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勃终于在到德国的几个月之后,才找到感觉。
在王燕那儿,一切都是被动的,他不能控制晚上的时间,不能充分地复习德语,王燕根本不顾及他在德国这宝贵的一年居留期。如果到时考不上大学语文班,就有被移民局拒签的可能,那时自己就惨喽。一年下来,自己等于一得不到语言,二得不到马克,自己成为的只是王燕的玩偶。然而现在,马克也不少挣,放学回来直奔老板娘家清洁,一个月四百八十马克,然后是英特这里,还可得四百。在语言上呢,一天一个飞跃。实际上真住进来,活就不那么多。一家三口人,两个大的对付一个小的,跟玩一样,彭勃已有几个月清洁做饭经验,人又勤快,房里收拾得很干净,稍一乱,随便动几下手就又干净了,所以也不显得累。想吃中餐,彭勃就做,还带英特到中国商店买了不少中国调料。要吃德餐,彭勃就抱孩子,让英特做,换换口味有时也很香。
最让英特满意的是,彭勃很节俭,每月能帮她省去不少钱。和王燕在一起生活时,每月才花二百多在吃上,还有啤酒喝。而英特呢,每月拿出八百作为吃饭上的财政预算,这就让彭勃大有用武之地。他每天放学路过任何地方,顺手拿一份当日购物指南。这个地方向降价,那个地方菜降价,多跑几个地方就等于样样降价。德国人降价,为了吸引顾客,买了便宜的,顺手也把贵的买起。遇到彭勃这号的中国人,就得甘认倒霉。省下来的钱,彭勃搞点小礼品带回,连小孩带大人全哄乐。就这样,每月还能有剩钱。
最令人惬意的是,彭勃的学习。上午上课,鲍尔讲德语。回家以后,和英特讲德语,上街买菜,还是德语,听力大大增长。说出的话,句子也越来越长,初是单词往外蹦,一个名词,一个动词,就能表达意思。现如今能把主谓宾定状补之类加全一些,句子自然就长。最牛的是在学校,回答问题或提问,也是一串一串的,同班的中国学生都听不懂怎么回事的状态下,他已经和鲍尔将问题讨论完。语言这东西,就是要交流,鲍尔教语言,恨不得和每位同学多说,希望谁都有一大堆问题要问,而彭勃在提问方面上,比国外的学生还勤。德国教学多采用讨论式,一个学生提出问题,老师一是要解答清楚才算完。反正是花了学费,不提不交流才是傻瓜,往往弄得半堂课等于给彭勃吃小灶。这学费交的,多值。回家后做功课,一旦有不懂的地方,英特便是现成的老师,而且还不厌其烦。德国人办事又认真,英特一定要让他彻底明白才罢休。哪像王燕,请她讲解,对付着说了一遍。没记住,再问时,就没好话了:“这么笨,连这都记不住,你是怎么写出文章来的,我真怀疑。”
作为情人,就太让人伤心,彭勃的火憋了那么长时间,现在终于改善了环境,很知足。知足者长乐。心情好,人也勤快,脚下总是生风。待打扫活、功课全都结束,就和英特聊大天,聊过去,聊她和丈夫。她和丈夫有一个很好的开端,她是化验员,丈夫是指导工程师,俩人好了以后第一次发生关系竟是在化验室。英特说到这时,眼神里仍然有一种幸福回味的甜蜜感。甚至眼睛望着窗外,思绪长时间地不能从回忆中解脱出来。
“后来,我怀孕了,接着是生孩子,就把工作辞了。丈夫就和新来的化验员在同一个化验室里发生了关系,而且跟人家跑了。”英特说到化验室几个字时,脸色一下子难看起来。同一个地点,由于时间的不同给了她幸福和痛苦两种不同的强烈感受。爱乎,憎乎,很难说得清。
“你生气吗?”彭勃问。
“生气,当然生气,但这是他的自由。”
在自由世界,什么事情一和自由扯上就没脾气。王燕愿意要孩子,你就管不着,你管就是侵犯人权。因为,法律是在自由一边。要是国内,你一个独身女人随便生个孩子试试?别说计划生育委员会跟你过不去,连街道老太太,单位同事、派出所、家长、亲戚、朋友都会群起而攻之,直至你服从了人们的意愿。当然在这个德国也有不能乱自由的时候,我乐意抢银行,我乐意杀人,那不成,因为你侵犯了别人的利益。在不侵犯别人利益的范围内,你可随便自由,你可以杀自己,你可以游行之类。哎,说不清。
语言学校测验几次,彭勃的成绩都是优秀,连中国人最头疼的听写都能得高分,你听不懂,就不可能写出来,彭勃的听力大长,鲍尔念段文章,两遍,彭勃基本上能听出百分之七八十。段意听懂后,就是组织复写出来,他是记者出身,知道怎样精炼文章,自然得意匪浅。连外国人的成绩往往都不如他,狂!
