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勃得了打工病,没活干就难受。
离考试还有一个来月,总得找点事情干,要不然从一起床就浑身发紧,摸哪哪不痛快。经过一年打工的彭勃,跟牲口一样,猛一歇下来,就长膘。这不,没歇几天,又往市里跑,到处去问人要劳力不。也是巧,赶上东西德合并。经济上受了极大影响,各行各业都受冲击,人们的马克一下子值了大钱,谁也不舍得往外掏。餐饮业受冲击最大,吃饭的人数明显见少。有点底子的在那挺着,没底的赶紧转让。没人吃饭,伙计就要精简,你这会儿找工作不是瞎折腾吗?彭勃踢开几十家各国人开的餐馆的门,跟法国一样,没有一家要人的。
转了两个上午,快灰心的时候,路过一个花店,有位五十多岁的女老板吃力地往外摆花盆,彭勃脑子一热,本着见义勇为的原则过去帮忙,一个多小时才帮着码好。女老板很满意,同时塞给他十五个马克。
“晚上不想搬回去?”彭勃粘上了。
“好主意。”女老板一个劲儿地点头,当场拍板儿,“一早一晚,每天三十马克,一星期五天。”
“晚上见。”
彭勃问好了晚上收工时间,刚好是放学之后,激动得一拍大腿,骑上车走人。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彭勃感到在出国的各项事情中仿佛都有谁在暗中帮助自己,从来没有拿自己太为难。你看,想吃冰下雹子,时间又那么合适,上午来一个多小时,下午上课,放学刚好是收摊,晚上做功课,一切都不耽误。花店天天开,每天三十马克,一个月九百,够啦。
骑车路过游乐园,停下,坐在长椅子上自己给自己庆祝。点上一支得胜烟,有滋有味地抽。这时,一位德国妇女推着辆儿童车,车上坐着个十来个月的男孩,车上又系了一根绳子,另一头是只怪怪的狗。那狗的劲很大,几乎是拽着车往前走,搞得那妇女挺吃力。
“我能帮您干点什么?”彭勃把烟揿灭了问。
“谢谢,帮我把狗拴在椅子上。”
拴狗的绳子是现代化的,头上是个机关,彭勃只一摁就解开,然后拿到椅子上的铁腿上一卡,就拴牢了。没有了狗的干扰,妇女轻松许多。她把系小孩的扣解开,让小孩在地下摇摇晃晃走路,自己则坐在椅子另一头看着小孩走路。
“一起带出来不容易。”彭勃没话找话。
“天天都不容易,我丈夫是个军人,长年不在家。”妇女说完,自己也点了支烟抽。
“没找个人帮帮忙。”
“找了。都不理想,辞了三位啦。”
彭勃听到这里,也不急于求职,又取出一支烟抽着。
“您是学生?”那妇女问。
“学生,来自中国。”
“啊!”那妇女有些惊喜。
“你去过中国?”
“没有,中国学生很好,勤快,刻苦。”
这倒是事实,在国外没听说中国学生爱闹事,一般给人留下的印象不错。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勃,姓彭。”
“彭先生,能帮我一个忙吗?”
“我想能。”
“后天我带孩子去丈夫军队探亲,这狗没人看,您能帮我放一个月的狗吗?我给您钱。”
“放狗复杂吗?”
“每天三次。从屋里带出来,到小花园溜溜。”说到这里,妇女小声说,“主要带它出来拉屎撒尿,一路上它有自己固定的地方。然后每天帮着在家里打开一瓶狗食罐头,就行了。整一个月,我给你四百马克。”
“我想行。”不用算计,时间与搬花和上学不冲突。
“那么明天您带护照来我家,正式学一下就行。我家就在那,白楼后面那个楼的十二层五号。”
“好吧,明天上午十点钟,我准时到您家。”
“一言为定。”
说完,彭勃把烟揿灭,站起来骑车走人。自己的运气实在没得说,假期之前还能找到两份好工作。合起来一个月又是一千三百马克,这在别的留学生们来说简直无法想象。骑到半路,猛地看见张波,彭勃老远就打招呼。
“哥们儿气色不错,有好工作吧?”留学生之间头一句话,总是要问对方有没有收入。
“托你的福,挣了点银子。”
“挣多少?”
要是换了别人,彭勃准是所问非所答,来个离格愣。张波曾经帮助自己,开玩笑不合适,就实话实说:“来吉森这几个月,前后差不多两万马克。”
“哥们儿你抢银行了吧?”张波显然不信,调侃着。
“没有,赌麻将赢了一万七。”
“你是霍英东呀,敢玩这个?”
“蒙上一把天和,我也没办法。”
“从你来那天我就看出,你不一般。”张波这回真信了。
彭勃看看表,快中午十一点,就建议道:“我来吉森,你帮了不少忙,今天我请你吃饭,意思意思。”
“吃饭?去哪?”
“‘竹园’、‘中华园’你随便挑。”
“那就‘竹园’吧,近。”
彭勃引张波来到马老板处,刚开门,没什么客人,跑堂一见彭勃来,飞一般过来,满面春风。
“彭哥,这几天怎样?”
“一切顺利。你呢,手气怎么样?”
“比他们几位好点,赢了总共小两万马克,这位是……?”跑堂用眼睛觑着张波。
“我的朋友,帮助我不少忙。”
“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今天请你客的机会一定给我。甭让老板知道。”
“算啦,马老板大笔一挥就结帐。”
“不,我要在你这个财神爷面前破点财,晚上准又赢。”
“得,你请。”
“嘿,这是谁来了?”马老板困不叽叽打着领带从楼上下来,“今天无论如何赏光吃一顿。”
“老板,您下回,今天我请。”跑堂说。
马老板知道跑堂几次想请彭勃没得手,也就不争,便故作生气地对彭勃说:“别光往杨老板那跑,按说,还是咱们近乎不是?”
“这是北京的张波。我初来时帮过不少忙。”彭勃认真介绍着。
“吉森有不少北京人,帮不过来,但彭勃的朋友,一定帮忙。张先生,有事只管来。”
“好,好好。”张波全傻了,趁别人不在,低声问彭勃,“哥们儿你都成精了,人家抢着请你客,要是有人给我买块冰淇凌也算烧高香。你怎么混的?”
“光着膀子混,我来时的情况你也不是不知道。”
“老樊要知道你如今这样,天天喊你爹,跟着你屁股后面到这儿吃折箩,一准,嗤。”
说话之间,一人两道菜、大碗汤,漂漂亮亮送上来。
“一共多少钱?”彭勃问。
“八十马克,你甭提钱,我不收。”
“那好,你今天赢到八千就停止,手气再好也不玩。”
“好吉祥,谢谢,二位再要点什么?”
