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媛拿着刚刚收到的一封快信,急匆匆地走进贾戈的办公室,把信往办公台上一扔,满脸怒气。
“又怎么啦?”
贾戈抬起头,看看她,又扫了信封一眼,马上明白是叶子君寄来的,才想起中午时一个叫林木森的人打过电话来,问的可能就是这封信的事。
“我没怎么,嗨——你好好看看吧!”
孟媛转回身坐在沙发上,抄起茶几上的半杯水咕咚咕咚喝下去,使劲地擦了一下嘴。
“阿媛,”贾戈站起身来,眼睛盯着这封显然已被孟媛拆开看过的信,那表情似乎是盯着一个天外来物一般:“你不是同意赞助了吗?我们没有精力再讨论这件事,该说的我都说了,好吗?”
“嗨——我跟你说,”孟媛挥了一下手,“对这种女人你就不能软,否则她会牵着你的鼻子走,我看你最终要到哪儿去!”
“到哪儿去,我都带着你。”贾戈仍看着信封。
“好,我跟着。叶子君会帮我们写一篇漂亮的悼词,嗨——你信不信?”
“信。”贾戈转回头看着她。
“嗨——你是不是跟叶子君通过电话?这事你知道?”
“我知道什么?”
“那你就打开看看!”
贾戈盯着信封,迟疑了一下才拿起来,从里边先抽出两份打印好,而且盖了章的合同,还有一封信:
贾老板:
见信如面。喜闻贵酒店妙事横生,有人在这里出生了二十一世纪的未来总统。但劝你最好不要把“总统套房”变成“孕妇产房”,这样搞了摄影比赛,我都没面子。
请即日将赞助费付上,发票回头再开。
另,林木森要搞个活动,可能要借用贵方一块宝地,届时他会找你!
紧握你的手!
叶子君即日匆就
贾戈一股无名火儿窜上心头,哗哗几下就把信撕了,又使劲揉成一团,扔进废纸篓里。
“嗨——用不着动怒,你还没看那合同呢,”孟媛看见贾戈这样,反而平静了许多:“不是说好五万元吗?怎么合同改成十五万啦?”
“什么?”贾戈眼睛瞪得老大,忙打开合同,一看果真是十五万元赞助,叶子君不仅填写的工工整整,而且还在上面签好字、盖了章,还夹着一张名片,原来已荣升“新闻中心”主任了。“嗨——等等!”孟媛看见贾戈抓起电话,忙站起身走过来,用手压住:“你别成了我,打电话说什么?”
贾戈耐住性子开始在心里数数。一、二、三、四、五。他有个毛病,在免不了要冲动的时候,还是李经伦教给他这个绝妙的方法,凡遇控制不住立即要做出反应的时候,要马上在心里数数,不妨从一数到一百,或许你会改变主意。如果你仍然相信自己是对的,那再去做,但这肯定会改变你的方式或态度,这对你一生都大有好处。一、二、三、四、五。那天回来在大堂门口看见高悬的字牌时,他就这样数过,而且管用,见着满腹委屈的孟媛时,也没首先发作。
“贾戈,要忍就忍到家,别忍一半再翻车。”孟媛把他西服的领子整了一下,说:“嗨——你不常说,进一步山穷水尽,退一步海阔天空吗?”
贾戈没有说话,认真地看了她一眼。
“嗨——你到天津时见着叶子君要是硬一点,今天你肯定有办法对付他。她抓住你脾气了。你太不了解女人了。”
“怎么,”贾戈拿下孟媛的手,“就给她十五万?”
“你行使总经理的权力吧,”孟媛又回到沙发前坐下,看着贾戈也坐下后,说:“只十五万,到此为止,但要等赵志从上海回来投票表决,这样万一李伯伯不高兴,你也能有个说法。我投弃权票,也就算帮你的忙了。嗨——别忘了,我有李伯伯十票,真正的以一当十。”孟媛说着笑了:“其实你连我都战胜不了,何况叶子君……”
“别说了!”贾戈不悦地摆了一下手,反而被孟媛的话弄出火儿来:“我就不信叶子君就摘了总统套房的牌子!”
“嗨——人家现在可是新闻中心主任了。”
“你别将我好不好?”
“干嘛将你?嗨——你是谁呀?”
