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媛从来没有在现场观看过歌手比赛,加上多功能厅安装的全是从美国进口的音响设备,效果特别好,她忽然间对通俗歌曲似乎有了新的理解。在十几位决赛者中,她像所有人一样记住了自信十足、感情激昂的杜良;万分投入、忘我入境的夏雨;还有情泪缠绵、落寞寡欢的赵亚男。这三个人风格不同,歌中所表现的意境也各有所长,但有一点是相同的,就是他们在舞台上不是面向所有的人表现什么,而是“一对一”的交流方式。听他们唱歌像是娓娓诉说一个故事,一种情绪,更像个情人或者哥哥弟弟、姐姐妹妹那样只对你——他或她的知心人流露出内心的情感,产生一种特殊的感染力。孟媛所受过的教育而且也在教育别人永远是面对“大家”,这和“一对一”的表现方式有着很大不同。
她惊奇自己的“发现”。明明看不出有多少特点的歌却显出强烈的个性,忽然想起贾戈常说的世界上只有一种“作品”既感人又不会雷同:那就是情书。莫非贾戈要代替她给麦阿贵写一封“情书”么?贾戈到底是什么意思?情书是一个明白人写给另一个明白人的,贾戈对自己明白吗?她禁不住抬头看了一眼评委席上的贾戈。贾戈肯定沉浸在夏雨的《证件的故事》中。她的思绪很快被打断。最初没有听明白夏雨的歌只觉得好笑,当他有节奏地诉说出那么多“证件”时并被这种简单又充实的表现所震惊。在现场观看比赛,无疑勾起了她对艺术的回味,所以她应该是现场观众中最投入的人。可她不喜欢摇滚。贾戈也不喜欢摇滚。贾戈说他害怕一些所谓的“摇滚”,百分之百是把洗脚水往别人身上泼。泼得特别有劲,泼得兴致勃勃。看夏雨的表演才第一次感到中国的摇滚也许正在长大。不该再是个年幼无知的孩子,满脑子没约束,想吃奶就叫,要撒尿就哭。
孟媛有些激动。
回到办公室这种激动仍久久不能平静,真想和贾戈好好交流一下感受。只是又想起了只开了头没写下去的那封信,也是第一次不得不静下心来认真琢磨贾戈的用意。听见门铃声她缓慢地打开门,是徐娟出现在门口。
“嗨——阿娟?”孟媛笑笑,“你跑哪去了?”
“孟主任,”徐娟也轻轻一笑,没有回答她的话而是拉起她的手:“您跟我来。”
“嗨——阿娟,”孟媛从未见到徐娟亲昵地会拉住自己的手,虽不知去干什么还是跟在她身后:“你怎么啦?”
“您别问。”徐娟极轻微地吸了口气,“跟我来。”
“阿娟,”孟媛边跟她走边看着她的脸,“你怎么不高兴?我的生物钟刚过了低潮,嗨——又轮到你了是不?”
“我搞不清自己的生物钟,”徐娟笑着甩了甩长发,“您只要能欢快起来,每个人都高兴。”
“嗨——你别介意,阿娟。”孟媛这回挽住了徐娟的胳膊,说:“这些天不太痛快,你不知道,那家伙来信要跟我离婚。我没想到,阿娟。”
“贾总告诉我了。”徐娟小声说,“您要尽快恢复自己。”
“嗨——这有什么?”孟媛不知在生谁的气:“贾戈对你说了?这家伙,我没事的,阿娟。嗨——我们要去哪儿?”
