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不过八、九年工夫,“华申”的全部设备,就统统如同一个十八、九岁的小伙子,变成八、九十岁的是寡老翁。日本人无论是小野田还是龟田太郎,无论是“军管”还是“租赁”,其实都并无长期立足于“华申”或者说是真正把“华申”当作自己家产的永久占有观念。他们好像从进入“华申”的第一天起就明白这不过是一时里的抢掠偷盗,于是就作好了最后撤离或者说马上就要交还的思想准备,就像那种做一天算一天的临时工,或者如那种被允许放开肚皮吃个饱但有了这顿未必有下顿的乞丐,只顾着眼前,而决不指望明天,所以格外地穷凶极恶贪得无厌。他们一月接一月、一年接一年地让“华申”的全部机器设备处于超负荷的运转之中,唯求最大限度地生产出发,毫不理会那机器的维修保养问题。八年下来,“华申”的设备机器几乎全都成了废铁。
经过一个多星期的检查清点,厂务秘书终于将一份“华申水泥厂主要设备损坏情况一览表”送到了经理办公桌上。
沈源择要看了几项。
“……:
制造部分:1、生料磨——
规格:必2.2Xllm
制造国及厂牌:丹麦F·L·Smidth
购进年份:1935年
购进原值:137630.34(法币元)
损坏程度:80%
主损情况:齿轮严重磨损变质,轴心细小。
4、3号旋窑——
规格:必2.3/3.4X56m
制造国及厂牌:德国G·POtysiuS
购进年份:1936年
购进原值:498004.13(法币元)
损坏程度:95%
主损情况:①因强行将大牙轮齿面翻身使用,故已不能修复。
②因窖内火砖脱落多处而继续使用,亲壳已呈多处凹陷状。
③旋窑中心线歪斜。
沈源长叹一声,将表格往前一推,站起身,在经理室内踱起步来。
他是在接到发还“华申”的通知的第二天,就让田大勤准备了两套简单的行李,随着他,住进了“华申”的。他又买了辆车。唐茂源挨抄后,部分家产公开拍卖,他闻讯特意去观赏,去时未必打算买什么,到了那里见到了这辆不知原先归属准后来又几易其主的老牌“福特”车,心有所动,马上就收购了下来。腿上虽有残疾,但依然能开车的田大勤,于是也便恢复了花匠兼司机的双重身份。
他让田大勤白天驾了车回沈家花园,料理沈宅园内一应事务,下午四时后,返回“华申”照应他的生活起居,有时则载了他外出会客,进行社会交际活动。田大勤白天去沈家花园的那几个小时里,他就跟一个“华申”的操作工人一样,换上一身工作服,到各个车间各个仓库去转悠。一个星期下来,他对“华申”设备未老先衰、难以为继的情况,早已十分清楚了。
“在房里踱了没几步,电话铃响了。接起来一听,是事务主任从南京挂过来的长途电话。
“沈经理,他们不批!一吨也不批!”那事务主任声音里带着气急败坏。沈源派他去南京的经济部燃料管理委员会申请增加配给生产用煤时,立下军令状,若是白走一趟,就不要再回“华申”了。那主任自持“燃管会”里有个叔伯兄弟,动身时是信心百倍的。
“你告诉他们,”沈源说,“华申等米下锅,若是再不多少配一点下来,下个月就要全面停工了!”
“都说了!他们哪管我们停工不停工呀!我还申明了,厂内共有三五百个工人职员,若是因为停工辞人而闹起工潮来,让共产党利用了,这责任我们可担不起……”
“他们怎么说?”
“他们说,咳,他们问我是不是共产党,竟敢以工潮向政府机关要挟—
“你那兄弟呢?这会儿怎么派不上用场了?”
“沈经理,他是CC派的,前几天败在对方手里,早不在燃管会啦……"
沈源沉吟了一下,又问:“燃管会是不是有允许厂家自行向外商订购工业用煤的办法……”
“是的是的……只是要审报数量及来源,由他们批准。”
“那你马上递申请,我通过香港,从澳大利亚进口原煤……”
“申报多少?”
“先报八千吨,用以维持两个月的生产。”
“是是,这大概问题不大……”
“少打包票,成功了再说!”
“是是……”
撂下电话,沈源将几个职员—一叫进经理室,吩咐了几件事:一、贴出布告,说明因设备需要维修,燃料不足,“华申”不能全面复工,只能开半工,本拟裁减一半工员,但考虑到时局艰难,谋职困难,暂决定全部留用,但厂内实行两班制,工资亦一律打对折;第二,派出几名头脑灵活的煤务员,专职跑黑市,从“黄牛”手里以高价收购原煤;第三,尽快修复水泥磨.尽早将库存熟料磨成成品,投入市场,所得资金悉数用于采购生产原料;第四,与上海的石厂订立联合开采石灰石的合同,利用他们未被严重破坏的采石设备和运输能力,提供“华申”在浙江湖州所拥有的石山,以解决“华申”生产中石灰石短缺的燃眉之急。
“华申”很快就复了工。复工十天后正式出货,但每日产量不及抗战前的三分之一。
沈源高家住厂近两个月,没有回沈家花园一次。田大勤在“华申”和沈宅之间来来往往,他也闭口从不向他询问家里的情况。似乎形成了一种默契,田大勤每天下午四时后都按时赶到“华申”,听候沈源调遣,夜间则宿在沈源卧房一侧的小屋里,从不返回沈家花园。两个人虽然等级分明,一主一仆,但相依相随地,就好像又恢复到了当年香港轩尼诗公寓里的那段生活。
可是突然有一天,沈源在厂内等到晚间七点多了,也不见田大勤开车来。他好不气恼。因为晚上八时之后,他已约好了一名香港的煤炭商人在百乐门会面,眼看这事就要被耽误了。他一面拨电话通知那港商另定时间,一面又不免有点担心:报上常常传来美国吉普车按冲乱控造成车祸的消息,会不会田大勤也像当年那位老金一样,出了什么事了?
他把自己理在办公桌后的那张大藤椅上,一面竖起耳朵,辨听着厂区里的声音,注意着那远远传来的开夜工的嘈杂机器声中,有没有田大勤一进厂门就会按动三下的喇叭声,一面随意地翻动着面前的各种报表。虽然只开半工,但生产流程,毕竟已正常地运转起来了。
一个念头突然冒了出来:田大勤,田大勤,他又何苦急急忙忙地赶到这布满了石碴、尘灰、粘土和噪音的“华申”来?在那片藤蔓绵密、鸟语花香的紫藤花园里,在那间洁净安宁舒适温馨的偏楼小屋里,他怎么不是多耽一分钟好一分钟,多赖一刻是一刻呢?他进到“华申”几个钟头,完全可以找出一百种搪塞他沈源的理由!
一股火辣辣的焦躁之气潜地从脚跟直冲头顶。他拎起了话筒。可是才拨了沈宅号码的前两位数,他就马上按断了。他不知道谁来听电话。如果田大勤不在.那么不是紫藤就是李可心。而这两个女人,他都不愿意、或者说是不敢、没勇气听到她们的声音。
他点燃一支美国进口的骆驼牌香烟,狠狠地吸了一大口,让那辣得呛人的烟雾布满了自己的口腔鼻腔胸腔,这才压住了从空空的胸沉沉的心紧紧的喉头涌上来的一阵阵酸楚。
两个月前,他是黄昏时分走出监狱大门的。田大勤叫了一辆出租车来接他。
一路上在汽车里他没踉田大勤说一句话。
他莫名地恨他。尽管两个月前是他亲口同意了李可心的建议,第二天又当面与泪流满面、抽噎得几乎要闭过气去的紫藤说明,是他做的主,让她嫁与田大勤,孩子生下来后姓田,好好地与田大勤过日子去。
他那几天里以为自己要被枪毙了,起码也要判个无期徒刑。
每个吃冤枉官司的人都比真正的罪犯更对自己的前途毫无信心。
李可心不知道田大勤在香港的遭遇。她素来对别人的事漠不关心。从来没人把田大勒被日本宪兵打坏了的细节告诉过她。
但沈源心中清楚。这也是他在那样的情势之下,同意把紫藤和她怀的孩子交由田大勤照料的隐衷之一。
谁能料到这乱七八糟的世道里,祸福竟在旦夕之间呢?
而大错已经铸成了,紫藤的屋里已经住进了田大勤了。
他跨出那辆出租车,根本不顾那红楼的门斗前,站着李可心,还有泽纪,扭头就向偏楼二层跑去。
大变样了的房间,阔大的双人床,崭新的一床被褥,床下两双大如小船的男人布鞋,横搭在屋内的晾着男人衣裤的一根竹竿,让冲进房里的沈源如同跳进了冬天的冰冷彻骨的池塘。
就像几个月前的那个夜晚在墓然见到李可心如鬼一般立于门口时一样,紫藤瑟缩着缩到了床角。她的腹部已经很高地隆起,望上去竟好似马上要临贫一样。
沈源不顾一切地扑上去,要去抓住她的手,抱住她的头,拥住她的身子。
“不不不,”紫藤却惊恐地往后退,从那大床的另一侧滑落了下去,踉跄一下,站住了。
他们俩隔了这架大床对峙着。
“你离开他!”沈源喘着气说,“搬出去住!我另外安家!去香港!去台湾……你马上离开他!”
“不不,”紫藤流着泪,摇着头,“我不能再害人了!我不能害他,不能害你,也不能害可心姐,害小泽好……。”
“你!”沈源两眼瞪着,“你……你变得好快!你喜欢……喜欢这……
这三人蛋了?”
他完全忘了田大勤的隐疾了。田大勤的肥大的男式裤衩就会在他头上,他那双阔大而厚实的布鞋就踩在他脚下。
他更没有料到紫藤竟斩钉截铁地回答了他:
“是的。我喜欢大勤哥……田大勤了。他是我丈夫了。我是他的妻子了。我没有别的办法了!”
