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造化

赵亚男在进京决赛歌手中抵达的比较早。她是乘早班飞机从成都起飞,错进118房间时还不到十点。因为自己的名字时常出过偏差,她不介意差点被安排到那个头上套着假长发的男人房间。她走进117房间时服务员正把时装箱从隔壁搬进来,便从精致的小坤包中取出一张10元钱递过去,被服务员微笑着拒绝了。她先有些奇怪,不知这地方是不收小费还是给的太少?尚未想明白门已被轻轻关上。她不再琢磨这些,仔细打量了一下房间,要比一般的五星级宾馆大许多,设施也是一流的。她想不到“星彩杯”大奖赛会提供如此高档的地方,心里有些感动,更确信参加这次竞争是对的。这说明“星彩音像公司?势力不凡,若能拼得第一,出人头地的日子不会很远。

她走到窗前,正好能看见不远处的游泳池。好些人正围观着一个瘦巴老头谈笑。她知道那人是谁。报纸上登着他的照片。参加决赛的人向首席评委兼评委会主任献媚应在情理之中。她也想尽快和评委们熟悉一下,便反锁上门,从时装箱里取出三点式泳装。她脱下衣服——或者说不能叫脱,她的衣服本就是一块质地柔软的布,这块布是“裹”而非“穿”在身上。她把手伸到腋下拉开暗扣,解下腰间的时装裙带,布就滑落至地,然后小心地换上三点式泳装。泳装也很柔软,舒适而巧妙的贴在身上。红色的,并非耀眼使人上火的红色,上面有许多蓝白相间的点和线。她的乳房不大不小,臀部不高不低,恰到好处的圆。她想了一下是再穿上“布”还是披上浴衣,又看了窗外一眼,把她的“时装”叠好,从衣橱里取出一件淡蓝色的浴衣。她走进卫生间,对着镜子重新描了一下眉。嘴是一个很重要的部位,涂上珠光口红,细致地画了唇线。又从化妆盒里取出一小瓶梦巴黎香水,在胸前喷了一下,趁它没有挥发的时候,用食指沾了沾,抹到耳后、脖子,然后戴上墨镜,换上脱鞋,走出房间,来到游泳池。

她没有向人多的那边靠去。她知道该怎样显露出自己,在一把太阳椅前坐下。她要留给评委们一点时间,不是发现此间独处的自己,而是注意,在注意中引起足够的重视。与年轻的小伙子相反,对成熟——或者说年龄上成熟的男人不能往上凑。要有一点距离才有引力,正如一个全裸的女人不一定能刺激情欲高旺的情人,要学会掩饰。掩饰的结果是挑逗,凑上去的结果只能听见男人们打哈哈,心里未必欢喜,游泳池边的服务员首先发现了她,举着有各种饮品的托盘走过来,那一边的视线便随着服务员的移动而移动。她取下一杯橙汁,放在白色的小桌上,没有把脸扭向那边,但足以从墨镜中看到一张张大小不等的白脸正朝向自己。

她知道自己已被注意。从报纸上的名单中,她知道所有参加总决赛的人没有一个在全国有响亮的知名度。甭说响亮,没有一个被人颂传过——哪怕是丑闻。或许像她一样,只是一方地域的“名人”。她是芙蓉城里颇有影响的歌手,参加过无数次形形色色的比赛。家中小客厅已摆不下的五花八门的奖杯、奖章和证书,可没有一个够级别的,星光不足。也只能是歌手,职业的。离歌星还差一级,离著名歌星还差两级,离歌坛巨星差三级,离歌唱家差四级,离歌唱艺术家差五级。级级都是鬼门关,每过一关都必有自己不堪回首的苦与乐。她至少参加过三次真正全国性的歌手大赛,至少有一次可以超越优秀奖。她和三等奖获得者只差零点一分,和二等奖只差零点五分。这微妙地相差不仅仅是数字。数字是没有情感的。很久以后她才知道,走不出四川芙蓉国在于她太重视自己的歌喉而忽略了别的。这“别的”她从各类小报上得知,原本不信。有一次她也上了小报,说她和一个在莫斯科开了两家饺子馆的成都款爷有一腿。她根本不认识那个款爷,对他会不会捏饺子一无所知,于是就更不信小报的胡言。那款爷有一天拿着小报来芙蓉歌厅找她,她才想起原来就是这位每晚必到、每歌必献鲜花的人。他有充分的理由和证据非要和她有一腿,既然彼此的名声都被玷污,他的未婚妻跑到湖南去投汨罗江,那一腿便一定该有。他说的时候哭了,男人也会哭的,莫斯科不相信眼泪。他不止一次跑回成都在她面前不止一次地哭,说不上是哪一天她真和他有了情投意合。小报原来是造爱的温床。

