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娟轻轻按响孟媛办公室的门铃。
没有回应。
她抬起头,看着落地玻璃门上方的电子显示器,只有绿灯亮起的时候,她才可以走进这间豪华的办公室。绿灯没有亮。她迟疑了一下,又一次触动开关。绿灯还没有亮。门虚掩着,她不知该不该推门进去。她知道她即便贸然进去,孟媛也不会介意,倒不因为她是总统套房大酒店的公关部部长有什么特权,谁都知道孟媛是个不拘小节的人,特别讨厌在她看来毫无文明可言的外在形式——当然,这都是对总统套房白领层人士而言。徐娟对孟媛的敬重,不完全是年龄上的差异,她十分欣赏孟媛的那股永远真实又坦诚的性格。她二十三岁,和孟媛在一起的时候,谁都看不出她会比孟媛小七岁。孟媛天性活泼、总显得太小;自己过于矜持,倒总显得很大。也许这就是公关部长的感觉,她并非有意把自己装扮得老成。住进总统套房的人,谁都不会忘记这里有两位特别引人注目的女性,所以她和孟媛总要收到离去宾客寄来的贺卡一类的东西。
徐娟看了看表:九点整。再过一个半小时,贾戈乘坐的航班就要抵达。从这里去首都机场,马达里每次开着贾戈的专车卡迪拉克,要用一小时十分钟。她本来要离开办公室,偏偏这时从电脑屏幕上看到客房部传过来的“客人备忘录”,明天按预约将住进总统套房的客人,忽然提出要有一个“总统卫队”迎接的特殊要求。这里从来没有提供过这种服务,况且也根本没有什么“总统卫队”。可徐娟不能不认真处理这件事,因为所有的人都清楚,总统套房的宣传广告也登得明明白白: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我们做不到的。这是总统套房的规矩,也是贾戈提出的唯一不允许讨论的规矩。她现在不知怎么办才好,上哪去弄个“总统卫队”来?她对客房部经理赵志现在传过来的材料有些不快。但有一点非常清楚:明天住进总统套房的贵客已支付了十万元租金。
她不再犹豫,推开门走了进去。
孟媛没在办公室。她在休息间和浴室的门也都敞开着。徐娟想退出来,忽然看见孟媛的个人电脑没有关闭,屏幕上显示着:“黄山毛峰,10:50;天津叶女,11:10。”这无疑是孟媛在提示自己两件重要的事。黄山毛峰——肯定是要给贾戈准备的午茶,“天津叶女”,不用说,是指叶子君。也许孟媛要在这个时间给叶子君打电话?不知为什么,看到这些,她不由地叹了口气。她闻到孟媛办公室里一股檀香味在弥漫。整个办公区使用的空气清新剂,都是从美国进口,只有贾戈才喜欢这种国产的。她终于感觉到孟暖和贾戈之间,的确有那么多一致的地方,除了把工作都视为一种爱好和乐趣之外,或许还是情人——她一再听到传闻,只不过还没有亲自证实。她知道孟媛的丈夫在加拿大留学。她控制不住地想知道的是贾戈,或者再准确一点说,是不是很久以来想让贾戈知道自己?
