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叶家-叶氏父女

一片围墙高筑的四合院,坐落在城区一条胡同的幽深处。这就是叶为一的家。穿棕色呢外套的周欣早已站在家门口等候叶为一了。汽车一停,周欣便迎了上去。

周欣一脸愁容。冷丁见到丈夫,眼圈竟有些发红,见舒放和于秘书只热情地同她打了个招呼就很知趣地驱车走了,脸上又闪过刹那间的过意不去,但紧接着便是一种更甚的急切。她皱着眉,蠕动着嘴,脸上的每一道线条都在颤动,仿佛要对叶为一讲一件最要紧最头痛的事,可当她终于张开嘴后却只说道:“累了吧?快洗个澡,都准备好了。”

“对,先洗个澡。”叶为一微微一笑,同周欣一起进屋去了。

叶为一总算回来了。听着洗漱间澡池里隐隐传过来的流水声,周欣的心绪平静了许多。她告诉炊事员过半个小时后开饭,然后就坐在卧室的沙发上,等待叶为一也许有什么事叫她。

周欣是清秀的。她整个人的线条就像一幅素描,清晰而淡雅。她有着淡淡的单眼皮眼睛,淡淡的笑容,淡淡的蚕眉和柔顺的短发。她在区财政局任副局长,曾经是个很要强的女干部,可现在,她更多地把精力放在了家务上。每天上班前下班后,她总要指挥炊事员、公务员干这干那,还时不时亲自动手。她常常蹲在院子里拔杂草,弯着腰将澡池刷得锃亮,或者,系条围裙在厨房里做个拿手菜。叶家的一切——从室内到庭院,从厨房到厕所,从柴米油盐被褥衣裤到树木花草,无不井井有条,干净利落。所有到过叶家的人,无不赞叹叶宅有一位利索能干勤快的女主人。

对于外人的赞扬,周欣嘴上不说,心里却常常感觉着莫名的安慰。这个宅院向来是一处官宅。灰砖砌成的院墙永远散发着神秘气味。叶家一九六三年搬进来时,周欣曾颇“革命化”地注意同四周邻居接近,她每天骑自行车上下班,她总是面带微笑地向邻居们点头,见到邻居的孩子,她常塞把糖果给他们,甚至,她还笑眯眯地拣过几回从围墙外飞进来的足球……但邻居们对叶家永远是敬畏的,他们永远只敢站得远远的向这座院落指点,这使周欣很有些惆怅。

文化大革命打倒了一切权威,也急遽地缩短了叶家同邻居的距离。叶为一成了“黑帮”。造反派先将大字报贴到叶家门口,又挥着拳头进去抄家。邻居们终于又惊恐又好奇又有几分快意地获得了向这个深宅大院窥视的机会。叶家被抄过几次后,差不多洗劫一空了。周欣带着孩子被撵进西边一间里,其余房间则被四户“人民群众”占据。从此,左邻右舍可以随便进来串门,随便将所有的角落看个底朝天了。只是,这里的神秘气息好像驱不尽。那厚厚的木质地板、沉重的地砖、错落有致的高大门窗,伴之以周欣微微带笑的苍白的脸庞,总让人感觉深不可测,仿佛,不知在什么地方,藏着一个暗道机关,这四合院真正的秘密全在那里面呢。

“文革”终于结束了。秩序终于逐渐恢复了。叶宅于是又重与外界拉开了距离。周欣得到叶为一解放的消息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重新要回这座四合院。那时叶为一还在外地,周欣独自同维修队打交道,烧茶端水一天到晚忙得灰头土脸。从房顶到下水管道,全部一一同维修队合计着重新翻修。经过半年苦战,这个曾被分割得支离破碎的院落终于焕然一新,凝聚一体了。

