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午夜飘零
马姐毕业了,分配到三千里外的自治区首府呼和浩特市一个叫《北中国诗卷》的杂志社当编辑。那是她自愿去的,她本来可以不去,留校或者到当地的诗刊《荒原》都可以有她的重要位置。但是我知道她一定要走的,在两个都爱自己,自己也都爱的男人中选择,善良的马姐,无法做出答案。她知道她最爱的是我,但是,结婚成家野马是最合适她的。
由于我和马姐年龄上的差异,野马从来就没怀疑过我们的关系。这个关系也就像一道谜一样,藏在了我和马姐的心里对未来的回忆中。不过在他们已过半百之年,我披露出这个秘密,当他们读到以后,不知道对他们是一种残酷的打击,还是一种振奋精神的刺激。
马姐走了,我像所有失恋的人一样,开始了堕落。我这是一次极其彻底的疯狂堕落。我开始不上课。白天睡觉,晚上出去喝酒,学校里有很多崇拜我的女生,我就约上她们疯狂地喝酒,疯狂地恋爱,让她们疯狂地哭。还是在清醒的时候,我当时很聪明地想生命中爱的一个女人离去了,就要用另一个爱的女人来填补,否则,那一半的空虚我会受不了。于是在马姐离去的时候,我就开始了和女生约会。这些幼稚的女生太嫩了,她们身上永远都找不到马姐那种魅力四射的成熟女人的母性光辉,再说她们的味道也让我讨厌甚至呕吐。那个我爱的女人离去的不仅仅是肉体,还有无人可以替代的爱和味道,晚上喝完酒,我就会带上一个女生回宿舍,不管同宿舍的同学张有他们咋说,我就和她钻进蚊帐里去疯狂地做爱。但是事实证明仅仅用肉体永远都填补不上马姐留下的那一半情感空虚。我开始不喜欢肉体了,就连我自己,也几乎不回宿舍里去睡了。我喝多了酒,就在夜空下飘荡。
一天,我喝多了酒,正像半仙儿似地在马路上飘着,在歌舞团门口,一个比我喝得还醉的风度翩翩的老头,陶醉地拉着马头琴唱着一首忧伤的古老歌谣。
我走上前去,抓住老头的琴弦说:你干吗拉得这么忧伤,你是想让我哭吗?
老头停止了琴声,用那双浑浊的眼睛,饱经沧桑地看着我的脸说:孩子,你的心病了,你已经没有人气了,是有人把你的魂勾走了吗?
老头一说话,我到觉得和蔼可亲起来,我对老头说:这么熟悉的声音和面孔,我觉得前辈子你应该是我的长官或者是我的父亲。
老头笑了,笑声对我很有震慑力。我恍惚地觉得没有错,前辈子他一定是我这个千夫长的长官,至少是万夫长,或者是我的老丈人。
我要和老头喝酒,老头也要和我喝酒。我们不谋而合地喝了起来。
老头和我喝上了,端起酒杯,我才觉得自己是他妈一个生瓜。老头那张脸就是一个永远都不醒,也永远都醉不了的醉脸。
即使你让六十五度的草原老白干像河水一样流淌,让他进去游泳,他也不会醉,因为他自己就是酒。酒是永远都不能醉酒的。
而且他这坛子老酒肯定是用岁月的磨难发酵酿出来的。
快喝到亮天的时候,我喝得清醒了。
老头给我讲了一夜他自己的故事。
老头姓包,叫包瀚卿,是一九四六年我们这里刚解放时的第一任文化科科长。后来写剧本《阿盖公主》和郭沫若大打笔墨官司。郭沫若说他的阿盖公主写得太美了,脱离了人的生活,不真实。他却说:阿盖公主就是一个美丽的女神,她本来就不是人,是天上仙女下凡尘。我一听阿盖公主心灵剧烈颤抖,好像是很熟悉的一个亲人,但是恍惚中我已经不太清楚她到底是谁了,我的脑子里已经灌进酒了,就像一个已经不认识家属的痴呆病人。
包瀚卿是从日本早稻田大学毕业回来的。当时郑家屯有一所日本人办的女子大学,包瀚卿看上了学校里的一个女生。为了追那个女生,包瀚卿围着学校的围墙跑了三个月,终于与有情人成了眷属。从结婚那一天开始,他搂着女人泡在被窝里,又是三个月没有出屋。“文化大革命”中他陷落在那些蝗虫红卫兵的手里,劳动改造在草地上打草时,一个红卫兵用两齿的木叉子,一下子打在了他的头顶上,给他造成了两个不堪设想的后果。一个是当时他被打得晕头转向,他站稳了脚跟看准那个暴徒一拳就把那个红卫兵打倒了。在那个年代,像包瀚卿这种身份的能够敢打红卫兵的恐怕也是天下第一惊奇了。于是后果出现了,他被红卫兵拖回了屋里。义愤填膺的红卫兵小将们,像纳粹一样把烧红了的生铁炉盖,放进了他的裤裆里。他当年结婚时三个月没出屋,那个阳具已经伤了很大的元气,局部位置已经脱臼了。