沈源吼道:“你的……你的孩子是我的孩子!”
紫藤的泪水如开闸般涌出。但她大睁了双眼,毫不退让:“是田大勤的!姓田!”
沈源再不能说出一句话来。这大腆了肚子的变了形的女人显得如此陌生,再也不是他几个月前的小紫藤了!
李可心竟然也变成了另一个人。
她毫不计较沈源一下车就直扑偏楼的举动。她辞了英仙,却把福平又雇了回来,而且还同意福平带进自己新婚妻子月妹,非常慷慨大度地将红楼底层已经扩大了但只装修了一半的新卧室给他俩住。月妹已经部分地接替了紫藤的活,因为紫藤的身子日重,看样子像是怀了双胞胎,才五、六个月的身孕,行动已经很不便了。在派田大勤去监狱接出沈源的同时,李可心吩咐福平和月妹,准备了一桌极为丰盛的晚餐,说是为沈源压惊接风的。她还专门点了几个沈源平时爱吃的菜,席间并不在乎沈源冷着脸垂着眼睛一面孔哭丧相,一筷子一筷子地为他夹菜。已经上学的泽鲲很懂事,李可心每夹一筷菜,他就说:“爸爸,这是妈妈让福平去黑市买来的,妈妈说你爱吃。”或者是:“爸爸吃呀,补补身体。”沈源开始上桌时还大不耐烦,对殷勤的李可心解不开一种慢慢的毒毒的怨气,但李可心一副委曲求全状,旁边那半懂不懂事的小泽鲲又一口一句“爸爸”,沈源不能不强自宽慰和放松自己,慢慢地倒也暗暗自省起来。李可心纵有多少对不起自己的地方,自己呢?一报还一报的,紫藤毕竟还是怀了他沈源的种!而李可心知道了之后,竟还是容忍下了紫藤,让她留在了沈家花园。至于做成了田大勤与紫藤的婚事,在那两个月里,也的确是不得不为之,而且也是自己点了头的!
最使沈源惊讶而感动的是,从来对“华申”务不闻不间的李可心,竟然在饭后喝咖啡时,开口问道:
“工厂发还后赫还打算继续将它开办下去吗?”
沈源望住她,一时竟难以开口回答了。这是他出狱几个钟头里第一次正面直视李可心。李可心面容平静温和,大大的眸子里透出的关心不像是装出来的,这就使她那张尖尖的瓜子脸显得非常秀丽,完全没有了以往的冷做凌厉之气。沈源在紫藤房内那种被摘除了心肺被剜空了心肝的感觉一下子消淡了许多。
“怎么能不办下去呢?”他说,发现自己竟也心平气和了不少。这世上并不只有紫藤一个人,并不只有紫藤嫁了谁以后孩子该姓谁一件事,他想着,发现自己的思想也从板结状态活转了过来一“沈家是靠办厂起家的,不能在我的手里垮了。”
“我明白。”李可心说,垂下眼睛,“以前不太懂,这几个月为你的官司,托了些人,听了不少,也明白你为什么把工厂看作身家性命了。坐吃山空呀!”
她不露痕迹地申明了她为他的出狱,尽了身为沈太太的职责。
沈源在卧室的盥洗室内冲裕时,发现通向她那边的门,没有插上插销,甚至还留着一条宽宽的缝隙。
涤馄因为长大了,已经住进同层另辟的一间小屋。身着一件低领真丝睡衣的李可心,斜倚在房内的那架红木大床上,显然是在等候着他。
他不待擦干自己的身子,就跨越那边那道门槛,进了她的卧房。
她是我的妻。他拥住她时如发了狂般急速转动着自己的思维,我的妻!世上不只有紫藤!女人中还有玛丽,还有可心!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吗?这些雄性的动物!什么真情实感,什么婚嫁娶离!若是枪毙了我呢?什么都没有了!不必挑选,都是一样的女人!啊,紫藤紫藤,可我怎么还是在想你呢?想你!想你I我拥有过你,我此刻就要你!你怀的是我的孩子,你是我的妻I我想起来了,那田大勤是个废人!对,废人!而我不废!不废!我要你!紫藤紫藤……
他在那一刹里根本不能自制,大声地喊出了紫藤的名字。
他很快看见,李可心紧闭着的眼角,沁出了两颗大大的泪珠。
女人的心具有最复杂的化学结构。她们是最难解开的方程式,是最难破译的谜。
紫藤见了他就躲着。实在躲不开就低头垂眼红涨了脸,好似干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一般。她坚决不给他一次细谈长谈单独谈的机会,无论沈源拦住了她后问什么说什么,一概垂头不答,等沈源一住了口,她就腆着肚子从他身边急急闪开,头也不回。
只有一次例外。沈源在为那一大片越长越茂盛的紫藤浇水。他用皮管子接了那水龙头,先饶根部,再冲主藤,后来干脆水管向上,喷洒起那水泥架上的枝蔓藤叶来。哗哗的水柱在密密的枝叶上碎成片片缕缕点点滴滴,撒落到了沈源的头上身上,马上就把他淋成一个落汤鸡。虽已入秋,毕竟在“秋老虎”时节的中午,沈源没感到太冷,只是觉得那衬衣湿浪涌粘在身上不舒服,他才放下皮管,关了水龙头,并随手就脱下了衬衣和背心。他打算光了膀子再接着干。
可是他发现紫藤悄没声响地站在旁边了,手里拿着两条大大的干浴巾。
沈源一时里突然有了一种委屈感。“我不要!”他说着,弯腰再去抢地上的水管。可是紫藤一伸手,把水龙头关了,而且把那皮管干脆也搞了。
“过了‘白露’了,”她说,递上毛巾,“‘白露身不露’,要做病的。”
她的口气好像是沈源的妈!
沈源没去接毛巾,却抓住了她的手。
她并不挣扎,却冷若冰霜,呆若木鸡,死板板地站着,毫无表情。
她变得很丑。两片宛如蝴蝶翅膀的黑斑,对称地压在她的两边脸颊上,像是炙烤出来的印记。她的脸肿胀着,五官似乎都改了位置。她整个身子肥大如鼓,腹部的凸块如一口大锅般扣在她矮小的身躯上。她的手也变大变粗了,手指一个个也都肿胀着,那手心,滚烫滚烫。
“紫藤,”沈源抖着嗓子如呻吟一般,“我对不起你。都是我不好。你不要再躲着我了。我再不来碰你。你别怕。你原谅我"……是我让你……,嫁田大勤的。我混帐。我没保住你……”
“我愿意。”紫藤开口打断了他,表情依然冷漠,“这也是一个最好的办法,请你不要再多说了。如今大家都很好,我也很好,不要再说那些话了。你的湿衣服给我,我让月妹去洗了。”
她走开时还是一步也没回头。
更让人猜不透摸不准难以估测难以防备的,还是自己的妻李可心。
她在他出狱后的半个月里如此温存体贴,以致于近乎奉迎偏就讨好妩媚,本已是始料未及的了,而半个月后她所主演的一场戏,则更使沈源猝不及防。
那天下午她去了一次医院,由月妹陪了去的,晚餐前她忽然吩咐道,家里所有的人,都到餐厅来吃饭吧,因为福平运气好,买到了几斤活的核子蟹,大家都来尝个鲜吧。她特别关照月妹,一定要把紫藤拉来,不许推脱。待人员到齐,那梭子蟹刚端上桌面时,她忽然对月妹说:
“你告诉老爷,医院里检查的结果。”
另妹连忙喜孜孜地对餐桌一头的沈原报告道:“太太有喜了,仁济医院查出来的。”
沈源刚刚揭开一个大餐的盖子,一下子呆住了。
呆住的不光是沈源,还有田大勤和紫藤。
三个人一时都不曾料到会爆出这大新闻。
福平不明底细于是反应倒是最快:“恭喜恭喜!沈家又要添个小少爷了!怪不得太太清我们上桌呢,是要庆祝庆祝这件大喜事呀!”
沈源还是有点发呆。他怔怔地望着坐在他对面的李可心,喃喃地:“有喜?你?……”
“是的。”李可心稳稳地从桌上取过一个小小的饱饱的压,慢悠悠地一个一个地摘除那压钳、蟹脚。她吃蟹也与众不同,总是先把一对钳子八只脚全拆去,最后才揭盖。“我也没料到,”她说,“都这么大年纪了,还会再有一个。”
“太太你大什么呀,”月妹说,“真要生,还可生好几个呢1我妈三十岁才开怀,以后年年生,我们姐妹兄弟八个呢!”
李可心笑着问:“你妈底什么?”
“属……好像是属猪的吧!”
“怪不得呢。”李可心说。
福平“哈”他一声笑了:“太太真会说笑话!”
月妹倒也会凑趣:“太太有喜,心里高兴嘛!”
泽鲲抬起糊了一脸蟹黄的小脸,问:“什么是有喜呀?”、月妹一面为他擦脸,一面说:“有喜嘛就是有小弟弟了!噶,”她指指泽鲲一侧的紫藤,“就像你藤姨,肚子里合了小娃娃了!”
泽鲲很认真地看了看紫藤的肚子;“这里面也有我的小弟弟吗?”
福平“哈”地笑了:“那里面倒不是你的小弟弟,而是你的小花匠、小厨子,就像他,”他指指田大勤,又指指自己,“像我一样,或者,”他又指紫藤和月妹,“像她们俩一样。你的小弟弟,在你妈妈的肚子里呢!”
泽鲲支起身子,隔老远望望李可心平板板的腹部,脸上现出疑惑的表情,想了想,扭头向沈源发了问:
“爸爸,是真的吗?”
