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敏真驾着自己的白色宝马车钻进了同福庄,东绕西绕地想尽量靠近婆婆家的胡同停车,一是可以照应自己的车,二是避免徒步多穿胡同。在这个季节女人走过平房区的胡同是一件很难堪的事,每个胡同里堆满破烂儿,磕磕绊绊,狭窄又曲里拐弯,里里外外还都坐着人,一个人体就是一个小火炉,显得平房区里的气温又比大街上高了几度——这是平房区的一大特点:屋子里比院子里热,院子里比胡同里热,胡同里比马路上热,所以天气刚有点热就都逃出屋子、院子,到胡同和马路上占据凉快的地方。
许多人家还点着烧煤取暖的炉子,有的男人却已经穿上了大裤衩。光着膀子——这就是在这个季节平房区里特有的景致。他们在胡同里或蹲或坐,或躺或站,三五成群地凑成一堆儿聊大天……这种聊天以讲希奇古怪的新鲜事和骂大街为主,为的是逗乐、出气、打发时间。个个都高腔大嗓,不避讳,不在乎,什么话都敢往外抡,住在这种地方的人除去脑袋顶上撂原子弹,不知道还会怕什么?你只要进了胡同想不听都不行,听得于敏真几乎都能背得下来,他们骂得最多的是当官的,说现在压在老百姓头上的三座大山是什么?孩子上学、看病吃药、当官儿的胡闹。说现在当官儿的有三大美:升官、发财、死老婆……一个人骂完大家都跟着嘿嘿哈哈地一阵暴笑。于敏真的丈夫恰恰也是个不大不小的官,对这些骂官的话就格外敏感。现在还有谁不敢骂当官儿的呢?他们对头头又真正知道多少呢?越是知道得少的事情越是敢骂,人们谈论得最多的往往是自己知道得最少的。现在的人骂起当官儿的来,什么话都说得出口,可如果认为哪个官儿好,又会把什么功劳都记到他的账上……这就看领导者是否有本事、有幸运在老百姓中间形成佳话流传,就像盖一幢好楼或建一处胜景一样。住在这些旧平房子里的人,从天气稍微有点暖和一直到上大冻,基本上就呆在房子外面,只有到睡觉的时候再进屋。尤其是男人们,一到晚上,各家的女人们都要擦洗身子,男人们就到外面去找个地方呆着,没有地方呆的就到大街上去溜达。
同福庄里还有一景也是令于敏真发怵的,那就是胡同口。平房区的胡同口永远都站着一群半大小子,神头鬼脸,面目邪恶,用阴毒的挑衅的眼光盯看每一个进出胡同的人,尤其是女人经过,会有被扒掉一层皮的感觉——这是平房区最恐怖的一景。平房区的孩子分两种,没有事就到胡同口站着的,十有八九是学习不好或已经退了学的,早早地就学会抽烟喝酒,而后是打架,偷盗,甚至奸淫妇女。正派的人家就是紧紧地把住孩子,没事绝不让他们到胡同口去凑热闹。简业修就跟她讲过,不管天气多热,父亲也不许他出屋,最多是在自己的屋门口站一会儿。比简业修大几岁的卢定安,由于是从农村来的,被同福庄的孩子叫做“小侉子”,住了许多年了,进出胡同的时候还常常会被推一把或搡一下……她感到奇怪,人在一茬茬地长大,社会在不断地变化,胡同口的传统却一代代地保留下来,一拨一拨总是有一些游手好闲的青少年霸占着胡同口。她找到了自己准备停车的地方,看见几个小子嘴上叼着烟卷儿,又在拿一个傻子寻开心,他们把傻子围在中间,推过来,搡过去……她犹豫着又躲开胡同口一段距离才停稳了车,打开车门,看到那帮小子在逗弄傻子:“傻狗顺儿,今天是不是又跟对象见面了?”狗顺只是嘻嘻傻笑。“摸了对象的大波没有?”一个把头发染得火红的小子抓住了狗顺的前胸,不住地摇晃,“说啊,摸了对象的什么地方啦?”别的人都跟着一块儿起哄:“告诉他,摸屁股了。”狗顺跟着学:“摸屁股了。”半大小子们一阵哄笑。红毛又问:“还摸什么地方了?”狗顺磕磕巴巴:“没,没摸什么地方。…脱没脱对象的裤子?”有人教导:“告诉他,脱了。”狗顺抹抹鼻涕:“脱了。”又是一阵尖笑。这时候他们看见了于敏真漂亮的宝马车,立刻放弃傻子走过来围住了汽车,被叫做红毛的小子,用力在汽车顶上拍了几下,其他的半大小子在一边叫好:“红毛,你敢上去跳舞吗?”
