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杜华正的汽车驶进梨城大学,在建筑系大楼前停下来。他经过调查并往夏尊秋的家里打过电话,证实她这时候正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便直接上楼敲开了门。夏尊秋甚感意外,一时愕然无语。杜华正也难得地显出一丝局促:“对不起,我事先打电话怕再被拒绝,所以没打招呼就贸然闯来了,只占你几分钟的时间,求你答应一件事……哦,我能不能进去说?”
夏尊秋还能怎样?只有闪开身子让他进屋。杜华正好奇地打量夏尊秋的办公室,如同走进一个小型图书馆,满眼都是书,哪个角落都是书,还有各式各样的建筑模型,建筑物照片,墙边立着已经完成和尚未完成的绘画作品——那显然是出白夏尊秋的手笔。有一张办公桌,还有一张大型绘图桌,每张桌子上都放着一台电脑。办公桌上放的是笔记本电脑,显示器上映出一种奇怪的图形……夏尊秋虽然猜出几分杜华正的来意,却仍然用奇怪的目光盯着他,并不说破。杜华正把目光收回到夏尊秋的脸上:“这事很难启齿……但,我想用不着再翻旧账了,索性直话直说,我的父亲年纪大了,最近身体突然不好,他有个愿望,就是想见你一面,跟你说几句话……你能不能从同情一个老人的角度出发就见见他,见了面你想说什么都可以。”
夏尊秋面沉似水:“想见我很容易,我只是不理解杜老先生的目的何在,这样的会面对他又有什么好处呢?”杜华正露出近似油滑的笑:“老人情结,也许人老了都会这样。”夏尊秋想快点结束这种会面,直截了当地问:“你希望怎么安排这次见面呢?”
“老头儿已经搬出了黄埔花园,请你到他住的地方去显然不大可能,他去过你的家,也叫不开门,所以他现在就等在楼下的车里。”
“噢,那就请上来吧?要不要我下去请?”
“不用,你就在办公室等着。”杜华正说完又返身下楼去了,好像怕夏尊秋再变卦一样。他的确不是个好打发的角色,一切都出其不意地设计好了,让夏尊秋无法拒绝。事发突然,搅动了几十年的悲酸苦痛,纵然是夏尊秋也难以保持泰然自若。她脸色发白,眉心微蹙,心跳顿然加剧,一时想不好该以怎样的态度接待这位不速之客……她坐在办公桌前闭上了眼睛。直到又响起了敲门声,她才起身去开门。杜华正没有跟上来,进门的只有杜锟一个人,他似乎很紧张,或许是激动,全无在别人面前的气势,动作迟缓地在夏尊秋对面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来。两个人都没有马上说话,他从一进屋就想好好看看夏尊秋,却又不敢正面盯瞧,只有在夏尊秋不看他的时候才把眼睛盯住对方。最终还是夏尊秋打破了这难堪的岑寂:“您几次三番地要见我,想说什么呢?”
杜锟目光霍地一跳:“我就想看看你,听你说说话……”这话突然激起了夏尊秋的憎恨和厌恶,如春云舒展的长发丝丝抖动:“您是不是认为我会被感动?”杜锟一脸茫然,皱纹密集:“我没有脸求你原谅,可就是想你的母亲,没有一天不想……说来可悲,我到老了才明白这一辈子最亲近的人还是你的母亲,她在我这一生中才是最重要的。”
不管怎样绝情,面对这样一个人不可能不想到自己多苦多难的母亲,夏尊秋的眼里有了泪:“不,您并没有真正明白,到今天您还是张口闭口地讲您的感受,您的所谓怀念,您从来没有问过我母亲的感受如何?她是不是愿意让我见到您?我不见您是因为我蔑视您,同时也可怜您,我不愿让一个上了年纪的人不得不当面承受我的蔑视。当初您利用权势,哄骗、欺辱和霸占我母亲的时候,大概也说过许多甜言蜜语,像您这样的人如果不是利用特殊的历史和政治机缘,怎么可能俘获得了像她那样才颖情高而又孤绝的女人!也正是像您这样的人才不懂得珍惜她,当事情要败露的时候,就为保全自己而把她一个人推了出去。您应该很清楚她遭了多大的罪,忍受了怎样的耻辱,但她至死也没有说出那个糟害了她一生毁了她全部生活的男人是谁。”
她缓了一口气,见杜锟仍然不出声,就继续说:“我跟您没有任何关系,我不相信我身上会有您那么自私、卑怯和丑恶的血。如果是那样的话,我早就对您进行报复了,我只要说出我亲眼见到的您在我母亲身上所做的一切,就会使您身败名裂,您的儿孙也不会有现在的地位。但我是我高贵母亲的女儿,您甚至不配得到我的仇恨和报复。”夏尊秋终于倒出了多少年来暗自咒骂过许多次的话,她也曾计算过各种各样的报复方式,但面对面地见到了杜锟却一样也施展不出来。
杜锟神思恍惚,这个自以为曾波澜壮阔地享受过生命盛宴的人。最终感悟的却是生命的吊诡,他被负疚和思念击垮了,无论夏尊秋怎样谴责,他都愿意接受下来,惟一的心愿是希望夏尊秋能拥抱他,搀扶他,喊他一声爸爸。他像是自言自语:“我是这样一个人,正像你所蔑视的那样,可我现在非常后悔,怎么才能赎回我的罪过呢?”