沈源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用几乎不是自己的声音答道:“是……是的。”
他曾见了李可心的笑容,瞥见了紫藤没有表情地为泽绍添了一只螃蟹,并且在帮他揭开盖子,也瞥见了田大勤在努力回避着遭遇他的眼光。他的心里涌起一种说不清楚的感觉。他觉得自己好像遭了,然后那好情被细细地在大庭广众前描述了一番。他觉得像是被血淋淋地剥掉了面皮,无比丑陋无比无耻地在当街示众着。他还觉得自己的双脚狠狠地踩到了紫藤的身上,并且在她那隆起的腹部无情地残忍地践踏着,而在后面牵动了他这具木偶般的身躯的手脚的,却是那位正心满意足地一点一点地从蟹壳里挑出红红的压黄来细细品尝的李可心!
田大勤驾车冲进“华申”时都忘了按那三声喇叭。
他一瘸一拐地直奔办公室的二楼经理室,一把推开了弹簧门就喊:
“经理快,快去医院,紫藤她……她……”
沈源只觉得头皮嗡地一麻。在那一瞬间,他继续着刚才的回忆,眼前出现了紫藤已经被活活踩死了的可怖场面。
他猛地从藤椅上站起身,瞪着田大勤;
“怎么了?她怎么了?她死了?”
他误解了田大勤的气急败坏和张口结舌。田大勤只是一时里拙于言辞,不知该怎么表达紫藤的复杂情况。他憋了口气,才嗑嗑巴巴地说:“没,没死……生了……只生下了一个,还有一个……医生说要剖腹,问要留下大的还是小的,要家底签字……”
说到这里他又喀住了。医院里要他签字,他签了,可是笔一放下,他就跑出医院把“福特”开得如美国吉普那么快,冲进了龙华厂。那段时间里他只觉得应该马上报告沈源,对紫藤的生命必须负责的憋了自己,还有沈源。但到了此刻,一把“家属签字”四个字说出口来,他一下子感到了一种尴尬,一种难堪,本来就性格内向不善措辞的他,嘴里像是突然下了一道闸,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了。
沈源二话不说,扯过外套马上就向门外走去。
他也感到尴尬,感到难堪。坐进汽车后,他没开过口。目光偶尔掠过田大勤那顶大的后脑勺和因为全神贯注地快速行驶而显得僵硬紧张的颈脖,也总是马上就闪开了。
这是他第一次直面正对田大勤,谈及紫藤,谈及紫藤所怀的孩子。紫藤难产,要家底签字,身为她的丈夫的田大勤,急煎煎驾了车来拉他,这说明什么呢?这说明他时刻都意识到孩子不是他的,是沈源的,甚至连紫藤,也好像是一样难以处理的物品,交由他代为管理而已,物品的主人,不是他,而是沈源。
他的心里,陡然升起了一种无端欺侮了别人的自愧,同时又掺和了一种因为领受了那种素来为自己所都机轻视的下人的恩惠而不得不生成的自卑。
他沉浸在这种有失身份的自愧自卑之中,又负荷着对生命处于垂危中的紫藤的担忧和自责,头痛欲裂。半个小时的路程,他觉得几乎走了半天,半年!
到得医院才知道:尽管田大勤已签了字,手术间里也作好了剖腹的准备,那年轻而健壮的紫藤,却在产下第一个女儿田大藤之后两个小时,又自然生产了第二个女儿田小藤。两个女儿,都是活的。
次年夏初,李可心生下第二子,取名沈泽鹏。
沈家花园里的儿童乐园真的派上了用场。大少爷沈泽鲲虽然生性安静聪颖懂事,对那些木马滑梯之类早失去了兴致,但还是非常喜欢到那片紫藤茂密的水泥地评上去。他或是脆在树桩形的石凳上,伏到水泥桌上去做功课,画蜡笔画,甚至捕了笔墨纸砚写大楷小楷,或是拿了一本书,背靠了粗粗的又软软富有弹性的紫藤生条,人坐在尺把高的水泥砌成的花草围栏上,静静地看着。任凭周围有什么人来来往往,他都能目不斜视,专心致志地读他自己的书,那冷冷的只沉浸在自己天地里的神情,活生生就是第二个李可心。
他的弟弟沈泽鹏,则生性调皮捣蛋,专横霸道,严然成了紫藤树下儿童乐园一霸。他长得极像沈源。圆头回脑,粗短肥胖,一双手厚厚的肉鼓鼓的还阔大,赛似两面小蒲扇。他才十个月就会下地走,但过了两岁也不能说完整的话,属于那种蔫坏蒲海的小子。他很小就以欺侮大藤小藤姐妹俩为乐。最能逗得他哈哈大笑的游戏不是滑扶梯、翘翘板,而是让他用两只蒲扇般的小肉手,左右开弓地拍打大藤或者小小藤的脸,拍得金响班开心.小的陈胜现一种心满意足乐不可支的表情来。略微再大一些后,他对大藤小藤又有了点选择性:那大藤脾气翠,怎么惹她打她,都不吭声不哭咬了牙瞪圆了眼睛望走欺侮她的人,而小藤却因为生下时就先天不足,性格较弱,稍有点委屈就眼泪汪汪一副苦不堪言的模样。小泽鹏于是就专选小藤欺侮,非但一见了她就如蚂蝗般盯住了追问踢打,有时还会寻到偏棱去,找不到小藤就倒地打滚干嚎,非要那小丫头“暗暗,玩玩”不可。
大藤小藤虽然是孪生姐妹,长相却并不如别的李生孩子般一模一样难以分辨。明白这两个孩子来龙去脉的人都看得出来,大藤像紫藤,那小藤却更似沈源。两姐妹长到三岁之后,那差别愈加明显了:大藤一张圆圆脸线条柔和,皮肤细洁红润,大大的杏眼间出一种灵活的略带忧郁的目光,像紫藤而又比紫藤漂亮;而小藤却小小岁数就长成了一张国字型方脸,腮巴骨酷似沈源般左右支开,那皮肤,更自,却也如沈源一样显得比较粗糙,甚至那一双眼睛,竟也是沈氏家族的路现浮肿的单眼皮。
福平和月妹也生了个儿子,取名小福。小福出生不到半年,患了小儿麻痹症,好不容易救活过来,两条腿却残废了:虽能走,却如没长骨头一般,每边一步都要从出一个大弧形来,像那种养僵了的病鸭子般摇摇摆摆的。福平和月妹又心痛又无奈,只好加紧再生产,指望后面的孩子能健壮些补了亏损,但每年生一个,生的都是女儿,到公元一九四九年上,他们俩就拥有了三个女儿一个儿子,总数与沈田两家之和打了个平手。
沈家花园里派出八、九个孩子,够人丁兴旺的了。
“华申”却每况愈下,几次濒临倒闭,到一九四九年春上,全面停工,旋窑熄火,锅炉和发电机出售,连堆栈和仓库都统统租赁了出去。
沈源竞争不过美国人。
虽然以高价从黑市购进了生产用煤,后来又等到了“燃管会”的批准,可以不定期地从澳洲进口悉尼蓝山优质煤,但这么一来,“华申”的“白龙”牌水泥成本就大幅度地上涨了。为保证利润,沈源虽然明知销售困难,还是不得不将“白龙”的定价一跳再跳,而跳到后来,几乎所有的销售商,都不来伺津“白龙”,“华申”的成品仓库,都让卖不掉的“白龙”塞满了。
而美国倾销到中国来的水泥,却因属“救济”物资,价格一跌再跌,在市场上的销售价,只及“华申”“白龙”的三分之二。
“华申”在一九四七年春上曾一度大幅度停工,辞退了全厂近三百名职工。结果激发了一场大规模工潮。工潮的领头人是一个名叫林水根的运输工人,抗战结束后就招进“华申”来的。此人不过二十几岁,却极有组织才干,在沈源如出停工布告后仅三天,就将三百多名被辞退的工人一个不拉地纠合起来,到市中心大马路、霞飞路和外滩去游了一圈行,打出的横幅是:
“开厂利薄辞退工人职员,保车丢卒不顾他人死活!”
“老板花园洋房一天开销千百元,
工人惨遭辞退只发十天解雇费
——公道不公道?”
游行完毕,又组织了十个代表到市参议院,指名要林继庸接见,递交了请愿书。林继庸怕事情闹大,引起连锁反应,当场打电话给沈源,要沈源部分接受工人的要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沈源接电话时虽然窝火,但不得不屈服,答应第二天与工人代表直接商议,可是那林水根在林继庸那边却口气强硬地说:
“所有的要求,我们早送到沈经理手里了,有什么可再次商议的?我们要求就几项主要条款,现在就给予回答。”
林继府把这话转告给沈源,沈源却拗上了劲,偏不答应,一定要从第二天开始进行劳资双方的正式谈判,具体条款,视商谈结果而定。
电话一拥上,沈源就吩咐田大勤务车,说是要到龙华警察局去。
生了孩子不久,已完全康复的紫藤,当时正在那大厅里收拾杂物,断断续续听了一些。见沈源闷坐着等车,便开口问道:
“去警察局……呼哈呀?你不是……顶讨厌去那种地方吗?”
沈源恨很地说:“太不像话了,不给点颜色看看还真以为收指不了他们了抓几个关几天,看他们还闹什么!特别是那个林水根!”
“谁?叫什么?”
“林水根,王八蛋就他吵得最欢!八成是共产党!”
紫藤征了一舍,问道:“是不是一个瘦瘦高高的、眼睛很果很充J于盗报自的……”
“怎么,你认识他?”
“不知道是不是……记得那次送可心姐去医院吗?广慈医院门口那个拉费包车的……”
“怪不得总觉得有点面熟。……”
“不去警察局不行吗?……工厂里做生活的,丢了饭碗也怪可怜的……都是有家小的呀。”
“哼,”沈源冷笑一声,立起身来,“我可怜别人,谁来可传我?”