“不要了,来壶茶,我们哥儿俩好好聊聊。”
吃饭的时候,彭勃把几个月来打工生活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说到超级市场打架那事,张波如梦方醒:“闹半天是打出来的!大家盛传你在德国有个南斯拉夫亲戚,还有说是什么一担挑的。”
“我说了半天,你怎么样?”
“还在法兰克福混,就这德性。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我说哥们儿,将来你有了好活,千万别忘了兄弟。”张波仿佛有什么预感,先跟彭勃来个意向书。
“就这么着。”
吃完饭,彭勃忙着去上学,在马老板和跑堂的相送下,同张波出了餐馆。张波见到这情景,颇为汗颜地小声对彭勃说:“我们比你早来好几年,温饱都没解决好,像老樊,跟你一比真是水深火热。听说有个洋婆子给你开车,有这事嘛?”
“倒是每星期来看我一次。”彭勃一边和马老板他们再见一边回答张波。
“人呀,都是一个混,你的命就是上管官司。”
“甭提啦,我在国内有十来万的债呢。”
“对你来说不是太小意思吗,得,别忘了,将来发财,想着我。”
“哪会呢?你是主动帮我的人。想吃中餐,到地球厅找我,两个餐馆打滚儿吃。”
“吃饭就不好意思,有好事别忘了咱就是。”
说完,张波悻悻地离去,彭勃一直注视着他的背影,直到拐弯为止。
晚上放学,先到花店帮女老板收拾完花盆,然后回到地球厅,从冰箱里取了食物到楼下准备处理。电话间的铃声响了,离厨房不远,彭勃主动过去接。
“我找彭先生。”一口纯正的美音英语。
“刘毅,是我,有什么事?”
“你的项链全部抛出去,一共两千六百美金,晚上你在吗?”
“我在。”
“我给你送去。”
“我给你准备点吃的?”
“我吃了过去。要饿,就去找杨老板,你甭管。”
“那我等着。”
“一会儿见。”
真是好事连台,一上午找了两份好工作,晚上就得到带出来的项链全卖出的消息,彭勃振奋得吃什么什么香。吃完饭后,就在地球厅酒吧台旁一坐,要了杯啤酒,一边看人打地球一边和服务员聊天。
聊到晚上八点多钟,刘毅穿着迷彩服来了,伙计们和老板一见刘毅原来是个美国兵,立刻对彭勃的态度又好一层。脸上的笑容是彭勃很少见到的,那么喜悦,那么可亲,能让人忘记民族之差异,地位之高低,身份之不同。这是彭勃没有想到的,刘毅的军服还能起挡箭牌的作用。
“彭哥,钱我带来啦。”刘毅坐下喝了一口彭勃给他要的啤酒。
“一会儿到楼上给我吧。今晚还要回兵营?”
“只要不是周末,必须回去睡觉,这是军规。”
“今天挣了钱,我请你打一小时地球。”
“乐意奉陪。”
彭勃见尽头那两条轨道空着,刚好老板也在旁边,便对老板说,想请朋友打一小时。谁知老板十分大度让他俩白打,嘴里一个劲儿地埋怨彭勃,什么给钱不给钱的,自己的客房,无所谓。
老板这么一说,彭勃反倒不好意思,玩了四十分钟,就和刘毅上楼进了自己房间。刘毅把美金如数给了彭勃,说要是再有点别的中国工艺品,也可以试试。美国驻军有倒卖东西的传统。彭勃笑着问他军队能否开出发票,要是能,自己可以联络中国进出口公司和美国驻军搞点贸易,瞎聊了一会儿,刘毅要去火车站,彭勃不想让他打的,用自行车带他,反正自己也想到外面透透气。刘毅知道他的脾气,也没反对,他是从来都不要打出租车的。
转天帮老板娘摆完了花,就直奔养狗女人家。到了楼下,摁了电铃,话筒里传来寻问声。彭勃回答自己是中国学生,对方欣喜地让他快上来,并摁电钮打开大门。养狗女人家很乱,还弥漫着牲畜的臊味儿,满屋到处是玩具,小孩和狗一起折腾,能不乱?彭勃进门后,自觉不自觉帮助收拾两下,养狗女人一边接着电话一边表示满意地冲彭勃挤了一个怪脸。
“好啦,现在你就可以去放狗。要知道,这狗可是我丈夫花一万美金买的,千万别让它出事,出事就……”养狗女人用手在脖子上比划一下杀头的动作。
“OK。”
彭勃表示明白,然后接过养狗女人刚套好的狗绳索。这绳索很先进,有一个圆形把,套在手指上。把儿上有机关,想放长线,一按钮就成。想收缩,摁另外一边的钮,长短按自己高兴随便走。
彭勃带狗出了门,降下电梯,刚从大街进入游乐园的小树丛,狗就撅着后腿痛痛快快地尿了一泡。然后不用带领,自己老马识途的抄近路奔游乐园。一路上不时地掀起后腿撒一泡尿,毛病。最后到了一大片树丛,狗使劲全力要进去,力气还挺大。彭勃不解,自己又进不去,就摁了一下狗绳钮,放了长线,大约两支左右。狗松快后,钻进去,撅着屁股就拉屎,彭勃看着狗熟门熟地的,这才知道养狗女人早已培养自己的狗把尿拉到外面的习惯,免得自家单元房内腥臊臭的。
狗撒了尿,拉了屎,从树林里出来,踌躇满志地开始围着彭勃瞎起哄。彭勃懒得理它,就把绳子别在长椅腿上,自己和旁边的几个玩秋千的孩子聊天。人家小孩问狗多大岁数,他问人家小孩多大岁数。小孩问他这是哪的狗,他就问人家是哪国人。然后彭勃就和带小孩来玩的保姆聊天。保姆以为彭勃特有钱,养得起这么名贵的狗,彭勃说这是奶妈抱孩子——人家的。从此以后,他几乎天天和这位来自土耳其的保姆聊天。土耳其人说德语,不规范,弄得他老像猜谜一样。但是对听力特有好处,这种混合型德语都能听懂,正规的德语或带方言的德语就更容易懂。
聊一小时天,就把狗带回家,打一瓶罐头,放进盘里,再倒一碗水搁旁边,关上门走人。下午放学后,先帮花店收花,再去放狗。牵着狗走真威风,所有人都回头看这名贵的狗,以为彭勃是多大的款,或是日本人。在这只重衣衫不重人的社会,彭勃无意间受到人们的尊重,反思起来真是一件很他妈的事情。
差不多将近一个月,快考试的时候,养狗女人回来,还带来那小孩。进屋后哭天抢地抱着狗一顿亲吻。然后仔细看看瘦了没瘦。还好,脸上露出了喜悦,四百马克稳稳当当放在彭勃手中。彭勃拿了钱,又聊了几句,说将来有事可以给地球厅打电话找自己,然后转身出了养狗女人家。对于干了活拿钱就走,头一次是所有中国人都不习惯的,但到后来,就像农贸市场的小贩一样熟练得很,跟买主儿收款那么自然。天天还是去花店,他的工作是一天一结,彭勃每天都要手心朝上去接那三十马克,这动作如今做起来,更是像宾馆行李员收小费一般心安理得。收了钱,彭勃总要骂自己一声毁了,以前在国内,报社每月发下工资,从工资袋里抻出钱就装口袋里,连数一下都脸红的,如今比收水费的还坦然。
