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打工,把人累成一条狗-苦旅

彭勃全力以赴地打工,真正累成了一条狗。

连续三天以后,彭勃就累惨了。早上九点四十,闹铃就催命似地响起。百叶窗那么严,屋里漆黑一片,本来就不愿睁开的眼皮此刻就像缝上了松紧带,刚想睁开就往一起拽。全身的骨头彻底拆开,一件一件平摆在床上,造反了一般支配不起,他得经过痛苦努力才能将它们凑合着组装在一起。他必须头一件事猛地打开百叶窗,让强烈的阳光射进来刺激自己,才不至于又回到床上躺下,躺下就起不来,保准一场大觉。他不知道瞳仁屡次这般地刺激是否能经得住,要是猫就好了。

又是一番奋战,他站定在洗手池旁,身体晃晃荡荡地刷了牙,用冷水洗脸,这时,才算清醒了一些。看看表,时间所剩无几,便以军人一样的速度,穿外衣,直奔楼下取车上路。他本可以把闹钟再提前十分钟,让自己有个从容的醒觉过程。但他舍不得,十分钟,对他的体力上是个多么大的支持。他经常想杰克·伦敦的短篇小说卜块牛排》,一位穷苦的拳击手靠打拳得胜维持生计,每次比赛前他都要吃一块牛排,靠着这点热量去战斗。那次就因为没钱吃牛排,尽管他在比赛中如何地节省自己的体力,终因体力不支没有给已经溃不成军的对方致命一击而失败。彭勃太珍惜睡眠和体力了。

十分钟后,他就到了工厂主家。等待他的,是流水一般的劳动,进门就找家伙干活,仿佛自己是台机器人,自动摁电钮工作。

“今天你把玻璃擦擦,用这种纸和药水。”

彭勃接过女老板递给的东西,转身就去干活。反正进了这个门,一百多斤就算交待给人家。在国外,只要你同意对方给的薪水,那么资方就有权支配你在劳动时间内的一切行动。而且你不能偷懒,擦玻璃能偷懒吗?一眼就能看出你干没干?没干,或是没干好,都会随时随地炒你的鱿鱼,他们家里可没你的档案,更不需要上级公司或局的人事批准,也没有转给人才交流中心的必要,把今天的工资跟你一结,说声明天不用再来,你就又成了在大街上晃荡的游魂。女老板交待了擦玻璃,就是说常规的活干完,不用去烫衣服。拎上药水,带一大卷卫生纸,见到有玻璃的地方,把手枪式的药水瓶一搂扳机,药水射在玻璃上,用纸一擦就干净,玻璃弟兄们本来就不算太脏,所以这活儿不算怎么为难他。但是擦不擦还是能让眼尖的老板娘看出来,偷懒可不行,不管怎么说,擦玻璃总比烫衣服好一些。烫衣服要站在那,从头到尾不动地方,擦玻璃流动性强,还可以变换姿势。干了几天活,总是站着,他的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还有些疼。在国内几时有一天十几个小时站着的时候?所谓坐办公室,就是坐功,突然一下让他每天站十几个小时,就是售货员出身也受不了,售货员也只是八小时工作。昨天烫衣服,彭勃把烫衣架折低,打开电视机坐在沙发上烫。本来挺舒服的活,正赶上老板娘上楼取东西,看见他这种方式干活,没有横眉立目批评,出来进去总不自在。彭勃知道人家不满意,也不自觉站起来,总幻想人家默认了这种方法。然而他太天真,过了一会儿老板娘终于憋不住,再次冲进屋时一下子关上电视,还说:

“干活看电视不好,容易影响工作。”

电视关上,没有球赛看,烫衣服就显得单调,能捞着坐着烫也不错。哪知老板娘还是不自在,进来出去浑身难受得像长了许多虱子。终于在她临下楼回车间前再次冲进屋里,又一次剥过了他唯一的一点享受。

“在你们国家烫衣服是坐着吗?”

老板娘一边说,一边把烫衣架折高。彭勃也没有说什么,无所谓地站起来继续干,表情上仿佛告诉对方你喜欢哪种方式都可以,心里却在骂,这娘们儿,非把自己训练成卓别林一样。在老板娘家,几天来,就捞到一次坐着干活的机会,老板娘取了几件衣服,让彭勃把开线的地方缝一缝,再有把老二的运动裤改给老三,老三的改给老四,长改短,就是用线签一下,再烫,就看不出来了。这活,无论如何没有站着干的,彭勃开始故意赌气,站着缝。老板娘一会儿又冲了进来,拉过来一把椅子让他坐下稳稳当当地干,彭勃这才享受了一会儿坐的权利。把开线的地方连在一起,这活好干,缝呗。裤子长改短签边儿,他没干过,折好长短上去就缝。老板娘不放心他的手艺,进来看看连开线的衣服,没多大问题。再一看他签的边儿,急了,说:

“不是这样,是这样。”她接过裤子,从里往外一针一线地挑着。

“我们国家有两种,一种是这样,一种是那样。”

“噢?那你会这样?”

“当然。”

“好,就按这种干吧。”

学这种活,彭勃一眼就看懂,接过裤子照样一明一暗挑着。老板娘终于没有意见,才较为满意地离去。坐着缝衣服,是彭勃最愿意干的活,他希望老板娘有一千个儿子,每天都有长改短的裤子活,或者有几百个女儿,每天都有开线的衣服。

下了班,骑上车就往麦当劳窜,闯红灯是天天的事情,国外的十字路口没有警察,外国人的交通安全是靠自动红绿灯指挥,中国留学生在公共规章问题上没有几位称得上模范的。

进了麦当劳,正是晚饭前后高峰时间,这时甭问这种那种各要多少,一锅一种门头干,保证全卖得出去,你还得抓紧时间,要不然,外面卖货的就催命一样喊:

“彭先生,仨巨无霸。”

“彭先生,五个小面包。”

彭勃几天来做这玩意儿的速度已经追上人家高手的水平,可一锅做完包好刚出去,就被几个卖货小姐你抓仨我抓俩地抓没。节骨眼儿,你就是累抽筋了,也得铆上,幸亏高峰期只有两个小时,要是延长两小时,自己非死在岗位上,可国外没有因公殉职一说,也甭挖空心思想当烈士,你要想,就想想怎样把自己当成一块肥肉,让资本家把你的油榨出来,最后干成一块油渣,扔了算,连狗都不要,人家狗吃罐头。

