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康冰-叶氏父女

康冰像西天边一朵五彩的云,像冬天里一缕明媚的阳光,像草丛中一颗晶亮的露珠。在叶为一住院的日子里,她给叶为一带来了说不清的温暖和欢乐,使他忘却了疾病的烦恼。叶为一输液,康冰尽量为他扎针,她技术好,从来是一针见血。叶为一做检查,只要有可能,康冰就陪他去,上楼下楼,她总是搀着他,怕他走路不小心滑一跤,怕他找不到地方,或者,怕他被哪位工作人员冷淡了。闲暇的时候,她跑来同他聊天,同他探讨问题。

叶为一渐渐习惯了住院生活,并且,在单调的住院生活中不知不觉喜欢上了康冰。那感觉很有点微妙。几天见不到她,他会感觉少了点什么。遇到什么难事,他希望她来帮助。同康冰谈话,叶为一有时感觉她像自己的女儿,有时又感觉她完全是自己的同辈人。他们谈理论问题,谈书本,谈历史……康冰喜欢发问,听他讲话又很专心,还时不时来几句有趣的评论,于是他开怀大笑。这种交谈使他时而隐隐约约回想起二十年前那次住院。那一次,他因为认识了赵小果,住院的生活变得绝不一般了。不过,他又不肯深究,并且总是竭力驱走那些闪过脑际的记忆。唉,一个身经百战的男人,为什么也有如此脆弱的地方?也许人都有弱点?也许越是强大的人,就越是如安泰乌斯那样,有着致命的秘密?

对于康冰来说,叶为一的出现,实在是她护士生活中的一个神话。她最初注意到叶为一这个名字,是调到高干病房以后,在报纸的一篇署名文章上,后来她听说,叶为一就在北京,是某大区级单位的副政委,她就想他要来住院就好了,可以见见他——当然这种想法只是一闪而过的,更多的,还是日常忙不完的工作。

但叶为一真的来住院了。而且第一天,护士长就派她上特护。站在这位首长面前,为这位首长忙这忙那,想着很长时间以来,一个遥远的了不起的名字突然变成了近在眼前的活生生的人,她觉得激动、兴奋。她怀着连自己也说不清的心情,精心照顾他,并渴望同他接近。

叶为一仪表堂堂,风度不凡,知识渊博。同叶为一谈话,她感受到了一种难言的快乐,就像鱼儿游进了大海,鸟儿飞回了山林。和叶为一在一起,她整个身心都会升华,她会完全忘却了平日里柴米油盐提级提职之类的烦恼,有时她觉得自己简直也成了思想家。

自由的人,你会常将大海怀恋!

海是你的镜子:你向波涛滚滚。

汪洋无限中凝视着你的灵魂,

你的精神问样是痛苦的深渊。

你爱沉浸在自己的影子里面;

你用眼睛和手臂抱它,而你的心,

听这桀骜不驯的悲叹的涛音,

有时借此将自己的烦嚣排解。

你们俩都很阴沉而小心翼翼:

人啊,有谁探过你内。心的深奥,

海啊,有谁知道你潜在的富饶,

你们是那样谨守你们的秘密!

多好的诗!这些日子,她常常在闲暇中独自读诗。今天下午她没排班,带着这首刚刚抄好的诗,她来看叶为一了。她把这首诗读给叶为一听。

叶为一静静地听完,沉吟片刻,说:“是波德莱尔的《人与海》吧。我年轻时代背过不少他的诗。”

说完,他居然轻轻地背起了另一首:

我的青春只是黑暗的暴风雨,

到处看到斜射过辉煌的阳光;

雷和雨造成如此破坏的惨况,

园中剩下的红果已寥寥可数。

如今我已接触到思想的秋天,

我应该拿起我的锄锹和耙子,

重新翻耕被大水淹过的土地,

大水造成的深坑简直像墓园。

谁知道我所梦想的新花枝,

在被冲洗得像沙滩的土壤里,

能否找到活命的神秘的营养?

——啊,痛苦!时间侵蚀生命,

隐匿的大敌在蚕食我们的心,

用我们失去的鲜血把它养壮!

随着叶为一低低的吟诵,康冰的思绪飞向了浩瀚的宇宙深处。那是一片深蓝色的雾气,是一片无边的墨绿。啊,诗是什么?诗就是穿透时空的人生的呐喊和哦吟。诗就是人的灵魂和思想飞越了肉体的屏障而迸射的闪电。人生如果像诗,该多么美!

