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勃让清洁公司开除后的几天,就准备基础班的结业考试。通过者,假期后可上基础二班。考试还算凑合:卷子上也就牵扯两种语法,三种时态,终究没有分析错。彭勃都不敢答错,身旁好几位同胞等着抄他的呢。实在拿不准,把头一低,从书箱里伸出教课书,这是十几年前在大学时练的作弊。不能指望别人,同胞们连抄书都不知找哪页。最讨厌的就是动词形容词的变化和人称的变格,动词居然一词六变,谁受得了?不抄拿什么及格?
笔试完,下午是听写。鲍尔拿篇文章朗读,朗读两遍,然后让学生们整个复写出来。我的妈呀,你就是一段中文念两遍,哥们儿也未必能写下来。蒙着来吧。怪谁,都怪和王燕在一起,平时很少有练听力的机会,同学们就更甭指望,比自己差得远。人家外国人,别说欧洲的了,就连非洲和阿拉伯国家的人,三个月来听力就能达到百分之六十的样子。做个比方,一位四川老师用川语念一篇文章,让一位东北人和一位来中国才几个月的外国人听写,外国人能比东北人听得多?老喽!三页长的文章,彭勃只写出了一页的。结果,彭勃还是凭着鲍尔对自己的良好印象,勉强及格,鲍尔希望把这位中国学生带到基础二班去。六个中国学生,四个留级。彭勃本想重新上一次基础一班,反正钱早已在国内时就交了。但又舍不得鲍尔,便决定上基础二班,听说基础二班也有留级的中国学生,他倒是不寂寞,四海之内皆兄弟。
十天在家,正好找工作。王燕这回不错,帮着找,到处打电话看广告。人家一听是男的,没戏。一听德语不好,又没戏。好不容易找了一家清洁工,一听中国人,还是没戏!就跟北京人一听安徽保姆没戏一样,印象不好。
“光看报纸不行,得自己登报。”
弗莱堡的商业小报真有意思,食指宽的那么一条广告,才收八马克。交钱,广告词是王燕起的:一位可靠的男性中国学生,可以家庭服务,照顾老人、病人、儿童。有意者请拨电话……
广告三天后登出,总不能闲着,在国外,一天不干活,心里就没底,坐吃山空,你有几个脑袋?王燕早就说过,当年老留学生为了找份工作,一下午踏遍了一条街的门槛。不闯是不行的,你敢拿国内挣的钱或借的钱在国外消费?借你几个胆儿。就比如一位农民,辛辛苦苦一年种二亩地,秋后卖了粮食挣两千多块人民币,拿这点钱到深圳去花销,能挺几天?可深圳人就不一样,一个月挣二千,一年除了吃喝还存一万,拿这钱到农村去玩就不一样了。大款来了,造吧。为什么外国人愿意到中国旅游?便宜。一年存五千马克跟玩一样,合约三万人民币,在中国玩一个月,充把大款。
这道理不用分析,彭勃没敢犹豫,兴冲冲地上街。可到了人家外国餐馆门口,见里面那么多德国人在吃饭,自己进去找工作,有一种乞丐感。他在门口都不敢多转悠,知道的以为是在找工作,不知道的以为偷自行车,再让人抓了去。
彭勃在德国餐馆外面犹豫着,好不容易熬走了几位顾客,从窗户外往里看,似乎清静了一些。不能再彷徨,哈姆莱特式的犹豫只能使自己贻误战机,他脑子一热,就冲进去。进去后就不能含糊,直奔酒吧柜台前。
“想喝点什么?”人家先问他。
“我想找头儿说话。”这是王燕教的,不能问干活的有工作没有,等于是和人家抢饭碗,有活也不会告诉你。得找主事的。酒吧人员不敢怠慢,转身进了侧门。头儿出来了,可见是干餐馆的,大腹便便,一身上下全是营养。彭勃见什么都能和历史发生联系,吃这么好没法不发动二战,精力过剩。头儿仍然问他有什么事。
“我想找工作,有位置吗?”这几句也是王燕教的。
头儿一摆弄脑袋,脸上露出惋惜之情,嘴里说了一大堆,彭勃一句听不懂。大概是痛苦地诉说目前餐馆营业不好,本身还想裁员哩。彭勃没等人家说完,缩着脖子出店门,逃也似地蹬车就走,生怕背后有人喊:他是个没工作的穷光蛋。
再进一家,当头儿的很亲切,让他七月份来试试,那时露天餐桌开放,需要人手。
“那时我要不饿死,一准来。”彭勃用中文说着。
“什么。”人家洗耳恭听。
“再见。”
再进餐馆就要赌一下,这东西是有概率的。他站在前后左右三家餐馆中央,只想进一家去受罪,选择哪一个,这也是学问。他想小时候抓阄唱的歌谣:点,点,点牛眼,牛眼花……不是别人就是它。进!