最让彭勃感到踏实的是,在自己一年签证快结束之前刚好举行大学考试。三天后公布考试结果,就是说自己完全来得及在续签之前搞到结果。这个宝,就压在一定要考上,考上了,按吉森的政策,自己就是大学生,起码可以有五六年的学生居留,最重要的是,在假期里可以允许打整天的工。德国不像美国是个移民国家,中国人能拿到大学生证,就意味着能挣很多钱。彭勃像围棋手一样盼望着比赛,但又怕失利后丢掉进段位的机会。要知道,他是用整个后半生来做赌注的,希望再来一次“天和”。
彭勃终于进了考场。
考试是在阶梯形教室进行的,来自世界各地的考生呼啦一下涌了进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目的,像彭勃这样的,是为了通过上学挣钱。来自日本和韩国的学生就是为了学点真东西。还有一批第一世界的人,其中包括部分美国人,到德国上大学就是图个免学费,美国大学收费高。
考试还是很有些难度。上午是听写,有人朗读一篇文章,读两遍。听后要求考生把文章重新写下,起码要写下大致内容和段落。这种方式为了考听力和组织写作能力,从道理上讲很公平,甚至允许查字典。朗读的文章是大科学家爱因斯坦的简略一生,大约两千来字。听头一遍,彭勃用中文速记翻译出来内容。第二遍快的,就是能补充多少就补充多少。毕竟是玩笔杆子的,有自己的一套办法。他先用中文把文章写出,抓住大科学家各个时期的成就,写了八百多字。然后根据中文内容考虑有哪些单词不全,集中起来查字典,生词查了足有十多分钟。语法只采用一种——现在完成时,也是他最熟悉的,现在完成时动词变化他记得也最清楚。他又利用一个小时翻译自己的中文记录的文章,不会的单词早已查好,跟填空一样插进去,只是注意好词性变化。最后半小时,将整个文章重新抄写在考卷上,做到卷面干净,文从字顺,要给老师一个良好的印象。到点的时候,他刚刚重新验读完,没有什么漏洞,从容去交卷,据说先交的卷子压在下面要加分。许多同学还在拼命地写,有的乱七八糟地答了三页,而彭勃一共就两页。中午出来,熟悉的不熟悉的同学们在一起,中国的外国的本校的外校的,互相侃着自己的答卷,不少人抨击彭勃才答了两页纸。谁知下午临进考场之前上午的分数就判出来,那些答三页的有得二十五分的,有得二十分的,还有得十五分的,彭勃的分数是三十五,别人当时就傻了。
“文章不在长,在精,重点写出来,简明扼要,也是他的一生。我在中国是记者,干了十几年。”说完,彭勃揿灭了烟头,扭身进了考场。谁笑到最后谁牛气。五十分及格制,下午好赖考个十五分以上就妥,大学生这回是十拿九稳地当上。芒刺在背的是身后那些面面相觑满含妒忌目光的人们。
下午是语法、句法,玩语言本是他的强项,但许多生词不认识,题目又多,查字典来不及,就跟着感觉走。四张纸,连考虑的时间也没有,紧着答到点才刚完,去他妈的爱谁谁。
第二天一看总分,六十五,学前班稳拿。由于没过八十分,不能直接上大学预科。但这有什么关系?他要的是待遇,至于早上一年专业课和晚上一年专业课对他来说无所谓。有好几位比他早来德国半年或几个月的中国学生没被录取,侧目瞪着他,要是在国内,肯定会有人使坏的。彭勃塞给他们每人一支烟,装孙子似的说自己在国内如何如何刻苦了一年才出来,尽量使别人心理平衡。
“嗳,要想德语学得会,必和别德国姑娘睡。”有人万般无奈地慨叹。
“我倒是想睡,谁搭理我呀。”有人快哭了说。
“没那命就是没那命。”
“半年以后再考吧。”
吉森移民局比弗莱堡好,学语言可以签两年。这些人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彭勃先拿到大学生证,再卧薪尝胆地苦读半年。彭勃在大家的牢骚声中,悄然离去,他不想激起民愤,得便宜卖乖,尽管他不怕,但又何必呢?他甚至后悔下午进考场前对大家牛皮哄哄的卖弄,还是年轻。
也许彭勃命该转机,也许到了他苦尽甜来的日子,刚得到学前班大学生证,就该续签证。这天,他起了个绝早,六点钟就到了移民局,已经有几十个人排上队。在中国C字打头的那个窗口,他是第七位。七点半正式办公,八点半就轮上他。把护照和学生证递上去,信心十足。
“经济担保?”人家伸手要存款折子。
将近四万马克的折子递上去,移民局人员来了句“太棒了”。在德国办公事,不用递烟,更不用塞钱,只要符合条件,半句废话没有。官员在护照上又是贴新的带有防伪标志的签证,又是盖章,又是写字,猛一顿忙活。
“我,可以假期打工吗?”彭勃趁机问了一句。
“当然,允许你打假期工。”人家连头都不抬地忙活。
“谢谢。”
彭勃差点没给人家跪下磕头。从近了说,这就意味着,一星期之后寒假开始,到结束的两个月里,自己要手气不错的话,能找一份好工作,就可以打整日工,国家允许的。从不远不近的说,一年来,自己为之奋斗的一切,都是为了今天。挺进欧洲的第一步,算是胜利完成。从远处说,自改革开放以来,自己做的发财梦,当然不是做当亿万富翁的那种,高于平头百姓,优于普通干部的那种小康梦,做到今天总算有点谱。实实在在的,这次欧洲之行终于产生意义。颇似当年刘邓挺进大别山,改变了中国战局的大趋势,今天将对自己的一生起到里程碑的作用。他头一次尝到胜利的滋味,头一次办成了自己想办的所谓大事,从这个角度上看,自己还有救。当然,损失也是巨大的,离了婚,孤零零一个人在国外卖单,过不上正常的家庭生活,有点像白毛女一样,就是把头发活白了。再一想,国外的留学生们,有几个不是妻离子散的,不都是光着膀子在外面瞎努着。张波有家,没离,把孩子老婆扔在国内。至于老樊,为了资本的原始积累,攒下的每一块铜板里都渗透着自己的血汗,如今落个皮包骨头,三根肠子饿断两根半,吃草挤奶,简直是在卖自己的血。想到这里,彭勃不禁怆然,眼睛红了,鼻子也发酸,他命令自己,一定不要哭,心要狠起来。自己总归不错,一年的功夫,考上大学,还挣了不少的钱,交了几个朋友。归纳起来,命是不错的,要珍惜。于是把脸一抬,没事人一样,昂首阔步行动起来。