“真是神妙极了,首长,你简直像个年轻人!你年轻的时候一定很浪漫。”康冰由衷地赞叹。

“上中学的时候我经常写诗。年轻人总是爱幻想的。我曾经幻想长大了当一个诗人,但是,中国的现状使我选择了救亡图存的道路。”

“当一个人思想的秋天到来时,他是不是非常兴奋、自信,感觉自己像一棵硕果累累的大树,只希望采摘,只需要收获?”

“采摘也是为了来年再结新果。一个人如果只需要采摘,不再需要播种,他就走到生命的尽头了。你说呢?”

“是这么回事。”康冰陷入了沉思……

但康冰对于周欣却是一个致命的刺痛。

也许是女人特有的敏感。周欣第一次来探视就注意到康冰了。康冰的一双眼睛令她一下子就想到了赵小果。有一忽间,她简直以为康冰就是赵小果,她差点跌倒在地上。她好不容易克制住了自己,仔细想想,真是疑心生暗鬼呢,赵小果哪会那么年轻啊。都怪这一段,翻“文革”那些老账,把心思全搅乱啦。

可回到家里,周欣还是有点神不守舍。她明明要沏茶,却将手中的一撮茶叶扔进烟灰缸里;晚上她饿了,去厨房做一碗挂面,却把醋当酱油弄出一碗酸面汤;她想给叶为一找件新汗背心,却好久想不起放在哪里……

第二天去探视,她又看见了康冰。不知是神经过敏还是怎么搞的,她觉得康冰和叶为一已经很熟了。她的心一阵阵发紧,一种难以忍受的苦涩在全身弥散。

她进去后,康冰就告辞了。她忍不住问叶为一这护士叫什么名字,叶为一很坦然地说叫康冰。她的心宽松了。真是自己吓唬自己呢,康冰和赵小果完全没关系嘛。她自我安慰着,对叶为一的健康更加关心,可是回到家里,她的心更乱了。

康冰的一双眼睛梦魔般缠绕着她,总令她想起赵小果在批斗会场上那不可理喻的沉静。啊啊,是那只鹰在啄食普罗米修斯的肝脏吗?这啄食果真永无止境吗?

她一连两天没去医院探视叶为一。

当她再去医院时,她感觉康冰和叶为一已经是知己了。他们居然在一起探讨什么“人道主义和异化”了。而她一来他们的探讨就终止了。康冰很礼貌地叫她周阿姨,那神态……简直就是赵小果嘛……她的心乱成一团麻,搭三搭四地一会儿问叶为一还要输多少天液体,一会儿问叶为一吃得好不好,可叶为一的回答她又根本听不见。叶为一似有觉察,他说,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啊,那你早点回去吧,她就真的回去了。

回到家,她再也憋不住啦,终于向医院一个熟人打听康冰的情况,谎称为一个老战友的孩子找对象。很快,那熟人回答周欣:“康冰这个人倒是不错,家住西安,父亲是老红军,早去世了,母亲在中学教语文。不过人家早有对象了,听说都快结婚了。”

周欣不敢再问下去,赵小果好像就是个中学语文老师……

她又是两天没去医院。她的眼前,又时不时闪现出那场批斗会,闪现出赵小果那沉静的眼神,她坐立不安。这样下去不行,再这样胡乱猜疑下去,我会疯的。我还是亲自问问康冰,把她的情况证实了,我就安心了。

她决定今天来探视并亲自问问康冰。可是,一踏进病区的门,看见几个护士正在忙,见到她都热情地和她打招呼,她又动摇了,谁活得也不容易,扯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干啥?然而,走进叶为一的病房,一眼看见康冰正同叶为一聊得很开心很投入,一股说不出的感觉顿时往头顶上冲:“又是她!”她在心里喊道。那刚刚动摇的决心又百倍地坚定了。

“老叶!”她叫叶为一。

“你来了?”叶为一有些恍然。

“是周阿姨!”康冰好像也如梦初醒,“周阿姨,首长一直在等您呢,你们聊吧,我就不打扰了。”

“再坐坐嘛,”周欣说,“我们这老夫老妻的,哪还有什么好单独聊的。”

“我已经坐了一会儿了,我该回去了。”康冰还是执意要走。

周欣送她出门,一直送到走廊上。

“阿姨您请回吧,别那么客气。您放心,我们会尽量照顾好首长的。首长身体底子真好,恢复得真快。”

“小康,你这是回哪里?”周欣终于开口问话。

“回集体宿舍。”

“你父母不在北京?”