于敏真心疼,浑身起栗,变腔变调地尖声质问:“你们要干什么?”红毛嬉皮笑脸:“哎哟,这不是嫂子吗?”简业修的儿子宁宁,反而不怯阵,怀里抱着两盒补品之类的东西,挺身站到前面保护自己的母亲:“红毛,你要干什么?”红毛翻翻眼,阴损出邪:“呀,茬子够硬的,简宁宁也充个人啦!你妈这车真漂亮,能让我们上去兜一圈儿吗?”简宁宁尖着嗓子回答:“不行!”
于敏真慌乱无措,拉着儿子回到车里,宝马一阵抖动,忿怒地绝尘而去。半大小子们在后面哈哈大笑,有人捡起小砖头向宝马车扔去。
这真叫越怕什么偏偏就有什么,于敏真在从同福庄回来的路上不仅没有表扬儿子的护驾之功,反而把儿子审了个底儿掉,问他是什么时候认识胡同口那帮小流氓的?是不是每次到爷爷家来都偷着跟他们玩儿?然后对儿子千叮咛万嘱咐,以后不许他单独去同福庄,不许跟那帮孩子往一块凑,她也暗暗给自己立了一条规矩,以后管住儿子不许他单独去同福庄,非去不可由自己带着去,管紧了把严了,只许看爷爷奶奶,不许到外面乱跑乱闹。
她回到家就开始忙饭,把炒好的菜端上饭桌,一样样用大碗和碟子扣好,免得凉了,儿子在自己的房间里写作业。她住着一套以眼下的标准衡量可算相当高级的房子,有三室一厅,并排两间朝阳的大房子,一间是简业修和于敏真的卧室,一间给了儿子,一个十来岁的小学生就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在梨城能有这样条件的人家不多。阴面的一间作了简业修的书房,连接每一间房子的中心是客厅,足有三十多平方米,宽敞透亮,气派豪华。整套房子装修考究,每间房子根据不同的用途摆放着不同风格的高档家具,精致隽雅,舒适宁谧,处处都漫溢着女性情韵——这一切显然都是出自于敏真的设计。简业修是个雄心勃勃且深信自己会前途无限的人,他少年得志,很会做人,还不想在住房上过于张扬,因为单位里的人免不了会常到他的家里来,何必惹得他们妒忌或胡乱猜疑呢?然而于敏真是日本森洋药材梨城公司的经理,需要这种体面,有理由也有条件在回到家以后得到和她的现状相匹配的享受,便坚持把河口区建委分给简业修的偏单元和自己原有的独单元加在一起,换成了这套房子,她有钱,理直气壮地按自己的心意装修了房子。简业修不操心,不出力,再若横加干涉就未免太不近情理了。但他给河口区建委、甚至给整个河口区政府里熟识他的人造成了这样一种印象:他沾了老婆的光。于是便就坡下驴地接受了妻子安排的这个舒舒服服的现实。待到于敏真把饭菜都准备好,却还不见丈夫回来,就坐在沙发上抱过电话机开始拨电话……
她精于修饰,容貌丰艳,对着话筒讲话也很讲究音调、音质的美感,抑扬顿挫舒缓悦耳,脸上笑容灿烂。但一连打了几个电话都找不到简业修,立刻有乌云赶走了满脸的阳光,说话的声调里也有了铁质:“杨静,你知道简业修现在在哪儿吗……不知道?