杜锟乞求地在寻找夏尊秋的眼色,夏尊秋并没有看着他,一只手在抚弄办公桌上的一个镜框,镜框里镶着一张女人的照片,姿貌雍容绝美,眼睛里却渗露出无边无际的悲凉和幽怨,痛苦给她带来深刻和丰富,这种深刻的美越发地成全了她的幽雅。杜锟望一眼照片,蓦然寒魄动心,喊了一声“秋之”,便冲着照片抖抖嗦嗦地跪了下去……
夏尊秋脸色渐渐霁和:“您还是起来吧,如果您真想跪的话就到我母亲坟前去跪吧。我在万松公墓给她买了块地,把她的骨灰和生前用过的东西都埋到墓里了。”
杜锟惊喜,夏尊秋将自己母亲的墓地告诉他,他以为她原谅他了:“尊秋,不管怎么样你都是我的女儿,谢天谢地,你更像你的母亲,而不是像我。我感到欣慰,感到骄傲,你可以恨我,不认我,但干涉不了我的这种感情。”
夏尊秋拉开门:“您走吧。”
杜锟不甘心就这样离开:“我以后还能再见到你吗?”
“不能。”夏尊秋说得很决绝。
杜锟无奈,郁郁离去。
夏尊秋关上门,悲酸难禁,把脸往门上一贴,呜呜而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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钢铁宾馆的大门口上方,横扯着一幅大标语:“热烈祝贺红庙区人民代表大会胜利闭幕!”有几个人站在大标语下面焦急地在等待着,代表们像潮水一样拥出来,那几个人像洪流中的木桩被淹没或冲到边上去了,他们挣扎着,不甘心地紧盯着人流,希望不要错过要找的人。代表们胸戴徽章,每人手里提着一个漂亮的大袋子,可想而知那里面装着大会发的礼品。宾馆门前的广场上停着几辆大客车和一片小轿车,广场边上是一圈儿自行车,代表们有的登上大客车,有的钻进小轿车,有的骑上自行车,像退潮一般眨眼工夫向四面八方散去,门口又显露出那几个木桩式的人……钟佩和袁辉最后走出宾馆,那几个人立刻迎上去争相跟袁辉握手,说着祝贺的话:“祝贺您当区长啊!”“袁区长,恭贺恭褶!”
袁辉仪表修整,俊采飞扬,嘴里连声说着谦虚和谢谢之类的话。那几个等得心焦的人把袁辉拉到一边,小声嘀咕着什么,被冷落在一边的钟佩只好自己先走了,她回头看一眼袁辉,觉得袁辉和那几个人的神情都有点特别,或者说有点鬼祟,那几个人中有红庙区建委的头头,跟钟佩是很熟的,怎么她一不当区长了那些人就像不认识她一样了……司机把车开到她跟前,她上车前又看一眼那几个人,轻声自语:“真怪,他们有事为什么不回到区里再讲?”
司机嘟囔:“我们区出大事啦,哪还等得及!”
“什么大事?”
“红光公司集资的款都被港商提跑了。”
钟佩头皮一炸:“这怎么可能?你是怎么知道的?”