她属于自由歌手,天生一副川姐的妩媚,她拥有一批天天看得见的属于自己的歌迷,无论她每天轮场到哪家歌厅,都会给大街上的出租车带来笔笔生意,竟有一大拨人陪着她。这才让她懂得什么叫众星捧月——歌迷们原本才是星,她是月。星和月总是同时出现。还有两年来那位款爷只要在成都逢场必到。她和他同居并非因为他掌声最响,使她惊讶不已的原来他是一位诗人。是一位讲究实际的诗人,用中国字组合的诗远不如用莫斯科面捏成饺子对人类更有贡献。可他还是为她写了诗——或者说是为她作了一首词,尽管有点苦涩,《何必说再见》。她开始越来越爱他,一首《何必说再见》竟反过来完全变成了她对他的心诉。他不仅不反对而且支持她成为一颗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土地上空都瞧得见的星。既是希望也是祝福。她开始为不使他失望而参加一次一次的比赛。他不仅长得英俊而且人也正派,连莫斯科小姐是否穿高跟鞋都不知道。或许是个故事,又何必追究故事的真实?真实的故事就一定美吗?他早于她五天到京,坐火车去了莫斯科,把她的护照悄悄办好,放进她准备随时启程的时装箱里。这是她最后一次机会,要么被星彩公司纳入旗下,要么赴莫斯科去做饺子馆的老板娘。两者都行,但只能取其之一。

她呷了一口橙汁。她把橙汁从小白桌上拿起又放回去的过程一定有魅力,那老头下水,正往这边游。她知道女人贵在一个软字。她的声音是软软的,像她的身子一样。她缓慢地站起来,把浴衣脱下,她要跳进去,不管这水热还是凉。下水非易非难。这次比赛是三龙并驾,星彩、报社,还有协会。给首席评委一个良好印象,对取胜是关键的第一步。所有人都明白,走出来的歌星比没走出来的人只一步之差。这一步非常小。她的《何必说再见》激荡过她所有去过的地方,令人抽泣的喝彩,在于她是用心去演唱。不会用心去唱的歌人只能是一瞬间的闪烁。嗓子对于歌者仅仅是基础,绝非关键。她深信《何必说再见》敢跟任何人一决高低,她必须走向成功。

她知道该怎么做。瘦巴老头把瘦尖的头挣扎出水面,使劲地盯着站在池边的她时,她知道她做的结果能给她带来什么。

征服的办法是视而不见。对这首席评委原本不必用心去征服。赵亚男一个漂亮的舒展姿式,跃入水中,溅起一片浪花……

十一点三十分。

大堂中走进来三男两女。走在中间的,一副硕大的墨镜罩住了他几乎半个脸,那件名牌衬衫更显得雪白,镀金扣子闪闪发光。他没有系领带,也没扣住最上面的三个扣子,露出一小片胸毛。左右各有两人,两男两女,拿着大哥大,收起太阳伞,抱着公文箱,挎着尼康机,不知道没看见还是没想看门口的长条桌,直奔大堂副理处走来。张小芳看出这五个人故意把自己弄得气度不凡,步子迈得一个比一个大。不是被人吃就是要吃人的样子,五副墨镜的十个黑窟窿不知让人肃然起敬还是顿时生厌,张小芳不由地站起身。

“小姐,”一个公鸭嗓的人快上了几步,远远地就朝张小芳大声问:“冠军住什么地方?”

“对不起,”张小芳好一阵糊涂,比赛还没开始“冠军”倒出来了?她笑了笑,用手指着她们刚通过的地方,说:“请到那边去办手续。”

“小姐,你很可爱。”中间的人伸出手,“我叫杜良。听说过吗?”

“没有。”张小芳不容抗拒地和这个杜良握了手,“对不起。”

“你很快就会听说的。”杜良话音未落,转身就朝回走,“像我的餐厅一样名震四海!”