这过沈源在跑警察局,那边林水根他们却马上按原定计划,到新推酒家开了一个“记者招待会”。林水根在会上侃侃而谈,列举了一系列数字,说明老板沈源自开工后并非仅他所说的赔本倒贴,而是获取了不少利润,但在以往数月发放工资以及本次制定辞退工人的贴补条款时,却多方兑扣,不顾工人死活,引起了许多记者的同情。第二天一早,几家报纸都报道了这次工讯舆论倾向大大不利于沈源。而沈源到警察局去却是白跑了一趟。一来是他不太懂得行贴之道,去时竟空着一双手,那边局长几次暗示他,他都不开窍;二来那林水根并非注册内控的共产党员,警察局并无借机动手的打算。沈源百般无奈,只好第二天与工人谈判,隔几天就基本同意了工人方面的要求,那原定十天的解雇资改成了按三个月工资发给,并且还签定了日后复工务必先雇用本次辞退的职工的保证书。
半年之后,一方面因为上海发生了一起牛奶公司的老板与工人联合起来,李了三四百头奶牛到外滩去游行,边走边拉屎撒尿眸眸叫,要求政府限制美国奶粉进口,以保护本国乳品制造业的请愿事件,事件迅速蔓延,沈源一帮的同业行会也乘机上书申告,南京政府终于下令大量削减了美国水泥的进口数量,另一方面,沈源经林继庸的渠道,获经济部的核准,从“中央”、“中国”、“交通”、“农民”四行联合办事处上海分处得了一笔贷款,用以解决电力供应和购买燃料,所以到一九四八年,“华申”便又复了工。
复工时沈源断然毁约,不再招雇那三百名参加过游行请愿的老职工,除了极少数有技术的熟练工之外。这一手在当初签下保证书时他就预谋好了:俗大的一个上海,这三百个人一旦做开,哪里还有再凝聚起来与他这个“资本家”斗一斗的可能?那林水根若是再敢斗胆进行串联活动,他沈源告他个聚众滋事,影响社会治安之罪,够他坐一阵子
班房的!
那张宗元,不正是因为案件涉了政事,一关就是三、四年,官司移来移去地人都不知道移到哪里去了吗?
好景不长,不过一年工夫,厂里的几件主要设备,终于好似一个弥留病人,过了那回光返照期,虽经沈源雇了一批又一批维修能手不断地抢救,还是一个接一个地断了气。先是轧石机主轴断裂,几天后旋窑底部脱落,不久那两台包装机也先后出了重大故障,袋装桶装的分量都严重失了准。这边机器出个问题,那边专门负责供应电力的“上海电气公司”又发生了工潮,“华申”三天两头断电,即便能转动的机器也不由自主地怠了工。沈源大体估算了一下,照这样的情况若再不停产转向,那么“华申”的数百职工,就等于要他一天天地白养了。他当机立断:全厂熄火,遣退全部工人,出租堆栈和仓库甚至包括运石驳船,并且将“华申”内尚可利用的机器设备,全部廉价出售了出去。
他重新如四年前那样,靠租金和利息养家活日,维持一个小小沈家花园。
张宗元不知影踪,他的大儿子张鲁,才十六、七岁的中学生,却又在南京被捕了。
慧珠拖了小儿子张沪,找到沈家花园来哭诉。她到了上海这么多年,依然是一口天津腔,只值而不会说上海话。在上海除了沈家,她没有一户亲友。张宗元给捉了会后,她与两个儿子的生活,全仗李可心资助,自己只是觅些糊火柴盒、编结毛衣等手工活贴补,因为物价飞涨,日子又一天比一天艰难了。这回儿子的被捕,是因为参加了去南京请愿的学生运动。那些学生子在游行队伍前打了“反内战,反饥饿,反迫害”的大牌子,然后上千个人每人手中都拿了一个破碗,一路敲打着,一路喊着“向炮口.要吃饭!向南京,要饭吃!”就这么拦了火车,从上海喊到了南京。而那张鲁又格外出怪,自己设计了一个木牌子,上书:
“每日菜金七百五十元,还不够买一一十”
那箭头的旁边,挂了两根半又细又干的瘦油条。市民百姓看见这样的富有煽动性的又极为实实在在的宣传牌以及高举油菜又酷似那油条又干又瘦的中学生张鲁,还能不一边苦笑,一边痛骂那造成恶性通货膨胀的无能政府的?
慧珠哭哭啼啼诉说着,因为是一口津腔,在旁人听来十分生动,几个听着的女人,李可心、紫藤、月妹,都忍不住笑了起来。虽然是件大不幸的苦事,但像张鲁这种学生子,便是闹事搞政治,也如此别出心裁,不由人不一边心痛着一边却忍俊不住。正说着,沈源跨进了大厅,他是在花园里与众孩子玩着的,忽见小张沪也跑了过来,知道是慧珠来了,因为关心着张宗元的下落,于是也进入了大厅。他没听到那番描述,只知道了结果,禁不住长叹一声,跌坐到了沙发上,说道:
“这政府恐怕是气数已尽了!无官不贪,无束不污,工业萎缩,民生凋敝,还不让老百姓说话,对十几岁的孩子都抢下棒下毫不留情,这样下去,还能拖几天呀J”
几个女人都不说话了,只有慧珠抽抽嘻嘻地哭着。门外传来一声哭叫,不知那小泽鹏又在欺侮了谁了,紫藤和月妹急忙跑了出去。大厅里只剩下三个人。李可心开了口:
“南京那边,你不是有许多熟人吗?去通通关节,赎小鲁出来。”
“是哪方面的人抓了他的?”沈源问慧珠。
慧珠哪里说得清楚!
“那么,是哪天,在哪里哪条街上抓的?”
“前天,说是在一条珠、珠……”
“珠江街?”
“对,对,就那条江……”
“糟糕,恐怕不是警察局,而是宪兵队。”
慧珠绝望他的睑色,鸡地一下哭出声来:“沈经理你救救他,你无论如何救救他呀!”
沈源未及开口,李可心却马上安慰道。“你放心.不管多少钱,我们也一定弄他出来!别哭了……”
沈源哭笑不得地望望自家这位财大气粗对什么都敢大包大揽的太太,心想,你本事这么大,何以就没“弄出”那张宗元来?这世道,干什么都不能涉政,涉了政那金钱的法力就起码要减半了,你懂不懂?
“你明天就去一趟南京!”李可心如司令吩咐下属般对沈源说,“我出三根条子,是当年石路盘货结存下来的,你拿了去疏通关节。”
“明天?明天我约好了……”
“绝对不能再拖!晚去一天两天,谁知道会不会让他们抢……那帮丘人,下手才快呢!”
沈源不再吭声,顾自拍着烟,心内不由得万分感慨:李可心李可心,说你冷漠吧,可只要事情与张宗元搭边,你就热情高涨,关怀备至,浑似换了个人;说你对政治从不关心过问吧,可是在营救张鲁这件事上,你却不但明白“通关节”,搞“疏通”,而是如此明达地知道“拖不得”,了解当局对待政治犯的态度。说你平时狭隘多疑,傲气逼人吧,可为了那张家的妻儿老小,你竟会如此豁达大度,古道热肠,对慧珠的孩子也视同己出!李可心李可心,你真是一个让人摸不透的怪女人!一
沈源次回去南京。那边监狱早已人满为患;学生情愿被捕又致使中外舆论哗然,所以张鲁马上就被保释了出来。
但这十六岁的小子说什么也不肯随沈源回上海。他向沈源要了点钱,并且托他捎给母亲慧珠和寄娘李可心几句话:
“我看见爸爸了,他也在南京下关监狱。别惦念我,少则一年,多则三年,我会回上海来的!”
李可心闻知张宗元的下落,一双丹凤眼盯住沈源,许久许久也不眨一眨,看得沈源毛骨悚然,不知所措。末了,李可心却冷笑一声:“
“你可真狠得下心,居然见死不救了?”
“什么?我怎么……怎么见死不救!”
“救了?人呢?怎么就你一个人轻轻松松地回来了?”
“啸——你怎么……谈何容易!”沈源结结巴巴地声辩道,“他是政治犯!…又没多带钱。”
“沈老板,这是理由吗?你身边的支票薄哪里不可以派用场?我又不是不会还你!”
“我哪里是…喉!”