出了移民局大楼,先去帮老板娘把花摆好,跟着回家躺在床上,他今天感到有些累,并不是体力上的累,而是精神上的。下一步,就一要盘算假期打工,两个月,大约能挣六千马克。出国借的钱,一年来挣的总共三万多马克,再干两个月呢,四万多,到时过了寒假,自己可以堂而皇之买张一千多马克的往返机票回国还债去。十一二万人民币的家债,按黑市比价,两万马克就能还上。还有两万,存在自己父母处,吃利息。然后回德国,开始漫长的学习和假期打工,一年五个月假期。少说能挣一万五千马克,学期里必须挣出全年的花销,净存这一万五千马克,乘以六,是九万多人民币,一连气干它四年,小四十万的底子。到时回国做点小生意,才能在目前国内经济大变革中站稳脚跟。否则,拿着工资,连麦当劳都买不起,几百元人民币的月薪,当个顺民将就着活。要想活得有滋有味,将来晚年还想踏实,必须做点什么,必须。听说,国内有的报社医疗费已经自理,说不定到了自己退休那时,连养老金也只百分之五十,喝西北风去?想到这里,彭勃又觉出国不管对还是错,自己瞎折腾的大方向是正确的。
躺在床上的他,吸了几支烟,一看表,快中午了。索性起来做饭,连着打电话告诉什么人自己终于考上大学。他来到楼下电话间,一摸口袋没有硬币,跟酒台服务员换了百十个马克的铜板儿。他要狠打一气,先把喜讯告诉了英特和刘毅,他俩都表示周末过来好好庆祝一下。再给谁打呢?他想起王燕,到德国第一个帮助自己的人,也是给予自己头一个战斗洗礼的人,太有必要给她一个答复,于是他拨了电话号码:“王燕吗?我考上了。”
“祝贺你。”王燕的语气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不知是喜悦、嫉妒、失落,还是什么。
“孩子怎么样?”按日子算,小孩应该满月。
“我没有生,流产了。”
“……”
“你怎么不说话。”
彭勃的沉默,让对方先发了毛。“不知该说些什么。是否我应该去你那,好好聊聊。”
“我看没有必要,你已经有了自己的生活。”
“才刚刚开始。”
“所以谁也别干扰谁。”
“……”男人这时是什么话也说不出的。
“你还好吗?”
“还好。”
“这一年来挣到钱了吗?”
“挣了。”
“多少?”
“两万多吧。”
“……”连老留学生也难达到的数字,让对方没了话。
“你呢,生活还可以吧?”
“你是怎么挣的,别当男妓了吧?”
“没多少差别。赌博赢了一万七,卖项链挣了四千。”
“你?沾了赌?”
“就一次,很偶然。不是去‘卡西(口努)’,是和中国人一起赌了麻将,再也没摸过。”
“你要当我是朋友,就记住,别沾这种东西。”
“记住了。你需要帮助吗?”
“我?……不需要。”
“我欠你太多。”
“咱们谁也不欠谁的。”
“真心话?”
“真心话。”王燕说得很坦然。
“可以见一次吗?”
“……”
“请回答。”
“没必要,你好自为之吧。”
“那……”
“我就放心了,谢谢你打来电话。”
“你是不是有了别人,不愿意见我?”
“这是我的问题。”
“好吧,你也好好活着。”
“谢谢,再见。”
“再见。”
彭勃没出电话亭,在里面吸了一支烟。他不知道是否应该激动,打架,砸东西,任何表现方式都行。她流产,是主动的?她为什么要扼杀这个孩子?当然,她可以有一万个理由。他愤怒不是为了别的,是王燕太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当时怀上孩子要生的是她,现在不想生的也是她,这么大的事情居然不和自己打招呼,完全无视自己的存在。她怎么能这样?她的一切行动都表现出对自己的蔑视,你丫挺的不就是比我早来几年,觉得德国更像自己的吗?那么走着瞧,早晚要你看见,老子让德国人和政府把自己当香饽饽。
彭勃发泄完了,稍冷静一想就又没了底气,让德国把自己当香饽饽,除了有朝一日写的小说获诺贝尔奖,德国政府才有可能对你这个流亡作家感点兴趣。否则,还是做你的清秋大梦吧。彭勃很快把火压下来,但心里还是堵得慌;还想找人聊。应该给徐颖打一个电话,自从巴黎归来,就没联系过,拨通徐颖住的电话,是个说法语的。两人打了半天哑谜,停顿了一会儿,换了个讲汉语的,言徐小姐已回国,走了一个多月。
回国?会不会和谭丽联络上?继续拨,零零八六一,中国区号后面是谭丽餐馆的电话,这会儿正是餐馆晚上时间,她应该在。
“我找谭丽。……什么,你就是。我是彭勃。”
“彭勃,你好。”谭丽能接到彭勃电话,很激动,“你在哪?我给你拨回去。”
“无所谓,我考上大学了。”
“祝贺你,真不容易,你不打算回国一趟?”
“打完寒假工回去,无论如何回去一趟。你告诉赵薇,家里欠的债我会全部还清。我已经挣出了这笔钱。”
“我会告诉的。”
“徐颖回国了,你有她的下落吗?”
“她就在我这。高文克虎刚回匈牙利,我们大家在一起玩得挺好,就差你,你需要和徐颖说话吗?”
“知道她在就行了。她不想回法国?”
“我看暂时没这个意思。”
“我两个月后回去能见到她?”
“差不多吧。”
“那就到时再说,反正要见面的。”
“回来前来个电话,我去接你。”
“一定。赵薇怎么样?”
“她也挺好。”
“代我向她问好。”
“一定。”
“那就两个月后见面。”
“再见。”
“再见。”
撂下电话,彭勃越发感到莫名其妙,赵薇在的到底是怎样一个公司?有餐馆,还让谭丽当经理?这会儿徐颖也在那。按说谭丽徐颖都是在国外见过世面的人,却愿意留在赵薇的公司里,这里面必有问题。好在,自己两个月以后将要回去一趟,全都会搞清楚的。
星期六,英特买了一束鲜花,为庆祝彭勃考上大学。刘毅更加实际,从兵营供销社买了三只大龙虾和一些其它食品。大家一看全是现成的,决定干脆去野餐。英特拿龙虾到楼下厨房处理,彭勃准备餐具。酒是意大利餐馆的战利品,不用再买。仨人忙活一气,喜气洋洋开车出去漫无目的地逛。刘毅说那边风景好,英特打个舵轮就下高速直扑过去;彭勃估计不远处肯定有田园风格,英特又打舵轮出了联邦公路。开了又一会儿,英特说看了路标前面有一餐馆,到里面歇个脚。进了乡间餐馆,彭勃一看又像上次一样朴素雅静,建议拿出东西来吃。主人见吃上挣不到钱,就问住店不,仨人互相看一眼,干吗不,住!