你们建委今天下午有什么活动吗?……没听说?“对方问她有什么事要帮忙,她客气地回绝了人家,然后又找到另一个可能会知道丈夫去哪儿的人:”叶华,我是于敏真,你知道简业修在哪儿吗?……不知道?你从下午就没有看到过他?不用,谢谢……“
“河口区政府吗?区建委的简业修主任在你们那儿开会,我有点急事,麻烦您叫他接个电话好吗?……什么,你们那里没有会,全都下班了?”不对呀,简业修身边的人都不知道他去了哪儿,不是大家故意瞒着她,就是简业修有意瞒住了大家,背人没好事,好事不背人。她继续拨简业修的手机,仍然关着机,她生气地摔掉电话,儿子从书桌上抬起头看看她。电话铃响,她故意沉了一会儿才拿起听筒,是大姐简业青,也从下午就找不到简业修,打电话是问他回来了没有。这正勾起了于敏真的怨气:“没有啊,他能去的地方我都找遍了,就是找不到他,带着手机却不打开,也不给家里打个电话,饭菜都凉了,您说气人不气人?他忙,谁不忙呀?打个电话通知家里一声也费不了多少时间,不知他脑子里有什么病!”大姐只好在电话里劝解她:“别着急,他又不是小孩子,出不了事,反正早晚会回来的。他回来后你告诉他。咱妈妈的烧还是不退,你姐夫刚又给打了退烧针,想送她老人家去医院,老太太说什么也不去,就是想孙子。你知道,咱们家几辈单传,两个老人一有点不舒服,孙子才是最好的灵丹妙药。等业修回来,叫他务必带着宁宁来看看咱妈。”于敏真把刚才带着儿子去看奶奶碰上流氓砸车又折回来的事叙述了一遍,还说了些让姐姐、姐夫多受累的话。于敏真放下电话就招呼儿子吃饭。儿子问:“不等我爸了?”于敏真说:“不是我们不等,是等不来,谁也不知道他干什么去了,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
宁宁看看妈妈阴沉沉的脸,没有再多嘴,起身来到饭桌前,其实他早就饿了。于敏真又逼他去洗了手,才开始动碗筷。于敏真几乎没怎么吃东西,只忙着给儿子夹菜,她平时就很注意不让自己吃得太多,今天赶上心里有事,想吃也吃不下了。她心里的这件事积存了可不是一天两天啦……女人嫁给了自己找的男人,时间越长对这个男人就越依恋。男人即便高攀了一位公主,一旦成了正式夫妻就不会再珍惜对方。她在生意场上见过的和经历过的,让她不能不时时刻刻地留神,看紧自己的丈夫,这两年简业修长了点肉,骨架发起来了,身躯伟岸,相貌清朗,往人堆里一站是很招眼的。每逢那样的场合,于敏真对周围人的眼光,特别是对女人的眼光就格外敏感。更何况简业修又身处眼下是大热门的建委系统,别看他只是个区建委的主任,却有许多价值数千万乃至几个亿的工程都抓在他的手里,多少人想接近他,想巴结他,只要他不是非常清醒地抵制,就会滑到“工资基本不动,老婆基本不用”的那一堆人中间去……在这方面女人靠的是直觉和本能,尤其是妻子的直觉,往往非常灵验。她伺候儿子吃完饭,将碗筷草草地收拾一下,还有好多事要干却没有心思干了,心里长草又百无聊赖地打开电视机,顺手翻开刚才上楼时带上来的报纸,在《梨城晚报》的第一版上有一通栏的大标题:《公共服务大楼获国际建筑学会设计金奖》。下面是一幅清晰的彩色照片,一外国人双手向夏尊秋颁奖,夏尊秋含笑接过,姿容宛如峙玉,朗然照人。她身后站着简业修,眼睛正盯着夏尊秋,双手在鼓掌……于敏真心头簌地一跳,想看又不愿意看地浏览着照片旁边的文字,越看脸色越难看,突然一甩手把报纸摔到桌子上,心烦地把吵吵闹闹的电视机也关掉了。参加夏尊秋的颁奖会为什么要瞒着建委的人?为什么要关掉手机?外国人发个奖很简单,仪式简单,讲话简短,绝用不着耗这么长的时间……
宁宁来到客厅打开了电视机,她没有好气地问:“作业写完了吗?”宁宁伸个懒腰打个哈欠:“写完了。”“那就刷牙、洗脸,快点去睡觉。”“这才几点呀?我就看一会儿还不行吗?”“不行,都十点多啦!”于敏真关了电视机,拉着儿子进了卫生间,她给儿子的牙刷挤上牙膏,儿子不情愿地刷着牙,她还站在一边看着,“洗个澡吗?”儿子摇脑袋。“今天有体育课吗?”儿子还是摇头。“你踢球了吗?出汗了吗?”不管她问什么,儿子的小脑袋一个劲地摇,摇得牙膏沫子乱飞,她躲避着,拍了儿子脑袋一下,嘱咐着:“那就把脸和脚好好洗一洗。”
等她一出来,儿子草三了四地往脸上淋了点水,胡乱抹了两把就跑出来钻进了自己的被窝。于敏真追进来!“呀。这么快?
