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为一代理政委将近一年了。一年来,他在家庭和事业两条战线作战,他愈来愈清醒地认识到,他在两条战线上都面临着相当棘手的问题。
在家里,自从收回了财政大权,他和成敏之间的关系变得异常冷漠,谁也不再提什么搞好这个家之类的话题,甚至,互相见了面都无话可说。终于有一天,成敏搬到成洪屋里住了,叶为一没有阻拦,他隐隐地感觉,这个婚姻很可能要以彻底失败告终的,可他不想采取什么措施——他没那份心劲。叶子在外面发了大财,他已经风闻各种议论了。他想找叶子好好谈谈,但思绪还没理清。叶芽去大别山很久了,几个月后就要回来,他打算,等叶芽回来,明确告她,在家里住,与他相依为伴。
他工作很忙,很努力,很投入,但却如同他的婚姻一样时常生出危机感。有人劝他,既是代理,就老老实实、但求无过,这样上上下下都说不出什么,政委的位子,早晚是他的。可他却难以做到。也许是天性使然,他渴望创新,渴望谋求进取。军队的改革和建设有太多的事需要探索,如果所有的人到了一个有决定权的位置后都只求保官,那军队还怎么大踏步地向四化迈进?但进取是充满风险的。比如那次政工会议开得很成功,但也有人讲风凉话,说叶为一好大喜功,说叶为一简直是个浪漫诗人。甚至有人说,吴起、商鞅、韩非、李斯、王叔文,乃至隋文帝杨坚,都因为改革而不得好死,叶为一要注意保护自己呢!可叶为一说,历史正是因为有许多改革者用血来祭奠才不失其耀眼的光辉。他的锋芒丝毫不减。
一九八八年,经商之风猛烈地冲击着军队。军队向来有种菜。养猪、办农场、办加工厂一类副业,但那只是给养上的一种辅助。自一九八二年起,有些部队开始经商,但势头不大,现在,则是一股浩浩荡荡的经商潮流滚滚而来了。
机关里议论纷纷。据说,最好的办法是把地方上某个现成的规模较大的公司拿来挂靠。这样比白手起家见效会快得多。愿意挂靠军队的公司当然大有人在。军队在国家和民众中向来享有崇高威望,军队几十年“无产阶级专政柱石”的作用,已经在全社会形成了不可取代的独特地位,军队有着装备、人员等方面的巨大潜力,据说经商也实行“拥军”政策,军队企业交税优惠,军车来往行动方便……
于是,叶为一、张司令、舒放等人都被一些大公司的公关人员游说着。有两次,张司令找到叶为一聊起公司挂靠的事,说有一家叫“金龙”的公司,实力雄厚。舒放也对叶为一谈起过一家叫“中海”的公司,说那公关小姐缠得他没法脱身。而据方方面面议论,“中海”和“金龙”挂靠的可行性都相当大。两个公司都保证,只要给总经理委任个团职,每年至少上缴两千万。那两个老板都三十几岁,据说路子都野得很。连于秘书也几次三番对叶为一说:“首长,公司挂靠是势在必行,你可要看清大趋势哟。”
叶为一一直沉默着,他在考虑应当如何表态。
星期天上午,叶为一正在家中书房看书,潘主任来了。
“小叶啊!”潘主任穿一件旧军装,“怎么样,近来忙得很吧?”
叶为一见是潘主任,赶紧起来欢迎:“老潘啊,你好啊,来,坐。”
潘主任在叶为一的书房里坐下:“知识分子就是不一样,你看你这些书,我来一次它长胖一回。”他笑着,“叶芽什么时候回来?唉,这孩子跑到我们大别山去一呆一年,真叫我坐不住啊。她好久不给我来信了,最近给你写信了吗?”
“写了一封短信,说七月份回来。”
潘主任点点头:“小叶,我听说你们要搞什么公司……挂靠?”
“有这种议论,但还没定。”
“我反对!”潘主任突然板起了面孔,满头的白发都立了起来,“好好的军队,做起什么买卖了?小叶啊,军队一沾上铜臭气,还有什么战斗力?一个军官,手里拿个什么……大哥哥,腰里别个什么……放屁机,像什么样子?这种军队还能打仗?”
叶为一笑起来了:“搞公司的不是现役军人。”
“谁说的?据我所知他们还要当团级干部呢!小叶,这万万不可以,肯定会扰乱军心。再有,那些总经理都是什么来路,怎么发的财?有没有历史和现行问题?可不要丢我们军队的脸哟。常委正式讨论时,你把我这个老家伙的意见带上去。军队就是军队。搞点副业可以,做买卖不行。”
“爸!哟,潘伯伯!”叶子的叫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只见叶子烫一头长发,穿一件雪白的长袖衬衣和一条紫红的大摆裙,春风一样吹进来。
潘主任正讲得激动,一见叶子,不由得更激动了:“哟,亿万富翁来了!”