“在西安。”

“哦,你父母大概也在部队工作吧?”

“阿姨看得出来?我爸爸是军人,病故十年了,我妈妈是中学语文老师。”

“你妈妈叫什么名字?”

“叫赵小果。”

“啊……”周欣只觉得眼前一阵黑。

“阿姨,您怎么了?不舒服?”康冰着急地问。

“不不,没什么。”周欣定了定神,“我身体就是这个样,但查不出什么病……小康,首长他,问过你父母的情况吗?”

“没有,他从来不问这些。”康冰不解地看着周欣,“阿姨,怎么啦?”突然,她笑起来,“阿姨,我已经有朋友了,准备国庆节结婚。”

周欣的脸上,浮起一个淡淡的微笑:“你真聪明。姑娘,阿姨求你一件事。”

“只要我能办。”

“你,”周欣顿了顿,“你一定不要告诉老叶你妈妈是谁。”

“我从来没想过告诉他这些,他也不会问这些……可是,为什么?”

周欣垂下了眼帘:“你……还是不要追问我,好吗?”

康冰点点头:“你放心,我一定做到。”

“谢谢你。姑娘。”周欣的眼睛红了。

康冰走了。望着她苗条的身影消失在走廊的尽头,周欣的脑海中突然闪出了二十年前的场景。也是在这个医院,也是在这个高干病房,她打了赵小果一个耳光……天哪,她不由得看看她的两手,又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脸颊。我疯了吗?我和康冰瞎扯什么?我还想把这事重新扯出来吗?看来这个康冰什么也不知道呢,我这一弄,反而把事情弄糟了。唉唉,我真混啊,我真是越来越不行啦,我怕是什么也做不好啦……

周欣突如其来的请求,就像有人在一片清亮的湖水里倒进一筐污泥,康冰同叶为一交往以来的美好心绪被搅浑了。

她为什么不让我告诉叶为一我妈妈是谁?难道他们和妈妈早就认识?难道他们之间曾经有过一段很深的恩怨?

康冰躺在宿舍的床上,开始苦苦地搜寻自己的记忆。

文化大革命开始的时候,她才九岁,学校不上课了,孩子们干什么都行。父亲一直住院,母亲的当务之急是每天去医院照顾父亲。母亲美丽而柔弱,却有一颗坚强博大的心。她的脸上从来没有惊慌的表情,哪怕泰山压顶,她也会沉静地用她那副瘦弱的肩膀支撑住。从小到大,康冰不论遇到什么烦难事,都愿意告诉母亲。母亲不用多说话,只要静静地听着,然后向女儿报以安详的笑容和信任的目光就够女儿受用了。这种沉静,也深深地种在了康冰的性格里。

康冰在“文革”中没受太多苦,只是有一天,她和几个小朋友跳皮筋吵架了,其中有个小朋友骂她妈妈是“破鞋”。康冰哭着回家问妈妈,妈妈没说话。过了几天,妈妈把她送到东北姥姥家去了。

他们全家后来去了西北一个部队农场。父亲身体不好,根本不能工作。妈妈一边劳动,一边悉心照料父亲。熟人们都说,要是没有妈妈,父亲早就病死了。

一九七二年,父亲终于被安排到西安部队上,一家人总算离开了农场。但父亲回城后很快就住院了,而且病情急剧恶化,不久便去世了。临终前,他拉着女儿的手嘱咐女儿要永远孝敬妈妈:“你妈妈是天底下最好的女人,我这辈子欠她的实在太多啦。孩子,你记着替爸爸报答她!”

这话什么意思?多年来康冰常常回想。过去,她只以为,像妈妈这样美丽的知识妇女,和一个大自己很多的,没什么文化的多病的男人一起生活,却无怨无悔,这种美德一定使爸爸非常感动。可现在看来,其中也许还有别的。比如,妈妈本来是要和另一个人结婚的,但被爸爸娶走了,也许,这“另一个人”就是叶为一……真的,妈妈和叶为一倒是挺班配的……

我真是想得没边了……不过,周欣那样子是挺可怜的。她看上去比叶为一还老,而且总是心事重重,好像从来没得到过快乐似的。也许,他们的婚姻不幸福?这和我妈妈有什么关系吗?康冰思绪纷乱。

算啦,再想也是瞎猜。要不然,问问叶为一去……不,不能。那样就等于告诉叶为一我妈妈是谁了,我对周欣就失信了。也许,上一代人的事,本来不该由我们过问。

可是,第二天上班一看见叶为一,这个谜又在她心里盘旋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