“你爱听笑话吗?”公鸭嗓大声问:“笑话,知道吗?”

“知道。”张小芳也犯了调皮,讽刺地说:“有时候看笑话比听笑话更有意思。”

“深刻。”公鸭嗓点点头:“欢迎你光临笑话餐厅。”

“谢谢。”张小芳忽然有些不好意思,原来这些人是火爆京城的“笑话餐厅”的人,还需要到这里来拉拢客源吗?“你们是来参赛的?”

“我们老板。”公鸭嗓说:“我的嗓子只能唱劲歌,星彩公司不喜欢劲歌,这次我就不参加了。回头见。”

公鸭嗓也转身离去。手续办得很快。杜良被安排到116房间。他们依然大步流星地走进大走廊,到了房间门口,杜良看着房号就乐了。

“好,顺。要要顺。”杜良说着,进了门,摘下墨镜,是一双很漂亮的眼睛,转回头对拿着大哥大的人说:“要天津,问问他们送活虾的车是不是翻沟儿里了?怎么还不到?”

“好。”捧着大哥大的小姐翘着小拇指,把涂得红红的手指按向号码键:“天津吗?”

“真废话!”公鸭嗓不悦,抢过大哥大:“天津大了,找市长还是修鞋的?别跟这儿气杜总了。”

“总统套房还真名不虚传。”杜良巡视了一圈,对这地方给予了首肯:“住。不错。就看餐厅怎么样?肯定没劲。哎,该吃饭了。走,瞧瞧。”

他带着随从人员,稀里哗啦地又走出房间,没有进大餐厅。不需要组委会请,也不想见他们,现在见面不知说什么。近乎让别人生疑,疏远了让评委介意,林木森这小子也这么说。林木森当了他的“经纪人”。什么他妈的“经纪人”,就是把他给他的钱通过他的手花出去。七个评委他要了八个红包。先不去管他。关键是要拿下冠军。他要让他的“笑话餐厅”更上一层楼,不是北京,不是全国,成为全世界第一。全世界迄今为止只有他一家过耳不忘的“笑话餐厅”。

这要感谢一个人。这个人他终生感谢,要是女的恨不得嫁给他。

这个人便是赫赫有名的“京东大嘴。”

这是北京野马广告公司总策划人的雅号。人们不知道或记不住他的名字,只知道他叫“京东大嘴”。“京东大嘴”在京城广告界不是一匹野马,整个一头雄师。

第一次听到“京东大嘴”时,杜良不屑一顾。他不知道什么“京东大嘴”,只知道“京东肉饼”。他就是做“京东肉饼”发家的。不曾想一夜间满京城的小店都挂出了“京东肉饼”的番号,大饭店便以“火锅”为龙头。南北火锅战京城。他刚刚在一条清一色的食品街站住脚,就被各路“火锅”打得晕头转向。这条街上至少有十几家餐厅,还不算挤在旮旯里往扎啤里倒瓶碑的小店。他每年光租金就一百万盘下了这座“齐鲁酒家”,开业半年,一日比一日惨淡。看着别人门前车水马龙,他恨不得把发明火锅的人从墓里抠出来再宰一次。既然京城人头脑发热都迷恋于火锅,他也上马。火锅算什么,有火有锅还有乱七八糟非牛非羊鬼都不知道是什么肉的肉。可还是不行。人都有了毛病,吃饭也像买东西那样爱去习惯的地方,撞了南墙也不回头。“齐鲁酒家”一天开不了三桌——还都是别家没有座位后才老大不乐意地进来,上哪找他妈的回头客?往火锅里放罂粟壳也没用。偶尔走进的都是外地人,没什么东西可让他们坐着火车来回头。方圆十里二十里的吃饭大户,把支票都押在了别家的柜台上。强忍着挣扎,没地儿去寻罂粟壳,据说放阿斯匹林也是火锅的绝招,一口气买了三斤,杜良创下了买药不按片按斤称的第一人。一看穿官衣的进门就提心吊胆,倘若被抓住,该犯哪条罪:总不能说帮助客人治病才放了阿斯匹林吧?他妈的,撤。他恼羞成怒,原本来这条街是干番大事业,不成想变成了个给房主打工的打工仔一样,为租金奔命还喊不出苦来。