“也别对着我唉声叹气。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我也管不了你想些什么。我已经还清了我欠你的债,你反过来也欠过该还找李可心的债。我们这几年早已两清了。救不救张宗元,这要看你还记不记得当年他怎么帮你打官司,后来又怎么颠来跑去地为你找律师,托关系,放你摘了那‘汉奸’帽子…”
“这我当然记得……”
“你不是怕担干系吗?这样吧,”李可心放软了口气,“给我写几张便条,打几个长途电话,我出面,我去南京,找你的熟人……女人家出面,说不定还好办些。”
“你……你以什么名义……身份—”
李可心嘴角泛起鄙薄的冷笑:“放心,不会丢你们沈家的脸的!我是他的妹妹,嫡表妹妹……可以了吧?慧珠和小沪,一起去。”
她马到成功。一个星期后,与慧珠两人一左一右扶了病得歪歪斜斜、骨瘦如柴的张宗元,返回了上海。
说到底,还是因为张宗元并非真正的政治犯。他曾参与筹建“中国民主同盟”,抓进去主要是因为这个缘故。可是那同盟还没诞个.低就人了四狱.而“昆四”本计今卜风范子杨切任教了n庄.到一九四七年年末,被宣布为非法团体,那张宗元却始终在下关坐着牢,什么事也没参与过。李可心到南京后,从一个沈源的远房亲戚那里打听到了案情始末,当即亲自动笔,书写了一份申诉书,再加上不吝钱财的行贿,张宗元奖名其妙地进去,终于又莫名其妙地放了出来,莫名其妙地在牢里吃了足足三年的苦头。
他在牢里就吐过几次血。到上海后一查,原来是严重的胃溃疡,大半个冒都烂了。李可心把他送进六济医院,让他动了大手术,切除了四分之三个冒。一应费用,全由李可心负担。
公元一九四九年春,沪上流行小儿麻疹。大小医院儿科病房尽数爆满,无钱就医的贫儿坐以待毙,报载每天都有数百儿童因此夭折。许多幼稚园和小学,为防交叉感染,干脆宣布延长春假,暂时关了校门停了学。
沈家花园里大小孩子近十个,一样难逃此劫。
先是福平、月妹的大女儿突然发了高烧。两夫妻共没想到这是麻疹,还以为进入五月份后天气突然暴热,小姑娘在每B头下疯玩,中暑发了瘀了。于是便由福平按住,由月妹用一把调羹,蘸了凉水在那三岁多点的女孩子背上刮,没两三下就把那小小墩墩的背脊刮得如猪排般一片黑红了。小姑娘先还杀猪般叫,刮完了“痞”哼哼卿卿一会儿就昏死了过去。福平和月妹见她不再哭闹,以为这民间刮病出毒的疗法见了效,让那双腿残废的儿子小福照看着,也便各自忙各自的去了。可是到了第二天一早,那女孩子背上的黑红色如同炸开了的征弹一般,布满了全身,一张本来是白白胖胖的小脸,布满了马沉沉的红点,还没来得及往医院送,未过上午就咽了气了。
眼见自己那一天前还鲜龙活跳的孩子说没就没了,福于张着大嘴呜呜边哭出了声,而月妹则是紧紧抱住了那惨不忍猪的小尸体,捶胸顿足地号陶了起来:
“我的肉啊——我的心肝啊——都是我害了你呀——”
哭喊声惊动了二楼的李可心和紫藤。她俩正在整理衣物,打点着一个星期后去香港的行李,听见楼下传来的大哭小叫,一时里都呆了,紫藤先醒悟了过来:
“早上听月妹说,她那大丫头昨天发了疼了,难道……?”
李可心皱了眉头;“发点瘀用得着这么鬼哭狼嚎?江北人总脱不了那江北腔!”
“好像……不大对头……我看看去!”
紫藤刚要走,李可心却也心头一颤,说不出是因为什么,只是有了一种令她心悸的预感,也站起来:“等等,我也去……别是什么……什么传染病咆?”
紫藤没吭声。她想起了前几天报上曾有过的关于麻疹流行的报道,没敢说出口来。
两人还没下到底层,就看见那传出哭声的门口,五、六个孩子高高低低地挨挨挤挤地在探头探脑,把个门都塞满了。紫藤赶紧三步并作两步赶过去,喊着那个兀然独立于孩子中间高高瘦瘦的泽鲲:
“怎么了,泽鲲?你怎么也在这里?不是上学去了么?”
泽踢正两手撑开,拦住其余的孩子,听见喊声,扭头答道:“学校放假了——藤姨快来呀!不要让他们进去,是麻疹,要传染的!”
紫藤身后的李可心一听此言,两腿一软,差点从那螺旋梯的最后两级栽倒下来。
她太清楚麻疹的威力了。她妈李太太生下过三地两女,只留下她一个,其余的清一色死于麻疹。
孩子们一个接一个倒了下去。尽管李可心和紫藤立即采取了隔离措施,把孩子们按各自姓氏分割成了三大块,关进各自的卧室,不许再到紫藤花架下去聚堆游戏,而且还花高价从医院买来了预防药,一个个给他们灌下去,但那麻疹病毒还是在沈家花园里迅速蔓延了开来。先是月妹两个女儿先后被感染,李可心当机立断,掏钱送儿童医院,结果还是只活下了一个。两个小丫头送进医院第二天,可心的小儿子泽鹏,平时手不停脚不停嘴不停的,也开始发了蔫。这边李可心在哭着,沈源闻讯也着忙了起来,打电话找熟人求广慈医院能再添个加销床位,那边紫藤和田大勤在偏楼里发觉大藤也不行了。小姑娘性子军,下午开始发烧,竟也不吭声,只是总找水喝,晚饭时一粒米也不肯吃,紫藤伸手一摸额头,才知道大事不妙了。连忙再去摸小藤,总算还是凉凉的汗津津的没事。田大勤说一声“送医院”,刚擦了车钥匙准备走,墙上的电铃急促地响了起来。
“快去!”紫藤说,“八成是那边也发了病了。”
沈源刚联系好了一个床位,听田大勤说大藤也发了烧,连忙又打电话,可是那边医院却说什么也不收了。沈源于是又不停地拨电话号码,我人,找别的医院。李可心起先还隐忍着,可是见那沈源一个接一个电话打着,没完没了地,终于发了火了:
“你到底怎么个打算?泽鹏还送不送医院产
“当然当然,”沈源说,“我再试试,找找汪兄,他妻勇好像是同仁医院的。……”
“田大勤!”李可心喝道,“开车去,送我和泽则去广慈。”
田大勤没吭声,咬着牙盯住李可心的脸看,也不移动脚步。李可心勃然大怒了:
“你聋了你?为你一个丫头还要路上我一个少爷?你昏了头了你!……”
沈源一甩电话,立起身来,对田大勤说道:“去把大藤抱来,一起送广慈!病床即使没有,住观察室也行,先给治起来!”
孩子病倒住院,沈源举家管移香港的计划,被完全打乱了。
他已买好了从上海开往香港的船票,订的是二等和三等舱位。按原计划,同行的除可心和泽鲲、泽鹏外,还有田大勤、紫藤以及那对双胞胎。
从四月二十一日共产党大军横跨长江进入南京起,上海就乱了套了。四周郊区拆了民房筑碉堡,连市中心的几个主要街道都堆起了沙袋,布起了铁丝网。有记者透露内部消息道,汤恩伯已确定了以市区各高大建筑物为据点、以国际饭店和百老汇大厦为东西指挥部的“核心阵地”的作战方案,“警与上海同存亡”。汤恩伯打算与上海同生同死,沈源却没这个雄心壮志。他身处乱世战时早已处怕了。一看那仅要打起来,马上就想起了父亲沈渊之死、田大勤在香港之被废、自己所遭之恐吓诬陷以及产业之受损,决心尽早远避他乡。他一方面将所有的可移资金通过花旗银行转到香港,一方面以长途电话与港地朋友联系,依然在那轩尼诗公寓订下了两套房间。他准备先在那边落落脚。至于日后到底是定居下来还是作别的打算,则看局势发展而定。
李可心最初坚不应允随行。她说道,你怕打仗我不怕。日本军中央军七十六号洒沪警备司令部全都来过了,还怕共产党不成?我一个女子,住我的沈家花园,惹不着谁碍不着谁,能把我怎么样?你要去香港、台湾,你管自去就行了,我和污自混、泽鹏在这里,不走!沈源说,这回不走恐怕就是不行,林继庸都早早地走了,临走告诉我,共产党是于红色革命的,在北边已经开始斗地主分田地没收财产了,像你这种大资本家,就正是革命的对象,若要保儿保女保性命,还是早走为妙!李可心说,造谣2我听张宗元说过,共产党若是坐了江山,对民族资本家会比对地主老财宽容些的,况且你还跟日本人打过官司,有功办源苦笑了,可心,可心,不提这个也罢,提起这个,无论我还是你,都是干过亏心事的!共产党烧不了我倒李可心却冷笑道,没的事,想诓我离开这儿呀?沈源问道,还记得起码吗?你赶走的。人家一离开这里,就成了讨饭婆,后来据说是倒毙街头了。而我最近得知,赵妈的儿子,正在共产党的三野第九兵团里,沿黄浦江两岸向上海进逼呢,到时候来向你讨还老娘,看你怎么交代!李可心呆住了。沈源接着又说,我比你更糟,前年厂里闹工潮,我还向龙华警察局递交过一份名单,开列了林水根等几个人,恳请警方逮捕,这份东西,将来正是我的“罪证”,白纸黑字,赖都赖不掉的I林水报后来是不知去向了,要是他真是共产党,那么共党一旦得势,还不找我算帐哪?
李可心还是不想走。张宗元开刀痊愈之后,虚弱得很,而且失业,山东路一家大小三口人,全仗慧珠子手工活支撑着。李可心放心不下。她又是一个离不开花园洋房、红木大床、抽水马桶小汽车的人,平生最怕动荡远行颠沛流离,连自己卧室里每一件家具都不许移动一下位置,让她拖儿带女地去一个陌生的地方,还有可能就此迁移了重新安家,她连想象一下都觉得不堪忍受。所以即使上海的外围战都已打响了,晚间已可听到远郊传来的隆隆炮声了,她还是下不了走的决心。
沈源生意已定,顾自整理帐务,安排“华申”善后事宜,也并不催逼强求李可心。沈源这种听之任之的态度,反使李可心生了疑忐忑不安起来。到五月中旬,她听见沈源在打电话订购船票,终于按捺不住,自己开口问了:
“你真打算走?”
“这事怎么会开玩笑!”沈源答,“上海的大户都走得差不多了,我看是少则三五天,多则一个星期十来天,这里就要改天下了。”
*你还真打算只顾自己逃命?”李可心不无怨恨地问。
“哪里会呢?”沈源抽着烟,平静地回答:“我一共订了八张船票,全家一起走。留下福平他们看房子。一旦局势安定了,还可以回来。”
“你!你怎么知道我要走?我没说过要走!”
“你会走的。”
“不!我偏不走!”
“不会的。因为你如果不走,我就带了紫藤走了。田大勤可以留下来给你开车。”
“好哇!你早就算计好了!”
“是的。我算计好了你决不会同意让我只带了紫藤他们离开上海。所以我还是订了八张船票。”
“我要不走,你真做得出来?”李可心气得声音都发了抖,“你还真下得了…‘··这个狠心,扔了……扔了泽鹏?”