喝葡萄酒,吃美国龙虾,应该说是最幸福的事情了。仨人一边有滋有味地吃一边聊天。英特会说德语英语,彭勃会说汉语德语,刘毅会说汉语英语,谁也不用给谁当翻译,就是显得有点乱,叽叽喳喳,把小店折腾得够呛。那天是豪饮,葡萄酒喝光后,找店家买啤酒,虾吃完了,让店家现烤火腿,非一醉方休不可。
直到晚上店家才搞清几个人物间的关系,闹半天英特和说德语的这位是相好。得,最大的这间带有双人床,只能让他俩住,刘毅住一间小房。由于兴奋和酒精的作用,谁也没去注意房间大小。好赖洗了洗倒头便睡。
转天醒来时,日正当午,彭勃和英特明白过味来不免亲热一番。之后,彭勃洗漱了去找刘毅,他还在那翻着白眼死睡,看样子开上两枪也未见得醒得了。他回去叫英特,二人来到客栈不远处的草地上,边晒太阳边聊天。英特问他中国有这么多草地可以野餐吗?彭勃没好气地说中国人野餐时不讲究什么地方,逮哪算哪。英特眨巴眨巴眼睛想象不出来。彭勃也不想解释,心中苦笑着,在国内有野餐钱却没地方去,在国外有地方去又没钱买野餐,今天趁着有俩钱玩命野餐一把,酒壮人胆大,豁出去啦。等待自己的将是两个月的劳动,招呼吧。这时刘毅从客栈跑出来,彭勃喊了一句:“继续吃,买啤酒去。”
仨人又开始吃喝闹,客栈里那儿种快餐尝遍后,好吃不好吃的自己担待着,高兴是主要的。一直闹到太阳偏西,先把刘毅送回兵营,再和英特回地球厅。
“你不开心?”快进吉森时,英特问。
“明早你一走,我就要找工作。”
“你不是挣了一些钱了吗?可以到我那过个寒假。”
“中国学生盼的就是这个寒假,好打工挣钱。和德国的少爷小姐们不一样,他们盼着假期回老家玩,或出国旅游。”
彭勃开始给英特灌输中国人的生活观念:“中国人与外国人相反,首先尽一切可能赚钱,赚了钱一是存起来养老,有胆识的把赚的钱投出去干事业。外国人呢,有一点钱就花,花上瘾了背债花,实在没辙了再去挣。”
“难道不应该这样吗?”
“中国人认为不应该这样。”
“太不潇洒了。”
“无法潇洒,几千年来饥饿感闹的。”
彭勃用现有的语言水平,对英特进行了中国历史教育。没敢从远处讲,就两千年来封建社会,农民是怎么回事,地主又是怎么回事剖析一遍。最后,承认自己和几乎所有留学生,都没摆脱这种农民意识:先赚钱,过好日子,三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其它事情,爱谁谁。英特问他赚钱为了娶谁。彭勃想说娶谁也不敢娶你。本来吗,辛辛苦苦挣来钱,刚够热炕头的,你们外国人没事总离婚,三亩地拿走一半,炕头也就凉半截。本来中农,够个温饱,离婚变贫农了,水深火热。但这话不能说,就说得娶个会过日子的,最好是那种一分钱掰两瓣花,三亩地变六亩,中农也变成富农。外国人会花,中国人会过;外国人死时,身无分文,中国人死时,全带棺材里去,到了阴曹地府,还是个有钱的主儿。直把个英特讲得翻白眼,跟听天方夜谭一样。说她无论如何要去趟中国,多转几家,看看热炕头是什么样。彭勃听了又一阵苦笑,说她早晚会失望,中国人穷,再热的炕头也没你们阔气,所谓热炕头是一种西方最低标准的安居乐业。嗳,讲不通,越讲问题越多,把自己都绕糊涂啦。英特不嫌麻烦,表示早晚非要到中国去理出个头绪。三亩……
这回找工作,彭勃大摇大摆且理直气壮。几个月前找工作时有些单位要他的打工许可,麦当劳最有把握,上次人家明显地说随时来随时有工作,只要你有许可。
“我想找头儿说话。”进了麦当劳,排队到个就为了说这么一句。
小姐半分钟就回来,没有递给他巨无霸和麦香鸡,却把头儿领了来。头儿让他进了侧面办公室,客气地让他坐下。
“我想打工。”
“有证件吗?”
彭勃把护照递过去,头儿很熟练地翻看一眼,说:
“OK,晚班缺个人,你愿意干吗?”
“晚班,几点到几点?”
“下午五点到晚上十一点半。”
“OK,我干。”
“我给你写一张录用条,给你一张表格,填了以后到劳动局办个手续,让他们盖个章再拿回来就行。”
彭勃当场填了表,稍有不懂的让头儿指点一下。回家取了税卡,就直奔劳动局,劳动局管批打工许可的是位胖子,戴眼镜,看了他的手续,没问题,就啪地一声盖了章。然后口头叮嘱一句,今年寒假某某日结束,你必须停止打工,还在日历上指给他看。满打满算,两个月差三天。彭勃说声谢谢就走,折回麦当劳,头儿说后天寒假才开始,今天不能干,谁说也没用。回去吧,记住后天下午五点钟。
出了麦当劳,彭勃计算着,一天才挣八十马克,一个月二十五天,共两千马克。去掉少量的税,两个月三千六百马克撑死!不够,照这样挣法,更没可能得到三亩地和牛。不是白天还空闲吗?继续找工。又找了几家,都被学生们占满,人家说明年找工最好放假前一个月报告。彭勃直骂自己没经验,可一个月前自己护照上还标着语言生,根本没戏。今番算是吃了小亏,下次可就对不起了。没找到其它工作,郁郁然跑到马老板那喝咖啡,马老板听罢,让他别着急,帮着他找工作。
晚饭时分,彭勃正和马老板聊天,劳动局那位胖子进来了。胖子坐下熟人熟地地和跑堂打着招呼,跑堂连问也不问就给他开了餐单。
“这位是常客?”彭勃问马老板。
“白吃的。”
“为什么?”