“京东大嘴”这时出现了。他是自己寻上门来的。那时的他还不如现在这样出名。他在这条街上转悠了三天。谁也不知他要干什么,还骑个吱吱乱响的自行车以这条街为中心,从里往外划圈地寻么。终有一天他走进了“齐鲁酒家”。他看准了这个濒于倒闭的地方。他要给杜良出个主意——按“京东大嘴”的话该叫“策划方案”。没什么生意可做的杜良倒想听听,泡了壶茶,上了四道小菜,看看这位嘴长得的确有点大的人能“策划”出什么。

“京东大嘴”不说话,在他面前伸出了五个手指晃动。杜良不明白。原来“策划”也是要钱的,这他能理解。可“京东大嘴”在张嘴之前要他付出五个手指的数,五百?五千?五块也不干。请你吃归吃,喝归喝,给钱是另一码事。看着“京东大嘴”的嘴一张一合,只有咀嚼的菜声和仰脖喝的咕噜声,弄不出一句杜良想听的,便有一些撮火。“京东大嘴”不急不慌,悠闲自得,每一个眼神都那么胸有成竹。

“我给你策划个方案。”他慢悠悠地说,眼睛不看杜良,盯着小碟里的花生豆,夹起来送进嘴里。“保你挣钱,挣大钱。”

“说。”杜良似信非信,把黄瓜条放嘴里,索性也耐着性子,看看他有何出人之处,便道:“请赐教。”

“你这叫什么店号,”他放下筷子,看着他。“齐鲁酒家?”

“齐鲁酒家。”真他妈废话,明摆着的。杜良不知他究竟葫芦里装的什么药。“不好听吗?”

“没有广告词。没有吸引人的个性语言。”他顺着自己的思路说,毫不理会杜良的反应:“你可能没时间看书。有个幽默故事讲给你听。这条餐饮街上需要这个故事。这条彼此相连的餐饮街每家都有自己的招牌,世界的,全国的,合资的,民族的,不是第一就是首创。不是世界最好的就是全国最好的,连北京最好的都不解气。法国也有一条街,服装街,法国的服装街。只开了四家门店。一家的招牌是:世界第一;一家的招牌是:法国第一;一家的招牌是巴黎第一;第四个最好。”

“您说,”杜良虽听不出眉目,却也张大了嘴巴听,只不见下文“京东大嘴”倒是会卖关子,便赶紧又倒上了酒,比刚才虔诚了许多:“喝,边喝边说。”

“第四个,”京东大嘴端起杯,慢慢呷了一口,也夹了一口油泡黄瓜条,满嘴的清脆。“第四个的招牌是:本街第一。”

妙。原来如此。可他妈的这跟他有什么关系?

“在武术行当里,有四两拨千金之说。”他又放下筷子,眼睛第一次认真看了杜良,说:“你也顺其势,成为本街最好的酒家,就把他们全包括了!”

“笑话!”杜良大有一种被他推销狗皮膏药的感觉,终耐不住。百分之百的废话。开店的,该不想做成最好的?这可真够他妈的,但还得听,沉住气。“你到底要说什么?把齐鲁酒家改个名字吗?你是风水先生还是测字先生?不是野马广告公司吗?广告公司什么活儿都干了嘛!”

“坐下,朋友。”他从兜儿里摸出一支烟,既没递给在请他的杜良,他没想等杜良把打火机推到面前,用了火柴点烟,深深吸了一口,道:“我写好了一部策划书。在拿给你看之前,要先签协议,你得付这个数。”

“五百?”杜良又见他伸出巴掌,说:“五千?”

“京东大嘴”笑而不语。

“难道是五万?”杜良自己说出来仿佛把自己吓了一跳:“是不是?”

“五十万。”他一字一顿地说。

“哈哈……”杜良差点没从椅子上栽下去。他第一个反应就是抽“京东大嘴”一顿还是让人把他赶出去!他觉得自已被戏弄一样,脸色通红。“你的嘴的确不小,怕一口能吞下头河马!”

“我们以协议为准,而且要去公证处公证。”他仍不急不恼,话也仍是不紧不慢:“你也可以不付五十万,从你今后的利润中抽成,我预计你五年中——如果是这样的话,至少要付三百万。如果我的策划不管用,一分钱都不会收的,还可以规定出该由我来赔偿你多少。”

“有这事儿?”杜良百分之百地糊涂了。“好!你敢这么说我就敢签。咱都别后悔!”