贾戈想进一步发作,忽然看见孟媛眼圈发红,便一下不作声了。说得对,叶子君有一张全国发行的《亚太时报》作劲,没有自己说话的地方,这就叫好汉不提当年勇,虎落平阳被犬欺。此时的“总统套房”树大招风,叶子君恐怕无心再发那篇《总统套房无总统,少女沦落成妓女》的新闻稿,怕要改成《天下奇事天下有,总统套房成产房》了。或许,还有今天半叶公司在总统套房出售长城?
他终于感到叶子君不再是他想象中的那个叶子君了,她几乎已成为一道阴云笼罩在总统套房大酒店的上空,随时会构成一种威胁。这次答应她,就意味着将面临更多的逼迫;不答应她,就会把大名鼎鼎的他同总统套房一起昭示与众,让人耻笑。
他真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经营一家大酒店的材料。
过去,作为一个记者,他采访过许许多多的企业,那时就懂得一个企业领导人遇到的问题都是方方面面的。说得清的不能说,说不清的总想说。当今世界就是这样,你必须学会一种生存方式,那时他还以为并且自信非常能干,要是当个企业家,保管比他走访过的人都不逊色。现在他似乎才懂了,为什么厂长、经理们会强陪笑脸端起杯,十句话有八句是违心的,如果有两句是真心话保不准是一不小心冒出来的。可悲的是他们会为真话而懊悔,再用十倍的小心和苦涩的微笑去解释真话原本是假话,假话才是真话。于是面对面的真实变成了面对面的虚伪。虚伪使生活显得得体。他现在似乎才弄懂了所谓“方方面面”的涵义。虚伪是因为真实无路可走时被逼出来的,真实才是虚伪失去意义时的终结。
虚伪是一种现代文明,亦或现代文明需要一种虚伪修饰?
他有点后悔。但他还是不知道在天津与叶子君见面时,该更真实一些还是更虚伪一点?但他肯定知道一点没有做而应该做的,就是当年为什么没有把叶子君清除出报社?他有权力。他是新闻中心的一只猫,叶子君不过是一只小小的老鼠。
老鼠的发迹,必有猫的冤案。
多功能厅的演出只有四名观众。王云祥坐在正中的沙发上体积足有一立方,促使艺校的同学在表演时尽力不去与观众交流,多看一眼都会乱了方寸。
第二个现代舞表演是张莉莉领舞。她总想笑,但一想起孟媛老师说的面前这位是个大“首长”,就不能不严肃起来,而且跳得格外卖力。或许是距离太近,表演区与沙发不足五米,她才弄懂孟媛老师说的“服装不合适”。做成树叶状的服装掩不住她少女洁白无瑕的胴体,加上现代舞的韵味和意境,早已看傻了王云祥。
蒋天伦看在眼里,明在心上。隔着王云祥,他悄悄与沈洁交流了一下眼神,便已确信这个“王老”已被“拿下”,当第三个节目张莉莉的演唱开始时,他把写好的纸条交给旁边的刘文信,还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脸,似乎表示歉意。
刘文信把老大不乐意的王少华带出多功能厅。他相信此时去找蒋总认识的那个记者原比看演出重要的多。一下午都没把那个记者“呼”出来,只有马上到他家去找,要留给他一点时间去约更多的记者,明天上午的新闻发布会将决定半叶公司的命运。半叶公司有了“长江水”和“长城砖”,还怕没有这小专场的演出吗?
新上任的大堂经理张小芳看见刘文信和王少华两个人急匆匆地走出大堂,低下头把客人离开时间按规定记在备忘录上,然后又抬起头。
她显得有些激动。或许是一种说不清的激动,使她的脸显得绯红,更加迷人。昨天还是原先那家饭店的前台接待员,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是不是真的交了好运,被总统套房大酒店录取了。
她没有很好的学历,或许就因为这些,她在原来的那家大饭店不可能被提升,前不久随副经理去深圳培训服务领班级人员,副经理说,回京后建议她去上业余大学,否则很难发展。她听懂了,但她更明白自己可能不会耐着性子熬三四年业大,一定要取得一张文凭后再静等提升。每年都有那么多大学本科生毕业,谁知道三四年后的世界会是什么样呢?