徐娟没有回答。关于贾戈或孟媛,无论是谁她都不想再想,何况要说?从比赛现场出来后,她的心也是久久不能平静。从得知孟媛将离婚的那一瞬间起,她不想责备贾戈,只是为自己感到难过。贾戈没有错。他不必为与孟媛的结合感到不安,现在该是自己离开的时候了。她深信贾戈的苦恼就源自这些,内心里也感激他几次把她拥在怀里而不去那样做。她知道贾戈已经明白她永远不会说出口的心思。对自己他也有爱,爱中饱含着尊敬,尊敬加深了距离。她不希望这样。总统套房大酒店是贾戈除孟媛以外的另一个“情人”,她明白贾戈对所说事业的敬重远远超过对一个女人的珍惜,只是迟早的事。她不愿意看到结局。贾戈只是通过孟媛受聘于李经伦,他和孟媛的关系永远是理不清的。她再留下去只会增加所有人的痛苦,假如有一天孟媛知道贾戈几次和自己在一起,肯定将是一种毁灭。她回到办公室,手有些颤抖地拨通了日本电话。她希望黑田次郎再来北京,然后她去日本。黑田次郎激动得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她平静地挂上了电话。而后去了餐厅,让服务员把庆贺孟媛生日的大蛋糕送到多功能厅,又重新布置了一下场内气氛。张小芳这机灵鬼似乎看出她的苦笑,非常懂事的要在大堂值一个晚班。
“嗨——阿娟,”孟媛看见徐娟又带她走向多功能厅,“来这儿干嘛?”
徐娟朝孟媛神秘地一笑,然后推开多功能厅的门。孟媛不知怎么回事,灯刷地一下熄灭了。她满脸疑惑地跟着徐娟走进去,只见一束蓝色的镭射灯缓缓亮起,照射着小舞台上一个巨大的蛋糕。她这才猛然明白过来。会场响起“祝你生日快乐”的祝福歌,不禁心头一热。她和徐娟刚走到生日蛋糕前,歌声也落下,厅内的灯亮起,便见坐满了大酒店的员工。范宇从大蛋糕后面走出来,把麦克风递给徐娟。
“今天是孟媛女士的三十岁生日。祝贺你,孟主任。”
会场响起一片热烈的掌声。孟媛的脸一下显得通红,不知所措地站在那儿。徐娟微笑地看着她,实际上心里正涌动着一种酸楚。她知道,也许这是最后一次与所有的人在一起,她一定要把这次生日庆贺活动组织好,给每个人都留下一个深刻的回忆。她努力使自己欢快起来,不能让任何人察觉到她的秘密,尤其不能让贾戈发现。
孟媛很快平静下来,脸上浮现出欢愉,感激地看着徐娟,和大家一起鼓起掌来。范宇这时从徐娟手里接过话筒。
“徐娟小姐今天为孟媛女士庆贺三十岁生日活动,还安排了非常有趣的项目。咱们都要遵守规则。坦率地说,大家能在这里工作,能有一个我们非常喜爱的总统套房大酒店,功臣并不是贾总经理——对不起,这是贾总要我说的啊——而是引来资金和项目的孟媛女士!现在,我们请贾戈总经理和总统套房大酒店董事会执行董事、最亲密的合作伙伴孟媛女士跳第一支舞曲,庆贺生日晚会的开始!”
会场爆发了热烈的掌声。贾戈急忙从小舞台下的沙发上站起来,紧摆着手。
“大家静一静。”贾戈向人们说道:“徐娟,你这种开场安排不好。我哪会跳舞?就那么两步走来走去,让别人看着难受。开场舞要我说,该由赵志和徐娟跳一曲,围着孟媛转,大家说好不好?”
“好!”
“这可不行。”徐娟对着话筒大声说,“贾总跑题了,大家就喜欢看你和孟女士跳舞,而且你跳的是老板舞,有风度!”
“娟子得了呗!”马达里突然也从沙发上站起来,显得特别兴奋,一扫了几天前韩茹死去的难过,而且本来就是越人多越爱弄出点风头:“贾戈那跳法太简单了,从天花板上吊块骨头下来连狗都会跳!”
“马大驴先生却有高见。”范宇从徐娟手中抢过话筒,大声喊道。他看不惯马达里人丛中露尖,也只有马达里才敢当众这样说,贾戈却大笑着并不生气,他倒有点冒火儿,想出马达里的洋相:“只是有一点,大驴先生,你怎么裤子都不会穿?反着就来了?”
