是他就陷入由大字报组成的“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中去了。他每迟延一分钟签字表态,他那阻挡革命潮流充当革命绊脚石的罪孽,也便增加了一分。
而恰在这时,紫藤挂了电话来说,“一帮子小赤佬,道理也不讲就冲进来砸了家里的大吊灯!”沈泽脆连忙制止她道:“藤姨你别说了,我马上回来看一看!”凭他的直觉,这紫藤花园的一圈围墙两扇术门,已不再是保护沈氏人员的屏障了。
在这样的局势下,白曼娜若还要出个什么三长两短,那事情就大大复杂了,首当其冲的,恐怕还未必是那位已经关进了精神病院的祸首沈泽鹏,倒还是面前这位淌着眼泪一门心思心痛着别人的藤姨了!
这些担心他不能说出口来,家里就他一个男子汉,多少忧虑他也不能推给别人分担。他只是不断地安慰着好不容易平静了下来的白曼娜:“别把事情想得那么精。泽鹏病不严重,很快就会出院…退一万步而言,他在院里诊治,你在这里安小…安心生养,我们全家都当你是自己人的……别人怎么说都别管他……你就是我们的沈家人!……”
这种话说出了口连自己也觉得空洞。好在有紫藤在帮衬着:“就是就是,你就是沈
家的媳妇,我们全家都认你……泽鹏一出院,就去办手续,名正言顺…”那白曼娜也还比较好哄,泪水也便渐渐地收干了。
沈泽辑安顿好了后院,忧心忡忡他匆匆返回学校时,已是晚间八、九点钟了。校园里灯火通明,高音喇叭里有个女高音在激奋昂扬地念着什么。大广场里,好像又在挑灯夜战开批斗会了。他无心多听多看,耗子般缩着脖子尽量压低自己颀长的身子钻进宿舍楼。楼里人很少,大多房间都没人,他暗暗松了口气。摸到自己的房门口,发现那门竟敞开着,他又吃了一惊。不及细想,他抬手拉亮了灯。房内的景象让他呆住了:原本铺满挂满了一房间“敦促”他签了名“回头是岸”的大字报,变戏法似地一张都没了,而赫然立于他那书桌上的,是一顶纸糊的高帽子,巍巍然足有三尺多高,上书一行直率:“保皇狗修正主义黑苗”,帽子之下,压着一张白纸,上面墨迹淋漓还未干透:
“勒令:反动资本家的狗患于沈泽鲲立即到造反广场报到,接受批判!”
送走泽鲲,眼看服了安眠药的白曼娜沉沉睡去了,紫藤才依照在常的习惯,一路拉灭了红楼二楼、螺旋梯上、大厅内的三盏照明灯,只留下门斗地评前的一盏,借了那微弱地弥开的灯光,向偏楼走去。
她走了没几步,忽又停住,折道拐向花园,走进那片黑黝黝一大片的紫藤棚下,坐到了凉飓路的树桩形水泥石凳上。
她不想睡,她要细细盘算一下往后的日子了。
一方面是因为白曼娜突然披头散发面无人色地返回,忙于安抚她而无暇顾及其他,一方面也是自己本来就犹犹豫豫拿不定主意,不太想让一门心思做学问而且向来胆小怕事的泽鲲分了心担了心,所以紫藤终于还是只叙说了门厅大吊灯被砸事件,而未曾将上午去银行额定息时遭了白眼空手而归的事说出来。
从那个臂戴“造反队”袖章翻了白眼看她拖了鼻音说话的银行女出纳眼里,她非常清楚地看到了一股寒气,如同当年打开了匿名包裹后那两把刺刀所闪出的寒气一样。
“水泥厂造反委员会来通知了,”冷冷的嗡嗡的鼻音说,“停发了!”
“停发?为什么?”
“还问为什么?不问问你凭什么吃定息?剥削了这么多年还嫌不够?”
“这……这怎么是剥削?国家政策规定的呀!”紫藤申辩道,“都领了许多年了。”
“不错,许多年了,”年纪已经不小了的女造反说,“早晚会让你们吐出来的!下一个!快过来1我们马上要去开批判会了!”
