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开始出没于大裤裆胡同了。
这一出没不要紧,我才知道此胡同非同彼胡同。它始建于乾隆年间。有人称之为塞北王府井,又有人称之为口外小天桥。它正中有一跟古泉井,上有一座因此而得名的古泉居茶楼。两条“裤腿儿”由此而东西斜向伸展下去,仿佛一个大人物正叉开两腿向人们展示各类塞北风味的小吃喝。三教九流经常光临于此,七十二行也不时到此一显身手。热闹得实在可以。
就是不见那老鞭杆子的踪迹。
人的名儿,树的影儿,但这老家伙在这里似乎也算得一路“诸侯”。提起他的大名真可谓如雷灌耳,虽搞得人们神情惶恐,却似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有的竟愣瞪大眼睛反问:“金四,找他干嘛?”仿佛一提到他的名字,跟着便有个血糊淋拉的恐怖故事。如若我摇头否认,这位肯定会一摆手儿说:“求您了!一边儿打听去。”好像我也带着一身晦气。
又是七八天过去了,学校里也越闹越大了!大烟囱上往下栽人是闹着玩儿的吗?王一勺失去了掌勺的权力,我也越来越说不清楚了。巧合?有这么巧合的巧合吗?得!还得去找那老不死的,只有找到他才能还我一身清白。第二天恰好是星期日,天刚亮我就大老远地钻进那老城的“裤腿儿”里去了。早上还算清静,人们大多都涌上了那交接部位的古泉居茶楼去喝“茶”。
我也去了。
这里先得说明,塞外古城这“茶”喝得很个别。严格来说,吃为主,喝为铺。致使茶楼上到处弥漫着一股暖乎乎的牛羊肉腥味儿。吃的是一种介乎于包子和饺子之间的玩艺儿,叫“捎卖”。或许是因在茶楼上捎带着卖而得名,但现在大多已美化写成“烧麦”。顾不上研究,留给饮食文化考据家考据吧!喝的是砖茶。酽,消食儿。有时还兑上奶子,称奶茶,也算这塞外古城的一绝。但不管怎样,也只是早上卖这么一阵子,随后茶楼就成为名副其实的茶楼了。
我也来了二两“烧麦”,一壶奶茶。
人声嘈杂,吆喝不断,我渐渐只顾埋首于众茶客间吃喝了。烧麦皮薄肉大,奶茶浓郁飘香,似乎尝出点儿塞外的特殊风味儿了。但正在这节骨眼儿上,就猛听得有谁惨人地喊了一嗓子:
“鞭杆子!鞭杆子!”
我一怔,忙四顾望去,只见四周围好些张茶桌上就像抽了签儿一样,人们都一个个慌不迭地拔身就走。一时间,茶楼上就像大白亮天出了鬼一般。我再忙回头向楼梯口望去,竟身不由己地失口惊呼了:
“是他——”
这才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只见这鬼老头儿竟对茶客的惶恐置若罔闻,仿佛还像昔日的贝子爷惊走四座那样坦然潇洒,背着手儿,扬着头儿,一步一悠还哼着一首京戏的牌子曲儿。我准备马上扑过去了,但没有想到一位女服务员早抢在我的前头。刚一照面儿,便是一声怒喝:
“金四!你干嘛又跑到这儿捣乱!”
“什么?”声儿拖得很长,眼皮儿却撩也不撩,“有这么个说话的吗?爷儿们赏脸往这里送钱儿,楞没大没小说是捣乱。”
“滚!”女服务员更急了。
“滚?”他竟干脆一搭腿儿坐下了,而且一占就是一张桌子,“有这么个伺候人儿的吗?换一个!里头听着:四两烧麦,一壶奶茶,要到火候的。”
“你!你……”女服务员差点儿气疯了。
“我?”他竟王顾左右而言他了,“诸位!诸位!昨儿个我可又见着一种新的死法了。绝了,愣把钱票子卷成卷儿往嗓子眼里捅。瞅瞅!就是这两张票子。”
恶心!哗一下,茶客几乎全走光了。
多亏了一位年长的主事大师傅从后头及时赶来了。处理手法完全不同,一见面就是一连串的讨好声儿:
“金四爷!金四爷!……”
“哟嗬!”他也趁势大套近乎,“这不是麻三哥吗?您哪!不是冲着您的手艺,我金四还没工夫来呢!”