“他妈的你小点声!”马达里站在那儿不由地赶紧低头看,真以为把裤子穿反了,一边喊:“恶心我呢?反了?哪反了?”
人们哄堂大笑起来。徐娟看见马达里被范宇当众耍了一下,忍不住开心一笑。见她这种自然而然的笑法,最感动的人倒是贾戈。他知道当徐娟听说孟媛离婚以后神情有变,那会儿又闷闷不乐地退场,这个活动倒使人人忘记不快,气氛非常好,自然也有些激动,又站起身走到前面。
“这样吧,”贾戈站在半尺高的小舞台前面,说:“孟媛是我们这儿的舞星,赵志该是洛杉矶来的高手。他们两个组合该是好看的。音乐,响起来!我嘛,该请夸奖我的部长,徐娟小姐,有请——”
“嗨——阿娟和赵志才是好对儿,你瞎掺和什么?”孟媛被热烈的气氛感染的爽快,也想借这机会让赵志和徐娟亲近一下,便使劲瞪了贾戈一眼:“赵志,你过来!”
“孟媛女士,”徐娟拉住她,说:“您的生日让贾总弄的快跑题了。贾总,对不起,请您先坐回原位。刚才范宇先生即兴添了个内容,我看还是按程序开始吧。在开始联欢活动之前,第一个程序是——孟主任您听好啊,今天大家为您的生日每个人都写了一句话,就插在生日蛋糕上面。您要把纸条随意取下,打开后当场念出来,然后您必须找到没有落款的写条人,猜对了,请他跳舞。猜错了,谁写的谁就有权罚您出节目。大家说好不好?”
“好!”
会场的人高声应和着。也有嘁嘁喳喳地议论,因为徐娟让每个人写的时候没说要当场把话念出来,自有人不太自在。
“那么,”徐娟转过身微笑着看着孟媛:“请您开始。”
孟媛不知道会有这场生日晚会,也不知道徐娟安排了这么个节目,倒觉得有趣,转回身走到摆在舞台大托架上的生日蛋糕前,顺手抽出第一张纸条。
“嗨——那我就开始了啊!”孟媛一边展开纸条,一边大声念道:“三十就是三十,让我亲一口,我愿一下老三十。”
不曾想这第一张条就出了新鲜的,全场荡起大笑声,接着就是响亮的掌声。孟媛还未反应过来这会是谁写的,范宇忍不住凑过来。
“这句话就一个人写的出来。”范宇巡视着全场,把声音提得很高,而且用手从左至右地指着,当停到马达里身上时,一道强烈的光束也打了过去,说:“我们大家帮孟媛猜猜,他——是——谁——”
“玩赖玩赖!”马达里不知道孟媛会当场念出来写的话,本来就坐不住地想跑,早被贾戈拽住了衣袖。他用手挡着灯光,气急败坏地说:“徐娟你太坏!坑蒙我了!你没说要念的!”
“有请……”孟媛跑下台去,拉住马达里的衣服,扯到小舞台前的迪斯科舞池中,“谢谢你,我最愿意和马先生跳第一支曲子。”
“不行!”马达里甩不掉孟媛扯住衣服的手,索性站在那儿看着孟媛,说:“反正我也被曝光了!小媛媛,你得真让我亲一口才行!”
又是一阵开心地笑。别人以为孟媛会躲,哪知她反而凑近一步,笑眯眯地盯着马达里看他如何亲法儿。马达里见状自不甘示弱,拉起她的手就在手背上挺文雅地吻了一下。孟媛以为他亲完左手这一下就完了,哪知他只文雅了一秒钟,又忽地拽起她的右手一连三五口地亲起来,还咂巴着嘴故意弄出响,场内的掌声淹没了笑声。
“马先生有福气,”徐娟不想看他的滑稽样,再走一步就是泼皮了,忙说:“他将第一个和孟媛女士跳舞。跳舞总得有个名目,这倒让我想起一部美国著名的奥斯卡金奖影片,大家说,叫什么——”
“与狼共舞!”