取得了好成绩,回家就炫耀一番,英特陪着他高兴。不知不觉中,英特的脸上再也看不出最初的那种无端的忧郁神情。每日彭勃进了家门,她总是微笑着迎上去,送给他一个吻,更多的时候是抱着他不放手,好像从此要失去他一样。彭勃就做好吃的予以回报,也许是习惯的缘故,英特对中餐的适应力越来越强,并不断地评价他做的要比中餐馆里味道香。彭勃就揭露中餐馆的菜全是对付鬼子的,真正的中餐还是按照寻常中国百姓家里的做法,才地道。
“周末,你能给我母亲做一顿中餐吗?”
“当然可以,甚至连你母亲的朋友们。她们喜欢吃什么?”彭勃大有宏扬中华食文化的劲头。
“随便,什么春卷啦,中国汤啦都可以。”
于是,星期六给老板娘的家打扫完后,彭勃匆匆赶回英特处。英特早把一切准备就绪,单等彭勃一到就出发。他们先把小孩用特定的小座椅卡在汽车后座上,再把一些中餐工具和调料带上,出发。英特开了足足四个小时的车,幸亏其中三个小时孩子是睡着的。喂奶,停车给他把尿,换衣服,彭勃熟练得就像养过三个孩子的父亲。分工不同。英特开车,够累的,彭勃心疼她,不让她为别的事情分心。
英特的母亲在一座乡村式的小镇,很宁静,相信这地方当年苏联红军也没来过。老太太住在一座小独楼里,全是木质结构,很旧,走起路来咯吱咯吱响,但很干净。他们进去后聊了一会儿算是过渡一下,然后彭勃便捋胳膊卷袖子地开始下手。春卷皮是头天打好的,一直用湿布盖着,怕干,馅也提前准备的,只管现包现炸。春卷这东西在中餐馆里最受欢迎,所以全德国中餐馆差不多都卖四个马克一个。可按彭勃计算连一马克也不值。馅是用肉沫、圆白菜丝和胡萝卜丝,能花多少钱?春卷皮是将白面和成浆糊摊出来的,能有多少成本?用油炸,油才多少钱?德国人别的没有,就趁油。炸吧。开始彭勃不大习惯用平底锅炸,中餐馆都是用圆底锅,后来他洋为中用地改革,反而做出来的效果比圆底锅强,还香。至于西红柿蛋汤,闭着眼也能做得香,无非加点海米、味精、盐、香油。她母亲居然喝了三盘。最后表示要亲自驾车到弗莱堡,就为了再吃这么一顿。彭勃一问,好家伙,英特母亲都六十多岁了,亲自驾车四小时。换了中国老太太,坐那打四个小时麻将都能挺下来就算好样的。
彭勃和英特当夜就赶回弗莱堡。
他很佩服英特的体力,她始终踩着一百四十迈的油门,一动不动,像尊雕像,且嘴里能发出声音跟自己聊天。其实,她精神上应该是高度紧张的,不为别人也得为孩子呀。别的甭说,连隔离墙上反光标志一个个刺眼地飞跃掠过,彭勃单是看都忍受不住。从中午出来到现在,她怕十几个小时没有休息,令彭勃着实佩服和心疼。
终于到了家,彭勃将孩子和工具一起拖进电梯,让英特单身跟着。进屋后,他先把孩子安置好,然后抱着英特到浴室,帮她洗澡,英特受宠若惊地激动,急不可待地要在浴室里大动干戈,让彭勃制止,他心疼她。给她擦干净后,把她按在床上按摩,从头到脚,英特舒服得直呻吟。
“烦不烦?坐了那么长时间的车。”他俩躺在床上休息时英特问,她知道彭勃这一天的劳动已经超出了佣人所管辖的范畴。
“不,我喜欢这样的散心。”
“真的?”
“真的。”
“那我们每个月出去旅游两次,到附近的几个国家玩玩,你看好不好?”
