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造化

王卫东的车队由六部车组成。

在前面开道的是一部“工程抢险车”,不知王卫东从哪儿借来的,居然还闪着黄色警灯。紧跟在后面的,是原来他坐着的那部“红旗”轿车,这车里面坐的是大胡子李伟。王卫东特别喜欢这部“红旗”轿车,极不情愿地听从了李伟的安排。他只要坐进他花了六万买来,又花了三万修理的“红旗”车内,就感到特别有精神,一下就能填补自己傻乎乎岁月里的无知和空虚。这车跑得稳,力大如牛,过个沟沟坎坎如履平地,楞是一点感觉没有,那沟就过去了。县长到地区或省里开会,经常跟他换车。县长的“蓝鸟”车排在第三辆,里面坐着主任妈,正眨着发干的眼皮向外看,满脸进入了资本主义世界的神态,没笑容。第四部是老式丰田,坐着县电视台的一位编导,眼镜总从鼻子上往下滑,正一边扶着眼镜,一边用笔划着将要录制的外景场面调度图。第五辆是天津大发,不知李伟是图这个名字吉利,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请王总和秀英此时坐在里面。第六辆是日立旅行车,空调坏了,全部敞开着玻璃,里边伸出一个个汗流满面的脑袋。有男有女,看着气势不同的总统套房大酒店,还有人伸出了舌头。

车队刚进入总统套房大酒店的门区,便又一次停下来。从老式丰田车里走下了那位戴眼镜的编导,上了最后面那部旅行车,然后这部车便开动,先来到大堂门口停下。车里面下来一堆人,扛着摄像机的,拿着电池灯的,举着照像机的,煞是热闹。同学们刚刚解散,正兴高采烈地相互留影,看见这部车来了,还走下这许多人,张小山忙集合好大家,齐刷刷地笔直站立。戴眼镜的编导,这会头上又多了一顶太阳帽,脖子上还挂了一块跑表,指挥着扛着摄像机的人,从大堂门口上方的“总统套房大酒店”金字拍起,又拉下来,对准了“总统卫队”,一转身摇向停在门区的车队。“工程抢险车”没看见编导挥着太阳帽,于是又重来。

张小山终忍不住好奇,问戴眼镜的人:“叔叔,您这是拍电视剧吗?”

这人瞪了他一眼,嗓音有点沙哑,说:“好好站着!谁花这么多钱跑这拍电视剧?这是珍贵的历史资料!”

张小山没想到挨了一通训,红着脸摸了摸腰上的“枪”。

同学们都听清了这句话。“历史资料”,这可怠慢不得,虽然是假戏真做,看来也不是闹着玩的。两个“护卫官”更是不敢眨眼地盯着缓缓驶过来的车队,刚刚停住,便正步走上去,站在“红旗”车门前。他俩是认车不认人,啪地一个立正,刷地又转回身,握紧了斜挎在胸前的全自动步枪,还真像那么回事。

从车门走下来大胡子李伟。他看见眼前的阵势着实高兴,一左一右两个护卫官,在红地毯两边站着整整齐齐的士兵,看见他一下车,卫队长举起右手一个敬礼,早忘了自己是干什么的,迈着大步从红地毯中竟直向大堂走去,还挺着胸,接受了向他行来的注目礼。刚到大堂门口,两扇大门便被拉开,出现了笑容可掬的两位小姐,还向他献了一束鲜花。护卫官在他身后停下,他能听见整齐的脚后跟相撞声,没有回头,兴高采烈地入了大堂。

这时门口早乱了,人们在大声喊叫。

“不对不对!”

“大胡子快出来!你他妈还人五人六地进去了!”

“再重来!”戴眼镜的人生气地挥了一下手,对背着录相机包的人说:“把这段抹了,这资料留下来还不把王总气疯了!”

于是又一片忙乱。这边一位在脸上作油画似的化了妆的女人,一个踉跄跑过去,差点把手里的傻瓜机扔到地上,急忙跑到第三辆车前,扶住主任妈。

“老主任,您老儿受累,再坐回去。”

坐了半天才下来的主任妈,嘴里不满地嘟囔着什么,又颤颤悠悠地想坐回去。可半天脚也没搁进车里,身子一歪,就靠在了为她开门的服务员身上。

“哎哟!”