“与狼共舞!”
“与狼共舞!”
全场有节奏地齐声喊着,同时还拍着巴掌。马达里这才觉得今天是连连上当,扔开孟媛便想追住徐娟出口气,孟媛一伸手揽住他的腰,音乐骤然响起,让马达里躲不开,又不会跳,刚一抬腿便踩了孟媛的脚,又响起稀里哗啦的掌声,才算把他给哄下去。
“娟子,你等着!”马达里难得一次脸红,悻悻地朝徐娟喊着:“十二月二十四号我不报仇才怪!”
“你瞧我们的驴先生,”范宇站在大蛋糕前又忍不住说:“倒是有心计,只记得徐娟小姐的生日,恐怕连老娘何日所生从不知道的。我们所有的小姐都要留点神啊!”
“范宇!”马达里嬉笑着开口大骂:“你这个小王八蛋!”
“这没有王八蛋,”贾戈倒过脸大声说:“回家找找看!”
会场一阵疯了般的大笑,马达里挠着头皮。
“嘿,贾戈,你可别露出来。”马达里一边坐下一边说:“我生来胆小,见着谁都怕。”
孟媛觉得贾戈还算幽默,也放松地一笑,又取下一张纸条。
“恭喜你三十岁的迷人,祝贺你三十岁的美丽,”孟媛念着,心里一阵欢喜,声音比刚才更动听:“本不该知道你的年龄,知道了,就请收下我对你三十岁的祝福。”
孟媛念完,自然想到这必是赵志所写。于是来到下面的沙发前,在赵志面前弓了一下身,伸出手。赵志站起来,非常有礼貌地回敬了一个礼,然后来到舞池。一首三步舞曲响起,赵志便风度翩翩舞起,孟媛也极为投入地配合,一来一往,一动一式,浑然一体,煞是好看。贾戈不知为什么抬头看了徐娟一眼,才发现徐娟也正扫向自己,见他目光过来赶忙把脸转向另一侧,贾戈不由地叹出口气。
孟媛和赵志的舞确实精彩,场内便有了第一次认真的掌声。孟媛自然也是高兴,一直随赵志走回沙发前,才又返身来到台上,拿下第三张纸条。
“三十岁最大的感触,就是有亲人离去。”孟媛念着,不由地有些茫然,又更仔细地看着,念道:“希望你三十岁的时候亲人平安,祝福你和你的家人。”
场内一下静下来。谁也搞不清这是谁写的又是什么意思?总有些不得体,怎么会庆贺人家生日时写出这些话来?马达里蹭地又从沙发上站起来,终找到报复谁一次的机会似的,还打了个手响。
“这他妈谁写的?”马达里高声喝道:“你三十岁你妈死了是怎么着?”
“坐下!”贾戈回过头来瞪了马达里一眼:“就显你是不是?”
马达里不吭声了。孟媛抬起头,迟疑地望着贾戈。这肯定不会是他写的。她知道贾戈,在这时候一定更得弄出点像样的推理话出来,不管他是否知道要当众念出来。再说,他不希望麦阿贵或谁谁去死,还在写那没写完的“情书”呢!
“嗨——我猜不出来。”孟媛摆了一下手,为了不让大家扫兴,有意地大声笑笑,说:“我就认罚,给大家跳个舞。不过,嗨——阿娟,我穿这身套服怎么跳呀?”
“实在对不起,”范宇从徐娟手里拿过话筒,挺严肃地大声说:“我发现大家误解了我的意思。这纸条是我写的,而且是认真的。要不然大家仔细想一想,三十岁的时候,是不是突然意识到总会有亲人开始离去!甭管远的还是近的,或者还有单位的领导,邻居中的大爷大妈?二十岁的时候没有这种感觉,三十岁来临总会有的。我已经三十三岁,有过这种体会。我是发自内心地祝福孟媛女士全家平安,人人健康,亲人永在身边,我的意思……”
范宇说着说着似乎有些委屈,竟哽咽了一下。徐娟马上接过话筒,想赶紧调节一下情绪。
“范秘书是想从另一个角度庆贺孟媛女士的生日。”她看着范宇,又望望孟媛,“而且,不仅祝福孟媛一个人,同时还祝福了她所有的亲人,不仅健康,而且永远在她的身边,或在她的心目中。大家说是不是非常好?”