这是一家典型的德国餐厅,墙壁上挂着发了黄的一张照片,照着上世纪末或本世纪初的一家大小,肯定是这餐厅创始人的全家福。看看日期,一九零几年,餐馆的装修很特色,全是木结构,而且旧得发暗,也很粗糙,看上去就知上百年没动过的样子。桌椅也是木头的,腿都很粗,这么多年不带摇晃的。德国人做玩意儿就是地道,整个餐厅像一座博物馆。
“请坐。”过来一位胖胖的女跑堂,用一口纯正的弗莱堡语客气地让他坐下,彭勃就不由自主地坐下,“您想吃点什么?套餐”?
“我……”本想拒绝,可面子上又不允许自己站起来,中国人不是有句成语“既来之,则安之”吗?彭勃就被国粹“安”在那。再说,肚子真有点叫劲儿,不吃点什么都挺不到下一家餐馆,干脆撒手闭眼招呼吧,“套餐”。
“火腿的还是牛肉的?”
真他妈啰嗦,老子都当俘虏了,要杀要剐来个痛快的,这不等于上刑吗?
“牛肉的。”
彭勃没好气地吩咐了一句,后一想还蒙对了,营养成份高,从来德国那天就缺这个。
汤先上,风卷残云。饭来了,也顶不了什么事,慢慢吃罢,别跟喝汤似的,还没品出什么味就进肚。再说也得利用这时间想想过会儿怎么说,否则就亏大发啦。在学生食堂,一顿套餐才两个半马克,还包括饭后的甜食香蕉或冰淇凌。这里没水果,还十二马克,差不多能吃五顿食堂。他想起在国内看的一篇小说——《陈免生上城》,老子得学陈免生,慢慢享受享受。可再磨蹭也得有个完呀,跑堂直拿眼睛往这边瞅,得趁她说“还要点什么”之前,主动出击,不能再把被动留给自己。
“付帐。”
跑堂过来把钱拿走,等人家找他零钱的时候,他给了胖跑堂两个马克小费。
“你们这儿需要人吗?”
“我们正要一个清洁工,你下午来找头儿吧。她四点上班,听懂了吗?”
真是喜出望外,功夫不负有心人,彭勃一个劲地谢人家,恨不得上去亲她两口。高高兴兴出了餐馆,开车锁,推车下马路牙子,上车,走人,那个潇洒,像捡了一万马克那么高兴。这是他独立完成的第一件重要事情,标志着自己独立生活的开始,具有划时代的伟大意义。但是,代价也是很沉重的,十几个马克的投资。不过,钓鱼也得有诱饵,姜太公不放钓饵只不过是传说而已。想到这里,心理平衡不少。回到王燕屋,美美地睡上一觉,只等下午四点。
四点钟,他看看秒针也指向十二时,推门进去。头儿是位女的,四十七八岁光景,早就等着他哩。她上下看了一眼彭勃,果断地说:
“明天上午九点钟来,每天两个小时,每星期六次,一星期一百二十马克,一星期付一次工资。”
“谢谢,谢谢。”
晚上跟王燕讲,王燕说简直是场游戏,你的命简直太好。记住,要好好干,上帝不会一连气地把好运降给你的。
“工具在哪?”
彭勃进了餐馆就问,还一边脱着外衣,从气势上看有些摩拳擦掌的氛围。女老板带他来到工具室,样样齐全。他将必要的东西全装工具车上,一起推出去。灌水、倒药。扫大厅、洗抹布、擦桌子、扫地,一句话不说,他要给女老板一个好印象,决不能让人不满意把自己炒鱿鱼。女老板见他一切程序全对,也没干涉,待大厅干完后他进了厕所,顺序仍然正确,而且很认真。
“你干过?”