彭勃就盼着到七点钟,高峰才能过,这时他的腿也哆嗦上,别的地方不累,就是站不住,每天连续干活加上路途大约十五个小时,对于一个文人来说,不如杀了他。腿像灌了铅一样重,酸重,麻木,不是自己的似的。他多么想坐一会儿,哪怕只有十分钟,但是不可能,在德国干活不能休息,谁也不会满意的。再说人家不知道你还有另外一份工作,在本单位,你的工作只有五点到晚十一点半,谁让你有额外的收入,活该你累。彭勃实在顶不住,很想蹲下一会儿,但怕当头儿的说,便急中生智找来一个小桶,灌了温水和清洁剂,找一块鸡皮布,蹲在地下逮着什么擦什么。案板腿、烤灶腿、冰箱,凡是身边的不管脏不脏就擦。头儿出来进去看见,还挺满意,殊不知半个小时过后,彭勃没有挪动半块地方,蹲下来真舒服呀,整个大腿的血液被压迫住,不像站时的感觉,血都在下面,于是就起到了止疼的作用。他认为世界上最大的享受不是什么滑雪,开车兜风,海滩晒太阳,最大的享受莫过于蹲下。自己要是国际奥委员会主席,就提议奖励冠军蹲一小时,甭给什么金牌奖金。他太想蹲下了。

再熬一会儿,托玛斯的意念才能转到他身上,让他做几个巨无霸后休息半小时。这时,他要给自己多做一份加两片奶酪三大片肉的巨无霸,当然佐料也要加倍,特别是蔬菜。同时在烤箱里热几块配好料的鸡片,不要别的,单烤。不久,托玛斯来了。他在五分钟之后,完成了托玛斯的任务,也准备好自己的食物。跟托玛斯打了招呼,便带着吃的和一大杯可乐,幸福地来到大街边那把长椅上。在贪婪地吮吸不带餐厅里味道的清新空气的同时,把双腿抬起来搭在椅子扶手上,理论上说这种方式血液会往下控。坐踏实后,开吃,麦当劳就是奇怪,一种东西,天天吃不腻,还是津津有味。后来才总结出,到了钟点,吃什么都会香,那是饿的。几分钟后,加厚的巨无霸就进了肚,胃里顿时有一种落实感,但还不能吃得太多,他不想一下子吃撑着,那样会行动不便,猛喝一大口可乐灌灌缝,刚才空泛的肚子里立刻舒服和充实起来。摸烟吧,他憋得恨不得两支万宝路一齐点上。可乐加香烟,最价廉物美的享受。总统大亨也罢,平头百姓也罢,都离不开这两样东西。这会儿彭勃自欺欺人地把自己当成上等人那样享受着。几位行人在夜幕的掩护下有点放肆地亲热。在国内看见这镜头,叫做西洋景,在国外见怪不怪,这时反倒觉得是种惩罚,让自己反胃。他把脸扭向别处,仍然过年一样吸烟喝可乐。想到是自己的生日,就在这么疲劳的一天中度过,不免伤心地让眼圈有点潮湿。一块巨无霸、一杯可乐两支烟,就把过生日的仪式打发,方式未免太特殊,特殊得今生今世永远忘不掉。他想找谁聊些什么,没有人愿意听自己的惆怅。给英特打个电话,她未必会理解。最善解人意的应该是谭丽,应该给她挂个长途,一看表正是国内晚上两点多钟,不合适。给刘毅拨一下吧,哪怕有他一句话祝福自己的生日也算对得起自己了。他取出五个马克塞进电话机的投币孔里去。

“是我生日。”

“真的,你在哪?”

“就在店里打工。”

“你等着,我过去。”

“这么晚了。”他看看表,七点四十。

“没关系,用不了一小时就到你那。”

撂下电话,彭勃心里总算有点慰藉。看看表,还差几分钟,再点上一支烟,回到长椅上,腿仍然抬在高处。

一个小时以后,彭勃正在餐厅里擦桌子,刘毅骑一辆山地车来了。从落地窗玻璃里,彭勃看见了他那身迷彩服,确实挺英武的。刘毅进了店,两位小姐笑容可掬地问他吃点什么,直接用英语问。刘毅指了指彭勃,告诉对方找他,我们是好朋友。两位小姐和托玛斯见彭勃认识美国兵,很客气地同意他俩聊一阵儿。这会儿店里正好没顾客,彭勃和刘毅对面坐下,但彭勃是冲着大门的方向,没脱工作服,怕客人看见坐着,客人一来得赶紧起身。

“彭哥,一路上什么也没买到,幸亏带来一盒象棋,咱俩杀一盘吧。”

“开什么国际玩笑?我这上班呢。”

“那怕什么,反正也没客人。”

“你想砸我的饭碗?”

“怎么会呢?”刘毅漫不经心地从口袋里取出一副旅行象棋,打开盒就往餐桌上倒。

“你问问我们的头儿和两位小姐吧。”彭勃鼻子都快气歪了,这美国人也太过于浪漫了吧。

刘毅果真傻不叽叽用英语问托玛斯,哪知托玛斯和两位小姐同时吓得脸都白了,一个劲儿用手势制止,急忙解释说晚上饮食行业的督察发现彭勃和客人下棋,大家全跟着倒霉。刘毅这才相信是真的不行,便懒洋洋地收拾棋子,满腹牢骚地说:

“那你生日也大惨了点吧?”

“没你就更惨,陪我说说话就很知足。”

正说着,有客人来,彭勃不得不站起来装模作样地擦桌子。刘毅看在眼里,真是难受到家了。刘毅在一旁抽着烟,用非常不理解的神情睨着彭勃。彭勃只得苦笑一下,但还可以抓空说几句话。这过程中不时地坐下站起,刘毅气得直骂街,说要是带枪来,真想把进来的客人全杀光。刘毅说在美国过生日最惨了也要喝一瓶酒,说罢站起来就要到外面去买酒,让彭勃制止:

“甭让他们知道是我生日,连个假也不请,让人家看不起。”

“那你干吗不请,把英特叫来开车到我那,找个地方庆祝一下?”

“请什么假?好不容易盼来假期,我一天挣一百多美金,在国内干什么活能挣这么多?”