“好!”
人们明白了似的应和着。徐娟这番话或许另有心思,孟媛似明似知,感激地向徐娟点点头,然后走到范宇身边。
“嗨——我得和你跳两个曲子。”孟媛把手搭在范宇的肩上,一边压低了声音说:“你说的对,范宇。我倒真有个亲人要离开我呢。嗨——可不是死啊。”
“怎么回事儿?孟主任?”范宇没听懂,也压低了声音:“谁要离你而去?”
“不知道,唉——觉得有一个。”孟媛苦笑着摇摇头:“谢谢你范宇。”
孟媛待一曲终了,抽出第四张纸条。
“沟沟坎坎使人长大,哭哭笑笑沐浴人生。”孟媛大声念着,忽然觉得这句话充满哲理,立即有一种说不清的滋味袭上心头,朴素的话,却是深刻。她确信这句话一定是贾戈写的,沟沟坎坎纵然有过,哭哭笑笑谁人不曾?她苦笑着望着贾戈,边走过来说:“嗨——贾戈,我只喜欢笑的,别想让我哭,你千万别太自信。嗨——愣什么神儿?”
“沟沟坎坎使人长大,哭哭笑笑沐浴人生?”贾戈站起来,重复着这话,若有所思。“好,最精彩的警句!阿媛你错了。这句话,我想一定是她——徐娟,是你写的吧?”
徐娟脸色微红,站在那儿看着孟媛,没有说话。
“嗨——阿娟,”孟媛又赶紧返回身来:“对不起,我把咱们阿娟的才华埋没了。在这向你赔个不是,我刚才说的不是对你,阿娟,我认罚,随你了,阿娟。”
“就罚你和贾总跳个舞吧!”徐娟凝视着她的眼睛,“祝贺你生日快乐,永远快乐。”
“嗨——不行,跟他跳没劲。”孟媛习惯地又摆了一下手,说:“你还是让我发挥一下自己的长项,虽不是我拿手的,那次跟艺校的同学学来的,跳个现代舞吧!”
孟媛边说着,边脱下西服上衣,只穿了贴身的衬衫。她站在舞池中央,场内的灯光暗下来,只一束幽蓝的光打亮她的周身。音乐开始是缓慢的,轻柔的声音在流动仿佛从远古飘来的一阵风。她慢慢抬起手,眼睛也随双手高高举起时向上望去,这是这段现代舞的启式。她忽然心里一动,竟想起在建筑总统套房大酒店前与贾戈来这里察看,在小河边她和他赤裸裸地站在一起,也是这样一个“问天”的姿态拍下的照片。那不过才是两年前的事,好像已过去很久很久,又似乎就在昨天。现在只有她一个人,用的还是惊人巧合的姿态。没有夕阳西下的金色余辉,蓝蓝的光不是照射而是倾泻在她的身上。她有点动情。随着一阵雄劲的强音荡起,她收回双手,向两边展去,随即开始跳起来。全场响起热烈的掌声。她完全进入了舞蹈语言的世界,不知他们为什么鼓掌?看懂了么?人类第一个舞蹈的动机原本是性的挑逗和展示,没有性就没有人类的延续。为它唱支赞歌需要的不是勇气,而是智慧。她钟情于舞蹈就在于她懂得如何用纯净的形态和美的心境去表现。这种表现也绝然不是目的,是净化人的灵魂的另一种方式。贾戈第一个站起身来鼓着掌,随后人们都站了起来,为她精彩的舞姿喝彩。孟媛越跳越投入,越跳越兴奋,音乐和舞姿溶为一体,她第一次在这里展示了女人的原性。
孟媛多少有点气喘嘘嘘。她向大家挥了挥手,没有什么谦虚和不好意思,那不是她的性格。她喜欢坦荡的收下人们的恭维,一步又跳到台上,跑向生日蛋糕前,拿下另一张纸条。
“你的热情需要安睡,我的痛苦正在起床。”孟媛大声念道。毫无疑问,这回肯定是贾戈写的。她有些生气,情绪似乎被破坏。分明知道自己为什么不安,和盘托出后他倒又要生出事儿来,说什么“安睡”和“起床”?她挪揄地扫了贾戈一眼,只装作不知是谁写的,大声嚷道:“嗨——谁这么累呀?”