或许是缘分,副总经理要去广州,安排她自己先回北京,而且早早地把她送到机场。离起飞时间至少还有两个小时,她买了一本《东方时尚》杂志,第一次看到总统套房大酒店的广告,不知为什么,他特别喜欢看这广告,可能因为听说过京西有这么一家对外营业的“总统套房”之故?她是在市中心闹市区长大的孩子,从未去过北京西山,没有见过西山的白雪,西山的小河。她觉得组织这广告的人很有心计,把总统套房的一年四季风光全刊登在上面,这本在香港出版发行的杂志,对香港或东南亚的人来说一定会充满新奇和诱惑。在飞机上,他没想到坐在她旁边的竟是总统套房大酒店的总经理,现在才明白那个人为什么总用异样的目光打量她,幸亏自己还得体,没有对这位贾戈表现不礼貌,否则,会有今天吗?
这里的一切都使她感到亲切。大堂里静悄悄。她终于抑不住孩子般的好奇,慢慢地走进了大走廊,脚步极轻。她听范秘书讲客人都在多功能厅看演出,那就不会有人发现她。
她目不暇接地四处望着,大走廊顶上的吊灯幽暗,金灿灿的两壁辉煌。不知不觉,她就走到了“总统套房”门前。
对,这一定就是“总统套房”。巨大的拱形门既典雅又气派。她想象不出里面是什么样。范秘书讲,等明天下午才能带她进总统套房内看看。她禁不住用手轻轻抚摩了一下门,可能触动了电子自动开关,这门竟无声无息地打开了。她吓了一跳,出现在她面前的是总统套房大客厅,那灯竟也是缓缓亮起,还传来一阵轻柔悦耳的音乐声。她下意识地四下看了看,鬼使神差地一步迈了进去,门又自动地轻轻关上了。
她伫立在大客厅前。说不尽的豪华气派令她震惊。天哪,这才算真正的大酒店!她终于第一次迈进了神奇的总统套房,这远远比广告上刊登的照片美丽得多,迷人得多。
她轻微地叹出一口气,转回身,想赶紧离开,因为她知道今天在这里下榻的是一位首长。她没有理由闯入客人的房间,这是一个常识,何况这是总统套房!就在她欲打开门的一瞬间,她听到了几乎就在门口不远处传来的脚步声,一下慌了神,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
是不是客人回来了?这是她本能的一瞬间的反应,但她这么想了,却不知该怎么办?她额头冒出汗来,眼睛紧紧盯着门,意外看见门上有一排绿色的灯亮起,或许这就是预示着有人在门口停住的信号?
她没敢再多想,一下向客厅旁一个门跑进去,心怦怦直跳。这里面的灯也是缓缓自动亮起,她看清了是一间按摩室。她回过身来,正好门没有关严,紧屏住呼吸向大客厅里望去,果然看见一个胖胖的人和一个身穿树叶的小姐正走进来,她不知该不该把门完全关住?那样也许会惊动客人。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希望这两个人不在客厅停住,而走进里边那个门才好,这样她就肯定能悄悄溜出去。
“小姑娘,叫什么名字?再跟我说一遍?”
“张莉莉。”
“啊,莉莉同志,坐吧。”
“谢谢首长,我已经看见您说的总统套房了,首长早点休息吧。”
“不,莉莉同志,你坐。你的舞跳得真好,歌也唱得好。”
“谢谢首长夸奖。”
“别老首长首长的,叫我王伯伯。”
“不……”
“叫哇?叫一声?”
“王……王伯伯。”
“这就对了嘛!你几岁啦?”
“十六。”
“好,好,现在生活条件好了,女孩子发育的也早了,这得感谢三中全会哟。”
张小芳听不明白这种说话,但能看清被称为“首长”的人坐在沙发上,手开始摆弄叫张莉莉的那身树叶衣服。
张小芳忽然一种恐惧袭上心头,自己的脸刷地一热。她看见“首长”强拉着张莉莉站起来。她听见小姑娘哭声哭腔地央告着:“首长,我,我该回去了……”
首长说:“不急,回头用我的车送你回去。你是不是有点冷?”
小姑娘说:“首长……”
张小芳感到腿开始发抖。
她能想象得到就要发生什么,自己眼泪竟刷刷地流下来。她忽然看见门边上的悬挂式电话,毫不犹豫地摘下来,按动了零号键。
“你好,总统套房大酒店。”
“快,快接贾总办公室!”
“好,请您稍等。”
她屏住呼吸,紧张地在等。孟主任说过,她在贾总办公室商量事,让有事打电话。她不想打给保卫部,凭她的经验,只有打给总经理才是最好的。
“对不起小姐,占线。”
“您马上切断!求求您。”
“小姐,您是在总统套房房间打来的内线吗?”