“到赌场就能挣,让你跟我们一起去,大家说保证你的最低收入不少于二百。”

“我不想赌。你就给我老实呆着,别声张。”

妈的,连生日也不敢说,什么世道?彭勃觉得这社会充满了魑魅魍魉,张牙舞爪逼迫自己忘记生日,忘记开心,忘记享乐。以前在国内过生日,赵薇早就麻溜儿地做了好吃的,单等自己叫来一群哥们儿“搓”一顿。真是不到国外不知道钱少,同时也就知道了中国人的情谊重。

晚上十点多钟,刘毅骑上自行车走人。彭勃问自行车是谁的,刘毅说战友的,随火车带来,不加运费。彭勃目送着他远去,刘毅说星期六来,同英特一起,为他补一个生日。刘毅走后,刚好到了又要搞清洁的钟点,他痛苦地迈着沉重步伐来到厨房,一脑门儿的官司,见什么都不痛快,可还是要清洁,并且一点也不能含糊。明天白班的头儿一见没清洁好,您就等着让人家下令卷铺盖吧。他慢慢腾腾地干着,不时地看着表,大针转一圈,就意味着又有十个马克入帐,等于五十多块人民币。在国内,干这种活,一天也拿不到五十块人民币。

终于下了班。彭勃骑上自行车,感觉才好一些,只要不是站着,换任何一种方式哪怕让他坐着扳哑铃也干。进了地球厅,子夜十二点,仍有不少人在那狂玩。他换算了一下,正是北京早上七点钟,给谭丽挂个电话不算太没礼貌。

“谭丽吗?”

“谁呀……”谭丽十分不情愿地接了电话,这时间正是睡得香的节骨眼儿上,干餐馆的有几位不是要睡到九十点钟的。但她立刻听出话筒里越洋电话的那种特有的干扰声,“你是彭勃?”

“你好吗?”

“好,很好。很好。”

“今天是我生日。哦,现在已经不是了。”彭勃的声音有些凄凉。

“那,你给自己买蛋糕了吗?”

“我今天干了十四个小时的活。刚下班,打扰你了,真不好意思。”

“没什么。”

“我会永远记住过了这样一个生日。”

“彭勃,你的电话是多少?我给你拨过去。”谭丽翻身坐起,忙着找笔。

“不用了,我真是很累。还没适应过来。能跟你说这么两句话就挺满意。徐颖怎么样?”

“他们出国了,去巴黎,还有赵薇。”

“……”

“彭勃,彭勃,你要保重自己,别太玩命了……”

“谢谢,但愿你今年的生日能愉快,别像我一样。”

“我记住了。彭勃,你需要什么吗?”

“不需要,就说到这里吧,不到两个月就能见面,那时再聊。”

“彭勃,彭勃!”

电话断了。话,哪有说得完的?不狠心停止说话,就要狠心往里扔马克。

出了电话亭,见德国人一群一伙兴奋地掷着地球,彭勃都替他们累得慌。相形之下,自己就像电影里受了伤的战士一样,蹒跚地往楼上挪,仿佛一定要把重要机密交到上级手里那样顽强地前进。

淋浴的时候,彭勃蹲在地上,受气包一样让热水冲刷着全身的快餐味。抹完浴液,他干脆坐在地上,知道的以为他在洗澡,不知道的准把他当做喷泉厂的雕像。回到屋里,功也不练,上了闹表就睡觉。在国内,为了赚钱,总处于思考状态,经常整夜失眠。现在,沾枕头就着,看来好习惯非得在恶劣环境中才能培养出来。不是吗?恶习惯准是在好环境中培养出来,比如说有钱的人,就要赌、嫖、抽大烟。人要是在逆境一定学会勤俭、朴素、热情、乐于助人,吃什么都香,挨哪能着,没钱去吃喝嫖赌,精神也打不起来,见了老婆都发蔫。彭勃目前就属于这种状态。

一个星期过去。

彭勃完全适应了一切,成了地道的职业快餐厨师。这阵儿的他,每天在外奔波十五个小时,下了班再打场球都不在乎。他练就了一身过硬的站功。上班对于他来说,就是耗着。晚上没活时,他无聊地在厨房里站着,不时地望着墙上的石英表,大针每转一圈,他在心里就念叨着又是十来个马克挣到手里。还有几十天,大针要转多少圈,他不想计算,这毫无意义。远的盼不了,就盼着过周末,英特星期五晚上十点来钟准时到位,在餐厅一角等待着他下班。分开了一个星期的他俩,都像饿狼一样虎视眈眈瞄着对方。下了班,他俩先去马老板那吃晚饭,用巨无霸和烤鸡做交换。这一晚,马老板让大厨特意为英特做一样好吃的菜。大厨挺喜欢彭勃,也喜欢他带来的快餐,所以不厌其烦在清洁过的灶台上为彭勃他们再做一道菜。回到地球厅,彭勃和英特先洗澡,有时在浴室里就拼上了。所谓小别如新婚,一点不假,既然分居一星期这么美好,将来自己当了国家主席,定要颁布一道法律:凡婚后夫妻一星期同居不得超过两天,违者按流氓罪劳教,情节恶劣的判刑。如此一来,保证离婚率大大降低,人们的干劲儿都会热火朝天,企盼着每星期一次的婚假。

“彭,你寒假后要回国一趟?”英特问,口气里流露出恋恋不舍,更多的成分是怕他一去不归。

“料理一些事情。”彭勃当然不能说是还债。

“一定回来?”

“我想,一定。”

“什么时候可以转学?”

“学前班半年以后,通过考试,上大学专业课。再有半年,就可以提出申请。”

“还要起码一年?”