赵亚男迷人的胴体在月光中泛着亮晶晶的水珠。她眯着眼睛注视着这个瘦巴老头。
“段老师,”赵亚男勉强地装出一点亲昵,音调仍然是甜甜的、细细的、软软的,“您看我唱歌有什么毛病?”
“这个嘛,”段汝清心思不在这,半天才想起来说:“你在台上的时候目光有点散。”
“那怎么办呀?”赵亚男停止了在水中的游动。
“这个嘛,明天……”段汝清心想我不会轻易上你的当。“今晚上的会议我会权衡一下,一定设法让你进入总决赛。记住了,亚男,从后台走上台口的时候,就要进入规定情景。既然你是我的学生了,就教给你一个要诀:台下虚心请教,台上目中无人。这样你就可以找准感觉了。”
“您讲得真好,段老师。”赵亚男甜蜜蜜地说着,心里嘲笑他的“要诀”。职业演员哪一位不是从这学起的?
“不讲这些了。”段汝清怕她又弄出什么新题目,整个一浪费时间。在这儿呆时间长了,万一被别人注意当然不好。“来,亚男,你把身子在水里放平,你的仰泳姿式不对。对,就这样,把腿伸直,屁股往起抬,收腹。”
赵亚男知道真正的节目就要开始了。她知道自己的角色。无论多么爱在莫斯科的那位男友,也不喜欢当饺子馆的老板娘。她该是一个出色的歌星,之所以不能腾空而起,功夫不在台上。她没有动。水不深,刚刚没腰,段汝清搬起她的腿。她平躺在水面上,可以让他尽情尽兴地欣赏……
“段老师,”她忽然大声说:“您游的真好,我们再比比?”
“比?”段汝清用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没明白她话里的意思,看见赵亚男悄悄使了个眼色,忙回头,只见林木森已大步走过来,忙说:“林记者,你也想加入,是吗?”
林木森走过来,双手叉在胸前,看着水中的一老一小,脸上的表情可想而知了。刚才敲响117房间的门半天没人开,他只是想到而并不知道赵亚男会和段汝清来这里,是黄道文提醒了他。
“段主任真有雅兴啊,”林木森站在池边嘲弄地说:“您老不怕水凉弄坏了身子骨?”
“不凉,不凉。”段汝清听出话里有话,只是谁也没捅破这张分明很薄的纸而已,笑道:“是到点了吗?我这就来。亚男,你游的非常好,我老了,不中用,年轻十年倒敢跟你比试。”
“段老师真客气。”赵亚男也轻笑着说,向池边游来,眼睛望着林木森:“您是林秘书长吧?”
“林木森。”他一边说着,一边弯下腰把手伸出去:“赵小姐,我拉你。”
“谢谢,林老师。”赵亚男还是喜欢叫他老师,扬起胳膊,抓住了林木森的手,从游泳池走出来,娇滴滴地说:“瞧您组织一次活动多辛苦呀,这么晚了也不能休息。您也想游会儿泳吗?”