“区里都轰动了,人家早就盘算好了,利用领导都在这儿开会的工夫下的手。”
“停车!”钟佩下了车又走回那一伙人跟前,其他人吓得不敢吭声,袁辉脸色焦黄,鬓角冒汗,跟刚才作闭幕词的袁区长判若两人,用哀怜的目光求救地看着她。她知道司机所说是真的了,便问:“港商真的把款拐跑了?”袁辉一脸大难临头的晦气:“我们该死,太大意了!”
“拐跑了多少?”
“全部。大约一个亿。”
“跑了和尚还能跑了庙吗?”
袁辉指指他的部下:“他们查了,香港没有这个光华财团,他们的全部文件都是假的。”钟佩的脑袋立刻也懵了:“报警了吗?”袁辉答:“还没有,怕传出去让集资户知道了找来闹事,明天市人代会就开幕了,这可怎么交代呀?”
“最难交代的是铁山新村的住户都把房子拆了……”钟佩叹息,“先回到区里再说吧。”
他们回到区政府,集中到袁辉的办公室里瞎戗戗了半天,除去怨恨、骂街,没有想出一条有用的补救措施……钟佩头昏脑胀地走出来了,下楼来到院子里,回头看看想卖而没有卖成的区政府大楼,即使现在再卖了它也晚了,还不够堵上亏欠集资户的窟窿!那一亿多元大部分是私人的钱,人家把钱借给你是指望发一笔小财,不客气说这都是一些看重钱、甚至有点财迷心窍的人。
你不仅断了他们的发财梦,还把人家的老本也给弄丢了,谁会善罢甘休呢?这可不是小数目,牵扯到成千上万的人……钟佩愁死了,也悔死了,她一开始就觉得这种事不牢靠,却就是没有下狠心阻止。说到底自己才是大财迷,老盼着能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她心慌意乱,想找个人说一说,帮着理出个头绪,又不知该去找谁,就漫无目的地走下去,天已发暗,她竞不知不觉地走进了铁山工人新村——大部分居民已经搬走,热热闹闹拥挤了近半个世纪的工人新村安静下来,显得空荡荡,破败而零乱。她顺着工业区的铁道慢慢走,又渐渐走出了新村,看见铁道边用旧砖头新搭起了一间小屋,孤零零格外显眼,她猜测这可能也是拆迁户,走过去还没等她敲门,呼呼崩扇的小门竞自动开了,屋里昏暗,有个老太太在抱怨:“良子,这个门你还得拾掇拾掇。”一个小伙子的声音:“该拾掇的地方还多着哪!”
钟佩打招呼:“大娘,是从工人新村搬出来的吗?”
“是呵。”在屋里床上躺着的是郭保民,他探起身子,“钟区长?”
钟佩走进屋,小伙子正用旧报纸糊墙,正是那天跟市长辩论的年轻人,郭保民的老伴在摆弄炉子,赶紧给她让座。郭良插嘴:“爸,钟区长现在是书记了。”
郭保民语调幽幽地说:“我担心的正是这一点,钟区长一离开政府,就不知这新房子还能不能建起来?”钟佩内疚,口气也不是很坚定:“建不起来还行,郭师傅是不是病啦?”
郭保民全不在意地说:“没事,老毛病了。”他老伴唠叨:“还不是搭这闻小房子累的,心脏病犯了。”钟佩打量着这问小屋岔开话题:“住在这里行吗?”郭大娘叹口气:“不行有什么办法?
没有钱租房子,老郭又不愿意求人,拆房子拆的到处都是旧砖头,求谁也不如求自己,搭间小屋凑合两年呗。“
钟佩无地自容:“郭大娘,对不起你们呐!像郭师傅这样的老模范,辛辛苦苦为国家工作了一辈子,到老了还住这样的房子,明年还有一个冬天呐!”郭大娘是个心直口快的人,说起话来几乎没有郭保民插嘴的份儿:“有你区长这句话,能进到我这小破房子里坐一坐,我们就知足了,当区长的要是都像我女婿那样,可真是让人寒透心了……”
“您的女婿也是区长?是哪个区的?”
“就在你的手下呀!”
“我的手下?谁呀?袁辉?”