这次一遇上火红的炉盖,立即被削掉了一半。包瀚卿腾空蹦了起来,炉盖掉进了裤腿里,只听到一阵嵫嵫的烧烤声,人肉黑烟飘香在红卫兵的鼻息之间。这时被包瀚卿打晕的那个红卫兵苏醒了过来,他满腔怒火地来复仇,用红缨枪一枪刺向了包瀚卿的喉咙,红缨枪从喉咙刺入,从左肩穿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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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瀚卿当场就死了,红卫兵们把他丢在了荒萆甸子上。一夜之间,他就会让狼群和野狗吃得连一滴血迹都不会剩下,消尸灭迹。
没想到,有佛爷保佑,阎王爷那里不收提前来报道的大命人,在人生的道路上开不成小差,半夜里死了的包瀚卿又复活了。这个属虎的人灵魂幻化成一只大老虎,守着他的肉体,狼群和野狗吓得四处逃窜。
后来他爬回了家里,爱人承受不了心理压力,却真的上吊死了,女儿不知下落,后来找到了女儿却已经是姓别人家的姓,是别人的女儿了。
包瀚卿摘掉棉帽子,让我看他的另一个后果,木叉打在头上,竟然长出了两个犄角。他又脱掉裤子,让我看他的腿,真是毛骨悚然,他的右大腿竟然是白花花的一块死骨头,周边是硬硬的烫死的肉,用手敲发出来了咔咔的响声,他的喉咙和左肩也是两块硬硬的死疤。我的佛爷,这真是个从地狱里回来的高人。日后在广州,我常常见到像包大爷一样的树,一棵茂盛的树,主干上却有一大段枯死的部分,和几块硬硬的死疤,敲上去咔咔作响。我就静默着站在树前,猜想这棵坚强的树,曾经遭遇过怎样的不幸。人和树都是生命,生命又都是这般神奇。
我问他那你没有平反吗?
包瀚卿说:给我平反了,但是平反又有什么意义。给我开平反大会的那一天,他们让我上台讲一些感激的话,我啥也说不出来,我还要感激谁?我急了,就骂了一句:这年头这社会我操它祖奶奶的!我转身就走了。“文革”前,我是这个歌舞团的团长,落实政策我说我家破妻亡,女儿下落不明,我啥东西也不要,啥职务也不要,就要个门房当门卫,我一天就是在这里喝酒等死。
小子你这样喝酒,难道你也遇上什么不幸了吗?
我把我和马姐的故事讲给了他听,我越讲越清醒,甚至连阿盖公主的故事我也想起来了,我把人生的奇遇都讲给了他听,包大爷听得唏嘘感慨,他一个劲儿地惊叹奇迹!奇观!奇怪!
天亮了,我很清醒。这是马姐走了之后,将近一个学期了,我第一次清醒。我很多天没去系里上课了,我今天早早地就进了教室。见教室的门口贴了一张大红纸,我上前一看头轰的一声大了起来,是关于我的海报。由于我旷课四十多节已经超过了校纪,学校决定将我除名。
我没心上课了,又回到了包大爷的小门卫房里。包大爷正在煮肉。他一脸喜气洋洋的样子,他说今天女儿回来看他,你说能不高兴吗?这真是一件高兴的事,但是我能高兴起来吗?我失魂落魄地坐在那里,包大爷让我喝酒,我心里发堵,一口酒都喝不进去。
我想一会儿包大爷的女儿回来,人家高高兴兴的我就别留在这里扫人家的兴了。我找个理由正往外走,包大爷的女儿进来了,是我马姐。
马姐见我在这里很意外。她很疼爱眼含泪花看着我,她说你的事情我都知道了,我和系主任已经谈过了,像巴拉这样的奇才如果开除了就会毁了他的一生。邵教授也替你说话,他们答应再给你一次机会。
我很感激马姐,真想上前去拥抱她,狂吻她。但是在包大爷面前我不敢。
包大爷说:我闺女就是你的马姐?
我说:不好意思,昨天夜里喝酒乱说一通。
马姐说:怎么你们在一起讲我了,都讲了一些啥?
我和包大爷也不忌讳,就把昨天夜里我们相识、喝酒、讲身世的事都讲给马姐听了。
马姐已经很坦然了,她好像把忧伤已经深深地埋在了心底。
我们几个人很默契地都回避开了那些不开心的话题,热情洋溢地喝起了团圆酒。我主张喝酒,马姐说:你还喝酒?大学不想毕业了吧?我说今天喝酒是为了从明天开始戒酒。包大爷给我一拳说:好小子,为你戒酒,今天我陪你喝个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