“弄不好要一年半。”

英特想得真远,中国国民经济五年规划应该让她去制定。彭勃哪有心思想那么多?在国外,可不就是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嘛。如今虽说自己是花和尚,但不撞钟可不行,德国老板个个都是方丈,你不懂钟,人家不管饭。他的工作和生活,就像和尚一样简单,除了吃饭就是敲钟。

一个月过去,彭勃进入了深刻反思阶段。

他已经发现自己成了彻头彻尾的赚钱机器,不用动任何脑子,睡觉吃饭等于加油,加满了继续转机器。以后,每年两个假期,总共五个月,届时别人都去旅游、观光,或回家团聚,自己这台机器就开始出租了,人家祖你,就拿去干,然后付给你租金。上大学只不过是一种手段,为了维持这台机器使用许可证的延续,说白了就是这么回事。自己的专业是学德国文学,他觉得很可笑,真正搞文学的人谁也不会把歌德和打工联系在一起。他很明确自己的目标,学习歌德是为了打工,倘若德国政府允许他随意打工,他决不会硬着头皮学什么歌德。他极其清楚把歌德的事情学得再好也解决不了自己的生计,顶多了回国到某个大学教外国文学,每月拿个六七百块钱,当一个穷酸文人、教书匠。那自己出国就毫无意义,本来记者就比大学老师挣得多,旦有许多小外快,何必跑到这里,远离祖国、朋友、亲人、友谊、爱情,到异乡异地当苦行僧?他不知道德国移民部门的官员知道不知道,中国留学生大多数来这里学习都是醉翁之意。

人总是不满足的,在国内债台高筑的时候,幻想着自己能有一天到国外挣高工资,一个月能挣国内一年多的。现在挣到了,一个月两千多美金,在国内算是年薪高的,讲出去更会有人玩命出国,人人都会说不就是个干活嘛,没什么了不起。可当你真的干上,很快开始不满意,不满意自己活得没有价值,不满意自己成了机器,人生的意义现阶段就是一片空白,等于有人把你的思维拿走几年,因为你不需要。

难道自己就认命这样混下去?成为打工的奴隶?如果像在国内梦想的那样考上大学,能获得五年的学生居留,可有五年的假期和学期的打工资格,的的确确五年下来也能赚上几十万人民币。可值得吗?五年以后自己是否还能产生更高层的思维这权且不说,国内会发展成什么样?会不会将自己淘汰掉?即使自己手里攥着几十万人民币回去,一又能干什么?那时的中国不属于你,你跟不上她的节奏,把握不了她的脉搏,你还得花好长时间去认识她,正像德国你要花精力去认识一样,五年,足够了,足够把自己变成一台唯命是从毫无创造力的干活机器,到外企打工倒挺合适,保证标准的工作态度。可是谁会要一个四十多岁的人去当普通职员?那么,只有拿着几十万元钱自己挑摊干,但社会变得那么不可认知,一切都陌生,你敢轻易去投资吗?这道理如一位东北财主,只身来到深圳,敢上来拿钱打水漂儿?见鬼了,不出三天就让人家把你玩了。越往深处想,彭勃越发现,自己变成中国姥姥不疼、德国舅舅不爱的傻外甥,在姥姥家没混好,跑到舅舅家,只好给人家干活,还得看眼色,连生日也不给你过看你敢说半个不字?认命吧。那么好,在舅舅家干几年,回姥姥家去省亲,规矩全忘了,成了多余的人。城里人冲了出去,再杀回城里,发现连北都找不到,这,就是自己将来的下场。

误区,大误区。彭勃发现自己成了身陷铜网阵的白玉堂,走到这步田地根本动弹不得。回国,是较为识时务的举动。可一年挣的钱,连同赌博赢来的,还了债务,剩不了二十万人民币。再说,还有面子问题,人家会问你在国外不好混吧?我的某某某的朋友在国外就拾了不少金子。你怎么回答?说国外没劲儿,谁信你?都说国外是天堂,到你那就变成了地狱,你有口难辩。回国这条路还是不成,还了债只剩下一点钱,孤单单一个人,干什么?报社的差事辞去一年,好马不吃回头草。投资干点什么,本钱又太小,只能买一台爆米花机在西单路口叫卖,兴许熬上几个春夏秋冬能发达起来。与其这样,还不如在国外干来得痛快。回国找一份工打打,当记者的,没什么大能耐,又不可能在马路上支个摊,用竹竿儿挑个白布写上代写情书,虽说人尽其才,但太掉价。自己留学一年唯一锻炼的技巧,就是能将一所漂亮豪华的别墅清洁得干干净净,在自己的国家给大款当清洁工,明摆着人往低处走,这不符合自己的原则。好啦,谭丽欢迎自己和她共同管理饭店,自己是会管理呢?还是会理财?顶多能带一帮小女服务员让大堂更干净些,没自己的事干。

不回国,仍旧在国外混,甘愿让国内将自己抛弃,落个客死他乡,倒也省心。彭勃不敢往下想,越想越有要哭的感觉。还是听天由命吧。他相信出国的人不止一个有自己这般的心思。

“今天是不是到月底了?”干完活,下班之前,彭勃问女老板。

“对不起,请等一下。”

女老板回到卧室,在彭勃擦拭过无数次的那个小保险柜里,取出了他的工资,然后递给彭勃,还让他数数。十五张一百马克的票上,甭数,瞟一眼就够了,无非比打百分的扑克牌手中多三张而已。拼死拼活干一个月,所得的就那么十几张纸,一秒钟就计算出来。想是这么想,可钱装进口袋还是踏实。别小看这一叠钱,能买一套往返中国的机票。

下午去麦当劳,小姐们一个个喜笑颜开,见面就问他拿到工资没有。

“工资?”

“是呀,今天发工资。三点钟拨的款,现在你的帐号里已经多了一千多马克。”

要说德国人发工资也够快的,计算机一打,钱随着电流就到了银行每个人的帐号。国内发工资财会提前十天做表,到日子去银行取所有人的工资现金,回来后按人头瓜分,装进袋子里,写上一切附属条款,连理发费块八毛的也注明,累不累?写上十几项款,还不是伊瓜俩枣的数?人家德国倒利索,三点钟发钱,三点零两分钟去取,人家银行就得付给你。

这一天他进了三千马克,也是他有史以来收入最多的一个月。他还是很高兴的,他觉得自己成熟了,战胜了应该战胜的一切,达到了一年考上大学取得假期打工资格的目的,用句军事术语:按期到达指定目标。他有些飘飘然,觉得自己没有什么不可战胜的。他把干活的痛苦全忘记,人就是那么贱,好了伤疤就忘了疼。

人逢喜事精神爽,晚上六点多钟,店里就没什么客人,彭勃踌躇得很,没事总拎一块鸡皮布到堂里转悠,擦擦这,抹抹那,正干着,突然有人喊了他一嗓子,他回头一看是张波。

“张波,你好。”他没大喊大叫,压低了嗓于问候。

“原来你在这里工作。”张波凑近了坐下,也啥没说地问了一句,都明白国外的规矩。

“想吃点什么?”彭勃问。

“刚从法兰克福回来,有点饿,就奔这里吃快餐。”

“跟我来。”彭勃使个眼色,带张波到了旁门外,向外一指,“游园边上有个长椅,你在那等着我。五分钟后我就休息,我给你带吃的来,这是烟,你先抽着。”

“好嘞。”

两人像交换完情报,张波擦肩而过。彭勃进厨房,煎了半锅巨无霸,有几个加了不少奶酪和沙拉。同时烤了十几块鸡肉,一古脑用纸包起来。剩下一些巨无霸,推到外面。对托玛斯说:“我可以休息了吗?”