杜良斗气儿似的又坐下,没见到策划书,“京东大嘴”先掏出了一份盖好章的协议书。

“先付五万。”他说,“其他条款慢慢商量。你给我一张签署一个月后日期的支票。我们俩是君子对君子,谁也别蒙谁。一个月后如果见效,我去入支票。不见效,你可把支票挂失。”

“有理!”杜良飞舞着笔就签了字,便让人去盖章:“拿出策划书我看看!不过告诉你,我帐上没五万。一个月后有没有也不知道。”

“够意思。”他敬佩地点点头:“你能这么说,我反而放心了。”

“京东大嘴”从皮包里取出一份厚厚的材料,放在餐桌上。这策划书肯定是太厚了,杜良没看就犯晕。

“嘿,哥们儿,你让我读大学是怎么着?”杜良心里还是高兴。既然有几百页的策划书,起码说明这人非侃,而是动了真格的。“我回头细细拜读。您能跟我说说吗?”

“可以。”他弹了一下烟灰,又喝了一口啤酒,似乎此时才上来更大兴致。“改店名,其实你已经说了,只是没有意识到。这条街上,将诞生一家‘笑话餐厅’。”

“笑话……笑话餐厅?”杜良百般不解,“拿我们出洋相啊?”

“朋友,别急。”他这才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来:“笑话餐厅是什么?你看完策划书就会明白了。我只简单地跟你说说。现在走进餐厅的人是为肚子饿才吃饭的吗?不是。吃是一种文化。肯德基火爆京城,麦当劳风靡世界,在中国,吃的既不是炸鸡也不是往面包里夹香肠。吃什么?吃美国,吃美国文化。吃一种人人地位相等、大家彼此乐乎、既没款爷也没穷人,人人都体面的文化,这是一种心态,是中国人目前特有的吃的心态。走进你这种豪华档次的餐厅有几个为吃而吃?有几人自己掏钱而吃?这是一个文化场所。中国论吃是世界大国,明星国家。在能吃又讲吃偏偏不那么会吃的国人里,走进你餐厅的人要的是消遣,为的是公关,求的是利益,寻的是满足。走遍京城吃本身吃不出什么新鲜的来,几百年来吃跟穿一样,不过颠来倒去的花样翻新,充其量不过那么两下子。笑话餐厅重点不在吃什么,要的是情趣,追的是品位。就是每道人人所知的菜名也要改个名字。饮料进了笑话餐厅也得变名字。比如说豆奶,也不能再叫豆奶。在菜谱上叫什么?叫两个‘女人跳迪斯科’,这就是‘斗奶’,卡拉OK的歌单也要有趣味性。‘太监的呐喊’,什么歌?《把根留住》。有点黄色吗?别这么想,这是幽默,生活里不能没有幽默。中国人活的太累了,吃的时候也该来点幽默。走进笑话餐厅便是轻松时刻。别放音乐,放笑话,客人到卡拉OK台上不再唱歌,而是讲笑话。走进笑话餐厅,从第一件事开始就将处于轻松的环境和状态。客人看不懂菜单,可能会点错菜。不要紧,保管没人和你过不去。而且还要为情人套餐打出旗号,五十元一套,可能点的不是值一百就是值三十。全是乐子。太多太多啦,不跟你细说,全在策划书里写着。还要专设几条‘笑话热线’,谁都可以打电话到笑话餐厅听几段笑话,也可以把自己的笑话录下音讲给别人听。与消费者融为一体的交流,不出几日,笑话餐厅便火爆京城。再去申请一个名称专利,发展成全国联网。这是大计划,里面也写着呢。把一楼那边改成‘笑话商场’,特做一种小包,都属纪念品、礼品一类的。十元钱一个。挑对了,可以值百元、千元,挑错了,可能只值一元五元,也是个乐趣。给小孩过生日,为朋友送礼物,有情趣的人我保证都会到你这来。用不了一年,你完全可以成立‘笑话企业集团’……不再说了,朋友,这个策划你说值五十万吗?”

“好!他妈的!”杜良兴奋地一拍桌子,差点把“京东大嘴”搂住亲一口。“京东大嘴,我得给你树个碑!”

