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那匹可怜的老马

这是一九七三年的科尔沁草原，这天是八月十五中秋节。早晨羊群还没有赶出圈，牧场的大喇叭就嘹亮地响起来了。先是放了几段毛主席语录，接着就是唱歌《大海航行靠舵手》，这首歌不用说革命群众，就是房檐里的麻雀都会唱得很熟练了。以前喇嘛庙里有一句妙语：老鼠在庙里待三年，也会像喇嘛一样念经。

这话说得真精彩，当大喇叭里反复地唱：

鱼儿离不开水，

瓜儿离不开秧，

革命群众离不开共产党……

这时牧场的特格喜场长在大喇叭里说话了，他接着歌曲的调很神气地说：我们草原人民离不开肉，

我们的肉儿离不开羊，

我们的羊儿离不开草，

我们的草原离不开共产党。

他胡扯了一通之后，开始讲话，这个特格喜场长总是喜欢胡扯。后来我长大了，有了文化开始思索和回顾“文化大革命”时，对特格喜这样的人，怎么会没有被运动打倒呢？我有时百思不得其解。看来“文化大革命”或者那些年的政治运动也不是恐怖得说错一句话，就要倒大霉。如果那样，这个混蛋特格喜早就完蛋了，还怎么可能在这里当什么场长。所以那个年代也不是被后来平反时，控诉者们夸张说的打倒一切，打倒一大片。

我们还是听听特格喜在胡扯一些什么吧，他今天倒不是胡扯，他说了一件大快人心的事。我用了大快人心这个词，真是有领导潮流的先见之明。这个词我用了三年后，中国才开始流行，并且是专用在粉碎“四人帮”这个事儿上。特格喜场长说：今天是八月十五中秋节，草原人民心欢乐，过不了冬的老弱病残羊，像阶级敌人一样今天将全部被杀掉，每家分上一斤羊肉。特格喜场长的讲话让全牧场的人欢欣鼓舞。

下午的时候，全牧场的人家家户户都派了兴高采烈的代表来领肉。草原人只要有肉吃，那目光马上就变得像狼一样蓝幽幽的复活到了史前时代。

人这种残酷的动物就是这样，一见到有血腥屠杀就兴奋，虽然是杀羊，但却暴露了人的本性。有时我就想，人一找到借口就会杀人，战争、判刑、维护正义所有的借口都是外衣，人的本性就是想杀人。当然杀人也不是人的终极目的，人的终极目的是通过杀人来获得强权和快乐。

可能是今年的羊太瘦，也可能是有人搞了腐败。还有十几户人家没领到羊肉，羊肉就分光了。特格喜场长今年看走了眼，没估算准。特格喜场长说：没领到羊肉也不能再杀羊了，剩下圈里的羊，那些羊都是社会主义的好羊，肚子里都揣着羊羔，杀一个羊就等于杀两个羊，咱们科尔沁草原从来没有出过那样的败家子，敢杀怀孕的羊。我也没有领到羊肉，我是家里的代表，我代表家人和十几个家庭代表一样，心里难过、失望甚至有人想哭。

这是我们牧场今年第一次分羊肉，特格喜场长像赖皮狗一样拍着自己长满了浓厚黑发的大脑袋说：你们杀了我吃也不让你们再杀羊了。来吧，你们杀了我吧，我一百多斤，一家可以分上十斤肉，我比羊还肥。这时，马倌老白头来了，他冲着特格喜喊：别胡扯了，特格喜场长，那匹老红骒马摔倒爬不起来了。特格喜一听惊喜地喊：这不救了我的命了吗？老白头你还等啥？把那老红骒马杀了，没分到羊肉的，每户分两斤马肉。这叫有福不用急，没福磨光皮。

大家喜出望外，热烈欢呼起来。那种气氛，有点像庆祝“十大”的召开。mpanel（1）；

这老红骒马是小红骒马的妈妈，我已经有一年没见到她老人家了。她确实老了，像一个百岁老人一样老得连路都走不动了。

我的目光看着老红骒马的目光，我们看着看着，就都哭了。不过老红骒马毕竟是经历了太多的风雨和苦难，当刀即将捅进她的脖子时，她倒显得很平静了，一副视死如归的英雄壮举。后来我在学校老师让我用视死如归造句时，我写到：老红骒马面对着杀她的刀子，表现出了视死如归的英雄壮举。同学检举，老师批评我，说我污蔑革命烈士。

面对着刀子即将捅进老红骒马的脖子，我着急冲动起来，冲着刽子手大喝一声：不要杀马！

我自己不知道用了多大的音量，好像把所有人都吓坏了。特格喜场长醒悟过来，很生气地挥舞鞭子狠狠地抽到了我的脸上，他骂我：这匹老红骒马是你丈母娘吗？你叫她妈，我就不杀她了。

我那时忘记了自己，也管不了自己，冲到老红骒马身边就跪了下来，我搂着她的脖子大声地哭喊着：妈，妈妈呀……

等我哭够了，领肉的人都失望地走了，拿着空盆流着泪回家了。只有马倌老白头还站在那里，老白头说：特格喜场长都被你给哭哭了，孩子你是佛爷呀！我养了老红骒马一辈子了，她可是有功劳的好马呀。她一辈子下了六个驹儿，一辈子拉车干活，我不想让她这么死了，到老了不中用了，就给一刀杀了吃肉，这人都太没良心了。老白头冲我一个劲儿地拜，赞美我，感激我。老红骒马也在流泪，她用苍老的舌头热热地舔着我的脸和脸上的泪水，一副慈祥善良的老奶奶面孔。

我回家叫来七兄弟，我想把老红骒马抬回家去养。结果回来，老红骒马已经死了。我们哥八个把老红骒马抬到了草地上举行了一个隆重的葬礼。从此草原上到处流传着关于我的赞美诗，什么佛爷转世，心地像佛爷一样充满善良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