站在凳子上的郭良喊了一嗓子:“妈,您别提他行不行!”钟佩无比惊讶,转脸问郭保民:“袁辉真是您的女婿?”郭保民说话没有太大的力气:“他跟我女儿是同学……”钟佩似有所悟:“怪不得呢,今天倒帮我解开了一个误会,我一直认为他对平房改造不是很有信心,原来是怕被人误解有私心,为了给自己的岳父解决住房困难……”‘郭良年轻刻薄:“钟书记,您千万可别往廉洁清正上想他,我那个姐夫是不愿意承认是工人新村的女婿,更不愿意让人知道他是工人的女婿。”钟佩苦笑:“小郭,你的嘴太尖刻,袁辉今天下午被选为我们红庙区的区长了,他绝不至于像你说的那样。”
郭良大呼小叫:“哎哟,惨啦惨啦,红庙区算没有希望啦。”钟佩老是不缺少热心肠:“我去跟袁区长说,他们三口人住着一套三室一厅的大房子,你们完全可以搬到他那儿呆两年。”
郭大娘说:“您钟区长说句话他也许肯听,当初他相中了我们闺女,可没有相中我们这个家,说不准还会认为给他丢人。
咳,说媳妇嫁闺女千万可不要高攀,就因为找了这么个官女婿,等于把闺女也丢了,如果嫁一个肩膀头一般高的男人,即使女婿不认丈人家,闺女还可以经常回来看看……“钟佩将信将疑:”怎么会呢?袁辉是个非常聪明的人……我去找他问一问,如果真像你们说的这样,我会批评他。“
郭保民急得摆手,狠狠地瞪了一眼自己的老伴:“钟区长,清官难断家务事,您千万别跟袁辉提这码事,就装得什么都不知道,我也哪儿都不去,住在自己搭的小屋里自在!”
“我看您病得不轻,我用车送您到医院看看吧。”
郭保民不再说话,只是摆手。郭大娘又把话接过来:“他就怕看病,到现在厂子里还欠着他好几千块钱的医药费没给报销哪!”
梨城宾馆就是梨城的人民大会堂,四周彩旗招展,北面正门的台阶上、大厅里、门口、走道,四处都游动着记者,扛着摄像机,举着照相机,调度场面,启发感情,抓拍精彩瞬间。人人喜笑颜开,镁光闪烁,把一个隆重大会的气氛造足了。梨城市的人大代表和政协委员们,带着一种矜持,一种自得,一种急剧制造出来的热情,喧哗着走进大礼堂,相互打着招呼,握手,说笑,堵住走道,然后像蚁群一样四下散开去寻找自己的座位。凡是坐下来的人却立刻就不吭声了,埋头在看一份早就放在小桌上的材料,有人面前的小桌子上没有这份材料,就两个人或三个人同看,大概是材料不够一人一份,隔三岔五地才放上一份,这更调动了大家的胃口,反而保证了每个人都能看得到——因为这不是大会公开分发的材料,而是一份传单,或者叫小字报,其内容具有爆炸性:让卢定安下来使梨城市上去——十问卢定安材料共有两页,用问话的方式揭发了卢定安的老底儿,一问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凭什么当的市长?他原本是个工人,自身素质之差尽人皆知,根本不具备当一个大城市市长的条件。老婆成天烧香念佛,死了个猫还要修坟烧纸,哭天抹泪,跟过去的地主恶霸修鹰坟筑狗墓有什么区别?二问卢定安当了市长以后都干了些什么?自己不懂经济就不抓经济,自己缺少文化就不重视文化。不重视科技,致使梨城的工作一落千丈。且刚愎白用,拉帮结派,把一个好好的梨城拆了个乱七八糟,扒了危陋平房盖成危陋楼房,给骗子开绿灯,逼死老百姓,重用贪污犯,包庇释放犯……“十问”就是十大错误,或者叫“十大罪状”。更让人震惊的是这样一份大批判材料是怎样冒充大会文件堂而皇之地摆在了代表们的面前?要知道光是筹备这个大会就花了两个多月的时间,被视为“梨城市人民政治生活中的大事”,政府要拨款四、五百万元。组织工作严格、严密,有条不紊,是谁能做这样的手脚呢?