“潘伯伯也相信别人瞎说啊。”叶子嘿嘿一笑。
“瞎说总有影子,怎么没人说我发财啊?叶子,我和你爸爸可都是无产阶级,我们和资本家可没有共同语言。”潘主任脸色不好看。
“潘伯伯,瞧您说的,”叶子在一张沙发上坐下,“我这是执行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国策。”
“讲得倒好听。”潘主任不屑地,“我和你爸爸才坐皇冠,许政委才坐奔驰250,你个小毛孩子倒坐上奔驰320了,你讲这分配公不公?你看你姐姐多好,到我们大别山去讲课扶贫,你也要争气嘛。”
叶子不说话了。
“我小的时候,”潘主任的语气和缓下来,“家里穷得连裤子都没得穿,可地主老财吃香喝辣,我恨死了他们。听说红军打土豪分田地,我真高兴啊,说什么也要当红军去,那时我想,杀尽天下富人是何等快活的事!谁知道现在当富人才是最快活的事了。”
“老潘啊,你也不要生这个气。历史的发展是一个很长的过程,我们的认识能力却只有那么一点点。有些问题,也许过去那么看,今天又这么看,有些问题,我们只能一边干,一边讨论。其实战争年代我们也做过许多错事,和平建设时期,更是犯过许多错误,这不可避免,你说呢?”
“怎么,你小叶也为先富起来的人辩护了?实话告诉你,现在有很多事我实在是反感得很!我们一解放就消灭了妓女,可现在,妓女又来了,你到软卧车箱看看去,那些妖精一样的东西坐在里面还张狂得很哩,真是笑贫不笑娼哩。还有吸毒。我们的老祖宗都烧了多少鸦片,哎,到我们这里鸦片又成宝了?对不起祖宗嘛。还有那些贪官污吏,他以为他吃喝玩乐有什么了不起啊!没有人格!猪狗不如!我鄙视得很!”他掐了掐小姆指。
“我理解你。”叶为一说,“这一开放,是有不少有负面的东西进来。如何解决是个大课题。我看你们这些老同志可以在一起讨论讨论解决办法,向上面提提建议。”
“就向你提。只要你听完别在背后讲,这个老朽胡说八道,就行啦。”潘主任摇摇头,“好啦,我也该回去啦,老太婆在家等着急啦。你们父女俩好好聊聊吧。”
潘主任走了,叶为一和叶子送他出门,望着他的车箭一般驰远了,叶子小声嘀咕:“真是老朽。”
“你说什么?”叶为一问。
“没说什么。”叶子笑笑,“爸,我今天找你有点正事。”叶子拉叶为一回到书房。
“什么正事?”
“我最近在想一个问题,会不会有一天,一觉醒来,政策又变了,私人财产又被宣布非法了。这下我和晓塘就成了二十年代的土豪劣绅,让无产阶级追着打,被戴上高帽子游街,再叫‘贫雇农’跑到我们的牙床上滚一滚。”
“你有危机感?”叶为一看看女儿,“我一直打算和你谈谈。刚才潘主任讲话你也听到了。我看你最近是暴富了。”
“唉哟爸,”叶子有点扫兴,“我可是勤劳致富。我累死累活的样子你又不是没看见,我这一富,你也眼红啦?”
“我只是不明白勤劳致富怎么会这么快。”
“这是商业秘密。”叶子笑,“反正,我这么好好呆着,就说明没有违法乱纪。做买卖你不懂,也许你做十单也挣不来一分钱,可弄好了,一单买卖就够你牛气的。”
“你是不是又和那个什么九哥搞在一起了?”
“嗯?”叶子瞪起眼,“又是谁在胡扯?没有的事。”她一转话锋,“爸,听说你们正在讨论公司挂靠?”
“谁告诉你的?”
“我是中央情报局的特工。”叶子又笑,“爸,你干脆把我和晓塘这分产业挂靠到你那儿去吧。”
“什么?”叶为一愣了。
“爸,”叶子一本正经,“说实在的,咱们辛辛苦苦挣的这份家业,往军队挂,也是给军队送财富。我们姓了军呢,也就再不用担惊受怕了。就像当年公私合营。你总不见得愿意看见你的女儿有一天被革命群众当资本家斗吧?”
叶为一沉下了脸:“不行。这根本不可能。”
“你帮拖油瓶上大学就那么来劲?”叶子不高兴了,“我求你这一回你就断然拒绝?”
“这是两码事,叶子,你是不是存心跟我过不去?你要挂靠也不能挂靠到我这里,这是常识嘛。”
“那我往别处挂靠?”
叶为一不语。
“这样吧,爸,”叶子从沙发上站起来,“我不为难你。张涛。王国强、吴汉民,都是你的老战友,对吧?你帮我给他们写个信或者打个电话,就说我有事要去接洽,总可以吧?”
“你去挂靠他们?”