周欣又从别处移来了梨树、石榴树和枣树,让庭院变得果园一样。她又将房间作了安排:朝南的正厅依旧做客厅用,客厅很宽,足有六十平米。东边的三间厢房她让维修队打通成套间了,其中一间是她和叶为一的卧室,两间给叶为一做书房。西边四间,两个女儿一人一间,周欣一间工作间,还有一间储藏室。

周欣变了许多。她再不强求自己在工作上非要作出什么成绩,也不再寻思什么搞好邻里关系了。她只将兴趣放在叶家院墙之内,只将晚年的全部希望归结于拥有一个安定和美的家。“文革”中的许多场景,她永远记忆犹新。她常常痛悔自己“文革”前实在太傻了:人和人的关系并不是想搞好就搞得好的。那时对邻居们那样小心翼翼、屈尊俯就,他们不照样说搬进你家就搬进来住下了?过去一天到晚就知道忙工作,夫妻间有多少不满足都藏匿在了一个“忙”字的底处。结果,活了大半辈子,还不知道“爱情”为何物。曾经,她认定叶为一对自己没有爱情,自己对叶为一的爱只是单相思。为此她恨过,怨过,并且不知偷偷抹过多少泪。可那年带着叶子去干校,她看见一对老夫妻在最艰难的生活中相互把一块馒头。一点荤腥留给对方,她忍不住打听他们的恋爱过程,回答居然是包办婚姻。她这才恍然大悟,才懂得了浪漫的爱情不过是书上写的,真正的爱情则只植根于点点滴滴的生活之中,就像一串坚实而漫长的脚印,从青年一直绵延到老年。她为这对老夫妻深深感动,她检点自己,她在心里一百遍一千遍地发誓,假如生活能够重新开始,她一定要以新的面貌出现在家庭之中,并将那新的面貌带给家庭的每一个成员。

新生活真的开始了。这两年,她对这个家确实尽心尽力,但她时不时又感觉一家人并不理解她,他们依旧成天在外面忙,谁也不把精力放在家里。但她不灰心,她相信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可现在,叶芽突然出事了,叶芽的事对这个家将会有多大影响呢?说实话,她真是有些怕。

叶为一从浴池出来了,身上溢着水洗过的清新味儿。他随随便便地穿着一件细毛衣,那样子使周欣感觉亲近。她张嘴就要讲叶芽的事了,炊事员却过来说:“首长,阿姨,开晚饭了。”周欣只好和叶为一来到了饭桌前。

一直到吃完晚饭坐在客厅里看“新闻联播”,周欣才开口说道:“老叶,叶芽的事情,你看怎么办呢?”

叶为一正被一条新闻吸引,冷丁听到周欣问话竟有几分回不过味儿似的:“我只听于秘书说了几句。叶芽有多久没回家了?”

“有半个月了,她开始打过电话回来,说工作忙最近不回家了,我也没在意,后来在局里听到闲话,我才开始注意……”

“她有那么值得谈论啊!”叶为一的嘴角滑过一个淡淡的嘲讽。

“那是因为你!”周欣突然感到愤怒,正待再说什么,小女儿叶子一阵风一样刮进来。

“哎呀爸,”小女儿进门就喊,“你可算回来啦!快救我姐一命!我刚从她那儿来。他们肯定是搞错了!你想想姐那样儿,抓个右派也许还沾点儿边,她怎么会跟‘三种人’扯一块儿?我们家可是‘文革’中受迫害的,哎,难道我们自己迫害自己啊?这世界上滑稽事儿也太多了。”

叶子脱去风衣,露出了手工编织的花毛衣。仿佛从遥远的天边飞来,她那随意洒脱的举止使她显得格外动人,她的体态轻盈丰腴而富于性感,皮肤细腻红润而富于光彩。她明眸皓齿,五官鲜亮欲滴,加之一脸无拘束的笑容,就像一只快乐的金丝雀。