“两三年吧。”彭勃把量词变化了一下。
“你可以给我家干吗?也是每天两小时,天天,我给你一个月多开四百八十马克。”
“当然可以。”彭勃喜上眉梢。
天呐,他找的竟是一个月九百六十马克的工作。前者是上税的,后者私人家雇工,官方来了也不怕。天上终于掉下了馅饼。
大厅里和厕所干完后,就要进厨房。主要听大厨指挥,擦所有东西。货架子、几个冰箱、案台腿下的油渍。厨房像是很长时间没有打扫,到处都积了一层厚厚的油,彭勃粗略估计一下,整个擦过一遍,也得一星期,慢慢来吧。油大,药水就要放多,还要配热得几乎有些发烫的水,才对油腻起作用。彭勃最早戴手套,后来一是嫌麻烦,二是太热,手套紧,出了汗褪都褪不下来,干脆不戴。这就产生了一个问题,药水酸度很强,加上热水,化学反应大,严重损失手的皮肤,干一段时间手背处一点油性也没有,就跟挂一层霜似的。那也得干。厨房干一部分,就要进冷房,先把制冷空压机关上,要不然就等于把自己当向冻起来。彭勃喜欢在这里干,什么东西都可以吃,各种蔬菜、水果,先塞饱肚子再说。奶酪、火腿、黄油、袋茶、糖什么的,分期分批带走,使他顿时有了一种占了便宜的快感。
到了十一点钟,有的客人已经进来,老板娘让刚上班的跑堂应酬客人,自己带着彭勃回家。老板娘开着一辆宝马牌汽车,彭勃坐进去,自行车只能等下工后来取。头一天主要是带路,以后就可以骑车去。老板娘的家离餐馆不远,绕过大学宿舍区就到。她住的是三层小楼,但房间不多,一楼实际上是一间巨大的客厅,高台式的,得上两层楼梯。二楼是两大间卧室,中间有一洗手间。三楼是她儿子的卧室,玩具堆得满屋子。此外,还有一个地下室,主要放了一张红外线医疗床,供女老板解乏用的。旁边是洗衣房,有洗衣机和烘干机。
老板娘带他熟悉完环境,看他又是个熟手,交待几句便领他到大门外,告诉他每天钥匙就放在大门外脚垫子底下,他从餐馆干完活直奔这里,取钥匙干清洁,完后将钥匙放在信筒里就可以。说完,她急忙驾车奔餐馆照顾生意去了。
整个小楼里就剩彭勃一人,他先到一楼紧挨大门处的厨房里,从冰箱里取出一瓶苹果水喝着,然后像主人一样开始在屋子四处溜达。瞧人家开一间百十平米的小餐馆,就能住这样的房子。那间大厅,过去在电影里才能见到。他伸手打开大屏幕电视,一屁股倒在对西沙发上,用遥控器选择着频道。这小电影似的电视,看起来就是舒服。人家这也是个活,自己差哪去了?听说记者在德国,也能达到这种水平,老子要是能享受这条件,何至于到国外受罪?得,说什么也没用,还得干,他懒洋洋地从沙发上站起,有气无力地朝工具间走去。
擦桌子的时候,摸到电话。私人电话,不能老打,否则月底一结帐,贵了,往电话局挂个电话就能查出来,根本都不用去。但这次得打,告诉谭丽、徐颖和高文他们,今后就不能常给他们打长途。哎,都怪自己那天在办公室让人家抓个人赃俱在,要不然来自资本主义的红色电波真可以永不消失。
彭勃将这消息告诉大家,还开玩笑说白区斗争日趋复杂,但不管多么恐怖,自己一定能坚持下来。大家对此均表遗憾,都说加强通信联系,但没有一个说能常给自己打电话。看来欧洲之间的长途他们也负担不起,耗费太大。彭勃估计在办公室那段,所打的电话费少说也几千马克。几千马克,在国内差不多能买一屋子电器出来,在欧洲参加旅行社组织的二十天游,起码能跨半个欧洲。彭勃打电话时,老板娘养的那条卷毛狗一直在旁边看着他,弄得彭勃直心虚,这家伙会不会告密?