大礼堂里急速地安静下来,一种紧张感扫荡了喜庆景象,空气中凝聚着越来越多的火药味……钟佩和袁辉等在大礼堂东侧,要上主席台的领导人物都要走这个门口的,他们先等到了金克任,钟佩把红光公司的事只简单说了几句,金克任的脸色立即变了,他又出面拦住了公安局长、检察长等要员,大家商量一下都觉得出了这么大的事不能瞒着市长,实际是谁也做不了主,或者说是不愿意做主,尤其是金克任。他招呼这几个人进了梨城宾馆大礼堂旁边的贵宾休息室,自己守候在外面,把刚下车的卢定安请了进来。
卢定安并不知道大礼堂里发生的事情,脸上刮得净光,且挂着作了充足准备的笑容,头发也梳理得格外整洁。但一见休息室的阵势,就知道出事了,不然这几个人不会凑在一块,更不会在这种时候来打搅他——等一会儿他就要作政府工作报告,谁都可以想象得出他此时哪还有心思关心别的事呢?等钟佩扼要地叙述了事件的大概情况,卢定安事先准备好的笑容和风度全没有了,神色阴森,一腔怒气,他低头翻看钟佩刚刚递给他的集资户名单……休息室里比外面大礼堂的气氛更紧张。新当选的红庙区区长袁辉面如死灰,垂头丧气,大气不敢出,一切都仰仗钟佩在前面替他挡着了,偶尔拿眼偷觑一下市长、副市长和其他高级官员,大家都面面相觑,等待着卢定安的发作。
钟佩悔愧交加,显得极为不安:“我知道这次我们可把祸闯大啦,怎样处分都不过分,眼下最担心的是时候不对,正赶上人大会期间,我原想等想出了解决的办法再向市长汇报,可纸里包不住火,万一有人在大会上向市长发难,让市长措手不及,我们就错上加错了,所以赶在开会前向市长报告,真是给领导添堵!”
金克任写了一个纸条,传给公安局、检察院的头头们,他们也都在纸条上画了点什么。卢定安看看手表,他的手似在微微抖动:“金副市长,你的意见该怎么办?”
金克任非常谨慎:“钟佩同志能及时通报情况是对的,如果等到下边闹起来市长才知道那可就被动了,刚才我们几个人私下里交换了一下意见,”他把手中的纸条递给市长,卢定安接过来念出了声:“破产!”
金克任声音压得很低:“对,眼下只有这一条道最安全。亏了一亿多元哪!往哪儿弄去?一申请破产就了结啦!”袁辉抬起头,眼睛里有了亮光:“好主意,这叫破产保护法,国外早就施行用破产法保护自己了。”
卢定安眼睛幽幽闪光,抑制住厌恶,质问:“你把人家的钱敛过来,又说被骗子拐跑了,一宣布公司破产就完事大吉啦?”
袁辉立即又蔫了:“可不破产又有什么办法?抓人抓不到,包赔我们赔不起……”卢定安并不听他说,低头继续翻着手里的集资者名单。金克任解劝:“市长,目前也只有一条道可行啊!”
卢定安抬起头,眼像刀子:“从这个集资者的名单上看,有许多是拿了几十万元,还有不少拿了百万元以上的大户,这都是私人的钱吗?很值得怀疑。当然更多的是几千元、几万元的小户,那大都是私人挤牙缝挤出来的钱,你因自己的失误坑了这些人的钱,用一句破产就能了结吗?你能心安理得、人家能善罢甘休吗?我讲三条意见,第一,不论出多少钱的,利息一律不给了。出资5万元以下的,本金退还,出资5——10万元的先退还本金的60%,10一:100万元的,查清钱的来路,确实来路清白退还本金的10%。百万元以上的暂时不退。至于退还所需的这笔钱怎么解决,等人代会散了以后由市里帮助区里筹措。”
钟佩不禁憬悟,眼里有了泪光,轻声说:“谢谢市长。”
其他人也都肃然动容,不能不承认卢定安想得周到。开会唱高调时谁都可以把关心群众利益挂在嘴边,一旦真正出了事,特别是当政府利益和群众利益相抵触的时候,还能有几个人不把群众利益丢在一边?难得卢定安骨子里有一股平民意识,一事当前,尤其是大事当前,仍能先想到百姓利益……
他眼睛逼视着袁辉:“第二条,检察长正好也在这儿,由检察院牵头成立调查组进驻红庙区政府。袁辉从现在起停职接受调查,你在这个案子中有经济问题就负法律责任,即使投有经济问题出现了这样的错误也不能再担任区长了,区长的工作暂时由钟佩同志兼着。”钟佩欲言又止。袁辉冷汗下来了,众人神情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