“不必了,”他说,“先把五万拿来。”

两个人面面相对,都开心又爽快地笑了。

“笑话餐厅”终于开业。

果然正如“京东大嘴”所言,“笑话餐厅”以其独特的个性不光是在这条食品街上灿烂辉煌,自然而然地也爆响京城。杜良也随着他的餐厅而一夜成名,广交各路朋友,自然都是些雅贤优仕。他雄心勃勃地要发展成“笑话企业集团”,力创世界第一,也正在把一层的大半部分改造成“笑话商场”,设了六条“笑话热线”,其中有两条专为那些官场失意、商界败阵、病魔缠身、恋人反目、学业不佳、夫妻断梦——总之为那些不开心的人提供特别“笑话”服务,专有小姐把电话打过去播放笑话,确有意外收获。除了新闻界的主动报道,更有受益者自愿地“二次传播”,知名度是越来越高,正在拓展“电话笑话商场”。“京东大嘴”把第二期方案也奉献出来,早让杜良忘记了“京东肉饼”的做工,把“京东大嘴”视为吉星。他为“京东大嘴”在三楼专设了一间KTV包厢,常常自己亲自握着话筒把会唱的歌亮给他听,好不快活。

杜良爱唱歌。他的嗓子具有天赋的本钱,响、亮、脆。卡拉OK业已成为京城餐饮界必不可少的内容,倘若“笑话餐厅”的老板也成为响当当的歌星,知名度势必将更是如日中天,好生了得!一闻“星彩”举办歌手大奖赛,认定是一个机会,他倒不在乎是否成为正牌歌星,目的全在出名。尤其得知有一个家伙明目张胆地给评委行贿,自然不份儿,非斗出个高低不可!所以在走进总统套房时是有备而来的。他的自信还因为有林木森幕后的支持。打结识了“京东大嘴”他不再看得起这个林木森,无奈“京东大嘴”只有一张嘴而林木森有《亚太时报》作劲,况且“京东大嘴”对他参赛毫无热情,去了安徽。他只得抱准这个脸永远洗不干净的人。此人还确有办法,杜良知道在下午的新闻发布会上,林木森将把刊有对他专访的《亚太时报》,赠给所有的人。要想成功要想出名新闻界是先行官。

他有钱,有嗓还有后盾,更有一首应和时尚的《希望之船》保驾。因为北京还正申办奥运,他或许也全凭了这支歌才闯入总决赛。这支歌他唱了不止一百次,次次惊堂动座。此时在小餐厅落定,酒未开瓶杜良早已是红光染面。

“弟兄们,希望之船启航了!为了胜利,干!”

大型活动使每个人变得似乎都需要照顾,并非具体的人,而是一个整体。成人们聚集到一起的时候远不如孩子使人放心,特别是在吃饭问题上,总有人有充分的理由不能按时走进餐厅。这会使遵守公德的人坐在餐桌前显得尴尬,晚来的人倒会显示一种风度。贾戈把他的经验“传授”给徐娟,徐娟笑了笑,便来到游泳池找到正出尽风头的林木森。他正用各种看上去令人难过的姿式往水里跳,赢得一片讨好又开心的应和声。耍猴的人心理得到满足不在乎猴会干什么,而是猴在怎么干。这跟作家写书一样重要的不是写什么,而是怎么写。作家要的是文字,跟耍猴人手里拿着根棒棒让猴向观者献媚原本没有质的区别。林木森此时是一个自己耍自己的人,这不免抢了一些首席评委段汝清的风光。他原本也是很会自己耍自己的。与林木森恰恰相反,只喜欢一人独处时去发泄快感,不会在公共汽车上往女人身后靠。他知道他是名人,有文化又有修养的人。男人和男人之间面对一个同样喜欢的女人时,全然会横生出第六感觉。穿着三点式的赵亚男戏水戏人时,段汝清和林木森相互之间的每一次对视都具有意味深长的含义。所以,徐娟把风头未尽的林木森叫到一边说及入餐问题时,林木森似乎听都没听点点头转身又跃入水中,正好趴在刚欲浮出水面的段汝清身上。证明了乐到极处必是悲哀的说法,两个人在同一时刻大口地喝了泳池之水——两个人分明知道自己刚刚在里边撤过尿的。肯定还有别人。