把一切打扫完,到厨房开了瓶狗罐头,倒在一个讲究的小瓷盘里,任务算彻底完成。他把钥匙放在老板娘指定的信筒里,关上门前又寻视一番屋内,没什么需要补充的。于是关上大门,向餐馆走去。他还要取自行车。
晚上把多了一个活的事跟王燕摆龙门阵,她妒忌得眼睛都有些发潮。整个弗莱堡的中国学生,找私活的谁有那么顺?谁不是脱了一层皮似的,才找到一份事由儿。晚上俩人干那事,王燕有点勉强,使彭勃有点百思不得其解。他哪知道,王燕不希望他经济上彻底独立,怕从此就很难控制他。
星期六干完两件活回家,王燕劈头告诉他广告发表后,只来了两个电话,一个是询问,经她告诉后,否决了。另一个让他下午去面试。王燕把地址给了彭勃。彭勃赶紧把在半路上买的一大堆东西塞给王燕,王燕见到这许多吃的,脸色才稍显好看。彭勃有些明白。现在情况大不同从前,对德国各方面的生活已经相当熟悉,又有能力挣好多钱,王燕需要有所回报。
“王燕,我想付你一半房租。”
王燕考虑了一会儿:“算了吧,二百马克,不值当的。有你这句话就行。”
王燕虽说没有接受,但彭勃感觉到爱情这东西不是至高无上的,目前俩人的关系应该及时地调整成与经济利益挂钩。家务活也不能袖手旁观,否则时间一长,感情上的新鲜劲会很快地过去。于是,他很自觉地做午饭,让王燕在厨房有时间读读报纸什么的。他干活很利索,一会儿就将菜香搞得四处飘溢,王燕这才发现他还是可爱,便趁厨房没有旁人,从背后将他抱住,亲他的后脖颈。彭勃从这一刻起,就明白今后家务活的重任,将历史性地光荣地落在自己的肩上。
下午,彭勃准时叩开约见他的那人家的门。开门的是位三十二三岁的德国少妇,左手开门,右手拖着一个一岁多点的孩子。进了房门,彭勃让对方审查了一个溜够。还没等人家发话,他开始收拾地下到处乱放的玩具,娃娃、小狗、小熊之类,好像他很爱整洁,对东西乱放这类事情根本看不下去。这举动很招人喜爱,那少妇趁他去厨房拿吸尘器时对他说:
“你每天替我干半天,再做顿饭就行。我给你开六百马克。”
“六百?”开玩笑,这劳动时间是九百到一千马克的工作量,彭勃有些打愣,并没有急于反对地望着她。
少妇很窘,知道这价格很说不出口,赧颜地低声说:
“对不起,我只能给六百,就这点钱。”
“您没工作?”
“我和丈夫离婚。”少妇似乎听出他的德语不大好,用最简单的语言来表达着,“他每月只给我一千五百马克,我还要吃饭,两口人呢。”
谁没有困难的时候,俗话说一分钱难倒英雄汉,何况是这位妇女。闹半天德国也有穷人。要说不至于,这少妇长得挺漂亮,在这个爱美之心人人有之的社会,寻个像样的工作没问题的。在彭勃思索的过程中,那女人预感不妙,她从彭勃刚才干活的举动中,对他很满意,这会儿很希望他能答应下来。基于这种心情,少妇脸上呈现出一种期待的神情,而且是十分诚挚的。彭勃环顾了一下四周,二间一套的单元,没有什么高档的东西,那电视还不如自己家的,都不是平面直角,看出她经济上比较拮据。彭勃心软起来,热血一沸腾,脱口说了一句:“我干。”
少妇的眼泪都快下来了,她显得很激动,拖着孩子艰难地从冰箱里取出一罐可乐让他喝。彭勃将可乐放在一边,无功不受禄,等干阵活儿以后再说。但少妇的求贤若渴却给彭勃留下了很好的印象,士为知己者死,豁出这条命也要好好帮帮她。
单元别看小,但很乱,彭勃光收拾到处乱堆的东西就忙活了半天,当他吸完尘以后,屋子表面立刻显出了整洁。原先少妇实在没精力收拾,厕所厨房到处都是污渍,彭勃用药水好一顿擦。下午五点多钟时,已初具规模。他干活的时候,女主人始终抱着孩子在旁边策应他,搭一把下手,这说明也并不有意剥削自己,彭勃的心里就有一种平衡感。偶然和少妇的目光对视,他却能深刻领悟少妇眼神里的一丝忧郁。
该做饭了,彭勃用德国佐料调了一锅汤,然后把蔬菜做成色拉,煎火腿蛋,烤几片面包。完后,将桌子摆好,从少妇怀里接过孩子,让她安安静静地吃。女主人似乎很长时间没有单独享受过进餐,十分幸福地使用着刀叉勺。彭勃上下抖动着孩子,嘴里还不停地“噢噢”,颇像个尽职的父亲。看到他这样,少妇有一种羞涩,使她低头了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吃。然后就匆匆忙忙结束晚饭,将孩子接过去,并说彭勃可以回家了。
彭勃没有急于走,而是把盘子洗净、擦干,放在碗橱里,一切都按照德国人的习惯进行。
“您叫什么名字?”少妇抱着孩子在厨房门口问。
“彭勃,您呢?”