“瞧您说的。”这位也颇会对答,“咱们不是说好了吗?您爱吃,就是抬举了我麻三儿,茶楼每天让人送到府上去,还用劳您的大驾吗?”
“唉……”只是轻轻扫了那女服务员一眼。
“瞧你!”麻三儿马上就拿她开涮,“古今中外全是一个理儿,有钱你能堵住谁下馆子呀。伺候不好金四爷,你让大伙儿跟着你去喝西北风?”
“得!我这就告辞了!”金四也见好就收。
“您慢走。”送得也及时,“呆会儿我就让人给您送去。”
我一怔,猛然意识到是该到自己出场的时候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我慌忙跳起来就追在了楼梯口儿上。老头儿还在潇洒地走着,我只好在他身后大喝一声:
“你站住!”
“哟嗬!”他一回头儿,“原来是小哥哥您哪!”
绝没代沟,但却使我一时手脚失措了。刚才茶楼上那场戏尚历历在目,真可称得起是位软硬不吃的主儿,现如今想把他弄回校园去辨明是非;就凭我又谈何容易!
我突然感到了自己的“嫩”。
“真有您的!”他却意外地夸起了我,“还忘不了我老头子?好眼力!绝不同于这般凡夫俗子。”
“我……”我被他夸得真有点儿懵了。
“您哪!”他也似乎对我更亲近了,“难得,这就叫缘份!大裤裆胡同里骚味儿大,俗气。走!到我家聊会儿去。”
天哪!他要带我到他老窝儿去?
我虽感到惨人,但还是跟着去了。到时候软的不行,再领着同学们来动硬的。
到了眼前,我才知道这不是个人呆的地儿。
原来,在大裤裆胡同古泉井之后,还有块人称之为“裤腰”的地带。掖在袄襟下面的,当然见不得人儿。老年间跑口外的旅蒙商死了,大多数把棺材寄厝于此,故又名为孤魂滩。后来虽渐渐有了人家,但大都是看坟人的后代,还有那些落魄的市井好汉,穷困潦倒的破落子弟,以及一些三教九流的神秘人物。脏、乱、破、烂、臭,可以说是五毒俱全。虽然又是好些年过去了,但现如今仍遗迹处处可见。
我真有点儿后悔跟来了。
但已经身不由己。又走了一阵子,才好不容易在一片高高低低的杂乱房舍中,终于找到了他那与众不同的“府邸”。傍着两个颓败的小坟头儿,深挖数尺,长方成形。用上坯砌起半拉
成为一间小屋,留半拉顺其自然成为一处坑院儿。透着别致,真可谓“低”具一格。
“请!请!”他伸手礼让了。
我只好咬紧牙关往坑里跳。再一抬头,就见坑屋门旁尚留着条单联儿。红色已褪,墨迹尚存,上书着十一个瘦金体的黑字儿:笑口常开笑天下可笑之人。运笔自如,柔媚潇洒,颇得那位功书善画而又倒霉透顶的宋徽宗真传。
但我却绝笑不开口来。
我害怕坑屋内的阴森恐怖,真想转身就告辞了。谁知又大出意料,他殷勤地刚一拉开门儿,迎面便扑过来一股墨香。进屋一瞅,又见一张破方桌上赫然摆着古董似的文房四宝。只是油泥儿厚了点儿,难以辨明是哪朝哪代之物。青石砚台旁边,还展开着一部老掉牙而又残缺不全的线装书。我顺手拿起一瞧,竟是一卷《聊斋》。四周虽然肮脏得实在可以,但这一切却足以使我目瞪口呆了。
鞭杆子!这是鞭杆子的住处么?