彭勃很激动,转过身把英特抱住,然后将她抱得紧紧的,直至她大喊出来……要知道作为记者的他是多么渴望到国外见识一番呀。
以后一到休息日,英特就开车带着他和孩子出去很远,找个草坪坐下野餐。吃完后,任小孩满处爬着玩,小生灵在大自然中实在太可爱。跑到稍远一点的地方,就小得像绽开的一朵花成为大自然的点缀。
“彭,你为什么没有孩子?中国人不是挺能生的吗?我们听说一家生四五个是平常事。”
简直是歪曲。但彭勃没心和她着急生气,没法子,还得给她普及点计划生育知识。
“中国人口太多,地球上每四个人里就有一个中国人……”彭勃刚讲了一个开头,英特眼睛就瞪成了牛眼一样大,“要是像你们说的每个中国人允许生四五个孩子甚至更多,十年后,不仅拥有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中国装不下,连全世界也是装不下的。所以政府鼓励生一个,在农村也不许超过两个。生了两个孩子的女人就一定要做绝育手术。”彭勃怕表达不清,连说带比划,最后做了一个刀劈的动作。
“那怎么行?这是不允许的。”
得,又把人权问题牵扯进来。彭勃不得不讲解一些国情与法律的关系,诸如美国50个州,各又执行不同的法律。那么各国当然有各国的法律,中国人多得都成了灾,为了不让灾害泛滥蔓延,就得有相应的法律。就这么,绕来绕去,才将问题转回到自己没有孩子的坐标上。
“夫妻间有矛盾,最好不要生孩子。将来离了婚,孩子就成了问题。”
“成什么问题,当然归女方。”
“那么女方就倒霉,还要在经济上精力上付出很多牺牲。”
“不会的,经济完全由男方供养,包括女人的生活。”
“那是你们国家的法律,我们是大多数情况下把孩子判给男方。”
“为什么?”
“因为男方一般的经济实力较强,有抚养能力。”
“那女人呢,什么也得不到。”
“我们那里,谁带孩子就是某种累赘,再找对象结婚很困难,所以经常出现孩子判给男方,女方也出钱供养,当然供养费跟德国比要少的多。”
英特眼睛睁得大大的,她好多问题还没闹懂,就更谈不上理解。彭勃看到她直摇头,真好笑,再给她亮点绝话,她肯定连听说都没听说过。
“在你们国家,独身和未婚女人生孩子受保护,对吧,但在我国要受到谴责,因为只有在婚期状态下并没有超生范围内才可以生孩子。”
“真的?”
“真的。”彭勃要言归正传,他正好咨询一下王燕的问题,“我想问你,一个外国人在德国,没有结婚可以生孩子吗?”
“我想可以。孩子一样享受补贴,上学一样免费,和德国人的孩子一样享有权力。”
“那家长呢?就是说这个未婚而孕的女人是否享有长期监护权而得到在德国长居的许可?”
“很早以前可能行,跟美国一样。但最近刚有了新的什么移民法规定,我还没搞清楚。我国不像美国是移民国家,德国就那么小,外国人太多,移民方面的政策越来越严,就是说母亲本人持有什么居留孩子就享受什么居留。”
“若是学生呢?”
“母亲要是学生,那么等她毕业,没有单位录用她,担保她,移民局会拒绝续签,孩子只得跟母亲回国,反过来母亲享有长期居住,孩子也一样。”
“肯定吗?”
“肯定吧。前些时候的消息吧,我还拿不太准,你要想知道,我可以去咨询,打个电话就成。”
那就不会有多大的出入。想想也是有道理的,德国不是移民国家,面积那么小,这些年移民一个劲儿地又往这儿涌,大家又都在这里生孩子,几年后不挤炸了才怪哩,得马上告诉王燕。
门被打开了一条缝,王燕见是彭勃,笑了一下:“是你呀。”
“可以吗,我想说几句话,我觉得挺重要。”
“……进来吧。”王燕无所谓地把门打开,让彭勃进去,“想喝什么自己倒吧。”
彭勃趁她转身时瞥了她一眼,身体微微有些发福,肚子不太明显的隆起,行动上显然有些迟钝。
“有啥事,神秘兮兮的,电话里说还不成?”王燕慵懒地坐在沙发里问。
“我打听了,生孩子不享受长居。”
“就为这事呀?知道。”她把知字拉得很长,而且显得挺不耐烦。
“那你……打算怎么办?”
“找个德国人结婚不就行了呗。”
彭勃听后一个激灵,这么重大的问题在她说来就像买个东西那么轻松。她怎么又有了新招?