林木森微笑了一下,没有说话,凝视着赵亚男,心里在完善着他的计划。
这计划跟女人无关。他是一个要干事业的人。从叶子君手里接过这次活动一个全新的计划就已产生,他在五个月前之所以讨好叶子君,并非想做她手下的一个得力干将,尽管他佩服叶子君敢想敢干,是女中豪杰。叶子君接纳他,而且到了第五个月仍未给他转正,无疑是想把他牢牢控制在手。他不后悔把“包装”歌星的计划告诉那位精明过人的新闻中心主任,否则她也不会把这次活动交给他。因为他有想法,这年月真正有“想法”的人并不多。他要创建一个全方位的“经纪人”公司,只不过是先从“包装”歌星做起。他知道他与杜良之间是相互利用,他开始讨厌杜良,而且相信他未来的公司如果推出这个人必然失败,把这种必然失败留给星彩公司正好顺水推舟。杜良是为他的“笑话餐厅”走进总统套房的。那位京东大嘴创意的这家餐厅确实独出心裁,只可惜落错门户,早晚让这个狂妄的家伙做砸了。他瞄准了赵亚男。这个从芙蓉城里走来的清秀又迷人的歌手有一股说不清的魅力,他凭自己的感觉相信这位赵亚男肯定是极有发展的人物。赵亚男将是他未来公司的第一部杰作,况且她在几次真正全国级别的大赛中都已接近成功,林木森先从她的履历表中就注意到这个人。他在考虑如何说服和打动赵亚男,让她和自己签约,最好由她先提出心甘情愿才好。这样才更有利于控制住她。她必须参加明天下午的总决赛,但决不能让她拿冠军——这样自己的计划就泡汤了。他此时此刻略有些不安,看来不仅黄道文看中了赵亚男,赵亚男还颇有心计,弄不好把段汝清“拉下水”。段汝清如果给她出两句坏主意自己就没戏了,何况还有那个黄道文围着这瘦巴老头转,对他句句唯命是从,全因为黄道文这帮子刚冲入星彩公司的人对音乐原本一窍不通。他不能——起码这会儿不能得罪段汝清。他要抓紧时间运作,越发着急赶紧把他的公司弄起来,而且早已相中他的第一位助手、秘书、出纳、公关小姐,这人就是张小芳。有了赵亚男将给他的公司带来一大笔财富,有了张小芳就使这种财富变得越来越具体。张小芳是他见过的所有女孩中最出色的、最纯朴又可爱的,将成为他的公司的第一形象。她一定要把张小芳从总统套房挖走,当然,这也许比抓住赵亚男有难度。他想不好如何攻破张小芳,所以才决定先找赵亚男。他的脑子运动的极快,这两个女人都使他心慌慌,稳不住神儿。对张小芳得用点心思才行,而且最好一箭双雕,再攻下贾戈这个家伙。为什么?太简单了,林木森从那天走进大堂时就想到要把自己的公司设在总统套房大酒店。这将决定他公司的品位,虽然住不起也不可能租下“总统套房”,只要租一间配房足矣,只要一套标准间。他那么试探着问过徐娟,徐部长笑笑说这不可能,总统套房第一年试营业期,决不对外长期包租,所以只和总统套房随了价,完全是免费提供给宾客随行人员而用。
“林大记者,”段汝清也从另一边跑上来,一边用毛巾擦着头,一边狡猾地说:“转什么花花肠子呢?嘿!小子,说你呢!”
“段主任,”林木森方惊醒过来,佯作亲热地拉了拉段汝清的浴衣领子,道:“您老越发年轻了,上午刚游完泳晚上又敢下水,真是老当益壮,还……”
“得得得,”段汝清听林木森瞎捧自然没意思,望了一眼赵亚男,又看着林木森,说:“你怕不是找我吧?小子?该采访一下这位亚男,弄篇像样的文章。不过,我得提醒你一下,可别写成杜良那篇的样子,吹过头了没人信。”
“这姜还是老的辣,啊?”林木森就势说:“我当然是找赵小姐。没办法啊!段老,我既当秘书长还得管报社的发稿任务,写写赵小姐也好给自己交个差。”
“走吧!”段汝清拍了一下林木森的屁股,深信这家伙装孙子竟装到他这儿来,甭掀盖儿也知他葫芦里想卖什么药。只是不可能把赵亚男拴在腰带上视为私有,心照不宣地和林木森打着哈哈,男人嘛,女人嘛,就那么回事吧。“小子,写完了让我看看。亚男,别愣神儿了,咱们走喽。”
“哎。”赵亚男亲昵地答应着,“林记者,走啊?”