“怎么样?”叶子笑吟吟的。
“不行。”叶为一回答,“我不做这个中间商。”
叶子突然大口大口喘起气来:“你伟大,你清白。哼,我早就知道,你心里除了那老娼妇和那拖油瓶没别人。好吧,不求你。从今天起,我再也不会回来了。”叶子说完,一扭头跑了。
叶为一愣了一下,但没有追出去。
叶子驱车回到舒家,一脸泪痕。舒放、白莉华和舒晓塘问她怎么回事,叶子将事情细说了一遍。
舒放沉着脸,说:“这种事也不和我们商量一下。这下好了,你爸爸原来还犹豫,现在连犹豫也不用犹豫了。”
“怎么啦?”叶子傻乎乎的。
“算啦,”舒放摆摆手,“你们挂靠的事,我本来准备今天晚上同你们谈谈,谁知叶子下手这么快。这样吧,你们也不要找别的什么熟人,就找九哥。”
“刚找过他,又找。”叶子嘀咕。
“一找到底嘛。”舒放说。
“这样能行?”
“我看行。”
“为什么?”
“这是一种判断。”舒放的话掷地有声。
叶子的眉头舒展了。
常委终于决定召开一次专门会议,研究公司挂靠问题。
会议室里,常委们围坐一桌,副司令主持会议,他先讲了讲本单位和兄弟单位的现状,上面在生产经营方面的精神,然后由生产办主任介绍“中海”和“金龙”各有所长,论证挂靠的可行性和优越性。席间,时不时有人发出啼嘘声,生产办主任绘声绘色的介绍简直像传奇小说。依他的介绍,这两个公司如果挂靠过来,机关干部福利的增长就会神话一样令人咋舌了。主任介绍完毕,副司令在张司令耳边说了几句什么,张司令喝一口茶水,说:“大家看看,有什么意见,是两个公司都要,还是先要一个试试,如果先要一个,要哪一个更合适?”
会议室骚动了,人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我谈谈我的想法,”副司令先表态了,会场霎时间安静下来,“听主任介绍,挂靠的优越性还是很多,而且有兄弟单位已经先于我们这么做了。我看两个公司都不错,如果可能,两个都要吧。”
有人笑。舒放清了清嗓子,说:“要是讲稳妥,还是先要一个,我看就要‘金龙’吧。”
张司令一听笑了:“其实‘中海’也是块肥肉。我看先要‘中海’也可以。大家畅所欲言,多发表发表意见,三个奥皮匠,顶个诸葛亮嘛。”
于是大家又议论开了。
张司令看看叶为一:“老叶,你的意见呢?”
叶为一向张司令点一点头:“好,我谈谈我的意见。挂靠的问题,大家议论很久了。这两个公司,也许都实力雄厚。但我的意见是,一个也不要。”会场发出一阵轻微的骚动,“这个问题我反复考虑过。我个人看法,军队挂上这些公司不妥。大家知道,马上就要授衔了。这是一项重大举措,是军队走向正规化的第一步。正规化的过程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其中重要的一项,就是军队职能要专门化。军队是干什么的?战争来了,打仗,和平时期,保卫国家安全。当然,不排除人民军队在人民在困难时去抗洪救灾等等,但是,军队不能五花八门什么都搞。放眼世界,我不知道现在哪些国家的军队是挂着公司的。最近报上又讨论什么大学教授卖馅饼,说是什么新生事物。依我看,这是中国知识分子的耻辱,是社会不尊重知识的表现。我不知道世界上还有哪个国家的大学教授在卖馅饼?社会发展到今天,分工反而越来越模糊,这能算进步?”他顿了顿,又说,“在中国历史上,宋朝的军队就曾以经商解决粮响。结果呢,贪污腐化严重,军内音乐不均。宋军最后战败不是偶然的。北洋军阀和国民党统治大陆时的军队,经商更为普遍,结局怎么样,就不用我说了。所以我认为挂靠不妥。至于部队福利,我们可以再想别的办法,再议论。再说,难道就因为那些老板有钱,就给他个团职干部?不像话嘛。这样会把军队思想搞乱嘛。不要只图眼前的小利,要着眼于长远,军队一旦思想混乱了,那是多少钱也扭转不回来的。”
谁也不再说话了。就像舞台上的扬声器突然出了故障,整个会议室猛然间陷入了一片难堪的沉默。最后,如同联合国安理会的表决,叶为一的否决票使挂靠公司的事搁浅了。
常委会情况很快传出去了。机关里议论纷纷。有人说叶为一讲的对,讲得好,有骨气,有胆识!但也有人说,叶为一是饱汉不知饿汉饥,他有房子有汽车有公勤人员,哪知下面干部的苦处?不办公司机关福利从哪来?农场的水稻值几个钱?他自己的女儿发了大财,他倒跑到这里来当正人君子!还是舒放好哇,儿子富了,想着大家共同富裕,为大家找来“中海”挂靠,结果让叶为一给搅黄了!
于秘书将这些议论告诉叶为一,叶为一沉静地回答:“我知道这下子会得罪人。有什么办法呢?共产党人在党的会议上不应当隐瞒自己的观点。你说对不对?我正在给上面写报告说明我的意见,让上面听听不同的声音对全局不一定是坏事。当然,对我个人也许是坏事,可那又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