震天的一声惊叫,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以为世界末日到了。人们相互看着,愣了半天,才明白声音是从天津大发车上传出的。秀英不知是肚子疼,还是不高兴,可着劲地喊了一声,王卫东正看着车外面。

大胡子李伟过完了一把瘾,想从大堂里出来。大门已经关上,他在旁边的自动旋转门想往外走,可瞄了半天也没找着空档。玩笑开够了,他有点急,伸着脑袋就往里钻,被旋转门撞了一下头,吓得两位迎宾小姐慌了神,忙拉住门不让它转。李伟把手中的鲜花回手一甩扔给其中一位小姐,大步流星地跑出来,到了天津大发车前。

“王、王,王总,我……我我搀您下……下来!”

满脸大汗的王卫东,从车上连扭带蹭地下到地上。他带来的那些人便围了上去,开始照像,王卫东挥动着手,学着伟人的样子。

秀英把手从车厢里伸出来,他赶紧回过身去,小心地搀扶下她。这时总统套房的人都明白了,原来今天住进的贵客是一位孕妇。

“主任妈,”王卫东扶着秀英,走到蓝鸟车前,说:“您和秀英一块儿走。你们——”他回过头来朝举着灯的人说:“把灯关上,主任妈怕晃眼的。”

他一左一右地搀着媳妇和丈母娘,镇了镇神儿,看准了红地毯,昂首挺胸地走进去。两个护卫官这才明白过来第一次跟错了人,忙跑过来,随在他们身后,可两个人的步子半天也没一致起来,让王卫东不高兴。摄像机在前面,扛着它的人往后退着走,可走不直,踩了“总统卫队”一个队员的脚,那学生疼得一咧嘴,没敢发出声来。到大堂门口,两扇巨大的玻璃门打开,迎客小姐捧着鲜花站立。王卫东把秀英和丈母娘松开,他知道这组镜头拍完了,便一下转回身来,差点撞倒紧随身后的两个护卫官。他不快地瞪了两人一眼,然后从西服兜里掏出小红包,从第一个人起一个一个地送了。“总统卫队”的学生不知怎么回事,举在胸前的枪一动不动,只好让他把红纸包塞进口袋里。全发完了,他手上还有两个,看了看还跟在身后满脸大汗的护卫官,没有塞进他们的军装,而是装回了自己的口袋。

张小山看见这一切,差点就笑了。戴眼镜的编导已完成这组镜头,松了口气,可能因为刚才训斥了这个挺可爱的孩子,觉得不妥,走到张小山跟前,和他拉了拉手。

“叔叔,”张小山好奇劲儿又上来,忍不住地问:“那胖叔叔干吗不坐红旗车?”

“你太小,不懂。”

大胡子李伟走过来,抱着一个大皮箱,听见了张小山的问话,瞪着眼睛:“怕……怕,怕暗……暗杀!”

同学们轰地笑起来。主任妈还站在大堂门口,回过头来,以为人们向她欢呼呢,很有风度地挥了挥手,捋了一下有些脱落的头发,才向里面走去。

这一切,都看在一个人的眼里。

这个人就是赵志。

徐娟回到办公室,一连拨了几次电话,叶子君的房间没人接。找不到叶子君,也不知贾戈在哪里,她多少流露出一种不安。她从纸巾盒里伸出一张纸巾,轻轻擦了一下鼻子。贾戈在天津干什么?

她也不认识叶子君。她不喜欢贾戈和那个女人在一起,不管是因为什么。她知道,孟媛不喜欢叶子君,是因为她对总统套房产生了威胁;而自己不喜欢她,仅仅是一种直感,总觉得她会让贾戈不舒服,或者……不会有别的才好。

她去过《亚太时报》新闻中心,那时叶子君还没到总编办公室。她看见叶子君的写字台上摆着一张贾戈与一位省长在一起的合影,是在一次什么活动中拍的。她相信叶子君肯定是一个挺有心计的女人,贾戈会对她设防吗?贾戈根本不懂女人的心理。才分开五天,她居然会想不起贾戈的样子来。这真令人难以相信,越认真的想反而越模糊。

“嗨——想什么呢,阿娟?”

“对不起,我一点没听见,”徐娟笑了笑,端详着孟媛,“找我有事?”

“大堂的刘建华打电话给我,说你这没人接电话。”孟媛没觉得太奇怪,怕是徐娟脑瓜走私了,敲门都听不见的,“阿娟,你脸这么红,是不是发烧了?”

“没有,”徐娟倒有些不解。“我一直在呀!没听见电话响?”