“坐!坐!”他又忙给我搬来张自制的古怪凳子,“坐在这上头瞧《聊斋》,您准能瞧出点儿特别的滋味儿来。”
“什么?”我大惑不解。
“您哪!”他又忙用袖子擦着凳子上的尘土,“您别瞧它不起眼儿,可是地道的楠木棺材板儿钉的。”
“啊!”这当即吓了个半死。
“别客气!”他却安详地坐在另一张三条腿儿的椅子上和我聊开了,“我就是照这本书挑的这地儿。两旁坟头儿里的邻居都不错,都是十八九岁殁的。一位青楼的妓女,一位私奔的丫头,可就是没有一个到我府上串门儿的。”
“这、这……”这更使我心惊肉跳了。“上当了!”他却置若罔闻,还在神聊《聊斋》,“前些日子我才瞧出点儿名堂来。依我看,准是这写书的老爷子得了阳痿!说什么那玩艺儿“如蚕”,又何谓那玩艺儿‘不文’?您哪!起码是憋着,没畅畅快快地泄过火儿。下头不作主,笔头子就来劲。什么和人、和鬼、和神、和狐狸,逮着什么都瞎捅,连乌鸦都不能幸免,喷喷……”
“哦、哦……”我真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嗯!”他却猛地盯住了我,随之话音一转,“或许这地儿本来没挑错,只是我这模样儿也太不济了。再说,也‘如蚕’。可瞧瞧您这精气神儿,那可真称得起‘胎里帅’,保准‘不文’也能‘不文’出个水平来。要不,我把这地儿让给您两晚上,试试隔壁这两位芳邻能不能给您送点儿乐子来?
“不!不不不!”我当即断然拒绝。
“您哪!您哪!”他大为不满了,“那您干吗跟着来凑这份儿热闹?”
“我、我——”我抓紧时机,马上谈出了他给我造成的误会,以及我当前的微妙处境。
“哦!”他又恍然大悟了,“原来您是来找回清白的。”
“这、这怎么说呢……”我只好这么回答。
“怎么说?”他一晃脑袋,“唉呀!您这也是往大烟囱上爬呀!”
“什么?”我不禁一个寒战。
“小哥哥!”他紧盯着我的印堂,“瞅得出,您现在越爬越高,差几尺就到大烟囱顶上了!命里注定,该着!”
“迷、迷信!”我失口就喊。
“迷信?”他却不以为然,“信不信由您,可破灾免祸唯有这条道儿:甘当三孙子,快把您那点儿清白当擦屁股纸扔了。”
“胡说!”我不屈地大叫了。
“什么?什么?”他似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小哥哥!这是您的声儿吗?”
“是又怎么样?”我一咬牙豁出去了。
“啊!”他似恍然大悟,“您哪!那我老头子就帮不上什么忙了,您就请吧。”
“我还会来的。”我话中有话。
“可以!”他更显出一副老光棍相儿,“我这地儿,只有我外甥、侄子、徒弟、干儿子,外带蹲过大狱的主儿来。您不怕沾着包儿,就尽管来。没关系,多一两门子干亲我老头子绝不含糊。”
“你!”我气愤地摔门而出。
但刚等我扑出门外,就由不得又为眼前意外出现的情景震惊了。只见在这坑院的窗台外还有个人儿爬着偷瞧。随着我的奔出,也忙不迭地闪开了。我仔细一瞧,竟是个十六七岁的苗苗条条的小女孩子。迎着我惶恐的眼神儿,她竟挑着眉儿、乜着眼儿、咬着唇儿、嫣然地笑了起来。我一时间傻了,只顾得木木地望着她那一双清澈明媚的眸子,还有那两只时隐时现的酒窝儿。恍惚间,似乎感到《聊斋》的某一章正向我展了开来。但还未等我惊叫出声儿,就只见两条辫子在我眼前一甩,这苗苗条条的女孩儿竟闪身钻进那老头子的鬼屋了。
我更愕然了。
但愿这只是看花了眼。猛一摇头,却又看见了这坑院左右那两座颓败的小坟头儿。
我惘然若失地回到了学校。
仿佛顺藤摸瓜只摘回了个梦,而一进校园才真正面对着严酷的现实。这一夜,我楞梦见了自己已经站在了大烟囱顶上,范宁那小子还一直在下专向我招手儿。而那鬼老头子也似乎在一旁大帮其忙,竟不断嘻嘻哈哈拿我逗乐于。就是不见了那娟秀的女孩儿,大烟囱下只剩下了两座坟。
我惊醒了,但绝不敢吐露半点儿风声。要知道,如果大伙儿知道我这次的专门拜访,再加上鬼老头儿必然的反咬一口,那不但更说不清楚,反而会把事情更闹大发了。
我第一次懂得了什么叫“沉默是金”。
但我绝没有料到,为了避免出第二个范宁,人们早已密切地关心着我的行踪。实际上对老鞭杆子的拜访早被发现了,而我的反常表现又只能加重大家对我的怀疑。
星期一整个下午都在为了我。
再无退守的余地,我只好全盘托出了。心急如焚,委屈激昂,声嘶力竭地解释着此行的愿望、动机、出发点。但这一切却似乎难以取信于民。一句话:既然目的高尚,但归来后却为什么包着、裹着、兜着,一点儿也不敢往外抖呢?