“我这厨房里的弟兄们大都没有打工许可,他批给。我们这些餐馆就得养着他,不光我一家。”
“来,我给你介绍一下。”
马老板带着彭勃到了胖子面前,亲兄弟似的介绍着,着重对胖子说彭勃是自己的好兄弟,明年多照应一下,胖子说既然这样,下个学期可以批给彭勃每星期二十个小时的劳动许可,这是法律允许范围的。彭勃一听简直乐坏了,每星期二十小时,要是能找到一份每小时十五马克的工作,就是三百马克,一个月一千多马克轻轻松松。学期里能挣这么多在中国学生里太罕见。于是一个劲儿地称谢。闹半天德国照样有后门走,以前自己一点也不知道。“你是困难户知道不?”胖子还为彭勃开脱,解释自己并没有违例。
“对,对对,我很困难,学习紧,又没有奖学金。”
“我们联邦政府对真正来学习的大学生有一定指标的照顾。”
“联邦政府真好。”彭勃差点没说出皇恩浩荡。
这时跑堂把饭菜端上来,半只鸭子加底菜,一碗汤和一碗米饭,外加一扎啤酒。彭勃和马老板适时地退去。重新坐下后,马老板告诉彭勃早就想帮这个忙,只是他今天才拿到大学生证。
“太谢谢了,咱们缘分不浅。”彭勃说。
“还有什么忙需要帮?”
“我在麦当劳打晚班,整个白大闲着,还想找份工。”
“你吃得消?”
“没问题。”
正说着,进来一对夫妇,马老板灵机一动,问彭勃家庭工作愿意不愿意干。彭勃说只要钱合适,马老板就过去和那对夫妇说了会儿话,然后转回来和彭勃说:
“他们家需要一个打杂的,整个白天,就是活挺累。”
“出多少钱?”
“一千五百马克。”
彭勃眼睛一亮,价钱挺好,可以谈谈条件,马老板便把他带到那对夫妇面前,让他们自己商量。那男的高大,略显胖,一脸的朴实;女的精瘦,戴眼镜,一看就知是当家的,耍心眼别跟她绕,绕不过人家。果然,由那女的先说:
“我们需要一个从早上十一点到下午五点半的家庭服务。主要工作是清洁、洗衣服和做一顿午饭。”
“这些我全都能干。”彭勃先应下来,再谈自己的要求,“时间上是否可以变更一下?”
“怎么变更?”对方两个人抬起头。
“提前半小时而已,从上午十点半到下午五点钟。”
夫妇俩互相看了一眼,由女方说可以。
“星期一到星期五?”彭勃又问。
“是的。”
“工资一千五百马克?”
“是的。”
“OK,我什么时候可以去上班?”
“明天上午。”
夫妇俩当即将地址和电话留下。彭勃问了一下远近。刚好离麦当劳不远,简直是天作之合。彭勃不卑不亢地谢了对方,回到马老板那里,马老板正和吃完饭的劳动局胖子在一起观赏他们的金鱼。彭勃把定下来的工作说给马老板,谁知胖子接过话来说这活不怎么样,等开学时自己给彭勃介绍一个好工作,每星期保证在二十小时之内能挣三百五十元钱。彭勃又是一番道谢。然后点上一支烟,计算这家工作的工资合理不。从早上十点半到下午五点,中间休息半小时,等于一天六小时,一星期五次,五六三十,一个月一千五,就不如劳动局胖子说的合适。不过,在留学生这里,这仍然是好活,就甭挑肥捡瘦。让别的留学生知道了,不等于得便宜卖乖,找挨骂吗。甭想那么多,两个月的苦力即将开始。
第二天上午十点,彭勃准时去到那对夫妇家。闹半天是个小工厂主,从楼下小厂房里几个工人修理汽车的场面看,这家主人经营汽车修理。彭勃先去按电铃,住房里没人应答,他就来到修理厂房,前一间屋是个办公室,女主人正在里面摆弄电脑,像是兼财会。见了彭勃,立刻迎出来,把他带到住房楼,开门。三层小楼,每层有个四五间房,二楼主要有个大客厅、厨房和餐室。女主人带他转了一圈以后,开始交待任务。任务是洗衣服,打扫房间,中午做顿午饭。
二楼洗手间很大,两台洗衣机和两台烘干机,彭勃不知为什么这么多。再一看堆放的脏衣服,就明白了,从大小号的区别上看,起码有三四个孩子,而且还有一种运动用的潜水衣式的服装。女主人吩咐,上午来先把衣服洗出来,然后烘干,到十一点半,不管洗得完洗不完,都要做饭。饭是提前订来的。今天中午就吃煎牛排、通心粉。吃完饭,打扫厨房。之后,继续烘干衣服,然后熨出来。这活差不多到三点多钟。开始吸尘,从楼上到楼下。有的地方要过水,用墩布擦,厕所和洗手间加池子系列要用抹布和清洁剂清洁。女主人说完,交待了各种各样家伙的位置,就匆匆下楼去忙业务。
彭勃先把堆成小山一样的衣服逐批塞到洗衣机里,两个全塞满,一按电钮,自动洗。趁这工夫到厨房,观察午饭应该怎样做。女主人把七块生牛排早已取出化冻。打开橱柜门,里面各种佐料全有,一点不比地球厅厨房的少。心里有了谱,回去洗衣服,头一拨洗完,放进烘干机烘干。衣服没洗完,就到了做午饭的时间。把电炉开关打开,取中号不粘锅热上,倒油,把当佐料的面包渣和起来,沾在牛排上开始煎。这头煮水,放袋装佐料,煮通心粉。再有一点空,摆上套盘子,刀、叉、勺,放在餐桌上。半个多小时,饭菜刚要热的时候,四个孩子一个一个鸟一般归了巢,洗了手就坐在餐桌上,像幼儿园孩子一样等着吃饭。男女主人也上了楼,洗了手坐下。彭勃把七份摆好,不解围裙在旁边站着。
“请坐。”男主人招呼他一起吃。
闹半天这家规矩是,佣人可以上餐桌,彭勃谢了之后解围裙,入席,坐最外面。
“苹果水。”老三喊了一句。
彭勃就去打开冰箱,取苹果水到一杯给了他。矿泉水,是老二要的,他又倒一杯。老大是个女的,十五岁,成熟得像个大人,不好意思指挥彭勃,自己去打了一杯柠檬水喝。男女主人各要了一点啤酒,彭勃这才吃上第一口。
“你会做中餐吗?”彭勃第一口还没入肚,女主人问他。这是不规范的,看得出女主人性格挺急。
“会做一些。”彭勃把没嚼透的肉咽下后回答。
“明天咱们可以吃中餐吗?”
“我想可以。”
“有什么问题吗?”
“我需要中国式的佐料。”
“哪有卖的?”