托玛斯迅速扫了一眼附近,觉得没什么可准备的,便同意。彭勃顺手在外面打了一大杯可乐回厨房,脱了工作服,揣着食物来到张波面前,一推说:“吃吧。”

张波见这么大堆东西,立刻紧张起来,趁着夜色四处寻摸有没有人看见,嘴里还说:“你不怕砸饭碗?”

“谁砸谁呀。”彭勃颇为习惯地往椅子上一坐,拿起一个就吃,“我还想砸碎万恶的资本主义哩。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这是白区斗争的特点,我不怕,你敢天天来,我敢天天送。”

“哥们儿你得小心点。”张波一边吃,一边还心有余悸地四周张望,跟家里养的鸡一样。

“敌后嘛,就得有点牺牲精神,你帮过我忙,虽说是正经的滴水之恩,我给你点吃的也算不上涌泉相报,不值一提,欢迎惠顾。”

“嚯,这么多,撑死我。”

“吃不了,给老樊带去。”

“那他还不管你叫爹,我操。他要知道你这儿有好吃的,能跪着一步一步挪过来。你这一顿饭,顶他自己吃的三天热量。”张波说这话,是因为刚往嘴里扔进一块鸡肉。

“那你就让他每天晚上十一点半到门口转弯处等我,店里卖不完的东西一律扔掉,有这个,那个,还有火腿肠、小面包什么的。”“腐化,资本主义真黑暗。老樊饿得都成皮包骨,你们却把这么多好吃的当垃圾。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老樊会来吗?”

“我要跟他一说,甭说来,就是让他当婊子都干。可我不能告他,我怕早晚有一天砸了你的饭碗。得,哥们儿,咱不说这个,老樊就是那命,寒假过后有什么打算?”

“回北京看看。”

“真的?真他妈幸福,哥们儿你鼻子尖发亮,一看就知道正在运气上。”张波真是很羡慕,在国外听有人要回国,谁不眼红,起码说明人家活得从容,才有心思回家。

“那你呢?”彭勃问。

“上学呗。再找份学期间干的短工。”吃完饭的张波猛吸彭勃的烟,都两支了。

“张波,我这次回去,说不定再来还得到老樊那对付几晚上。”

“甭介,住哥们儿那,房子刚号下来。我不要你钱。”

“得,干脆我剩下的部分东西放你那。”

“一句话。”

“地址呢?还有电话。”

张波摸出笔,在包装纸上找了块地方写下。彭勃小心翼翼装进裤子口袋,然后看看表,差不多到点了,就说:

“这些吃的你拿走。”

“无所谓。”张波虽然嘴里这么说,但还是里三层外三层把剩下的巨无霸和鸡块包起来。

“那我先回店。”彭勃站起来说。

“进你的朱门去吧。”

彭勃跟他握了一下手,起身就走,他没心思开玩笑。

第二天早上,彭勃把大件行李打了包,运到张波宿舍,还给他留了一条万宝路,以示谢意。

“哥们儿你客气。”张波没想到彭勃这么大方。

“没什么,这烟对我来说小意思。”

“那么也甭客气。”

“我上班去。”

“这么早?”

“还有一处工作。”

“你老兄真不要命,每天干十几个小时?”

“习惯了。”

“赶紧发财吧。多少人想找俩活还没机会。”

“没事到我店里,只要晚上,随时有吃的。”

“行嘞。”

越有盼头,时间过得越快。剩下一个月,简直就跟飞一样,最后这半个月,彭勃都麻木了,像一个编了程序的机器人,每天干活、吃饭、睡觉三点一线。星期日和英特聚一下,星期六刘毅来,交换一些烟什么的,晚上刘毅就和马、杨老板去赌场,战绩总是赢多输少。

开学那天,麦当劳的工作自然停止。老板娘那里他也打了招呼,让她再找人替补自己,因为要回国,老板娘感叹,说换过起码十几个佣人,数他最合适。再适合也不行,回家是不可更改的,而且以后回来也不可能再到这里,因为要上学,谈好了,一直干到临走那一天,才让别人顶替。

既然开了学,彭勃得和学校打个招呼,说家父病重,得速飞回去。德国人都替他着急,问能帮点什么。弄得彭勃挺不是滋味,再一次证明德国人实在。你说什么,他们信什么,这几乎是所有留德学生的印象。

他迅速订了一张一周后回国的机票,往返的,有效期为一年,苏联航空公司的飞机,便宜,才一千五百来个马克。剩下的时间就是加紧准备回国事宜,首先把全部钱换成美元取出,这些钱,有出国时做担保带来的一万马克,有卖项链的两千多美金,有他一年多来打工铮的一万来马克,有赌博赢的一万六千马克,还有匈牙利带回的三千美元。总共加起来,三万多美金,合三十来万人民币。剩下的事就是买点礼物,给赵薇买一些衣服,还给谭丽和徐颖各买了一套时装。买礼物最费周折,他得请几位类似三个人高矮的德国妇女帮着试一下,自己满意了才买。然后对人千恩万谢。这事得瞒着英特,她知道总归不太好。

退房子,是按规矩提前半个月打好的招呼,省得给人家措手不及,人家把新主顾确定后,只等他搬走,有用的行李带上,没用的打了包带到张波那。最后是跟各位打招呼,马、杨二位老板容易,各请他们和刘毅英特搓一顿,时间还早,不急。再琢磨一下,只有王燕需要通知一下,万一她有什么东西需要捎带的,忘了人家就不够意思。

“王燕吗?我几天以后回国看一眼。”电话里他说。

“混得不错。”回国总是让人眼馋的,王燕有些酸溜溜,“多长时间?”

“大概一两个月吧。”

“住哪儿?”

