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洪考大学的日子终于到来了。成敏成了惊弓鸟。成洪一拿到准考证,她就要于秘书立即将儿子的准考证号告诉某大学校长——某大学乃成洪的第一志愿,该校长乃叶为一的老部下。黑色的七、八、九三天,成敏盯得最紧。一方面叮嘱儿子要自信,要劳逸结合;二方面每天中午让炊事员坐上叶为一的车或骑上自行车去考场为成洪送饭;三方面要家庭教师在此关键的关键时刻为儿子做学习总结并尽力调整好儿子的情绪。
成洪可算享受到了在过去那个家里做梦也享受不到的优厚待遇,考试成绩果真提高了。分数下来,刚够本科提档线,成敏又赶紧找到于秘书,让某大学将成洪的档案速速提走。
成洪终于被某大学录取了。成敏大功告成,欢喜异常。
“为一,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小洪考上大学了。”成敏对刚刚下班回来的叶为一说。
“好啊,祝贺他。”叶为一代理政委后忙得常常不回家,对成洪的高考情况一无所知。
“我想,你能不能带他去北戴河玩几天?”
“不行,我太忙。”叶为一一口回绝。
“劳逸结合嘛,天这么热,你也要注意身体。去几天还是可以的吧。我们医院工作也很忙,可我还是准备为儿子放自己几天假。”成敏嗲嗲的。
叶为一不说话。
“为一,成洪也算你的儿子了。”成敏不甘心,“就去几天不行吗?中央首长夏天还到北戴河办公呢。”
“叶芽过几天要去大别山,我说好了要送她的。”叶为一说。
“她哪天走?我们赶在她走的前一天回来不行吗?”
“……我和于秘书研究一下。”
北戴河,天空湛蓝,阳光灿烂,一望无际的大海白浪滔天。在海天相接的极远极远处,时而有帆船驶过,有海鸥飞过——那是太阳升起的地方,是一片仙山琼阁,是一个无法到达的神话世界。
成敏快乐极了。她套一只红白相间的救生圈,穿一件大红贴身游泳衣,在海水里同一群男女嬉闹。他们一会儿互相泼水,一会儿下海游几下,一会儿又跑到岸边打沙仗。成洪呢,同几个小伙子游出老远老远,几乎看不见了。只将叶为一和于秘书抛在老人堆里。
叶为一懒洋洋地泡在浅水里,心头并无多少情趣,家里工作很多,要不是于秘书也主张他出来散心,他是不会来的……两个老熟人过来和他搭讪,其中一个问他新夫人在哪里,两个女儿来没来。他指一指玩得正疯的成敏,说两个女儿都没来。那人还想说什么,被另一个拉进海水里,叶为一心里泛起一阵不悦。他想起有一年,他带着周欣和两个女儿来这里休假。周欣游泳技术甚佳,但却把所有的时间都用在教女儿游泳上了,还总是注意他,生怕他出什么问题。周欣对你和这个家的奉献是无私的。他想。可成敏呢,她其实心里除了她和成洪没别人。
在北戴河玩了四天,叶为一一点不肯再耽搁,第五天一早就催促一行人驱车速返北京。哪知回到家里,叶子正坐在客厅里等他。
“爸!从哪儿回来?”叶子穿一身雪白的套裙,皮肤晒得黧黑,浑身上下透出一股子火药味。成敏和成洪见状连忙躲开去。
“噢,叶子,我们去了几天北戴河。”叶为一有些尴尬。
“好啊,你瞒着我和姐姐,带那个臭婊子和拖油瓶出去避暑,你不要我和姐姐啦?妈妈死了你就欺侮我和姐姐呀!”
“啊呀,”叶为一忙说,“叶子,不要吵嘛。成洪考上大学了,我带他出去玩几天,就几天嘛。”
“他考上大学了?哼!请家庭教师花了你多少钱?又利用了你多少关系?他的分数根本不够那个大学的提档线,是走后门进去的!我还要到国家教委去告他呢!那臭婊子她还有完没完!爸,你现在就表态,有我没她有她没我,你要谁?”
叶为一一点办法没有:“叶子啊,不要吵了,让家里安静点不好么?”