“总机有显示?那您快接!”
“好,请稍等。”
贾戈无论如何不可能接受十五万元的赞助,尽管孟媛表示同意。他有点后悔,那天孟媛出主意,给《亚太时报》出五万元赞助,而且干什么都行,他可从来没考虑过设个什么杯搞摄影大奖赛。只是一忙乎,王卫东要让老婆把孩子生在总统套房,一下乱了阵脚,他竟没顾得上让范宇给叶子君行个正式公文,孟媛肯定也没安排,倒让叶子君抢了先手。
他要亲自给《亚太时报》起草一份公函,可写了一遍又一遍,终不能满意。他找不好角度和方式。如果措词生硬,会给人一种挑衅的感觉,结果会适得其反。如果谦和,势必会被认为一种软弱,他贾戈可从来没服过什么软,这一切,只不过为宁事息人的下策中的上策,不光为保全总统套房,更为孟媛的伯父李经伦先生少惹是生非。
看着叶子君的信和合同书,他忽然有一种逼良为娼的感觉了,所以公函无论怎么写也是写不下去了,而且越来越生气,有一瞬间甚至恨起那个叫王红的女服务员来,起因都是她引起的。
范宇看见刘文信急匆匆地走出大堂后就来到办公室,看见贾戈脸色难看,孟媛一声不吭地看着贾戈写什么,一直没敢说话,坐在沙发上不停地看表。
孟媛在计算机旁已打了三份贾戈写的东西,又都被贾戈撕了,并没有埋怨贾戈,打心里更恨起叶子君来。这世界上为什么会有个叶子君!这个叶子君把拉赞助变成一种生活方式,却为什么偏偏盯住总统套房?莫不是贾戈有什么问题抓在她手里才会使她如此肆无忌惮?贾戈会有什么问题呢?或许叶子君知道贾戈与自己的特殊关系?贾戈害怕这种关系被张扬吗?鬼才怕!我孟媛不怕,还会有谁会怕?多伦多的麦阿贵?
想起远在加拿大的丈夫,她忽然冷静了一下。或许问题就在这里。贾戈在天津与叶子君相见时,究竟谈了些什么?范宇这家伙也不肯透露出一点迹象,弄不好叶子君就是以此暗示威胁了贾戈?怪事!如果是这样,她倒要拉着贾戈去见叶子君,而且要当着叶子君的面去拥抱贾戈。她相信她肯定会的。怎么样?够了吗?满意了吗?她相信人世间的事就是这样,别人越觉得神秘你就越会不自觉地要去掩饰,结果就越发变了样地出奇的神秘,会促使别人斗性大发。如果你把你所谓的神秘坦坦然然地告诉了对方,对方反而会一下就失去攻击力,再神秘的事也索然无味了。
贾戈放下笔,拿起烟来。
“阿媛,我们以静制动吧!”
“什么意思?”
“叶子君不是说,一个叫什么林木森的人要找我吗?看看他们到底要干什么,然后我们再做决定。”
“好!嗨——肯定也没好事!”
正说着,电话铃响起来,孟媛顺手拿起来。
“你好。嗨——阿娟?”
“是我,孟主任。”
“阿娟,在家呢?嗨——你下午跑哪儿去了?”
“孟主任,不好了,这个王云祥不是那个王老。”
“噢,咱们上午不就分析了吗?原来还真是个假的!”
“我现在在田伯伯家,他刚回来。他说王老没有同意去,都是秘书捣的鬼,而且,今天一早就有外事活动,根本就没在北京。”
“阿娟,你等等。嗨——贾戈,你过来听听阿娟怎么说!”
贾戈其实已经听明白了。
“告诉阿娟,假就假吧,受骗的是半叶公司,让她回家休息去。”贾戈看了范宇一眼,“你去摸摸半叶公司的情况,掌握好分寸,看看他们有什么反应?”
“知道了,贾总。”
“嗨——阿娟这等着呢,你再说什么呢?”
贾戈接过电话,“阿娟,谢谢你……”
“贾总,对不起,我现在马上回来。”
“不,阿娟,你先回家,这边没事,有我们几个在呢。”
这时,总机的声音插进来,“对不起,贾总,有电话进来,要找您。”
“就这样,阿娟,明天见。总机,接进来。”
“谢谢。”
“喂?我是贾戈。”
贾戈皱着眉头,他第一个反应是,会不会是那个林木森打进来的?他后悔不该接,想把电话交给孟媛,却从听筒里听见一个带着哭腔说话的小姐声音,怔住了。
“你是谁?”