有口难辩,我恨死这鬼老头子了。
汗流浃背,还得挣扎。但偏在这时,就只听得窗外一片嘈杂。随之,一阵熟悉的声音悠然传来了:“坦白可以,得见过那小子再说。”天哪!是他?如果这鬼老头儿再和我一认“干亲”,那可才叫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门一推,进来的果然是他。
“嘿嘿!”他冷笑一声,认准的偏又是我,“小子!算咱爷儿俩有缘,又见着了。”
众目睽睽,我如芒刺在身。
“您哪!”他又进逼了一步,“不管干亲湿亲,小子!告诉你,当着大伙儿不承认,没门儿。”
声声逼人,我悲愤欲绝。
“赔我那青花瓷笔筒儿!”他又突然冒出一句。
“什么?”我更气懵了。
“什么?”他竟突然跳起来破口大骂了,“我操他八辈儿大祖宗!十六辈儿小祖宗!装他妈的糊涂,和爷儿们非亲非故,原来这些日子是跟爷儿们的踪,盯爷儿们的梢,还到爷儿们府上踩盘子,临走还砸了爷儿们的青花笔筒儿。”
“妈的!”我浑身发抖了。
“妈的?”这一下这家伙又抓住了把柄,“你小子还敢骂人,想出名儿,想露脸儿,想讨好儿,还想把爷儿们送进大牢当份礼儿。可以,但不该砸了爷儿们祖传下来的看家宝。你小子要想赖帐,爷儿们跟你没个完!”
“造谣!”我终于怒吼了。
“造谣?”他竟从口袋里不紧不慢地掏出把碎瓷片儿,“瞧瞧!别瞅着上头尽是油泥儿,可是地道的御用青花瓷儿。乾隆爷钦准就许烧一个,你小子竟敢耍横儿给砸了!老年间三千两银子咱爷儿们都没舍得卖,今儿个你小子就瞧着办吧!”
“无赖!”我猛地跳将起来。
“无赖?”他竟受之无愧,“算你说对了,今儿个你要敢不赔,爷儿们也就不打算活着回去了。”
“混蛋!”我又是一声怒吼,“你、你这个卑鄙无耻的遗老遗少,地地道道的残渣余孽,不折不扣的寄生虫,丧尽天良的老无赖!老子就是要变着法子刨你的老根儿,掏你的老窝儿,把你送进大牢垫底儿。”
“嘿嘿!”他又环顾左右而笑了。
“你?”我一把拽紧了他的领口。
“送吧!”他更显得满不在乎了,“爷儿们坦白:是来大烟囱下凑过那份子热闹,可是我让那小子钻女人被窝儿的吗?是我让他往大烟囱顶儿上爬的吗?是我让他头朝地皮往下栽的吗?您哪!看热闹不犯罪,可砸了爷儿们的青花笔筒儿,是我亲眼见的,有碎瓷片儿为证,没说的!”
“我让你这老疯狗咬人!”随之,连我自己也不知是怎么搞的,挥臂便是狠命的一拳。
乱了!乱了!一切全乱了!
我意外地发现,同学们早已完全站到我的一边儿了。群情激愤,很快就把那被我揍倒的鬼老头子押到校部去了。事实胜于雄辩,我很快便以立场坚定和斗志昂扬而闻名于全校。鬼老头儿的下场如何,我不清楚。但我确切地知道,经此事件之后,我不但又纯洁得像初生婴儿一般,而且逐步取代了范宁原有的地位,住上了男女宿舍分界线上那把边儿的床铺。
时间的流逝在洗涤着一切。
忘了,忘了,一切都被淡忘了,直到有一天我收到这样一封古怪的信,没头没尾儿,只有几行嘻嘻哈哈的墨字儿:
“小子!咱爷儿俩都得感谢小月儿。难得的乐子!这孩子好眼力!要不,没人救你……”
瘦金体的,柔媚潇洒。
小月儿?我猛地又想起了《聊斋》,还有那两个颓败的坟头儿。
更重要的是,我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但我要清白,我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