“好的。”林木森朝赵亚男使劲笑笑,想弄出点温柔和风度,扶了扶眼镜:“让段老先生。哎,你别误会,我们跟着您。”
三个人各有心事地从西门走进大走廊。黄道文正在总统套房门口着急地四下张望,见他们进来,往前迎了几步。
“段老师,”他抬了抬手,“该开会了。”
“知道。”段汝清在黄道文面前把架子端得十足,“我先冲个澡,你和林秘书先碰碰情况。”
段汝清瞄了赵亚男一眼。赵亚男也回敬了个温柔的目光。这短暂的一瞬之后,两个人心里忽然都萌生出看不起对方的感觉,只是谁也没说。
“赵小姐,你先回去。”林木森边开自己的门边说:“待会儿我过去找你。老黄,来吧。”
黄道文随林木森进了房间。林木森又转回身来关门,探出头去看,正见赵亚男边开门也把脸朝这儿望,两个人目光交流到一起,都会意地笑笑。这一笑使林木森不仅自信,更有了兴奋点,关好门转回身,扔给黄道文一支烟。
“林记者,”黄道文一边点着烟,一边看着若有其事坐在沙发上看稿子的林木森,说:“我给报纸上写东西不成,你帮着改改,看你们报是不是先用?”
“老黄,你真看上赵亚男了?”林木森使劲地吸了口烟,草草扫视着手里的东西,道:“不怕星彩公司又赔了血本?”
“怎么讲?”黄道文把烟在烟缸里轻轻一弹,装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可听林木森这么一说心里还是没底儿,问:“我们公司的几个同志都碰过了,觉得赵亚男同志挺适合我们公司。还没有征求段老的意见,你有何高见,林记者?”
“星彩公司该入入流了,别一门心思想当然。”林木森故意不客气地说,抬头看着黄道文:“香港有四大天王火爆东南亚,杀入大陆更如进入无人之地,你就拿这个软绵绵的小姐去抗争呀?老黄,别怪我话直,只是个人建议。推出杜良要比赵亚男更有市场。星彩公司在您的领导下当然得有点政治头脑,我说的不是广义上的政治。杜良更适合唱雄厚有力的革命歌曲,您别这么看我,没别的意思。还有,那个叫夏雨的也不可小看。现在对摇滚是个意识形态上的问题,中国都要入关了,搞的是改革抓的是经济,说不定哪天上面绿灯一开,中国就成了摇滚的天下。想必黄总经理早有这种预见。”
黄道文没吭声,心里觉得林木森的话确有道理。他忽然有些烦躁,自己虽然也是个文化人,偏偏对音乐市场是隔海看山,朦朦胧胧不见真面目。刚刚上任星彩,派性斗争又激烈,那一拨儿星彩人肯定等着他的热闹呢。他决不能辜负上级领导对他的厚望和重托,一定重整星彩。不能再弄出个火车司机穷喊乱叫,找男的就得像个男的,找女的就得像个女的。难道赵亚男还不够“女人”么?如果太“女人”了是不是也不行?
“林记者,”黄道文忧虑重重地说:“不管怎么样,无论评委从专家的角度考虑会最后帮我们确定谁更好,你可要多多帮我们的忙啊?选择歌手我们信奉专家,宣传歌手全拜托新闻界了!”
“放心吧,老黄,”林木森笑笑,扶了一下滑落的眼镜,看着满脸极为严肃的黄道文说:“这是星彩的大事。叶主任跟我讲过和您公司的关系,咱们本是一家人。我再了解一下赵亚男,看看她的文化素质怎么样?没有文化的歌星肯定是昙花一现的。你跟段汝清说一下,评委会过一会儿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