蒋天伦半躺在沙发上,听着卫生间沈洁洗澡传出的水声,显得有点起急。他看了看表,盘算着刘文信该到那位记者家了,也不知他见到人没有?沈洁在卫生间半天出不来,他没法认真问她王老的事进行到什么程度。
但他心里十分快慰。唯一不安的是,在多功能厅看见王云祥那副呆像,真怀疑沈洁今天一下午究竟在房间里和那老东西做了什么没有?他不愿这么想,却又不能不想,也开始琢磨这个“王老”待会题完词,是否真的能起决定性的作用。
他有点恼怒自己,现在怎么还想这些?不管怎样,毕竟有个“王老”支持,半叶公司已驶入快车道,必须照直往前了。再说,刚才沈洁不是讲,“王老”不仅赞赏他们的伟大创举,而且还有心“参予”进来吗?对,是这么说的。他只是不明白,这个“王老”怎么“参予”、又能“参予”什么呢?
蒋天伦熄灭手中的烟,走到卫生间门口。
“喂,你快点,怎么还洗不完?”
沈洁没有吭声。他想进去,可里面的门被锁住。以往洗澡沈洁可从来都“不锁”蒋天伦的,今天是怎么了?
“沈洁,稍快一点。我看那个王老喝得差不多,别待会睡觉了,今天一定把题词写好,明天上午得用呢?”
“用?用什么?”沈洁终于在里面答话了:“你让刘文信到底干什么去了?”
“别问那么多,”蒋天伦用手敲着门,“你开开门。”
沈洁果真把门打开,赤裸的身上还淌着浴液的泡沫,呈现出一副吃惊的面孔。
“你让刘文信找记者去了?”
“那是,”蒋天伦嬉笑着,“我不想告诉你。女人办事没准儿,我怕你不小心让王老知道,这样会不好的。”
沈洁想说什么,忽然闭住嘴。
沈洁心里有点难过,也起急。要是真开那个会,弄不好全砸了,王云祥这狗东西该以什么身份介绍给记者呢?她必须想出对策来,以阻止蒋天伦。
“对了。”蒋天伦似乎想起什么,说:“你是得赶紧过那边去,王老把那小姑娘带到房间里去参观总统套房,别出点什么事,这王老看上去让人不放心。”
“那女孩还没出来吗?”沈洁说着,把身子往水龙头下一冲,便抓起浴巾。“我差点忘了,是得赶紧过去。把衣服给我。”
“瞧你,说风就是雨。”蒋天伦回身从床上拿起沈洁的裙子,走回来递给他,“头发还没冲净呢。”
“快点,”沈洁抓过裙子,“我得跟王老说说明天的事,让他没准备,弄不好会生气的。”
“你得掌握好分寸。”
沈洁点点头,可能因为身上的水没擦干,内裤穿起来有点费劲,还差点摔倒。也许因为心里急,那会儿看见王云祥把女孩带进去并未多想,蒋天伦一提醒,她不免担心起来。
蒋天伦不知沈洁在想什么,难得一见沈洁满脸严肃又认真的神态。
这时,门外响起一阵异常的脚步声,嘈杂而零乱。蒋天伦本能地怔了一下,与沈洁交流了一下目光,然后退出一步、侧过身轻轻拉开门,想看看大走廊中发生了什么。
就在他开门的同时,两个保安人员刚好走到门口,正扬起手欲按门铃,把蒋天伦吓了一跳。
“您是蒋先生吗?”
“是,我是……”
“请跟我们来一下。”
午夜两点。
蒋天伦迈着沉重的脚步,走进保卫部的接待室。
作梦也没有想到,他的半叶公司还没有做出一笔业务,稀里糊涂地就陷入了困境。应该认认真真地搞“长江水”,怎么一激动弄出个“长城砖”?没有“长城砖”也就没有这个王云祥,这个十足的老混蛋!