“怎么是扔下了你们呢?你们便是留在这里,也仍然是我的妻儿老小,我会回来看你们,你们也可以随意来看我们,两头走走。”
“‘我们’!”李可心嚷道,“还‘你们’‘我们’呢!这么多年下来,原来你就一直没死了那条心呀!你做梦都在讨小妾,安三富大院呀……”
“可心,别这么嚷,”沈源抬头正视着她,说,“我们都这么大年纪了,夫妻这么多年,谁不知道难呀!虽然常言道,‘夫妻本是同林岛,大难临头各自飞’,可我还是希望合家太平,团团圆圆,不愿四分五散。眼看这里要改江山换朝代了,我们都得为以后的日子好好、打算打算,何必再这么意气用事呢?收拾收拾吧,准备动身。船票是下个礼拜天的,下午六时整开船。”
住在观察室里的大藤病情日趋稳定,一身红疹都发了出来,虽然还有点欢度,胃口也差,但危险期毕竟过了。而住在正式病房里的小泽鹏,那疹子却发不透,高烧持续不退,抽筋也抽过好几次了。直到第四天上,靠了张宗元从他的一个华美药房当会计的朋友那里,以一两黄金的价格弄了两针德国制造的特效药注射进去,才硬把这小少爷救了过来,但医生说,起码还要再继续住院治疗半个月,才不会留下后遗症。
沈家花园里的孩子们死的死,病的病,主仆三户人家各剩下一个健康的、也没人顾得上照料他们,隔离他们,于是那泽绍、小藤、小稻三个就天天就形影不离,厮混在紫藤花下。泽鲲最大,而且识字,常常把书里的童话故事念给小福小藤听,小杨缺乏耐心,小藤却总是听得专心致志。故事念完后,小藤就缠着两位“哥哥”跟她一起扮演故事里的人物,把那故事重新再演出一遍。“你是小矮人1”她对双腿残废的小相说。“矮人有七个呢,我是一个。”小相推辞道。
小藤向四周望望,说道:“这里的凳子,桌子,水龙头,都是小矮人,他不说话,你说话,你代他说话。”
然后她又指挥泽绍:“你是王后,没有镜子怎么办呢——你的书就是镜子。”
泽姐笑了;“王后是女的,我是男的。”
“不要紧,”小藤说,“你很像女的。只有泽鹏哥哥像男的。”
泽见住院后她很高兴。她怕他。
然后她为自己分配了角色:“我是白雪公主。”
“还白雪公主呢。”小福嘻笑道,“你不是公主。公主是大小姐,老板家里的。你是小丫头。小丫头不能做白雪口日生的——顶多做’灰姑娘。”
小藤呆住了。她想了一会,疑疑惑惑地问泽绍:“真的吗?泽鲲哥哥?我不可以做白雪公主?”
泽鲲也很认真地想了想,回答道:“做戏是可以的。做戏本来就是假的嘛!”
“我不要做假的白雪公主。刘、藤却委屈地哭起来,“我要做真的!做真的!……”
麻疹肆虐于沈家花园之前,李可心已经同意了沈源的举家迁移的安排。
沈源的安排并不是没有一点道理。他说,去香港只是一个暂且之策,在那边观望一段时间,再决定下一步该怎么走。那块中不中西不西的小岛,往前可以进,往后可以退,简直是专为对付目前时局而天造地设的。李可心想想也是。她嘴巴虽硬,但想起当年几次惊吓,还是心有余悸的。
更何况她决不能允许沈源以“弃若敝展”的态度把她遗留在这座空荡荡的花园里。
她尤其不能容忽紫藤取而代之,携了她那两个丫头随沈源而去。
尽管她知道,她当年将紫藤配给田大勤这一着棋走得极妙,似有神助,一刀就斩断了沈源娶紫藤为小的黄粱美梦,致使这两个人从此便循规蹈矩,如千年冰冻般固定了主仆相认的位置,但她心内明白,只要去除了她李可心这一个障碍,那位口齿虽然木响办事却不可谓不果断的沈老板,却马上就会不顾一切地把紫藤从田大勤身边抢夺过来的。胶子田大勤,花匠田大勤,司机田大勤,不是那两个丫头的生身父亲的田大勤,十个田大勤也斗不过他。
李可心想象到这里就禁不住把一口牙咬得咯咯响。
这么多的思想还不能跟张宗元讲。这张宗元坐了两年多的牢赛似又去读了一次大学,而且似乎是共产党办的赤化大学,出狱后先是开刀住院,后便失业,在家养病时还不安分,大写特写政治讽刺诗,投到报刊上去发表。好在用的是化名,要不然早就又让抓了过去了。李可心跑到他山东路的家,一眼他说,沈源打算去香港,他就睁大了一双黑漆漆的眼睛,莫名惊诧地说:
“上海眼看要解放了,人家都从香港往这里跑,他怎么竟还往那边移?”
“人家跟我们不一样呀!”李可心幽幽地说,“我们是开厂的老板……”
“不要走,可心!”张宗元焦急地说,“不要听信者蒋的造谣蛊惑……你不想想,上海多少大实业家大公司的老板,都拒绝了者蒋汤恩伯的威逼利诱,在固守上海等待解放吗?不说别人,便是你们水泥行业的大亨刘鸿生,不也坚持在他那巨鹿路的家宅里,不肯去台湾吗?你们怎么却逆潮流而动呢?”
这番话对李可心不起作用。但李可心也决不把自己决定随沈源离沪的真正原因说给张宗元听。她有许多切实的打算,说出口来便破坏了她自己的形象,她明白。
“这里的厂,差不多毁了,”她解释道,“香港那边,他在重新筹建一个,还有台湾……要是局势安定,他说他还是要回来的,重建‘华申”……。所以,麦演路的花园里,留下福平和月妹看管着的。”
张宗元说:“若是这么个打算—,…还是有他的道理。他这个人,一门心思都在办厂上……香港那边,开了个头也的确需要干下去
李可心忙道:“那你同意我走了?”
张宗元不禁苦笑:“可心,你还需要问我同意不同意吗……泽鲲怎么办产
“随我一起走。”
“留下吧,颠来跑去的,别荒废了学业……住到这里来,慧珠会照料好他的。”
李可心眠了一眼那架由她买下但已油漆剥落的大憾和被煤球炉熏得发黑的天花板,没吭声。
儿子若是重新回到这样的地方来;我当年又何须还了你的火车系跨进那沈家花园?她想。
张宗元想了想,却又说:“你要不舍得,带了走也可以t,只是。……早点回来z”
“那当然。”李可心用指尖轻轻触摸着张宗元瘦骨嶙峋的手背,说:’“我放心不下你的。多给我写诗,要不然·、…我心里空了,要受不了的。”
她的眼里突然涌满了泪。
“别这样屏得像生离死别似的,”张宗元笑着,用双手合住了李可心柔软修长的小手,尽量把口气放得轻松些,“我等你们回来。说不定到那时候,我不但找到了工作,还当了个校长什么的呢!”
沈源曾打算延迟启程日期。他打了个电话给码头,询问可否退票以及下一班开往香港的船期,那边的回答倒也干脆:
“先生你好像不是住在上海滩上,倒像是住在天堂佛国里的了!没听见炮声枪声吗?昨天下午,徐家汇虹桥和龙华全都姓了共啦1我们明天的这班船,能不能从吴湖口开出去,只有天晓得!你要退票倒也欢迎的,有的是人要,每张翻三倍五倍!要是想换下一班船,先生你去问问下一位的市长吧!”
一顿抢白,断了沈源延期动身的念头,却坚定了他离开上海的决心。他是个做生意的人,相信俏货必好,好货必俏的市场规律,那船码头的请他紧抓住了其中一句,那就是“退票欢迎,每张翻三倍五倍”。这么多人急于走,他沈源岂肯退让?
可是大藤和泽鹏都还在医院里。
整整一个下午,他把自己关在卧室里,冥思苦想着明天的行动。可心、紫藤、泽鲲泽鹏,大藤小藤,还有田大勤,一个个都像一枚枚棋子,摆在他的面前,而楚河汉界的两边,则是香港的轩尼诗公寓和上海的沈家花园。他把棋子们摆来摆去,总也决不定该摆成一个什么话。
花园里传来紫藤的哈喝声。沈源向窗外一看,才发觉已近黄昏了。紫藤一定是刚从医院回来,留下李可心陪伴一会泽鹏,自己则来张罗家里的一顿晚餐。月妹因为连失二女,悲痛过度,昨天病倒了,福平送她回浦东娘家去调养,还没赶回。沈家花园的里里外外重担,又都落到了紫藤的身上。
沈源信步走到了花园里。
紫藤花下,两个男孩在水龙头前洗着手,紫藤正用一块毛巾在为小藤擦脸。
沈源走近一看,真是笑不得恼不得。三个孩子,不知从哪里弄来的水彩颜料、胭脂花粉,把个脸涂画得一塌糊涂,那泽鲲的头上,竟还系着一条花绸巾。
“你像不像样?”沈源一把扯下那头巾,板着脸斥责泽鲲,“数你最大,就带这样的头?”
泽鲲垂着眼睛垂着手,辩白道:“小藤非要这样,不然就哭
那小藤却格格笑着,对沈源说:“他是狼外婆!我是小红帽!狼外婆想吃小红帽呢!小福哥哥当猎人!”
沈源轮转眼睛看“猎人”,那“猎人”吓得直往紫藤身后躲,连声辩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去去!”紫藤把他拉出来,推向泽鲲,“你们俩先去洗澡,给我弄干净!真是要命,连衣服上都沾了颜色了!”
“有颜色好看。”小藤说,又扭头问沈源,“伯伯你也喜欢花花的,对不对?”