又糊弄我?“她只好打了多半盆热水端到儿子的房间,把儿子从被窝里拉起来,用热毛巾从头到脚给儿子擦洗了一遍,擦得儿子忽而龇牙咧嘴,忽而叽叽嘎嘎……她的心情似乎也因之转好了,在儿子身上亲一口,拧一下,拍一掌。伺候儿子睡下后,她来到厅里,无精打采地将还摆在饭桌上的饭菜放进冰箱,松开头发,想去洗澡,迟疑一下又坐到沙发上打电话,仍然没有打通,便又翻开那张报纸……此时听到了钥匙开门的声音,忙把那报纸叠起来放到墙脚的袋子里,头往后倚假装睡着了。简业修进了屋,大高个子,神姿俊飞,显然心情不错。他走到妻子跟前,用手摸着于敏真的头:”嗨嗨,怎么又在沙发上睡?醒醒,到床上睡去。“
于敏真睁开眼,打掉他的手:“你这个脏手刚在外面摸完了野女人,回到家里别乱碰!”简业修打哈哈:“这是什么话呀,请注意一点语言美。”他这种漫不经心地嘻嘻哈哈更激怒了于敏真:“谁美你找谁去,还回来干什么?”“又怎么啦?”“你说呢?现在是几点啦?”“还不到十一点嘛,这个钟点回来不是很正常吗,你就值当发火?”“正常?正常为什么要关手机?为什么去哪儿要瞒着家里和机关?你从下午就失踪了,你知道有多少人在找你,你知道家里出了什么事?”简业修一愣:“家里有什么事?”“问你呀,你还记得这是你的家吗?是不是走错门啦?”“胡搅蛮缠,你是不是在撒癔症?”简业修想走开。
于敏真“腾”地站了起来:“你给我站住,一下午一晚上你都干什么去了?”“嘿,我去干什么还得向你汇报啊?”“不错,这是规矩,别忘了你是有老婆孩子的人,为什么不回答我刚才的问题?”“什么问题?”“手机为什么老关着?你在什么地方鬼混才怕人找到你?”“我在会场上关的,以后就忘记开了。”“别编瞎话了,建委、政府我都找过了,今天根本就没有你可参加的会!”
简业修的气有点软:“我在接待国际建筑学会的代表,主持授奖仪式。”
“得奖的是夏尊秋,接待是梨城大学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于敏真把报纸摊开,“看看你这个样子,像个小丑,色眯眯地盯着姓夏的女人,你还知道自己是谁吗?就为了这个连给家里打个电话的空都没有,你说你心里还有这个家?我们娘俩叫流氓欺负你可以不管,别忘了你还有老爹老娘哪!”于敏真说着说着竟抽抽噎噎地哭起来了……
简业修没有招儿了,只剩下认错一条道:“对不起,我不回来吃饭的确应该给家里打个电话……”于敏真顺势拿出纸和笔,放到桌子上:“写下来,免得日后不认账。”简业修有气却不敢发,无奈地装糊涂:“写什么?难道你要让我给你写保证书?”
“给家庭一个保证有什么不可以,我也可以写。难道就只能对外面的人山盟海誓?”
简业修不想也不敢激化矛盾,只能一忍再忍,一退再退:“好,你说吧,写什么?”他越是这样迁就就越令于敏真生疑:“第一,必须保证随时让家里人知道你在哪儿,能够找得到你。
第二。晚上必须回到家里吃饭。“”必须呀?那怎么可能,只能尽力。“
“尽力是多少?儿子只能在晚上见到你一会儿,你难道连晚上尽一点做父亲的责任都办不到?要知道我在工作上的压力并不比你小,凭什么从管这个家到管孩子都是我的事?我们难道是单亲家庭吗?这样对孩子的发育成长有好处吗?我不相信你对自己的儿子连这点责任感都没有。”简业修无言以对:“好好好,我写。你以为我愿意在外边吃饭呀?有些特殊的情况没有办法。”
“行啦,你不用拿特殊情况唬人,现在连老百姓都知道越特殊越没有好事。不管你有什么事,也不管你特殊不特殊,总之不回家就要提前告诉我一声。…‘我一直就是这样做的嘛。…’今天是怎么回事?情况特殊?一跟夏尊秋有关系就特殊?…‘这是哪儿对哪儿,你为什么老是吃人家夏教授的干醋?第一,她是我的导师。第二,她是我们公共服务大楼的设计者,也可以说是我们的合作者。”
于敏真收敛了吵架的锋芒,语气变得恳挚而严肃:“业修,你真的以为我是吃醋?我相信以前没有看错你,今后也不会看错你,你自己也不想在这个区建委主任的位置上就打住吧?你年龄占着优势,能力是明摆着的,谁都看得到,上边又有关系,现任市长过去是个可以当你大哥的人,正是一通百通,一顺百顺的好时候,决不能因为招腥惹臊一失足后悔一辈子!”