“英特。”少妇说完脸上一红,“您多大了?”
“您猜?”
“二十五岁。”
“不对。”
“那二十二岁?”
“往高处猜。”
“二十八岁?”
“还高。”
英特不敢往上说,她怀疑彭勃拿自己开玩笑。她不知道亚洲人在欧洲普遍显得年轻,哪像外国人,二十来岁就一脸胡子。
“我三十七岁。”彭勃很郑重地回答。
“啊,比我还大四岁。”
英特脸上出现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喜悦,但稍纵即逝。
“彭,谢谢你帮我。”
“不客气,明天我还是三点来。”
“可以。”
彭勃出门后,英特还没回屋,依着门框望着他下楼。弱者就需要有个依赖。彭勃知道这种心情。
回到家中已是晚上九点多钟,王燕问他为什么一去那么长时间,彭勃回答直接干上了工作。
“每天都这么晚回来?”
“看样子是。”
“多少钱一个月?”
“六百马克。”
“六百?你就给她玩命?”
彭勃明白她的潜台词,准是嫌对方是个女的,妒忌。再有,继续干下去,便意味着不能回家做晚饭,就不能来侍候她。
“咱们可以晚点吃,我回来做。”
彭勃也不知曾几何时,出现了奴性。
“等你来做,算了吧。”
这一晚上,是他俩决裂的开端。王燕上了床就把脑袋冲墙睡起来。彭勃拍了拍她,想和她和好。王燕嗯了一声,酸不叽叽地说了句“您是大忙人,我们劳驾不起”。没劲。真正的没劲。再哄她,就得有所牺牲,得让自己辞去这个工作。不行,辞工作倒不是主要的,但妥协是万万不可,那样她会得寸进尺,自己这辈子除了向形势妥协过,还没谁能左右过自己,更甭说是女的。
彭勃已经打好要摆脱她的主意,离开她不仅是为了她的脸色,更重要的是她影响自己的学习。只要和她在一起,就甭想学习。动不动就上床,德语怎么复习,功课都没时间做。要是不想考大学,就这么温,干脆来个全天打工,也无所谓。彭勃粗略算了一下,目前自己可以每个月挣一千六百马克,一年下来就是一万七八,合人民币十万元,能还上家里的债。到时不行,再去匈牙利和苏联寻求生路,也许还能挣上点钱。但他很快否定了这想法,自己既然来了,就应该在这里好好混,混出个人样来。首先努力考大学,就能得到四至五年的学生签证,假期再打整工,几年下来怎么也能对付三五十万人民币。那时杀回国内,干什么都成,决定不走,就要好好学习,但目前现状不允许,还须找个语言好的环境住。实在不行,也登报找房,找一个德国人家住,贵就贵点,起码能说德语。写广告词,还得找王燕,这姑奶奶暂时还不能得罪。
接连几天,彭勃还真有点累。等于上午九点钟干到中午一点。回家吃点饭,睡一小会儿,就去英特家。他努力地不让王燕生气,不是买点这个,就是买点那个,算计下来也不比房费饭费少多少。累了,人生混到这一步,除了体力上的累,还有精神上的。
没过几天,基础二班开学,时间仍为上午,就得辞去餐馆清洁的活。彭勃真舍不得。
“你干得很好,彭。”老板娘一个劲儿地遗憾。
彭勃也觉得是这样,在餐馆,有好多好处。除了能拿一些东西回来,每天扫地扫到墙角或旮旯时,总能发现一些马克硬币,许是德国顾客掉的,或不屑于捡。当然,按照德国的习惯,谁捡到算谁的,一天下来能检十几个马克,有一天竟捡到二十元的纸币,事后彭勃都觉得是老板娘故意丢下的。如果长期干下去。一个月所得就不上四百八十马克。