徐娟索然无味地离开。走到更衣处门前时,只见一个梳着披肩长发的人正要进男室,急忙从后面加快了脚步。

“小姐,对不起,”徐娟在这人身后唤了一声,巧妙地说:“里边正在清理卫生,请您进右边那个门。”

“不,进不得。”这人转回身,满脸的落腮胡子,知道被这善解人意的小姐看错了,又见她胸前“公关部长”的铜牌,笑着抬起手,说:“夏雨。”

“下雨?”徐娟迎着他的手不好意思地摇摇头:“不会的,今天天气很好。”

“我叫夏雨。”他认真地说:“姓夏名雨。”

“您看我……”徐娟真有些难为情了,几秒钟内连犯两次过错这也是第一次。“实在对不起,向您道歉。”

“没关系。”他摇摇头,“您叫什么?”

“徐娟。”她不安地拽了拽衣角:“很高兴认识您,夏先生。”

“名字一般,”他非常负责任似的说:“人不一般。徐小姐,喜欢摇滚吗?等等,不必告诉我。北京是摇滚的王国。我是南方人。我是青春摇滚,玩的是原汁原味。你会喜欢我的歌。”

徐娟想表个态,不等他说,叫夏雨的人已转身径自走开,手还在空中扬了扬,别有风格地向她示意再见。他走出很远以后才回过头,看着凝望着他的人笑笑——那笑实际上也只能意会。他从西门走进总统套房的大走廊,推开118房间的门。

他从广西来,的确是叫“夏雨”。这名字多少带点艺术感觉,不过是他长大以后自己去印证的。他爸爸给他取这个名字的时候原本没有预见,实际上连对艺术的祈福都没有,完全是信手拈来。他挣扎着要来世间走一遭的那天正好下雨,又是夏天,碰巧爸爸和他爸爸的爸爸那杆子人祖传都是姓夏的,于是就有了在今天看来总像艺名的真名。八月出生的人智商不是最高但艺术细胞似乎充满天赋。如果有一天他成为“摇滚巨星”,总有人会去帮他证明他来到世界上失望的第一声哭泣都一定是抑扬顿挫的。他是还没有走出广西的广西名人。广西那片美丽的土地上已走出了两个名人,一个是李宁,一个是韦唯。也恰恰都是喝过柳江的水。他要成为第三人。

夏雨的身材矮小,很瘦,有一双闪烁着精明的眼睛。他的头发很长,垂落两肩,又黑又亮。实际上这不是他的头发。他才二十三岁就过早的谢顶。玩摇滚的人不仅不能没有头发,而且一定要比女人的头发还长才对,才得体,才能找到感觉。没有感觉是唱不了歌的。没有感觉休想走近摇滚。摇滚玩的就是感觉——这感觉有几人能懂?夏雨第一次走上舞台时就愤愤不平,在他妈的别人看来玩摇滚的人似乎刚出满月就到了更年期,真真的混蛋。夏雨同意毛发专家和哲学大师的说法,一是秃了顶的头抹什么也不会长出像样的毛来,二是自古就有贵人不顶重发的说法。所以,是不是自己的头发并不重要。也不知道这俊秀的头发是用哪个女人的毛发制成还是用什么东西代替,反正完全是“头发”的感觉做成假套罩在他的头上,这就足够了。这是他的标识,像军人头上必有帽子、帽子上必有徽记一样,重要的不是徽记表现什么而是代表什么,那原本是统治阶级的思想,玩摇滚玩的也绝非是声音,是璀璨的思想,是高尚意识,是道德的新境界。它强化弱者的灵魂,超度强者的野心,催醒迷途的男人,拽出误区的女性,呐喊人类的灾难,呼唉上帝的福音。他在爱上“摇滚”的时候查遍中国所有出版的辞海、辞源、辞典,竟查不到“摇滚”这个词。况且他玩的是“青春摇滚”,旗号是“原汁原味”。一切都只能靠自己去品悟。没有一个母亲告诉儿子新婚之夜该怎么做,没有一个儿子不把媳妇弄得呜呜哭或嗷嗷叫——如果媳妇是一个酷爱贞洁的女人的话。如果她没被顺奸、强奸或通奸过的话。夏雨不爱女人,或者说他只是在演唱时爱挑逗女人。在他眼里女人不管把自己弄成什么样也不过是个生殖器,他怀里的吉他原本就是他的第二个生殖器,他拨弄着琴弦就像政治家拨弄愚民的思想一样,油生一种开心、快乐和满足,所不同的是他要把这种疯狂表现出来。他有占满了半张脸的胡子,每一根硬梆梆的胡茬都是从粗犷的毛孔中钻出来。这是男人的骄傲。头上不长毛把它全集中到脸上来,也恰巧说明总有人对摇滚的不公平。这使他的脸看上去越发瘦小,无论远近望去,只见了两只雪亮的眼睛,或者那双眼是贼亮贼亮的,能洞穿人内心的肮脏。