理是这个理,话也是几句好话,但是从妻子嘴里说出来就让简业修打心里不自在,女人过于看重丈夫的升迁,处处算计得太精,任何一个男人都受不了!他敷衍着:“好啦好啦,你操这么多心累不累呀?”他顺便把写好的保证书推给了于敏真。于敏真看着丈夫的保证书,脸上总算云开雾散:“我累呀,累极了,家里外边都累,真想能靠在你身上跟你诉诉苦,让你像从前那样给我通身到下揉巴揉巴……哦对喽,奶奶感冒发烧,你过去看看吧。”“嘿。妈妈病了你还不早点说,罗嗦了这么多闲白儿。”简业修是孝子,赶紧找东西,一眼发现茶几上放着于敏真刚才拿去又带回来的两盒补品,伸手抄起来。于敏真说:“你现在怪谁?
大姐和我从下午就找你。“简业修已经急匆匆地摔门而去。
他一溜小跑地下了楼,在楼前找到时用时不用的自行车,拍拍车座上的灰土,打开锁骑上就猛蹬,他身高腿长,从后面看像马戏团里的狗熊骑小车。一提去同福庄,简业修就跟妻子的感觉大不一样,于敏真每次都是被逼到非去不行了才捏着鼻子硬着头皮去一趟,到了同福庄也是站没处站,坐没处坐,吃饭更是做做样子,基本是不吃什么,一句话——嫌脏。而筒业修一回到同福庄,就全身心地放松,吃得饱睡得着,哪儿都能坐,跟谁都能搭嘎老半天,如鱼得水,自由自在。他回到这个简陋、拥挤和不干不净的环境里如同回到童年,回到过去,而每个人对自己的童年和过去总是怀恋的。社会就像海洋,每一种鱼都活在自己的层面上,尽管他现在能游到更深的海域安身立足,原本却是属于同福庄的……他叽哩哐啷地骑到同福庄,把自行车扔在胡同口,熟门熟路地钻进胡同,推开自己家的门。低矮的小屋子里满满登登,门后还生着蜂窝煤炉子,姐姐、姐夫挤站在屋子中间,卢定安和简业修的父亲简玉朴坐在床边上,简业修着实没有想到地叫了一声:“市长!”卢定安也就老实不客气地充老大:“你这家伙跑哪儿去了,老人病了到这个时候才露面儿。”简业修脸上挂火,自我解嘲地凑到床上去摸母亲的额头,大姐简业青说:“刚睡着,烧有点退,不像白天那么高了。”简业修问爸爸有没有事?老人摇摇头说自己没事。简业修稳住了神,这时候出于礼貌也得跟市长搭嘎几句了:“怎么把您也给惊动来了?”
卢定安说:“没有人惊动我,是我自己赶巧了,来同福庄转转。顺便进来看看两位老人,有个难题老拿不定主意,想听听师傅的意见。”
简业修大惑不解:“您的难题?”
卢定安苦笑一下,没有作答。简玉朴瞅个空插进来说:“定安想拆咱这儿的老房子。业修,天太晚了,你陪着定安走吧。”
简业修看看炉子:“煤拿进来了吗?我把炉子给封好,夜里可凉啊。”
简玉朴:“你快走吧,我还不会封炉子吗?”
“要指着你来捅炉子,俩老人早就冻坏了。”卢定安说着站起身和简玉朴握手,“您多保重。”简业修原想跟父母多坐一会儿,却也不得不站起来陪着卢定安走出父亲的小屋。胡同里的人少了,平房区安静下来。他们默默地走了一段路,卢定安突然问他:“你相信——有预感吗?”简业修摸不着头脑,只好含糊其辞:“有时候信。”卢定安解释自己的想法:“天气这么突然一变热,我心里就打鼓。”简业修笑了:“这算什么预感?是住小平房养成的后遗症,怕热,怕夏天,怕下雨……”
“你也这样?”“一样,这也叫危房综合症。这些破房子的确该拆了,我既留恋这个地方,又憎恨这个地方。”卢定安转头看着简业修:“你想过怎么拆这些旧平房吗?”