“不好。因为这个家的安静是以牺牲我和姐姐为代价的,是以迁就那奥女人为代价的。”
“我下次专门带你和姐姐出去,行不行?”
“没有下次了,已经晚了!快把那臭不要脸的赶出去!不然我和她没完!”
叶为一赶紧拉叶子进自己的屋里。
“叶子,你不要吵了。我从来没对她有什么好哇。我心里一直想着你们!”
“那你为什么让她管家?你当我们不知道?她在家里也搞上改革了,她是要把妈妈的痕迹消灭光,她是要变天,这个地主婆,蛇蝎心肠!”
“你什么都知道?”
“我是福尔摩斯。”叶子的眼里闪着顽世不恭的光芒,“爸,你讲,你要我们还是要她?”
“我怎么会不要你们呢?”叶为一一脸难堪,“你看,我特意赶回来为叶芽送行。我记着她明天去大别山。”
“得啦,要不是为姐姐我还没这么大火气,”叶子的火气更冲了,“黄瓜菜早凉啦,姐姐昨天走了。”
“什么什么?”叶为一瞪大了眼睛,“叶芽已经走了?怎么会呢?说好的我去送她,我临走前还专门问了她出发时间。”
“得了爸,姐姐这一段又不怎么回家了,为什么?讨厌那奥女人呗,又不想惹你生气,只好躲开。可你,去北戴河还瞒着她!爸,你变了!”叶子的声音暗哑了。
“我……”叶为一看看女儿,心里发酸,“叶子,你也知道,你妈妈在的时候我从来不问家务事,这方面我很外行,总想处理好,可总处理不好。”
“那是因为主妇不好。”叶子说,“姐姐临时改了出发时间,昨天我送她走了。”
“啊,”叶为一轻轻叫了一声,下意识地抓住了叶子的一只手,一股深深的歉疚之情涌上心头……突然,他意识到了什么,这只手是叶子的手吗?叶子的手什么时候变得这样粗糙了?他将女儿的手心展开,看见上面全是老趼,还有刚刚愈合的血泡。他不觉用另一只手轻轻地抚摸女儿的掌心。
叶子的心猛地哆嗦了一下。
父女俩一霎间都无话可说了。
好久好久,叶为一才说:“叶子,你不要再埋怨爸爸了。我以后什么也不叫她管,好不好?可是,我现在不能把她赶出去。她是我老婆,又没有在外面搞男人,又没有虐待我。叶子,爸爸也难,你知道不知道呢?”
叶子的心完全软了。
“爸!”她叫叶为一。
“孩子!”叶为一更紧地拉住女儿的手。
叶子不再吵闹了。她走了,连晚饭也没吃。
叶为一也没留她,只让司机将她送走,自己又回到屋里坐下。
成敏和成洪一直躲在成洪的屋里,直到确信叶子走了,成敏才跑出来找叶为一:“她走了?”
叶为一正在发呆,一见成敏,吼道:“你给我滚!”
成敏愣了,片刻,她转身出去了。
吃晚饭的时候,叶为一一句话不说,沉着脸。晚上睡觉时,叶为一倚在床上,还是一句话不说。
成敏也不说话。
成敏关灯了。
叶为一突然说:“把灯开开。”
成敏又把灯开开了。
叶为一问:“从四月到八月,这五个月里,你节余了多少钱?”
“节余?”成敏再也忍不住了,结婚以来对这个家的种种怨恨此时一起涌上心头,“这五个月还会有节余?我的钱都搭进去多少了。你看看这五个月我都做了什么!”
她开始向他报账,语调里含着挑衅。她历数着每一笔花销,他越听越烦。
“行啦!”他不耐烦地打断了她,“从九月开始,你什么也不用管了。”
她一下子问了,片刻之后,她说:“不管就不管,有什么了不起的!哼,又是叶子在捣鬼。”
“你不要胡说我的孩子!你才捣鬼!”叶为一又吼了一句,转身躺下睡觉了。
成敏没再回嘴,她拉灭了灯。在一片漆黑中,她突然有些后悔。她不该对叶为一这样。都忍了这么久了,怎么就不能再忍一把?她推推叶为一,叶为一不理她。她又推推叶为一,叶为一说:“干什么!”
她不再推他了,一个不详之兆闪过脑际,她久久无法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