小小姑娘从小就知道这个“伯伯”疼爱她,肆无忌惮。
泽姐拉了小福走开了。沈源在小藤前蹲下身来。
简直就像在一面镜子前望见一个缩小了的自己,沈源感到实在有趣,忍不住在那小脸上吻了一下。
紫藤装作没看见,转身收拾着三个小家伙化妆演戏的残局。
“伯伯你喜欢我的,是吗?”小藤用手勾住了沈源的脖子,撒着矫。
“是的,伯伯喜欢。”沈源说,伸出一只手,摸那方脸盘,宽腮骨,还有那与自己一模一样的扁扁的后脑勺。
“伯伯你不要喜欢泽鹏弟弟,他总是打我,还拉我小辫子。”小姑娘告状道。
“伯伯以后说他,让他改正。改正了伯伯也喜欢,行不行?”
“行。”小藤很宽容地说,“泽鹏弟弟病了,我也有点想他的。他有一次给我吃过一块糖。”
“啊哈!”沈源笑着,抱起她,走向紫藤,“你跟你妈一样,总记着别人给过的哪怕一丁点的好处呢!”
紫藤很自然地躲闪开,说道:“小藤快下来,看你的鞋,多脏!”
“再脏我也不嫌。”沈源说,“小藤明天跟我走,你肯不肯?”紫藤呆住了。
“还走呀?”她前南地问,“我……我们都以为……不走了……怎么走呀,这……这不四分五散了吗?”
“还走?”李可心吃惊地说,丹凤眼睁得吊上了额角,“怎么个走法?谁走谁不走?我告诉你,要走你自己走,我是决计不走的了!”
“你不走也行,紫藤走。”
“哼!动下动就念这道咒!紫藤也不走,这里少不了她。”
“这里少不了她倒是真的,所以她留下,照看泽鹏和大藤。”
李可心没料到沈源会走这步棋,一时有点发呆。
“我们俩,还有田大勤,”沈源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身子沉沉地埋在大厅内的沙发里,眼睛不看李可心,边抽烟边说,“带上两个孩子,泽朗、小藤,明天先走。这里留给紫藤照料。待泽鹏大藤痊愈了,再让他们三个出去。早走晚走几天的事,不久就可以团圆。你看怎么样?”
李可心冷笑一声:“还要问我怎么样?你不是都算计好了吗?说到底,你还是想这边一个那边一个安两个窝!”
沈源皱了眉头望住她:“什么时候了,怎么还总是跟我鸡鸡狗狗地缠夹不清?此刻我只是想避开两军对垒、两方争斗的是非漩涡,找个还有发展可能的地方,去办我的厂,挣我的钱,养家活口,不败了我沈氏产业。我没你们女人家想得那么多。明天的船,不变。多余的票,临开船前都会有人要。好在行李都早整理好了;明天让大勤先送上船,然后开车接我们。还有,这辆车,我也已经卖了。”
他说完,将烟头据灭在烟缸里,站起身就想走。
“等等!”李可心喊道:“你跟紫藤讲过没有?她愿意不愿意?”
沈源回头站住,说:“她是怎样一个人,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她不是那种只想着自己的人,两个病孩子,要她留下来照顾,只凭这一条,她就心甘情愿了。比比她,”沈源的声音有点发涩了,“我都感到心愧!”
上午还是晴空万里、骄阳逼人,午后那天却就变了脸了。不知是从哪里来的那么多的云,一层层铺上去在上去,蓝天先是变白,慢慢地就转了灰,到田大勤送完行李,返车回沈家花园接人去码头时,那灰蒙蒙的天竟开始转黑了,还不到三点钟,就好像已近傍晚了似的。
沈源与紫藤已随行李去了码头。办完托运手续,紫藤看管着随身物品,沈源击票房退票。他差点被几个如俄鬼争食的等候退票的人撕成碎片。这帮人手提一个不大的皮箱,只要得了票拔腿就上船,好像那远处传来的枪炮声是专门冲了他追来似的。沈源寡不敌众,差点想把那手中捷的三张票往空中一抛了事,如当年的抗日学生做传单一般。可是马上有两个手舞警棍的警察来救驾了。一顿棍棒,打散了那些皮箱,沈源被夹住了拖进一间房间。他做梦也没想到,那房间里竟坐着唐茂源,他的两旁有两个女人,沈源有点认得,是他的一妻一妾。
两人有点愕然,一时都不知对方为什么到这里,该怎么说话好。
却是那手提警棍的警察开口了:“喂,把你那票拿出来!”
“什么?”唐茂源一跃而起,“是你……啃余票?”
沈源摊开手掌,唐茂源扑了过来。
那曾家却眼明手快,一把将票抓去,还嘿嘿地笑了:“算你运气,还他妈正好三张!”
唐茂源忙着掏口袋:“我付我付,老总你说吧,多少?”
警察眯了眼看票价:“晤,他妈的还是舒舒眼眼的三等舱呢!”
唐茂源将整个钱包都塞了过去:“都给你老总!十倍以上的钱!票给我!”
沈源气不打一处来,想夺回那票:“我不退了!把票还我!票是我的!”
警察立起眼睛,将手中的警棍冲沈源空抢了一圈;“你还嘴硬?还想不想走?不想走关你一天两天,让共军来解放你吧!”
另一个警察一把拽住沈源的臂膀,喝一声“滚你的!”就把他推出了房间。
沈源跌出门来,抬头望一望乌沉沉的云,不禁叹道:“怪不得这天要变!”
听见楼下汽车喇叭声响,卧室里的李可心一下子扑到了张宗元的怀里,眼泪如开了闸一般,马上就儒湿了他的衬衣。
“你看你看,”张宗元如同哄一个孩子似地拍着她的背,“还这么脆弱!不就是出门一趟,去外地游览一番吗?快别这样,等会到码头,肿了眼泡让别人看见了笑话!”
“我回不来了,我一定.回不来了,我知道……”李可心呜咽着。
“你这个人呀!总这么悲观……坚强些,我跟我们的儿子,等你回来!”
“……多来看看他……等他大了,告诉他,你是他的……亲生父亲……”
“何须我来告诉呢?你回来了自己跟他说。”
“我回不来了……”
“又来了又来了!快擦了眼泪!你的决定还没通知泽娘呢,小家伙在花园里等着,还以为也要去呢!他木会因此扫兴的吧?”
“不会,”李可心抽喷着说,“他特别懂事听话。……他真像你呀!”
张宗元却苦笑了:“像我就糟了,一事无成,窝窝囊囊……”
“不不!”李可心喊,“你好!你是世上最好的人……是我对不起你,呵……”她又哭起来,“是我对不起你呵!”
喇叭声又响了三下。
“田大勤又在催了,”张宗元看了看表,“三点都过了,我们下楼去吧!”
“我还有话……”
“有话等你回来后再说,好不好可心?”张宗元一手拎起皮箱,一手扶起她,“还要去跟泽报说一声呢!”
泽鲲和小藤井然坐在汽车后座上。小藤抱着一个布娃娃,是紫藤用零碎布做成的。一共做了两个,大藤小藤各一个,两个小姑娘整天抱在手中。泽鲲膝上放了自己的书包,规规矩矩地正襟危坐着。福平与他的儿子小福站在车旁,小福一脸的羡慕和无可奈何,仰着脸与车窗边的小藤说着话。
“你们都走了,”他说,“没人跟我演戏了。”
“大藤姐姐和泽鹏弟弟马上就回来了。我妈妈说的,”小藤安慰他,“你可以跟他们一起玩。”她想了想,又补充道,“你不用扮小矮人了,让泽鹏扮,你做国王吧!”
“国王是好人还是坏人?”
“当然是好人!不过……木过他怎么听王后的话,也不喜欢白雪公主了?”小藤扭头清教身旁的泽眼。
泽鲲想了想说:“因为王后有魔法,有魔法的人是可以让人家都听她的话的。”
孩子们正这么闲聊着,李可心和张宗元走了过来。泽鲲忙着开车门,喊张宗元道:“伯伯,你坐后边来。我妈有点晕车的,坐前边!”
李可心的眼泪又涌了上来:“好儿子……是妈对不起你了
泽鲶呆呆地不知所措,张宗元则探头对泽鳗说;“小馄,你妈考虑再三,让你留下来,不走了……但你今天可以去送送你妈。把书包放下吧,让福平给你送回房里去。”
浑馄有点发愣,但还是很顺从地交出了书包。
福平身旁的小福顿时喜笑颜开,把泽鳏的书包紧紧地抱到了怀里。
小藤望望这个,望望那个,没敢吭声。她怕李可心,一时也不太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福特”车驶出了沈家花园,快速冲向码头,远远地都可以望见候在人行道上的沈源和紫藤了,这小姑娘才突然想通了,趴在泽鲲的耳边悄悄问道:“泽鲲哥哥,你妈不让你走了?你以后跟大藤姐姐泽鹏弟弟一起来?”
十岁的小学生沈泽综忧郁地点点头,视线一直就没离开过他母亲的后脑勺。他实在闹不明白母亲这朝令夕变的脑袋里装的是什么。
留下泽蝇的理由很简单;泽鹏太小太孤单,让他哥哥留下来陪他。待泽鹏也可以启程上路了,两兄弟一起去香港,还有大藤。反过来说,若是香港难以久留,或者我呆不惯,李可心说,我也就马上返回上海来了,何必把孩子拖来拖去的呢,况且泽鲶还有学业。
沈源听着,一肢无可无不可的样子,待李可心说完,随手就把一张船票撕了,扔进了身后的废物箱。
经了刚才退票那一幕,他才不想为了几个小钱再往那片乱成一团的角落跑一趟呢!