叶子今年刚从部队转业回来,在一个外贸单位上班。本来,她回北京的首要任务是和晓塘结婚。可妈妈迟迟不表态,她只好和姐姐商量着同妈妈磨。妈妈真是有点怪!她卖什么关子啊?现在得,姐姐突然出事了,婚事就先丢一边去吧。眼下第一重要的事情是帮助姐姐渡过难关。她才不管姐姐到底有没有问题呢,“她是我姐,我就站在她一边,就要叫她有没有问题都没问题。”她对晓塘讲绕口令似的——这是她处世的逻辑。

“你去看姐姐了?”周欣对叶子恰到好处的出现感到欣慰。

“下午去的。她宿舍还有个女的,我看那人是监视姐的。”叶子瞪大了眼睛,“不过那女的还不算太坏,我去找姐,她就让我进去了,还冲我乐。我说,如今是法制社会,你们随便扣人犯法。她连忙叫我小声点儿。她说:法制不是正在建立嘛?这比‘文革’年间不是强多了么,你也看见了,叶芽不是活得挺好么。嘿,她还挺会忆苦思甜。”

“叶芽被看管了?”叶为一有点儿不相信。

“差不多吧。”叶子吐吐舌头。

“你这个孩子!讲话总是真真假假的。”叶为一嘘一口气。

“嗨,反正姐正在倒霉,你不能见死不救。”叶子又振振有辞了,“姐能有什么问题?红旗下生红旗下长。她会是打砸抢分子?她有帮派思想?她是跟林彪、四人帮造反起家的?见鬼!要我看,姐这个人,无非有时说话太尖刻,得罪人,肯定有什么人故意整她。”

叶子无边际的话又使周欣不安起来:“叶子,今天烧澡水了,快去洗洗澡换换衣服,不然水要凉了。”

“太好啦!我就是想洗澡。”叶子非常爽快,“那我洗澡去啦,反正你们得救姐,只要用得着我,你们说一声,我最喜欢当加里森敢死队!”

叶为一不由得笑起来了。

叶子风一样刮走了。周欣这才说:“听说学校又把叶芽过去那件事翻出来了。”

叶为一点点头:“我猜也就是那点事。可是那事不是早做结论了吗?不是早没事了么!”

“唉,”周欣叹口气,“叶芽沾过那种事情,就像一个人参加过三青团、蓝衣社,运动一来,总要追问一番,联系一番,交代一番,永远没个完。老叶,这回你可一定要想想办法把这事彻底了结了,可不能让叶芽再戴一顶什么‘三种人’的帽子,那她这一辈子就毁了……”周欣哽咽了。

“她只要不是‘三种人’,谁敢给她扣这种帽子?”叶为一有些忿忿的。

“你还是那么天真!要像你说的,天底下还有冤假错案?任何一种清查,总有人拿来为他的目的服务。现在说是不一样了,讲法制,批判‘文革’那一套,可有些遗风不是那么容易扫除干净的。我已经找过吴济方,他说他一定过问。他说大学那种地方,知识分子成堆,有些事情很复杂,要慢慢来。我看他能力有限,我想你尽快去找找顾相平。他是你的老部下,又直接管高教口,你一定要他过问这件事,他有这个能力。”

叶为一不语。

“实在不行,我可就豁出老脸找学校去了,我不能看着女儿倒霉。”

“你还是冷静一点。”叶为一终于说。

“我冷静不了!本来以为天下太平了,这么一搞,我们又没好日子过了。‘文革’就挨整,‘文革’结束了还挨整,这算什么事!”

“好啦好啦,我说同志,凡事沉住气嘛。”叶为一感觉一阵阵心烦,“等我把情况问清楚。”

“你,你不要打官腔……叶芽也是你的女儿!”周欣气得发抖。

“爸!”叶子又一次恰到好处地钻出来。洗完澡,她更靓丽了。一件粉红的长袍衬着雪白的肌肤,一头乌黑的长发托出柔美的身段,在灯光下,她就像夏日河塘里一朵盛开的红睡莲。“爸,你可要救姐姐啊,不然,我和你没完!”她冲父亲做鬼脸。

“好,好。”叶为一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