“你别吓人呼啦的好不好?这步我早就算计好,当时就有了思想准备。和德国人结婚,对我来说并不难,长居问题可以解决。但我不愿意要一个半拉洋孩子,到时怎么带回国去。跟德国人过好了,更好。过不好,得了绿卡再离婚,孩子仍是纯种中国人,这招怎么样?”
没的说,机关让她算尽,自己算是白说了。为此他有些沮丧,坐在那低着头,窘着。
“不过,我要谢谢你,说明你还关心我。谈谈你吧,这两三个月怎么过的?”
彭勃就把离开王燕之后的一切简单讲了一遍,王燕这回是真嫉妒。她本想难为他一顿,让他尝尝苦头,谁知把他扔进了蜜罐,别的中国人找也找不到的好事,让他轻轻松松碰上个正着,拦都拦不住。
“哎,你命真硬。努力吧,争取考上大学,就起码几年的学生居留。每年允许两个假期打工,少说挣上一万多马克,两年就可以还上债务。平时你又可以在主人那打零工,养活自己还盈余,你的命实在太好。但你一定要在一年头上考上大学语言班,否则会拒签的。可我想你百分之百的能考上,大学语言班不难,你能和德国人生活在一起,有富裕。当然,还有另外一条路,听你说主人长得还算漂亮,就跟她结婚吧。这样,就能一步到位,结婚后,第二天就有了打工许可。直接去挣钱。出来的目的不就是为这个吗?我就不相信你想学个什么专业,等你大学语言班通过,再上5年大学,出来退休吧!”
“我也这么考虑过。”彭勃不得不承认她聪明。
“你看,分开后咱俩都有活路。在一起,你第一个完蛋,不见得能考上大学呀。也耽误我一年时间。不是我心狠,我真是为了你好哇,当然也为了自己。”
王燕俨如幼儿园阿姨给小朋友讲“从前有座山”那么平静。彭勃坐在那一言不发,静等着她的教诲:
“在国外,我算是彻底看透,就别奢谈什么感情。讲感情也就别讲生活,没有两者兼得的美事。这不是国内,在家乡我遇上你,当然不会轻易放过你,你是相当不错的。”
话到这份上说到了家。一切都符合国外的规律,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大家不是小年轻,胡混一气,俩人在一起是有意义的,也就是说有价值。王燕是解决了相当长一段时间的寂寞问题,而彭勃则成功地动用好这块跳板,俩人相得益彰。现在,这些都已经成为历史,意义的意义也就结束,彭勃看看表,早该回去了。怕英特等急n
“还有什么要帮忙的吗?”
“我生孩子的时候,你来帮个忙就行,其它事情我一个人能对付。”
“我肯定来签字。我也会照顾月子,我有经验。”
“算了吧。还是个人忙活个人的吧,你能留在德国,生存下去,就算你的造化。再说,我也不想欠你太多的人情。还是那句话,这是我的事。也许,到时我已经找个德国人结婚了呢?你岂不是自讨没趣?”
王燕的话把彭勃各种思路全堵死了,女人狠起来真是要人命,跟老虎一样。彭勃尴尬了片刻,实在觉得没味,就问:“还有什么事情吗?”
“你走吧,帮我把门带上。”
“我会打电话来的。”
“别打的太多,有急事我会找你的,我有你电话。”
彭勃出去门都关了一半了,又转回身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又停住,他看见王燕有些烦了的表情,终于叹了一口气,什么也没说,轻轻地把门带上。
出了王燕的宿舍,彭勃推着自行车在大街上走,形单影只的,一看就是受了某种刺激。实际上也是如此,他始终纳不过这个问:人为了生存,一定要把事情做绝了吗?自己为了生存,和王燕姘了几个月的居,已经出了格。现下生活在英特家,主不主仆不仆的,毕竟有合法性,再说自己和英特无论是情感上还是生活上都属相互依赖,这种事虽说不上值得歌颂,也是正常范畴。然而王燕,为了自己搞长期居留,怀孩子,尚可理解,但不让孩子的父亲承担责任,甚至不让见面,就太说不过去。更绝的,为了长居问题,不和孩子的父亲结婚,而要找一个外国人,就实在太难了些。走在路上,彭勃越琢磨越感到痛苦,出了国,人就可以不顾一切,他真不知道国外是天堂还是地狱,早知外面世界如此这般,当初真不该来。他担心永远在国外,心黑也就黑吧,可你将来是否还要回国,那时你怎样见亲朋好友?人家还能够接受你吗?直到英特家门口,他不是抹不过这个弯来,他觉得很累,也有些气馁,他模糊地觉得自己一辈子也搞不清这其中的奥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