“你肯定听不见了,”孟媛不想讨论这事,也没有坐下,看着徐娟认真地说:“王卫东,就是刚住进来的那位先生,弄来三块什么牌子要挂出来,你去处理一下,刘建华好像盯不住,还挺急的。”

“什么牌子?”徐娟说着,已站起身来。“还要挂出来?”

“我也不知道,”孟媛转身要走,似乎又想起什么,回过头来问:“嗨——阿娟,你给天津打电话了吗?”

“没,没有。”徐娟眼睛低下,重新系着表带的扣。“要我打吗?”

“那我赶紧打,贾戈没准让叶子君勾了魂儿!明天没准报纸都登出来了,他还在那儿傻乎乎地谈话呢,你这公关部长给谁当去?”

“孟主任把话绕到我这来了?”徐娟亲昵地笑了一下,“给孟姐当,好不好?”

“得得得,快打住。”孟媛边往外走,边对徐娟说:“让我给你当陪衬人呀?我才不干。自己管自己,自己给自己攻关,我一个人全够了。阿娟,别看贾戈笑眯眯地对谁都好,可工作上要出岔儿,那脸从红一下变黑,连个过渡色都没有。”

“孟主任说得对,”徐娟转身带上了门,“谁也没有您更知道贾总,是不是?”

“那当然,”孟媛不知徐娟话中有话,还挥了一下手,便向外走去。“你赶紧去看看。”

徐娟看着她小巧的身影,叹了口气,转身向大堂方向走去。

王卫东走进“总统套房”时,想象着里边会是什么样,可进门,还是给惊呆了:客厅比排球场还大。他抬头看着吊在客厅中央上的水晶灯,数不清该有多少个灯球,不刺眼,还挺亮,光线极为柔和。他扶着秀英先进了大睡房,更是豪华,只是弄不懂怎么会有两张双人床?他扶着秀英,身刚挨了床,便见床颤悠悠地动起来,还有一阵极轻微的音乐响起,灯也刷地一下变暗了,弄得挺紧张。

“秀英,别怕,”他忙又扶起秀英来,打趣地说:“林彪当年就是睡了这种床的,我听文件时就知道这种床,叫水床。咱不喜欢水,就睡那边的。”

“大东,”她叫着他,用手拄着他的肩,支撑着身子,说:“咱喜欢硬床,这床都不好。”

“咱别太土了,总统套房哪儿会有板床的?”他笑着,看着媳妇,“在家不也是睡了席梦思吗?快忘了你老家的大土炕吧,秀英。”

秀英也笑了,还被王卫东轻轻刮了一下鼻子,然后坐在沙发上,肚子便觉得憋得慌,又要站起来。

“秀英,你先去洗个热水澡,这儿空调太凉了是不?”他又扶起了她,关切地说:“你先洗着,我去看看主任妈,那屋子行不行?别让老太太不高兴。”

“不嘛,”秀英撒起娇来,“咱就让你陪着,主任妈喜欢清静,你去了她倒烦的。”

“我听你的,”他用衣袖擦了一下脸,进屋还没顾上脱下西装呢,怕是快焐出痒子来了。“你在这床上躺着,我也洗个澡,待会该吃饭了。”

“大东你快点洗呵?”秀英上了床,没有松开他的手,还摇了一下,“我要你哄哄咱肚里的孩子,他要哭了。哎,你说是男娃,还是女娃?”

“秀英,”他松开了她的手,弯下腰把她的鞋脱了,把她的两只脚抱了上去,笑着说:“你听我说,要是生个男孩儿,咱有志气。要是生个女孩儿,咱老了有福气。”

“要是一男一女呢?”秀英听了卫东这么说,就特别高兴,她就爱听男人的话,句句中听,也实在。

“要是我们秀英生出一双来,”他挺了挺肚子,“那咱们就成仙了!”

“反正生什么都是男人的事,你说的,”秀英还是流露出想要个男娃的意思,“咱这肚子就是一亩三分地,你种什么,它长什么,是不是你说的?”

“种瓜得豆,那就是歪种了。”他又刮了一下媳妇的鼻子,一边脱下西服,又脱了裤子,“我先去洗啊?你闭上眼养养神。”

“我这奶子胀着疼呢,”她又扬起手,抓住了卫东伸过来的手,放进衣服底下。她里面只穿了小背心,光了身的,“别碰咂咂,疼呢。”

王卫东抽出手来,拍了一下她隆起的肚子,出了睡房,进浴室去了。

大堂副理处。

值班经理刘建华,脸上保持着职业化了的微笑,看着浑身起急的大胡子李伟。她心里多少有点发慌,手心攥出汗来,只是表面平静的样子。她一点都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件事,看见大胡子把用红布包得紧紧的、也是沉沉的木牌子往办公台上一放,非要她找个能挂牌子的地方。

“你……你说,”大胡子口吃,说不顺的哪个字儿还要闭一下眼睛,“我……我……我怎么不……不能挂……挂起来?”