“我家呀,电话照旧。”

“赵薇呢?”

“听说她有地方住。”

“怎么样,一年多有不少感触吧?”

“一言难尽,有时真想找个人说说。回去说别人未必信,只有跟你这样的留学生讲才有意思。”

“谁不让你说了?”递过来一个信息。

“那……”彭勃知道王燕这会儿想见自己,他迅速计算着时间,他可以立刻赶到弗莱堡,然后随英特的车一起回来,完全是可能的,“我明天到你那,和你好好聊聊。”

“来吧,我还……真有些想见你。”

“那好,明天见。”

确定了最后几天的安排,彭勃分别和所有人通了话。首先是英特,英特问他为什么要来,花不必要的车钱,彭勃当然不能把实情说出,只得回答她说想看看小孩,英特听了自然十分激动,急切盼望着他到达弗莱堡。然后给那位乡间驿站的富翁马库斯老夫妇打了电话,说自己要回国,帮助啤酒厂的合资事宜,一经有消息,立即拨长途电话过来。老夫妇有些责备地说为什么几个月也不来玩,彭勃推说自己忙,才遮掩过去。老夫妇答应如果中国有啤酒厂愿意合资,让他告诉厂方以官方名义发个邀请,老两口便带着孩子去中国考察。彭勃说一定尽力而为。再拨电话就是给刘毅,说最后临走那天正好是星期六,在地球厅会面,大家一起去马老板那吃饭,然后他陪英特送自己上飞机。刘毅问他几点集合,彭勃回答早上十点。

全交待完,彭勃一下子空虚起来,晚上没了事情,骑着车不由自主来到杨老板餐馆。实际上他很长时间没有在杨老板那吃饭,弄得杨老板直不是味儿。

“老弟总去马老板那里,看不上我这里啦。”

“哪的话,这不是来了。”

“来了就好。想吃点什么,说吧。”

“我自己进厨房炒个大虾面吧。”

“也好,我在这儿等你。”

彭勃懂规矩,不是顾客的餐,厨房弟兄们最讨厌。他进了厨房先问哥儿几位想喝什么,大家一见他,高兴地打招呼,谁也不想喝。彭勃挽起袖子打开煤气,舀油进锅,边干边和大家聊天。弟兄们听说他要回国,都羡慕他很快就能和老婆亲热了。彭勃笑了笑,没把自己离婚的事告诉他们。彭勃在厨房弟兄的眼里,是个能耐人,把洋妞泡了,打牌天和,还能打架,认识美国兵,凡此种种,不是每个留学生都能会上两样的。彭勃按习惯往热锅里扔六个对虾肉时,大厨又取出几只扔进去,随后大家你扔蛋面,我配佐料,呼啦几下炒了出来。

“哥儿几位想在国内买点什么,我可以带来。”临出厨房,彭勃问。

“带一袋北京黄酱。”大厨说。

“一瓶二锅头。”

“半斤五香花生米。”

“加倍。”彭勃下了保证,端蛋面到外面餐厅。

他坐在餐桌上和德国人一样正儿八经地吃,跑堂笑眯眯过来给他一杯啤酒,杨老板拉椅子在他对面坐下,看着他吃。

“我几天以后回国一趟。”

“真的?我给你饯行。”

“没时间了,这次就算饯行。我还要去趟弗莱堡,回来只有一点时间到马老板那打个招呼。”

“找那个洋妞?”

“不,另外一个人。”

“老弟道很深呀,处处都有女人,让我们好羡慕。”

“我来德国头一个帮助我的女人,是我老婆的姐妹。”

“有没有那样过?”杨老板狡黠地挤眼看他。

彭勃脸上一红,点了点头。

“好样的,雨过地皮湿,运气都让你占尽。”

“我还运气?”

“你不运气?打牌天和、泡洋妞。”

“纯属巧合。”

“巧合,我怎么巧合不上,我天天麻将也没天和。来德国几十年了也没泡上一个洋姐,哪怕巧合上一次也满意啦。”

“你会的。”吃完最后一日蛋面,彭勃灌了一大口啤酒,顺口说了这句。

“太好了,就要你老弟这句话。吉祥,你的话很灵的啦,自从你来以后,在赌场很痛快的啦。要不要今天晚上去,我约马老板。”

“不啦,我还要一早赶去弗莱堡。”

“泡妞事大,不干扰,你随便。”

“杨老板有什么要从北京带的吗?”

“问问你身边的朋友,当厨师的,谁愿意出来打工,我的厨师要走啦。”

“好,我一定办到。”

“你忙去吧,临走事情很多的。”

“好,再见,谢谢晚饭。替我和厨房打个招呼。”

“放心吧。”杨老板恋恋不舍地送他出了餐楼。

王燕开门时,没有急于让他进屋,而是上下打量了他一通。彭勃也端详她,一点没变,仍然是一年前的状态。

“你变了,像个老留学生,进来吧。”

彭勃进了屋,轻轻地把门带上,然后坐在沙发上,动作显得很规范,透着谦虚,稳重。

“你真的变了,没有刚来时那种愣头青的味儿。”王燕火辣辣的眼神盯着他。

彭勃抬头,见她的眼神烫了自己,慌乱地低下头,望着地板说:“还不是你鞭策的?”

“饿了吧,帮我到厨房做顿饭好吗?”

“好的。”彭勃站起来就走。

“知道东西都在哪吗?”

“知道。”

王燕在厨房里的小柜,以前就知道,熟门熟地。就是不知道,打开几个就能看出,哪个柜里面有中国佐料自然是王燕的。三十分钟之后,彭勃做了一盘菜花、什锦炒饭和西红柿鸡蛋汤。他没让王燕到餐厅来吃,而是把饭菜端到王燕屋里,俩人脸对脸吃。王燕品尝了饭菜的味道,才点了点头:

“不错,是个合格的留学生。”

“和你比,还差得远。”

“挣了不少钱吧?”

“连挣带赌,三四万吧。”

“你,烂赌?”王燕像发现他是个瘾君子似的,筷子在菜盘里停住不动。

“就赌过一次麻将,跟你说过。”

“别赌,我见过多了,没有一个好下场。”

“嗯。”

“你打算在这儿呆几天?”

“后天下午走。”彭勃把时间缩短了一天,他还要去英特家呆一晚上。

“这么快?”王燕像是问自己。

吃完饭,彭勃要去洗碗盘,被王燕制上,让他晚上再说,不忙。

“可以抽烟吗?”