有时候,徐娟恨自己不能从那种莫名的情绪中解脱出来。她是人民大学的高才生,十七岁走进大学时也许并非那么引人注目,二十二岁毕业时便成为众多目光研究的“校花”。她的“天赋”在大学一年级时就被“发现”,那个人就是贾戈。她有着两条修长的腿,贾戈把她推荐给一家日本公司,到北戴河录制了长袜广告,也是那时候就认识了黑田次郎,而且多少年来一直认为黑田次郎有没有把一个本质搞错:人们看电视广告时也许并未留意黑田株式会社的长筒女袜,而更欣赏广告中那两条充满魅力的腿。自从为黑田录制了那部广告,特别是她上到大学四年级的时候起,黑田一次又一次地飞到北京,也把他的驻京办事处搬了又搬,直搬到离徐娟家最近、最高档的酒店。还没毕业时她一个月只去一次黑田办事处,算是“打工”。刚刚毕业,她为了不使父亲伤心,去了黑田的办事处工作。父亲和日本人打了八年仗,也许黑田次郎的父亲在日本军国主义投降前两天战死沙场,弄不好就是父亲手下的部队击毙了该是很年轻的“老黑田”。黑田次郎那时不满十岁。他恨中国人。刚进幼儿园,老师分给他苹果时,每次都一定要问一句:“好吃不好吃?”小黑田梗着脖子说:“好吃!”“好,这是中国出的苹果,长大以后你们都到中国去。”长大以后才明白是“侵略性”教育。他不想去中国。后来之所以来了,是从东京的中国留学生中才真正了解了中国人。徐娟从未问过他是如何了解的,也许黑田次郎第一次随着日本民间亲善访华团,被父亲接见时,才懂得了他还没有说出的东西。她知道父亲特别喜欢黑田次郎,也许不仅仅是对他个人,肯定是特别关心中日百姓之间的友好关系。父亲离休以后,黑田次郎只要到北京一定要到她家探望,特别是她到了黑田办事处上班,黑田次郎抽疯般地几乎每个月都要来一次北京。就在昨天晚上,不光是对她说,竟当着父亲的面再一次提起要她去日本留学的事来。她拒绝了黑田次郎,父亲和黑田次郎都不理解。她心里明白,这一年多来他总在谈自己去日本留学,不但担保,提供全部费用,还已经在东京总部办公室为她设置好了一张办公桌。几个月前,黑田次郎邀请她去王府饭店进晚餐时,她看到黑田次郎竟然泪流满面,更明白了他真正的意图。她有点感激,也不能说一点都不喜欢他,但无论如何不可能接受他的爱——尽管她发现自己总喜欢和比自己年龄大得多的人交流,对总围在身边、无论是同学还是父亲老战友的孩子们,连多聊一会天都索然无味。也许黑田次郎的眼泪犯了一个无法挽回的错误,她顾不得黑田的伤感或父亲的指责,毅然离开了办事处,拿着《北京晚报》的招聘启事来到了总统套房大酒店。她利用这次机会大大方方地走到了贾戈身边。当她把应聘申请书递给贾戈,贾戈交给她公夭坎砍ぐ旃室的金卡时,她禁不住流出了两行热泪?br>
她注意到贾戈办公室挂着一幅字:“人最困难的不是理解别人,而是发现自己。”
她明白。发现自己,这我么重要。
徐娟永远忘不了北戴河之夜,在海滩,一个尖尖的圆顶帐篷内,意外窥视到贾戈的胴体。这是一个久远的秘密。十八岁的她领略了一种莫名又无助的冲动,品味了哭泣的快慰。多少年来她一直想抓住什么,现在还没有抓住,正在走近逝去已久的梦。
她轻微地叹了口气,离开电脑台,刚要转身。突然电话铃响起来,把她吓了一跳。她看清是孟媛办公台上的无线通讯机在响。
“你好,公关部。”她拿起听筒,习惯性地话一出口就发现错了,可还没来得及纠正,就听见孟媛清脆的声音。
“嗨——阿娟,我一猜就是你,什么时候把我的屋改成你的公关部啦?”
“孟主任……”
“嗨——一阿娟,你怎么还没走?”
“我马上就要走,我找您……”
“快去吧!再不去,贾戈敢把飞机劫持到大草坪这儿来!嗨——帮我个忙,阿娟,把桌子上的茶叶放进电脑咖啡壶里面。我一时回不去。”
“是这包黄山毛峰吧?”徐娟装作没看过她的个人电脑,亲昵地说:“把黄山毛峰放进电脑咖啡壶?那成什么了?”
“鬼才知道!阿娟,贾戈就喜欢这么喝。嗨——不行,你快走吧,阿娟。”
“您在干什么?”徐娟从听筒里感觉到她的气喘嘘嘘。
“我在操练总统卫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