泽鲲不是我儿子,你李可心爱怎样便怎样吧,他想。
尽管李可心吩咐田大勤在远离码头大门的马路拐角处停了车,让张宗元下了车,沈源还是望见了那高高瘦瘦的身影,还有与汽车挥手示别时僵立于空中的臂膀。
留下就留下吧,他想,也算是物归原主。将来便是接紫藤和大藤,还有泽鹏,也未必要带走这个不是儿子的儿子。
他这么想着.轮转了眼睛去看泽鲲,却见那孩子一双黑亮黑亮的眼睛正眼巴巴地望着他,好像要对他说什么似的。他的心禁不住一动。十来年的相处,便是一块石头也捂暖了。公平地说,这孩子是够懂事的。他不由自主地走近了他。
“泽鲲,”他像对一个大人说话似的,“留下你们三个小的,数你最大。藤嫂一个人顾不过来,拜托你帮一把了!”
他自己也没料到竟说出这样得体的话来。
“你放心,爸爸,”泽鲲答道,“我们会过得好好的……我们等你平安归来。”
便是李可心,也没料到这刚过十周岁的孩子,会说出这样得体的话来!
闷闷的一声汽笛,与天边隐隐滚来的一阵雷声,同时响起。
沈源抬起手腕看看表,离开船不到半小时了。
码头上的人已分离成了两大块。要走的都已上了部,不走的站在那水泥铺就的大平台上,一个个翘首远望着,有的挥手与那趴在甲板栏杆上的人打着哑语般的手势,有的
则开始抹眼泪哭鼻子了。
沈源觉得也该上船了。可是他只张了张嘴,便把话咽了下去。李可心蹲在地上,抱着泽绍哭得像要昏过去似的,她那懂事的儿子用手掌在帮她一把又一把地抹去眼泪。另一侧站着田大勤和紫藤。紫藤好像在叮咛着什么,田大勤呆瞪瞪地望着她,只点头,并不开口。那小藤站在两个人的中间,抱着她那布娃娃,一会望望这个,一会望望那个,好像在努力理解着什么似的。
沈源不想打搅他们,打断他们,打乱了他们,他退后几步,摸出一支烟来,点燃,深深吸一口,将眼光移向了江西。
天色愈加阴沉了。由南向北而去的这一段江面的上空,只有北边尚余一片灰白。其余的颜色竟都转成了一种异样怪气的灰黑。在那灰黑苍穹笼罩下的黄浦江水,显得浑浊而不安,不知是在涨潮还是退潮,乱七八糟的垃圾随着急速流淌着的江水转着困漂泊下去,有的则在船码头的水泥墩分搁了浅,死皮赖脸地互相纠缠在一起。灰黑的天与灰黄的水之间,浮动着蒸腾着灰白的湿滚滚咸滋滋的雾气,好似充填了满满一层烂棉絮。人们就在这烂棉絮里蠕动着、忙乱着。
沈源的心中,陡然升起了一种孤独感、虚空感和悲凉感。
为谁辛苦为谁忙?他问自己。
十年了。当他从得克萨斯州取得了文凭和学位,告别了那一片给过他享乐也给过他耻辱,给过他经验也给过他教训,给了他知识和技能更给了他人生最初一课的地方,登上返回故土的飞机时,他是何等的踌躇满志1他以为他足可以重建家园,挑起沈家大梁,振兴“白龙”实业,在水泥建材业的领域里大干一场。十年了。他一事无成。白花了许多力气,白吃了许多苦头,白耗了许多钱财,白担了许多惊吓。“华申”终于彻底败落在他沈源这一代手上。就像当年匆匆登机一样,他不得不匆匆上船了。不同的仅只是,十年前奔回故土,那奋斗的蓝图清晰可辨,如今出走的方向却是异地,将要面临的是怎样一种拼搏,难以预料!
他的左眼瞄到了将随他而走的可心,右眼角纳入了将与他别离的紫藤。
一样的不如人意,他苦笑着想。
“你要实在不愿走,可以不走。”他昨晚曾这么对可心说。
“想摆脱了我?”她却冷笑,“别做这个梦了肝这回走,弄不好就回不来了,我明白!我还没打算‘解放’了你呢!”
永远也摸不透她的心的女人!
紫藤却在他递给她沈家花园的一应土地房产契约证书时,捂着脸哭了:“不不!不要把这些交给我!我只要你的人回来!你带着他们一起回来!我在这里给你守着,好好地守着,什么也不给你弄丢了,弄坏了,等你回来了,大家一起好好过日子,再也别分离了…
“我接你出去,紫藤!我一定尽快接你!只要孩子们的病好了,我马上亲自来接……”
“好的好的,我一定带好他,我等你来接我们!……”
自从她嫁给田大勤之后,她第一次没有闪避他,听任他把她拥在怀里,许久许久。
“你要……待小藤好些,待泽娘好些,”她喃喃地说,“待可心姐好些,待……待大勤哥好些……”
一个生来就只想着别人的女人!
她仍然坚决不允许他把她抱到床上去。她抗拒着,最后竟然抬出了她的“可心姐”。“可心姐让我马上去她那里,我已经在你的房里呆得太久了!”她像逃跑一样冲出了他的卧房。
一种预感升上沈源的心头:或许,这将是他与紫藤的终生遗憾!
人,太把握不住自己的命运了,沈源心里发着痛,想。乌沉沉的天上、不知从哪里聚来了那么多云;乌沉沉的江里,不知从哪里流来了这么多水。是谁在主宰着这一切?沈源想不明白。
紫藤搀了几乎与她一般高的泽鲲的手,将即将登船的几个人送到了舷梯边。
李可心泪眼婆婆地一把抓住了紫藤的手。
“紫藤……”她叹咽着,生平第一次以不是主子的口气说道,“拜托你了……两个孩子都拜托你了!”
她不待紫藤回答,一手捂了脸,急急地冲上了梯子,扑进了舱门,她怕动摇了自己的决心,或是留了下来,或是拉了泽鲲上了船。
她不能不留下泽鲲。
她怕紫藤从此成为沈家花园的主人。
这并不是不可能的。她始终有一种预感:这一走或许是永不能返回了。
上苍安排了这样一个布局:她必得随沈源走,而她的孩子,却留给了紫藤。
泽鹏太小。他会从此忘记他的生身母亲的。而泽鲲,懂事的聪慧的泽鲲,已无法对他欺瞒。
况且还有张宗元,他的亲爹。
留下泽鲲,便改变了沈家花园留守人员的整体结构。李可心至少可占二分之一的比例,而紫藤,不过是一个小丫头的妈而已。
她不能不防紫藤,既然她竟敢在她的眼皮底下得了沈氏血脉,生下了沈源的两个女儿J
可是她又不能不把她的全部信任都交给紫藤——除紫藤之外,还有谁更可信托呢?
便是张宗元,也不会像紫藤那样,把他的全部忠诚都付于她这位沈太太——除了李可心他毕竟还有慧珠、小鲁、以及那个有了泽鳗之后又平添出来的小沪!
在把一切都谋划好了之后,她叫来了紫藤,让她帮着从那红木大床的夹橱里,—一掏出了她十多年来的全部积蓄,其中包括沈源的妈遗留她的“私房”,以及李家败落后的所有余财。
她们俩用一只泡菜坛子装下了金银首饰,用另一只塞进了大部分的银洋。剩余的银洋和二、三十根金条、还有一大卷大面额的法币,统统装进一只洋油箱,也是塞得满满激激的。时钟敲过十二点后,借着月光,她俩来到了花园内的紫藤棚下,由紫藤用那把安了木桶的刺刀,挖开了三个土坑,将那三件沉甸甸的物品,埋了下去。
“要做个记号吗?”紫藤在盖上泥土和草皮时间。
“不用。”李可心说,“只有我俩知道,以后也不会有第三个人来挖,何必留下什么痕迹!”
可是待到了码头,她抱住了儿子泽鲲时,却边哭边叮嘱儿子道:“妈妈要是死在外头了,你一定要在花园里给妈妈建个坟!,就是建在那栽紫藤的地方!把紫藤都挖掉了,立个墓碑,行吗?记住了吗?”
儿子一定会记住的!
只不过三两分钟的工夫,北边的天上的那块灰白竟就全转了灰黑。强劲的风突然刮了起来。、江水滚起了一轮轮的波纹,码头上的灰土碎石被卷到了半空中,又狠狠地扔到了人们的头上脸上。几乎所有该登船的人都上了船,送别的人群也开始被那突然降临的日月无光、飞沙走石吓跑惊散了,不少人急急地奔跑起来。急于找个避风避雨的地方,有几个则向码头出口处飞逃而去。黑漆漆的天幕上,接二连三地亮起一道道闪电,那阴凄凄的白光似乎是从天外伸进了一只魔爪,在撕扯着那块乌黑的厚布。滚滚的雷声推进了,时而夹杂着一声劈开了什么似的霹雳,哗啦啦地响,好像要进一步增添这变了脸的天气的威慑力似的。一场大暴雨即刻就要降临。
只有到了此刻,眼看着那架活动舷梯一级级退缩下来,然后滚动着轮子移了开去,甲板上的人和码头上的人就此分隔成两个不在同一平面上的群体,中间相距了虽不过几步宽却已很难逾越的一江黑水,紫藤方才那么强烈地意识到,这一刻,或许真的是永别了。
那条船,马上就要我走她爱的人,她生的人,她侍候了多少年深深地了解了的人,她嫁了他却并未尽妻子之责而倍受了他的呵护和宽容的人!
她将爱不到她所爱的,她将关心不到她想关心的人,她将永世还不了她所该还的债!
她感到心被撕成了两半。
她浑身都发了木,一动不动地僵立在乌沉沉的沙石乱舞的只剩下了她和紧偎着她站着的泽鲲两个人的码头上。
汽笛的狂吼被刹那间爆发的倾盆大雨压倒了。那载了沈氏家族一一半人员的航船,起了锚,脱了缆绳,留下紫藤和沈家花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