“抽吧。”

彭勃点上烟,到窗户面前,打开一条缝,为了让烟散得快些。王燕沏了一壶茶,给彭勃倒了一杯。

“你看我有什么变化?”王燕把茶端到他面前问。

“……你,好像胖了些。”

“孩子四个月了,我才做掉,能不胖?”王燕说完,撩开睡衣,对门头抽烟的彭勃说,“你看,比原来大吗?”

彭勃抬头望了一眼,那乳房是孕妇特有的白,也大了许多,乳头发黑。他感到脸上阵阵发烧,一切又仿佛回到过去。在这间房里,他俩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床上度过,几乎没有相对而坐的时候。

“要是把孩子生下来,比现在还大,奶味还浓。”

“嗯。”彭勃低着的头又点了两下。

“你不想吃一口尝尝?”

“王……燕。”彭勃的语气像是提醒她不要动真格的。

“来吧,今天我要让你把我吃了。”

王燕说完,多情地拉着彭勃一起倒在床上,当即就不能自己了。彭勃不想扫她的兴,机械地摆弄着她,王燕在床上嗷嗷叫着,可他使出全力才达到一半的热情。他不能不把她和英特比。英特是真喜欢〔1己,自己也喜欢英特,而王燕更多的是需要男人,自己却不喜欢女人,女人和英特是两回事,不喜欢女人是泛指,喜欢英特是单指。

“来吧彭勃,我要强烈。”王燕在下面央求着。

彭勃开始行动,但很谨慎,按照王燕的要求,他只吃了一半。他必、须有所保留,他怕自己重蹈覆辙。时间仍是过去那么长,彭勃感到差不多时便结束。

“你,这一年没有接触过女性?”

听得出王燕有些不满意,显然没有尽兴。彭勃望着懒洋洋坐起来技睡衣的她,半天才回答:“没有。”

“你光顾着打工了吧?”

“是的,很累。”彭勃说完,就倒在床上,闭上眼睛睡觉。

王燕的劲头还浓,见他已经缴械,有些不满意,但还是为他盖了点什么,自己坐回到沙发上,望着窗外。

彭勃一觉醒来,已是下午五点多钟。王燕坐在书桌前正在学习,仍然像过去那么全神贯注。彭勃取了自己的毛巾,到外面淋浴室冲了个澡,回来后对王燕说:

“晚上咱们外面吃饭去吧,我请客。”

“嗯。”王燕没回头,只是答应了一下,仍然学习。

彭勃收拾起碗盘,拿到厨房去洗,擦干后放到王燕的柜橱里,顺势把柜橱整理了一遍。

晚上,他俩找了一家希腊餐馆,吃了饭。出来后在大街上溜达,然后又溜达到宿舍区的人工湖。王燕详细问了他这一年的情况,彭勃如实说了,但隐瞒了徐颖和英特。

夜里回到王燕宿舍,洗了洗就继续上床。王燕一个劲儿地挑动他的情绪,无奈之下,彭勃再次和她做爱,尽量地做得花哨些,但还是有所保留。王燕虽说过了瘾,但仍然觉得不满足,睡觉时有些生气地把后背调给彭勃。彭勃想,要的就是这种效果,明天早上跟她谈分手就不会有什么麻烦。他最怕她缠上自己,脱不了身,这是最后一次礼节性往来,以后她不主动找自己,自己绝不给她打电话。

“我得回去准备,东西还没有收拾。”第二天早上醒来,已是十点多钟,彭勃在床上对王燕说。

“那你来干什么?”

“来德国时是你接待,临走能不打个招呼?”

“你走吧。”

彭勃赶紧穿衣服,迅速地洗漱完,拎起包,望着王燕。

“以后无论怎样,也别给我打电话。”

彭勃没有反应,仍站在那里。

“你我谁也不欠谁的了。你走吧。”

“那么……好吧,再见。”

彭勃悄悄地打开门,轻轻地带上。他在门外先站着喘了几口气,接着点上一支烟,然后才大踏步地向楼下走去。善始善终,王燕的事看来成为历史。他不想否认这段历史,也永远不想再提起它。

英特家离学生宿舍并不远,彭勃没有打车,一路上回顾着弗莱堡的一切。路过超级市场,买了些东西,都是英特爱吃的,还给孩子买了些酸奶之类的甜食。

感觉就是不一样,英特打开房门,没想到彭勃提前一天到达,兴奋得把他拉进屋,关上门就抱住他一顿乱啃。小孩显然大了,站在过道那头向这边张望,是那种知道这边发生了事又看不懂的注视。彭勃不好意思,用眼神提醒英特屋里有第三者。英特笑了笑,说孩子还不懂这类行为。彭勃打开包,用吃的讨好孩子,孩子接过去,又递给英特,让她帮着打开。英特就打开,喂着孩子。彭勃在全单元房里转悠了一圈,发现还是有些乱,便脱下外衣动手整理起来。英特知道他的脾气,也不阻拦,把小孩子放进固定车里,自己去做饭。吃完饭,彭勃继续干家务,英特有些忍不住,要和他上床。

“你先把孩子弄睡吧。”东方人就是讲究,这种事情岂能有第三者看见。

英特哄孩子睡了觉,彭勃的活也干得差不多了。他到浴室洗了个澡,披着英特的睡衣到床上躺下,他知道,一场大战就要开始,而且要两天。英特也快速冲了个澡,光着身子就钻进彭勃的被窝。彭勃的手像按摩器一样,开始在英特身体每一寸皮肤上犁着。英特闭上眼睛,此时的她沉默得成为一块肥沃的土地,渴望农人的耕耘。犁过了,彭勃开始用嘴去亲吻每一寸沃土,这在英特看来,无疑是干涸的土壤终于迎来了雨露的滋润。大地复苏,她开始给予勤劳的农人回报。大地拥抱了农人,给农人以振奋,以温暖,以果实的芳香。英特在吸吮他之前,为他点上一支烟,让彭勃在一种地主老财般的享受中,把自己当成一个尽心尽责的奴隶。彭勃每吸一口烟,都要看一下跪在自己侧面一丝不苟工作着的英特,她是那样贪婪地索求,不遗余力。整整一支烟抽完不久,彭勃再也经受不起这般爱的激励,他爆发……随着休克一样的眩晕,英特捕捉住战机,将他的日精月华毫无保留地全部吞噬。少顷,当彭勃苏醒的时候,他看见英特雕像似的跪在自己面前,一脸的凝重……