“杨记中国商店。”
“下午我开车带你去。”女主人拍板儿了。吃罢午饭,得把厨房从头到尾擦一遍,柜橱、灶台,一星半点油沫也不能留下。德国人怕油,怕到厨房里必须没有一丝油迹。拖了厨房地,把吃光喝光的罐头和酒瓶带上,装进篮子里到地下室换新的,然后拎上来该放哪放哪。一看表五十分钟过去,四个孩子又都跑到学校去,楼里又静了下来。烘干机里的衣服都烘干了,取出来烫,又是一个半小时。女主人这时匆匆跑上楼来,问吸尘了没有。没有,彭勃说刚烫完衣服。女主人琢磨了一下,摘下腰带上别着的大哥大给她丈夫打了电话,意思是要带新来的伙计去买做中餐的家伙和佐料,办公室交给他照应一下。然后脱了工作服,换上一件随便的外衣就带彭勃到了院外,一辆桑塔纳停在院中,女主人熟练地发动,让彭勃坐在副驾驶的位置。
杨记中国店在城西,和女主人家是大对角,但吉森不大,跟中国威海市差不多的样子,六七分钟就能到。女主人让他需要什么只管拿。彭勃看出东家是个小款爷,也不容易。菜刀一把,香油、酱油、醋、辣椒油、白胡椒面、味精、黄花、木耳、粉丝、花椒……每样都买了一袋。女主人看着差点没晕过去,幸亏东西是往她家拿,否则早就报警了。
买完东西回到女主人家,四点钟,还有一个小时的干头。赶紧把烫好的衣服按人头分成几份,女主人指示全家每个人都有自己德文字头缩写,每件衣服上都有她用针线缝的标记。一共六堆,彭勃按每个人房间把衣服拿进去,打开衣橱,按内外衣、裤衩、袜子的格格和抽屉码好。又花了三十分钟,剩下时间只够吸尘的。他把三层楼的地毯全吸过来,刚好五点钟,女主人准时上来,没有满意不满意的表情,只有“也就这样了吧”的神色,才放彭勃走。
明天才去麦当劳打工,今儿个五点以后轮空。彭勃百无聊赖地在大街上骑着车,没有想什么。当付出的劳动和收到的报酬大抵相等时,人们都应该没什么可想的,除非某一方面出现了不平衡,彭勃这样感觉地在街上骑车。明天,仅仅是明天,自己就要正式干全天候劳动,今儿个只不过是操练一番。他本想去马杨二位老板那儿坐一会儿,又怕人家反感自己老去蹭吃蹭喝没意思,干脆回家。做了点饭,不咸不淡地吃后,抽几支烟,躺在床上看天花板玩。看着看着,就睡着了。
第二天,他准时到了工厂主家。照例到办公室把女主人叫回来,开门进屋,有什么特殊活交待一下。特殊活就是做顿中餐呗,好像守着中国人不吃中餐白不吃的样子。彭勃挺纳闷,怎么今天又堆了一大摊衣服?女主人告诉他,四个孩子里,有三个是全德少年皮划艇冠军,每天要训练的,所以每天要湿一大堆衣服。并强调,之所以请人来帮助,最主要原因是为了洗衣服。
彭勃到五点钟时,差不多把全部活干完,中间只抽空抽了一支烟,还是躲在洗手间,并打开窗户把烟吐在窗外。下班时,女主人跟他说明天见,他才吐了一口气。
五点差两分钟,他冲刺一样骑上自行车到麦当劳,差不多用了一分钟赶到,头儿已经在那等着他了。头儿把他领到一位胖胖的女领班面前交待给她,从此彭勃归厨房胖领班使用。
五点钟,正是麦当劳下午最高峰的时候,厨房里四五位同事热火朝天地干着。胖领班把他带到做巨无霸和烤小面包的岗位并布置任务。三分钟,彭勃就学会了做巨无霸。根据柜台要求,往电平锅里码上从冰箱里取出的冻肉饼,但一锅最多十五个肉饼,需两分钟翻个。这时不能闲着,得把面包分开夹在电平炉里烤热,三十秒钟就热。取出放在不锈钢面板上,加佐料、奶酪之类的东西。再去翻肉饼,得有不怕热的精神。肉饼出来后,一个个夹在面包里,用蜡纸包上,从小橱窗口推出去。外面柜台的人自然就会卖出去,暂时卖不出也会放在外面温箱里。
学会了麦香鸡、巨无霸等做法,还要学烤小面包,这个简单,要多少往烤箱里扔多少,定时出即可。除此之外,还要学会一切打下手的活,因为六点钟厨房里的别人全下班,一切就自己应付,当然,那会儿客人也会减少,决不会像中国的麦当劳,晚上八点还人山人海。六点以后,他负责的工作有帮着拿沙拉,白班都已分好一份一份的,从冷房里取出送到柜台;帮拿上好佐料的鸡,从冷库取出,要多少串,取多少串,一串五个。工作和劳务分配得很合理,知道他一人能对付就决不安排两个人。八点之前他基本上闲不住,八点以后有时间喘口气,但不能离开工作岗位,除非托玛斯(晚班的头儿)让他吃饭休息半小时,这要看外面什么时间稍微清静一些。因为法定他半小时,万一巨无霸或沙拉不够,柜台的小姐们就要自己去解决。
“彭先生,二十个小面包,五个巨无霸。”
等彭勃把柜台上要的东西做好之后,托玛斯让他再拿十份沙拉就可以休息半个小时。彭勃从冷房里取了沙拉,顺手在沙拉桶(还没装盒的沙拉)中取一点蔬菜扔嘴里吞下,送给托玛斯之后,托玛斯给了他一个眼色,意思是可以休息。彭勃从外面柜台的冷饮机里打了一杯可乐,回到厨房把刚才多做出来的一套巨无霸装小包,脱去工作服,从后门来到大街上。八点钟,天色彻底黑下来,不远处有一个供游人小憩的长椅,彭勃一屁股坐上去,先喘几口气,然后一口一口吃起来。快餐就是省事,三五口,把肚子骗了一顿,大杯可口可乐一灌,谁也不亏谁。抽支烟,看看街景,像主人一样研究着过往行人。商店都已经关门,买东西的人不再出屋,偶尔出现几个过路的行人,一半是搞对象的。不远处那把长椅上,坐着几个酗酒的醉鬼,行人大都厌恶地躲着他们走,他们自己却傻不叽叽地聊着酒话,很亲密的样子。彭勃吸完一支烟,看看表,还差八分钟,又点上一支,他计算了一下,全天工作总共才抽了四支烟,真省事儿。烟抽完了,时间也到了,彭勃懒洋洋地站起来,很不情愿地回到餐厅,跟托玛斯打个招呼,见没什么事刚要缩回厨房,托玛斯让他把餐厅里桌上的残渣剩饭倒进垃圾袋。外国吃快餐,讲究文明,百分之八十以上的人都知道应该把东西自己倒掉,托盘顺手往漂亮垃圾箱里一送,可偏偏就有那么一批人不自觉,吃完后拍拍屁股走人,桌上便是狼籍一片。收拾残局白天有人,六点以后也归彭勃管理,彭勃接受任务后取一块鸡皮布在清洁剂水里打湿,从厨房侧门进了餐厅。把几张桌上的残局收拾了,再擦一遍,应该完事。但有的地方可乐被人撒了一地,粘乎乎的,还得回厨房取湿墩布来擦。擦的时候要仔细,不能让不远处吃饭的人们觉得殃及自己。