紫藤闪开身子,轮转眼睛将柜台内的人看了一遍,没有看见冯唯。坐在冯维位子上的是一个新来的老头儿,闷头算着帐,头也不抬。紫藤呆了一会,没敢开口多问。冯唯有一个多月没来紫藤花园了。最后一次来时神气忧郁、心事重重,吞吞吐吐地说过,银行里摘“四清”运动,再加这次“文化革命”运动,运动的平方,竟查到他头上来了。紫注当时间,你贪污了?冯唯涨红了那白净的脸皮说,我是那种人吗?紫藤笑道,正是那种人,别人不清楚,我可清楚。冯唯发了急说,这话可开不得玩笑,性命攸关的!我这个人要钱,也决不要到公家头上、政府头上,拿个鸡蛋去碰石头,划得来吗?紫藤继续笑说,那么你是要到私人头上,要到当年石路的阿晶头上,如今的什么人头上了?_冯唯毫无开玩笑的情致,只是沮丧地叹道,我这辈子,大概就是算计错了一件事,那就是与阿晶好上了而且还什么事都听从了她,这一回,恐怕也还是要害在她的手里!紫藤敛了笑容追问,到底怎么了?阿晶不是早就死了吗?怎么还会害你?冯维叹而不语,自那之后,却就再也未曾来过紫藤花园。
这冯唯,看样子真的也出了什么事了。
这几个月来,谁也不知道谁会出什么事:泽鹏好好念着书眼看要毕业却在一夜间里发了狂;白曼娜等着做新娘却突然没报没攀没着落了,好好走在街上还让人革了命;明明是局长亲自批准、工厂正式发放、讲好了可以拿二十年的定息,说停发就停发了;连个挂了几十年的大吊灯,也会引了一群小鬼头上门来乒乒乓乓一顿痛砸,唉,谁知道以后还会有谁出什么事呢?
紫藤抬头仰望着头上那片紫藤枝叶。枝叶茂盛得如同编织得严严密密的厚毛毯,将紫藤头上的那片云全都挡住了。紫藤忽然觉得,那四根当年由沈源和田大勤竖立了起来的水泥柱子,太细了些,太短了些,已经有点撑不住眼前日益厚重的枝枝叶叶的沉沉的压力了。
应该再立四根,至少两根,让这片浓荫伸展开去而不是如现在般一层层重叠起来才对,紫藤想。
可是,谁来干这事呢?没人。没帮手。紫藤一个人干不成。紫藤也不愿意让不该插手干这种事的人帮自己,譬如那个冯唯。谁该来帮一把?沈源,还有大勤哥。可是他们人呢?在哪里?怎么样了?好吗?老了吗?还有可心姐,还有小藤。她俩是不是一个老了,一个大了,如同紫藤和大藤一样?她们能处好吗?她们能像紫藤跟泽鲲泽鹏一样,不是母子,却赛似母子吗?呵,可心姐,但愿你如同我对待你的儿子一样善待我的女儿!
无论如何,她是你丈夫的骨血,就好像你的泽鹏是我的阿源的骨血一样,我们都该为他
而担负起母亲的责任呀!
紫藤闭上了眼睛,她觉得脸颊上爬下了冰凉的眼泪。没人在旁边,她知道。她任由
眼泪畅流着。
只有让眼泪这么随心所欲地滴下,她心头的沉重、孤寂、无望、哀苦,才多少有了点排遣。
迷蒙中她突然觉得她看见了有个人向她走来,她伸长了手臂去迎他,心里知道那人不是田大勤就是沈源,而她实在太孤苦无援了,她需要他!他走近了,她依然看不清他的面容,仅只感到他是那么粗壮、结实、实墩墩地稳稳地立着,硕大的头颅四方的脸盘虎背熊腰。她喊出了声:“大勤哥!”那人影却倏忽不见了。她要站起来去追他,可是怎么也挪不动自己的身子。她苦苦挣扎着,一下子惊醒了过来。
飒飒的风吹响着花园内的草木,紫藤形影相用依然只是她一个自己;
校园内的批斗大会开到过了午夜才鸣金收兵。这是一次由市内十所高校的某个跨枝红卫兵组织举办的盛会,远在郊区嘉定、槽河任、宝山的几所学校也赶来了不少人,地处市区的闻讯而往的更多,把个原名“共青操场”现改为“造反广场”的大运动场挤得满满的。师范学院的主办头头为尽地主之谊,发了上百份“勒令”,将但凡能桂边的“老牛鬼”、“小牛鬼”统统都戴了高帽拖到操场北头的水泥平台上——以前是开全校大会或运动会时的主席台,显宝似地出示给“兄弟院校的革命战友们”看,以呈战绩。那“牛鬼”实在太多,于是便按高矮排列,矮的在前,高的在后,分列三行,组成三个半圆,很有层次地团团围住了主席台,就好像往年六、七月里拍本届毕业生合影一样。这场面本来倒还严肃,但大会召开不一会儿,那迟到了的沈泽想持了高帽子急急赶来了。他有一米八五的个子,手里的高帽子又做得特别高,让两个红卫兵往他头上一套,拽往主席台前一站,简直就如突然竖了根旗杆安了座灯塔挂出了一领招兵旗似的,引得本来义愤填膺喊着口号的许多学生都禁不住吃吃笑了起来,那庄严的气氛一下子就串了味了。