“对不起先生,请您稍等一下。”刘建华满脸微笑,依然心平气和地看着他。“谢谢。”

“那……那我,我……该挂哪儿?”

刘建华又笑了笑,这回可是从内心发出的。这个人真有意思,还没说让他挂呢,就开始问挂哪儿了。

“我该……该挂哪儿?你,你说?”

大胡子脸上淌着汗,又再问,他的话,被刚从容房部出来的一个瘦小的中年人听见。他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在走出办公区时就看见一个彪形大汉朝着小姐瞪眼,挺奇怪,便走到这边来。他是为总裁来这里确认预约房间的。他是广东人,不愿意过问与自己无关又不挣钱的事,只是先听见大胡子问“他怎么不能挂起来”,又问“该挂哪儿”,便担心大胡子是不是玩股票倒了霉,一夜间成了穷光蛋,找这好地方“自杀”来了?那还了得!总裁有大事到总统套房来办,他要介入一下,得把问题搞清。他所在的彗星公司已有两个人自杀了,也是在广州一家高档酒店,还搭上了一个妓女的命。

“戒位先僧(这位先生),”他噪音细细的,强卷了舌头学着普通话,“垒干嘛把记己挂起来(你干嘛把自己挂起来)?”

大胡子还瞪着圆圆的眼睛听刘小姐的回话,身后冒出这么一个声音来,听不懂还好,因为能听懂才一听就火了:“你他妈说什么(他就这句话利索)?挂……挂我……我呀?他妈的!”

“垒己么骂人(你怎么骂人)?”中年人特别不高兴,可就是有股认真劲儿,非弄明白了不可:“垒不戏闻把记己挂到拉垒吗(你不是问把自己挂到哪里吗)?”

“挂……挂他妈的牌子!”大胡子狠狠瞪了他一眼,想再继续问刘小姐,便转回头不再理他。“说……挂哪儿吧!”

“挂牌己(挂牌子)?”广东人好生奇怪:“总统套房不戏有牌己吗(总统套房不是有牌子吗)?”

“懂……懂……懂你妈的蛋!”大胡子有点气急败坏,习惯地捋了一下袖子,就要捏住这瘦小的家伙。哪知道那广东人特机灵,早跑到一边去了。“别……他妈的跑!”

“记里仅摸土匪都阁以剧进来(这里怎么土匪都可以住进来)?”广东人大声喊着。“有没有搞错?”

徐娟径直走到大胡子跟前。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脸上显露着亲切的微笑,挡住了正要追广东人的李伟,说:“先生,对不起,我能帮您做点什么?”

大胡子收住脚,愣了神,眨着眼睛:“做……做……”

“先生别着急,”徐娟用手指了一下办公台前的沙发椅,“请您坐下,慢慢说。”

大胡子忽然变得十分听话,就走到沙发椅旁,坐下了。“小……小姐,我……我我们王总的牌……牌子要挂、挂起来。”

“对不起,先生,”徐娟站在他身旁,声音依然很亲切,让大胡子听了心里暖洋洋的:“我能知道一下,先生您要为王总挂什么牌子吗?”

大胡子一听要看牌子,便手舞足蹈地从沙发椅上跳起来,从办公台上抱起用大红绸子包得严严的牌子,一层一层地解开,嘴里还特别兴奋地说:“这是请……请他妈的著名书法家,”这样说才能利索,还飞快地看了徐娟一眼:“写……写……写的国……国……国宝!”不带“他妈的”有多费劲儿,他越想在徐娟面前利索点,反而越是不行,便使劲跺了一下脚。

徐娟还帮着他的忙,下意识地看了刘建华一眼。刘建华赶紧伸把手,撤去了红绸布。大胡子李伟满脸放着红光,把面朝着面的两块木牌子翻开,平摆到办公台上,又抓起另一块小一点的木牌子,放在两个牌子中间的上方。

徐娟认真地低下头,看见雄劲有力的书法:

得个女儿为公主,

生个儿子当国王。

横联是:

优生必优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