“彭,看看垃圾箱里满没满。”托玛斯没等彭勃进厨房,直接从柜台里扔过一句话。
彭勃就得去检查,干活不由东,累死也无功,头儿让干什么就干什么。掀开垃圾桶的盖一看,还差半截。可全餐厅一共六个垃圾桶,全翻过来,发现靠近大门的那个是满的。回厨房取一个崭新的塑料袋,取下旧的,把新的往架子上一绷,完事。彭勃拖死狗一样把满满一大塑料袋拖到厨房后面尽头的垃圾处理机屋,往上一举,就扔进漏斗里,再一开电门,塑料袋眼看着一点一点被碾碎,成粉末状掉在机器里绷着的巨大塑料袋里中。稍一计算,十来袋碾碎后才能装满这么一大袋,早着哩。拍拍手,回厨房洗手了,还没听见什么指令让自己干些什么。从玻璃窗向外望去,柜台上另外两个小姐出去休息了。她们往往在休息室吃点东西,然后抽支烟,准时回来。大家都休息过,托玛斯自己才休息,他把工作服一脱,到外面餐厅里找块地方吃,吃完在餐厅里吸烟,回头和两位小姐隔着柜台聊天。彭勃看看表,才晚上九点钟,餐厅里只剩一两处人了。再扒着看看前面大门处的那位能喝咖啡的人,还坐在那。刚才自己过去时,他一支接一支抽烟,桌上摆了七八个咖啡纸杯,这得多少钱?二块五马克一杯,一天喝十杯,等于平民阶层每个人两天的伙食。这人看样子天天在这里喝,眼睛只管看着窗外的一切,从白天一直看到夜晚。估计这人中了咖啡瘾,据说中咖啡瘾跟海洛因瘾一样,都没有力气去干别的,您哪怕在家煮一大杯咖啡慢慢喝,也省钱呀。这种人偏偏懒得动弹,就是坐在那喝个灵魂出窍。
嘿,这德国人,干什么的都有。彭勃站在柜台里发乐,从窗口向外张望真是太有意思。熬到十点半,彭勃又做了几个巨无霸,刚才进来两个巡警,挂着枪进来买了几个以后,保温箱里的巨无霸就不够了。随着托玛斯一声高喊:“清洁。”里面厨房、外面柜台内一起动手。彭勃负责的是清洗抽油烟机和厨房的一切。一天下来,煎肉饼平锅上方的抽油烟机,像普通百姓家用了一年似的,油腻子让你下不了手。用热水烫也没用,那排风档的边边角角全是油。这活就不是脏的问题了,是恶心。一个多小时的清洁活,用在这上面得四十分钟,好不容易干完,托玛斯推进来一个桶,里面全是插烧鸡的铁条,鸡肉都粘在上面,用什么都弄不掉,托玛斯让他用热水泡一阵,再用银丝擦子往下擦,最后用鸡皮布过。这两样活,他是刻骨铭心地记住了,他即使一辈子不吃麦当劳,也不愿干这样活。更恶心的没想到还在后面,烤鸡箱底下是鸡身上滴下的熟油,整整两大底盘,还是烫的。托玛斯很友好地请彭勃到柜台下拿到厨房清洁,是不是自己份内的工作就很难说,也许就属于柜台人干的。没脾气,也得干,戴上手套,端着一大盘热油到厨房,先倒进桶里,两盘差不多两桶,放在小推车上推到后面倒进旧油桶去。打开旧油桶盖子,里面昨日的旧油凝固后变白,热油倒进去半天不见白油化。
一切活都干完以后,回厨房洗手。两位小姐的清洁工作也接近尾声,她们把一些烧鸡和巨无霸往垃圾桶扔去。
“为什么要扔?”彭勃惊异地问。
“明天不能卖旧的,不扔干什么。”
这在彭勃看来是太不能理解,明明是可以吃的东西,还热乎着,就扔,资本主义的规矩严格到这种程度?看到德国妞往里扔第二批巨无霸和鸡时,彭勃心疼地说:“我有点饿,是不是留下一个?”
“彭先生,你想吃呀,怎么不早说?”
德国妞赶紧把最后几个巨无霸和烧鸡用包装袋像卖给顾客那样装好并放在彭勃工作的案子上。彭勃也不说什么,谢过之后转身奔休息室换衣服。休息室男女共用,彭勃换着,两位小妞也进来,一边聊着天一边脱衣服,旁若无人。彭勃全身有些紧张,他明白这是人家的文化。有位小妞换得还挺彻底,脱得只剩下三角裤。当彭勃余光看见那双雪白的大腿时,自己却有一种被强奸了的感觉。妈呀,怎么会这样?人家和自己头一天认识,根本提不上什么信任,这行为看来纯属习惯而已。彭勃换得快,一分多钟就解决,他拾起食物转身正要走,正在穿裤子的那位小姐把他叫住:
“彭先生,您习惯这个时间再吃一顿?”
“……是的。”
“明天我们提前给您留出来。”
“谢谢。”
“再见。”
“再见。”
出了麦当劳,推上自己的车子,刚好路过休息室。外面漆黑,里面却灯光明亮,两位德国妞仍然兴高采烈地聊着。大腿是看不见了,胸罩刚好进入彭勃的视线,他脚下磨蹭着,似乎车子出了毛病。按说裸体浴场自己见过,德国人的胴体对自己来说没啥新鲜的,可冬天猛一看见人家的身体,哪怕是三角裤和胸罩,怎么就有如此之大的挑逗性?远处传来行人的声音,彭勃不便久留,才骑自行车自我感觉从容地逃遁。
路过马老板的餐馆,他那也在打烊,大家围在一起刚要吃晚饭,彭勃将一包西式快餐往桌上一掷,说了句换口中餐吃,接着不管大家态度如何,进厨房舀了一碟米饭出来,夹一口菜就吃起来。马老板打开包,颇有些新鲜地吃了一个巨无霸,嘴里还念叨着:“这东西他妈的猛一吃还挺香。”
几位跑堂和厨师们吃腻了中餐,瞬间就把包里的东西瓜分了。彭勃觉得自己找到了一个顶好的饭碗,未来的两个月自己几乎全是西餐,这剩下的东西,五马换六羊能给自己改改口味。
“老彭,你不用带也可以来这吃晚饭。”马老板让他不要见外。
“知道,这东西不带白不带。”
“明白了,晚上到杨老板那打几圈?”
“不啦,明天一早还要干活,现在每天要干十四个小时。”
“顾钱不顾命?”
“钱就是命。”
“得,那我们去了?”
“去吧。”
彭勃随他们一起出了餐馆,自己骑车走人。回到地球厅,冲了个澡,把一身的德国味尽量洗个差不多。回屋后,吸两支烟,两片眼皮开始勾搭上。他赶紧把烟掐灭,刚躺好,眼皮就毫不羞耻地甚至说明目张胆地在他面前苟合了。他实在太累了,就算楼下有一万马克让他去拾,此时也不想再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