整整两天时间,他俩除了做饭带孩子,便是在床上做爱,英特不想饶过每一寸光阴,她知道彭勃这一走少则一个月,多则难以说清的时间。她要把事情做得极为壮烈,让他永远也不能忘怀。彭勃何尝不是,他甚至有一种预感,自己可能永远回不了弗莱堡,于是,他尽可能地付出,直到再也没什么可奉献的为止。他们这样折腾,一直到乘飞机的头天下午,英特才开车带上彭勃和孩子,到自己母亲家。在那里,彭勃又做了春卷和汤,大家吃了之后,当晚离开,直奔吉森。他俩不知怎么进的地球厅。只觉得晃晃荡荡上了楼,累得俩人进屋就趴在床上。

几天来的劳顿,让他俩一直睡到第二天早上十点钟刘毅敲门。彭勃让刘毅在楼下等了一会儿,然后推醒英特。一刻钟后,英特和彭勃下了楼。拎着全部行李,刘毅跑过来帮着运,彭勃去交钥匙了结后事。地球厅老板说彭勃很模范,没有带什么不三不四的人来鬼混,只有一位德国女人和美国兵,是他有史以来最规矩的房客,欢迎下次回来找他,说不定那时还有空房。彭勃自然也是干恩万谢一番。出了地球厅,彭勃钻进早已发动好的汽车,三人一起来到马老板的餐馆。

马老板没有给他们吃鬼佬餐,而是让厨师做了几样大陆菜。英特头一回吃地道的中国菜,一上来还不太适应。

“彭老弟,留个地址电话吧。”席间,马老板说。

彭勃给马老板写了地址和电话。

“我们这支队伍的番号要取消,我可能提前回美国。说不定我会跑北京玩玩,彭哥,也给我留个地址电话。”

“我也要。”英特也凑热闹。

“你?那就更欢迎了。”

彭勃给他们每人分别写了一份。马老板让跑堂取来香槟酒,大家碰了杯,还照了几张相。酒足饭饱。问英特还想喝点什么,谁知她要一碗酸辣汤。马老板马上派人端来一大碗。这东西,实在不值钱,可糊弄洋人的确一绝。

“还想吃什么?”彭勃意识到应该满足她的一切。

“炸春卷。”英特挺不好意思,要不是和彭勃这种关系,和马老板刘毅这么熟,换个场合德国人决不会这样。

“炸几个让她带上,回家用微波炉热着吃。”彭勃向马老板提出最后的要求。

“六个够吗?”马老板问。

“够。”

三分钟,六个炸春卷放在外卖盒里端给英特。英特喜出望外,今晚和母亲非吃够了不可。看看表,该出征了。马老板送大家到餐厅门口,英特和他再三挥手告别,谁都知道,彭勃不在,英特几乎没有来这里的可能。车开出去老远,还能看见马老板和餐馆里的伙计们在向他们挥手,显得挺有人情味的。

“刘毅,送完我你去哪儿?要不要让英特送你回兵营?”半路上,彭勃用汉语问刘毅。

“星期六,我想在法兰克福转转。”

彭勃明白他转的意见,便用德语对英特说,刘毅有事情在法兰克福办,到时你只管回娘家。

到了机场,时间还富裕,刘毅请他俩在咖啡厅坐了一阵儿。直到最后时刻,刘毅从包里取出四条万宝路,让彭勃带上。无独有偶,英特取出一瓶法国酒塞给彭勃。到这份上彭勃也没什么可推辞的,全都装下,然后办登机证,验关,边检,最后一道工序已是远离英特和刘毅。入关之前,彭勃恋恋不舍地向他俩挥手,此一去绝不是吉森和弗莱堡的距离,而是两个国度,远隔万里,双方都有一种永别的感觉。

飞机呼啸一声,腾空而起,彭勃留恋地向下望着法兰克福机场,他相信,英特和刘毅也一定望着这架飞机。自己的眼圈红了,出国后红了好多次,他们呢?

三个小时,飞机抵达莫斯科机场,大家要在这里转机。大件行李随着托运,彭勃只身带一件背包,随大溜办手续,他签的是晚上十一点直奔北京的飞机。还有三个小时时间,又不让出关,难道在大厅耗着?彭勃先浏览了免税商店,好家伙,比德国东西还贵,俄国人真是够意思,把刀磨得快快的,就等着宰过路旅路。他不会充这个冤大头,尽管俄国小姐一个劲儿问他买什么,他还是微微一笑,扬长而去。逛到边境检查口旁,彭勃找了一位俄国机场服务小姐,用手比划着听筒的模样,意思是自己要打电话。电话这个词,德语英语全一样。小姐听懂了,但不知他要打哪种,国际的,国内的,总机的,程控的,瞪大眼睛寻问他。中国,中国,中国。彭勃用英语、德语和路上跟谭丽学过的俄语把中国说了,对方听懂后,才热情地带他来到一个磁卡电话旁。没有磁卡,小姐又带他去兑换,彭勃花了美金换,明显地看见卖卡的小姐把美元留给自己,用卢布放进钱箱,给他一个能打十分钟的磁卡。

他给谭丽拨了电话,说八个小时以后,自己的飞机降落到北京机场。谭丽知道这趟飞机的时间,说保证在机场出口处等他。

撂下电话,彭勃自己也奇怪,为什么给谭丽打没给赵薇打。通知赵薇是名正言顺的,出国时人家就送过自己。他觉得自己挺莫名其妙,好在晚上的电话赵薇不知道,回去见了她再解释吧。

打完电话,彭勃继续逛,他正在努力寻找一年前在莫斯科当大款的感觉。自己现在是什么身分?记者?留学生?清洁工?保姆?厨师?哪个都比大款更贴切。他突然发现,自己原来什么也不是。他不知道怎样一下子混成这步田地,他坐在大厅的长椅上努力地想打开一点思路,脑子里反而更加地乱,像是一团乱麻又掺进一堆酱。他晃了晃脑袋,不再想,回国后,有得是时间反思。不知国内发展成什么样了,得好好对比一下,是应该反思了,不只是这一年,而且要想想过去,更多的还要想想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