有个头头模样的皱了眉头赶过去,伸长了臂膀将沈泽鲢的头往下按,岂料沈泽绍头一低,高耸的纸帽子便掉了下来,险些乎掉到这不及他肩膀高的头头之头上,那就筹得更多的人干脆捧腹大笑了。那头头恼羞成怒,拎起高帽如投篮般套上沈泽眼的脑袋,然后往下猛一拉,那纸帽子就像一盏灯罩般整个套住了沈泽鲲的头,帽子的边沿正巧扣在他那窄窄的肩膀上。场内只要看得见的人无不笑得前仰后翻,弄得那正面合上朗朗读者批判槁的人也不明白到底出了什么事,斜了眼睛总住台下看,失却了适才的抑扬顿挫的感情投入。领着喊口号的一看不好,赶紧大喊“打倒”、“砸烂”之类的口号,好木容易才把那场面稳住。而沈泽鲲就这么两目漆黑地憋在他那顶纸帽子里,足足站到了半夜。
在那黑沉沉的几个钟头里,沈泽鲲什么也没听清楚,什么也没弄明白,只是参透了一件事。他那位学问高深、为人耿直的指导老师,为什么会在一次批斗会后,就携了老妻双双把自己那不肯低下的头颅伸进了夺命的绳套。
大会是什么时候结束的,接下来的训活是什么内容,甚至那顶高帽是谁给他摘下了又塞到他手里的,他一概糊涂。一个不是盲人的人,在突然被夺去光明的最初时刻,失去的不光是视感,还有其他的所有的感觉,甚至还有一半以上的生命活力和生活勇气。沈泽绍双手捧着那顶高帽,眼观鼻,鼻现心,待那广场上的人都散尽了,还兀然独立于水泥平台前,直到有人走近他,用力地拉了他一把,他才如梦初醒般抬起了头来。
他的面前,站着大藤。
大藤一脚踩扁了那顶帽子。
“别,别,”沈泽鳏慌慌张张地环顾左右,“这不是在家里,别
大藤不吭声,用脚尖挑起那片纸,又踩几下,让它缩压成小小一块,才弯腰捡起,往泽鲲腋下一塞,然后拽住了他的胳膊,说;“走!回去!”
沈泽服急忙挣脱了她的手,“离我远点!……我不回去!不要告诉藤姨!……”
大藤不吭声,顾自走到了沈泽服的前面。沈泽眼机械地在后面跟着。黯淡的路灯光下,看见了她右臂的鲜红的袖章。
呆滞的麻木了的思维活动了起来。他想起这次批斗会是十校联办的。他想起大藤的医学院也终于开了锅似地运动了,而“工人”出身的大藤早已加入了一个什么“兵团”了。他想起了自己刚才如传说中的白无常鬼般被示众展览,而在成千上百的革命小将中,有着这位从小与自己一起长大、脾气虽然很执拗很有主见口齿锋利如刀的、但一向对他非常尊重依赖近乎于崇拜的大熊妹妹。他浑身一阵阵发冷,背上却冒出一股股热歼。在那么无意识无目的的约机械纯被动的行走时,他又突然忆起了与大熊的几次散步——是的,大藤此刻走的就是这条路线:避开了大路,绕开了大楼,走向了家属区一侧的最平静最隐蔽的一角,拥里有两块一高一低的平滑如镜的花岗岩,高的可以做靠背,低的正好可容两人坐下,而岩石周围,是密密地自生自灭的无花果树,可以严严实实地挡住在
小路上经过的行人的目光的。天哪,什么时候,她竟把我这个夹了踩启了的高帽子的“黑苗子”“狗急于”往那里领!
“大藤!”他几次喊,又不敢高喊,想让前面这位“红卫兵”停下步来。可是那大藤头也不回。他不能不丧魂落魄地紧跟着。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俩之间有了一种微妙的默契:他已年近三十,拒绝了所有的关心他的婚事的人的好意;她在大学四年,虽才貌双全不乏追求者,却心如枯井冷若冰霜,没有谈过一次恋爱。他们俩兄妹相处兄妹相称,却都清清楚楚地明白那从本质上改变称呼改变关系的一天迟早总会到来。
他们的感情如同那种枝繁叶茂的无花果,不必经过色彩缤纷引人注目热闹红火的开花期,却已早早地孕育起了果实,那果实一旦熟了,同样甘美而芳香。
家里所有的人似乎都明白这一点,而且没有一个人愿意去捅穿这层薄纸。太自然太完美太理所当然地循序渐进的事,那就任其合理发展候其瓜熟蒂落便可以了。
只有一个迹象表明紫藤作为一个长辈,在暗暗地企盼着那个结果——但儿给泽鹏和白曼娜置办什么结婚用品,床单床罩呀、被褥枕套呀,甚至痰盂热水瓶呀什么的,她一概一式两份,一份送往泽鹏与曼挪早已同居了的房内,一份则藏到自己住的偏楼二层房间里。大藤住校,但每逢周六还是回来与母亲一同挤在那架五尺宽的木板床上的,她见到过这些婚事用品,但不闻不问。不闻不问也正说明了她清楚母亲的准备是为了谁。
他们俩终于相跟着走到了那丛无花果间那两块可以坐可以靠的花岗岩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