夏雨关好门,并从里面反锁上。把自己带来的录音机插上电源,将伴奏带放入盒卡,从床上抱起了吉他。他带着柳江人的希冀和一曲《证件的故事》闯入北京,想证明摇滚不会是北方一帮一派一人的天下,正如摇滚绝不是各类大型晚会上的装潢材料一样。江南派摇滚已经诞生。《证件的故事》倾倒过所有懂与不懂的人,势必为他赢得摇滚界的一席之地。夺取“星彩”挂冠只是他的第一步。他深信自己的歌太棒了,全因为他的歌是那样简单。一首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证件的故事》,还有连说带唱的表现方式,果真只是简简单单么?

他打开录音机,把声音调到最大量,在吉他上使劲地弹了一个合弦。四周回荡起节奏鲜明的音乐,他甩动了一下长发,即刻投入到感觉中,不是唱,而是嘶哑着有节奏的念白:

讲个故事给你听

你不听也要听!

赤条条来,赤条条去,

你说的有多轻松!

一生赶班车,

到站它准停。

大车小车快车慢车

有粘辘就往前行。

到一站,说一站,

站站你听分明!

他凶猛地拍击了一下琴箱,音乐声轰然响起。没有过渡,当他念完最后一句念白时,紧连着把这段词唱了起来。雄劲地伴奏声几乎听不清他的歌喉,恰也是狂风暴雨中的呐喊,在旷野上滚动着的雷鸣。

唱完最后一句,又是最开始的强烈节拍伴奏声。随着节拍他的手敲击着琴箱,又开始放声念道:

出生证,生来就有没话说,

学生证,聪明笨蛋一屋坐。

毕业证,大学小学都紧张,

身份证,成为公民第一课。

工作证,全民集体追合资,

记者证,大报小报不敢惹。

医疗证,你说有病就有病,

注射证,公费自费医院乐。

驾驶证,白本黑本都是本,

罚款证,白脸黑脸你别说。

住宿证,宾馆饭店不一样,

月票证,市内郊区紧忙活。

购粮证,掏来掏去为肚皮,

购煤证,煤沫煤块往家撮。

集邮证,发财入门第一课,

股票证,死去活来都是祸。

出国证,一本正经讨活法,

绿卡证,忘了灵魂往哪搁。

结婚证,合理造人脑发热,

离婚证,有人哭来有人乐。

拘留证,活法过头让你醒,

逮捕证,大墙里面琢磨错。

通行证,路子特权都显贵,

准运证,笔笔生意不会折。

退休证,迷迷糊糊回家去,

死亡证,两眼一闭不找辙!

他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高,最后一句尾音拖的很长,仿佛是牵引出又一阵轰然的巨响,喇叭几乎要爆裂一般。他疯狂地弹了一组合弦,嘶声唱起:

讲个故事给你听

你不听也要听!

赤条条来,赤条条去,

活该你不轻松!

赶上好时光,

劝你快清醒!

认认真真每一天,

不要闯红灯

到一站,说一站,

站站你要记清……

唱到最后一句音乐戛然而止,似乎留给人回味的余地。他这时已是大汗淋淋,放尽了心血一样,脸色不是血红,而是惨白。每次演唱《证件的故事》他都会这样,只是今天一个人关在屋里没听到如雷的轰叫声。但他依然相信他会走向成功,把他想说想唱的道完之后,忽然一种失落感。那个女的可以向评委献身,那个男的可以向评委奉钱。他是既无身可卖,又无钱可出,疲倦地扑到床上,禁不住一阵哽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