简业修老老实实地承认没有认真想过,同福庄又不在他的河口区里,即使在河口区这也不是一个区能办得到的,区里还没有这样的条件。卢定安说:“条件什么时候有呢?住在这儿的百姓还能等吗?以前我们不在位子上,想这件事情不现实,着急也没有用。现在我们有了这个权力,我就想干成这件事……你认为怎么样?”
简业修有点吭吭哧哧,卢定安不再是儿时的大哥,而是一市之长,他正南巴北地向你征求意见,你说得对不对,符不符合他的心思,都关系非轻。但他最后还是把自己的意见表达清楚了:“这可是大动作,以您的年龄也许要在市长任上干两届,总得要干点让梨城人忘不了的大事。只要您下了决心,我在下边会全力以赴地贯彻执行。您要是想听我的真实想法,最好给我一周的时间,我给您拿出个关于平房现状的详细报告来。”
“好,我等你的报告。”卢定安心情忽然开朗起来,他和简业修这样悠闲地在同福庄到处转悠,好像又回到了三十年前……那时每到晚上,男孩子们都不许喝水,一摸水碗大人就斥责,你不怕夜里尿尿吗?尿尿成了一件无法避免又非常可怕的事情。住在老平房里的孩子,必须从小就锻炼憋尿。但无论怎样锻炼,尿泡总是有限的,孩子们在临睡前要结伴跑老远去厕所,先把尿泡打扫干净,恨不得将尿泡里的水分一滴不剩地全挤出来。每天清晨。这些小家伙们睁开眼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往胡同外面跑,手捂着小鸡,跑急了尿会拉拉出来,又赶紧蹲下……跑跑停停,等跑到厕所,尿也拉拉得差不多了,有的甚至把裤子都尿湿了。大一点的孩子憋得住,好不容易跑到厕所,掏出就放,常常会尿到里面正在蹲茅坑的人头上,免不了要挨一顿臭骂。厕所外面还蹲着一溜儿等着方便的大人,孩子们抖搂净了出来,一身轻松,一脸得意,为了回报刚才挨骂便齐声高喊:“憋老头,憋老头!”“小王八羔子!”老头们起身想追,又赶紧捂着肚子蹲下了。以后他们上学了,有了学生汽车月票,一早一晚就坐两站路的汽车去干净一点的厕所,坐着汽车去尿尿,很是神气了一阵子……
卢定安站在一个滴滴答答漏水的水龙头前,用手使劲想拧紧龙头,谁知用劲过大,龙头反而漏水更急了。他只好悠着劲将龙头调整到跑水最少的程度,却依然滴滴答答。这一点几乎和三十年前没有什么变化,仍旧是整条胡同共用一个水龙头。那时简业修的年纪比卢定安小得多,却从十岁就开始替父亲挑水。到冬天,木筲里外都是冰,一担上肩就压得简业修离流歪斜,只要卢定安看见就把扁担接过来。后来卢定安用很薄的白铁皮做了一副水桶,送给了简业修,他担在肩上就轻松多了……那时两家人处得跟一家人一样,简业修就直呼卢定安为大哥。
夜已深,气温转凉。篱笆灯的房子不保暖,外面有多冷屋里就有多冷。没有拆炉子的人家是有远见的,在这静静的深夜里,响起了叽里呱啦捅炉子的声音……马路上行人稀少了。始终不见市长出来,司机刘晓亚缩肩弓背,坐在道边上睡着了,卢定安喊醒了他,也让简业修上了自己的车一块走了。
进入深夜的平房区并不安静,从房子里发出各种奇奇怪怪的声音——打呼噜的,说梦话的,咬牙呱唧嘴的,还有咯吱咯吱床铺扭动的声音……虽然家家门窗紧闭,篱巴灯的房子并不隔音,甚至谁家有人往尿盆撒尿,四邻八居都听得到。每间低矮的平房檐下,都伸出半截黑糊糊的烟筒,有的烟筒里还一阵阵地冒出些许黄烟……到下半夜,七十岁的简玉朴,被一种窒息般的难受折磨醒了,他推了推老伴儿,老伴儿没有动静,他自知不妙,想起身却一阵头晕目眩,浑身疼痛。便慢慢蹭到床边,摔到床下,一点点爬到门口,想推开门,但没有推开,由于用力过猛自己也昏过去了。
同福庄一个个黑洞洞的烟筒口,显出一种狰狞与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