在保卫部那把低劣的椅子上,透过窗口他不仅看见了月光惨白,也看见了刘文信坐着王少华的车回来,一小时以后刘文信又坐着王少华的车离去。他发出一声冷笑。也许他找到了那个记者,也许还没找到,但肯定知晓了刚刚发生的一切,明白了一场令人耻笑的骗局。可我蒋天伦不是骗子,还拿出全部家当到总统套房来实现半叶公司的梦,真正是最后一搏。
他认真地听完了保卫部的全部叙述,也认真回答了全部问题,他没有激动,他不相信自己会如此冷静。在另一个房间里,他看到医生把沈洁搀进来,也许那一刻她吓晕过去了。后来沈洁比他先离开这里,也许,也与刘文信一起乘车离去了吧?
他回到自己的套房。
写字台上的广告稿和明天——不,今天上午要用的新闻通稿显得零乱不堪,还有那两份打印的工工整整的策划书。他走过去,把这些东西一张一张地看着,叠得整整齐齐,用手慢慢地撕成了一条一条,在床上摆成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看着这问号,他笑了。
从今天这个早晨开始,他知道他将接受一大堆,来自方方面面问题,他必须都得回答。犯罪的是王云祥,犯傻的是蒋天伦。肯定会有记者来,撞大运地撞上一件特大新闻,他的两个计划也会随之曝光于天下,任人评说。弄不好,眼明手快的人在他还未了解此事时,已经把这事做得红红火火,半叶公司连个帮衬都不能。
一场梦。
他不知该做什么,保卫部通知他在天亮公安局的人到达之前,他不能离开。他明白自己躲不过莫名其妙的审查,还因为沈洁在另一个房间哭诉被王云祥奸污的经过。那肯定是沈洁自己的说法,别人会不会认为是他蒋天伦安排的美人计呢?他有必要去解释吗?
沈洁。他忽然有点想她。
蒋天伦走出房间,来到沈洁住的屋门前。他脑海里一下出现董黑子的面孔,不禁打了一个寒颤。沈洁肯定吓跑了,而且会先和丈夫哭诉衷肠,董黑子天一亮一定会来找他和王云祥算帐。
他轻轻推了一下门。
门没有锁,开了。他走进房间,幻想着沈洁会不会给他留下一张纸条?他向里走的时候,看着桌子,上面什么都没有。他忽然停住脚,感到房间里有人,然后急急上前一步,看见沈洁躺在床上,正用失神的眼睛惊恐地望着他。
他笑了。
他的一笑,沈洁的眼泪刷地流下来,用毛巾被一下就盖住了脸,浑身抖动着抽泣。
他站在床边,默默地凝视着。
他知道沈洁为什么这样哭,是因为害怕。她肯定害怕他会发疯了一样地收拾她。
没有。沈洁缓缓地掀开毛巾被。她早已做好了准备,任凭蒋天伦怎样朝她发怒,都将一声不吭的承受。她睁开眼,看见蒋天伦不紧不慢地正脱下皮尔·卡丹西服,还从里面取出全部的钱,或许也只有六百多,然后放进一个信封里。
蒋天伦拿起笔,在信封上写下了“张莉莉”三个字,然后放在桌子上,又端起杯子,迟疑了一下,一仰脖喝尽。
沈洁不知他要做什么,看着他脱了衣服,掀开毛巾被,紧挨着她躺了下来。她以为他会说什么,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非常平和。像是早晨刚从一个已记不清的梦中醒来。
沈洁的身子抖得更厉害了。她闻到一股既刺鼻又芳香的酒气,明白了刚才他喝的不是水,而打开了一瓶客房中为客人准备的洋酒。她被他紧紧搂着。她习惯被他这样拥抱,感到他的手在她身上的抚摩,轻轻地,对肌肤的每一下触动似乎都意味深长。她从未体验过来自于他的这样温柔,陌生的温柔使她感到恐怖。她想搂住他的脖子,手刚伸过去时被他抓住,她睁开眼。蒋天伦的脸色有点白,闭着眼,眉头紧蹙了一下,似乎知道她在看他,用手蒙住她的眼睛。
“幸福和罪恶都从这里开始。”
蒋天伦喃喃地说。她没有听懂,默默地迎候着他俯上她的身来,感到他的两只手开始轻轻地触摸她的脖子。
她睁开眼。她最后看到他时,他的脸上悄然滚动着泪水……
天蒙蒙亮时,早睡早起的北京人,看见两辆不同颜色、拉着不同声响的车,风驰电掣般驶进总统套房大酒店。
一辆是警车,一辆是救护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