“没有办法,我要学习。”彭勃的表情更舍不得。
“好吧。我家的活继续。”
彭勃本想把两个活都辞掉,可老板娘提醒没有辞自己的意思,而且一个劲地牵就,干吗一下子绝了呢?也许累点,先试试再说吧,能多挣一分就多一分。谈妥后,彭勃高高兴兴回家转。
第二天又去上学,鲍尔见到他就像久别重逢的老朋友,还拥抱了他,并说希望他努力学习,争取考过基础二班,然后跟他一直学到基础三和中级一班。彭勃没有扫他的兴,支支吾吾回答可以,心里却说按照目前现状,是根本不可能。
中午放学,骑上车就往老板娘家跑。路上要花费半个小时,学校在郊区,沿着一条河岸一直骑进市里,他之所以没买月票坐有轨电车,是因为怕路上转车耽误时间,不如骑车灵活机动,本来骑车很有意思,这时节已经进入初夏,艳阳高照,对于多雾的德国来说,真是有幸。许多人拿着席子和床单,铺在岸边草坪上,晒日光浴。开始彭勃感到新鲜,还向这些一丝不挂的男男女女瞟上两眼。后来为了快骑,看也懒得看了。
一点钟过一些,到老板娘家,二话不说干起来。一直到三点钟,这段时间要完成吃些东西和清洁工作。然后再奔英特家,稍事休息聊几句上学情况就干活。经过多天的收拾,英特家整洁了不少,即令孩子怎么折腾,也只是表面上的,所以到晚饭前收拾,擦、吸。洗之类就简单,还替她上街买东西,反正冰箱里没什么就买什么,超级市场卫全有。做完饭,等英特吃,英特让他一起进餐,彭勃摇了摇头,英特吃时还挺过意不去,所以吃得很快。不知怎么的彭勃挺愿意抱着孩子看着她吃饭,这几天跟她的话也越来越多,什么都聊。彭勃很满意这种局面,是练听力和口语的最佳时机。有时鲍尔教完,有不明白的地方,彭勃进门就问英特,英特就耐心地解释给他听,还告诉他,只要有不明白的地方只管问。彭勃很感动,她是想对给自己不足的报酬以这种方式进行补偿。
回到王燕那,仍然是八点来钟,说实话本来就有些累,还要强打着精神做饭。王燕真做的出来,干熬着等他回来。吃完饭,彭勃拿出书要做功课,王燕那里就捣乱。这个了,那个了,说他大贪,为了多挣钱,把做功课的时间都用去了。彭勃心想,晚上做功课刚好够用,你要不起哄比什么都强。而王燕的目的,就是要他暗自己玩,暗自己上床,侍候她。终于,基础二班开学不久爆发了战争。
“让你免费住这儿,管你吃喝,你还敢顶嘴。”
彭勃大怒,老子已经有所负担,一点也不比你少。于是多日来的火腾地一下直上九霄,恶狠狠地反唇相讥:
“当初,可是你求我留下来的!”
“……你倒反打一耙。”王燕被噎得够呛。
“你不就像是见我有点本事了吗?想轰我走,老子今天就走给你看看。”
“你拿走吓唬谁?你走,有本事现在就走!”
像彭勃这种好脾气的人,一旦上了火,是没有理智的。他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内容也没有。什么后果啦,顾忌啦,下一步该怎么办啦没有考虑的时间。他以最快的速度装行李,化零为整,一共收拾了三大件。当他快收拾完的时候,王燕才知不是闹着玩的,开始有些后悔,但又不好屈就,只能用话套住他。
“就你这种气量还当男子汉?”
然而,彭勃连话都没有,拎着三大件,东倒西歪地出了王燕的房门。哀莫大于心死,他的心早就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