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雪驹

歌者说,从此,你成了个有马的奴隶。

我回答,是的!随着也有了个新的梦。

歌者说,当个传奇般的骑手?

我回答,这是每个奴隶儿子的梦寐所求。只要能为自己的草原争得第一,或者王爷一高兴就能还你全家自由!

歌者说,希望寄托在马背上……

我回答,是的!只不该当时我是那么的幼稚,天真的眼睛里似乎只剩下了我的马。要知道,随着那场暴风雪的席卷,日本鬼子随之便出现在草原上了。表面上仍把王爷高高捧在王位之上,实际上却是想利用这个傀儡让牧民忘记自己是中国人。为此,整整六年过去了,小马驹也已经长成了一匹矫健的骏马,我却仍浑浑噩噩地把希望放在马背上……

歌者说,这是一首悲哀的歌……

我回答,但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在唱。我早就听说,在远山深处活动着一支特殊的“响马”——一群颇具传奇色彩的丛莽好汉。神出鬼没,来去无踪,越战越强,经常打得鬼子首尾难顾。只有我在眷恋我的小马,仍在孩子气地迷惘唱着。并且为了对母亲的深深怀念,我还给我的小马起了个意味深长的名字:雪驹!

歌者说,雪驹?

我回答,名副其实!洁白如银,浑然似雪,奔腾起来就像那当空飞舞的哈达!虽然尚流传着一些有关它污秽的私语,但我坚信佛爷是保佑着我的!雪驹只会当着王爷面拉屎蛋子,而绝不会祸及为救它而失去母亲的小主人!

歌者说,梦不醒的孩子……

我回答,是的!如果没有那一天!

歌者说,那你就再从这天说起吧。

我回答,是时候了……

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早上。

倒场的马群在新的牧场上安顿住了,我便匆忙骑着马来看索布妲姨妈。我长大了,雪驹也长大了,索布妲姨妈家的破毡包也仿佛使我们更依恋了。

须知,小珊丹也长大了……

姨妈对我和雪驹的慈爱是温馨的,但对我来说更有吸引力的还似乎是这个小丫头。说来也奇怪,男孩子快十三岁了似仍很难摆脱孩子的阴影,女孩子快十三岁竟出脱得像个苗苗条条的小大人儿了。阵子似水洗过一般,脸庞透出淡淡的红晕。更让人感到惊讶的是,原先平平板板的身子上竟隐隐闪现出一些迷人的线条儿。

我跨着雪驹急匆匆地赶着路……

没有什么不祥的预感,心头只有这从小一起长大的小伙伴。一种说不出的诱惑力,使我总想天天和她在一起。小时候有多好呀!我俩常常过家家玩。她当新娘,我当新郎,还唱着喜歌学大人一样迎过亲昵!玩足了,闹够了,就挤在一件大皮袄下叽叽喳喳个不停。索布妲姨妈常为此发出甜甜的叹息,小雪驹也因此嫉妒得在毡包外咴咴直叫。

怎么会长大一切就变得复杂了呢?

现在她也好像渴切地盼望我去。一见到我,她会眼睛骤然发亮,长长的睫毛也会骤然抖动起来。面颊上的红晕会更动人,只不该再不像小时候那样欢呼雀跃了。挺文静的,再不和我嬉笑玩闹,还让我要像个大人似的。当时我真不明白,难道我还不够大吗?要不然就是她也准备和姨妈一样嫁根套马杆!

真是少小不知愁滋味儿……

要知道,这是对人性极端残酷的一种摧残。王府为了不让女奴外嫁或其他原因,常把她们嫁给一根套马杆、一根顶门棍、一块拴马石等等。索布妲姨妈还似乎有其他罪名,她不该少女时接受过一位台吉少爷的爱。贵族子弟,从京城读书刚刚归来,怎么能让一个卑贱的女奴糟蹋呢?于是温都尔王便匆匆把索布妲姨妈嫁给了一根套马杆。从古制,仪式还特别隆重。据说,那贵族少年竟因此远道而去。有人说他落脚于天南,有人说飞往那地北,从此便渺无踪影。

王爷严禁提到他的名字……

但我并没有在意这些。王爷曾经饶恕过阿爸的罪,我还得到了王爷赏赐的小雪驹。阿爸说过,王爷对我们有恩,天生就不应该打听这个。我不打听,只顾做着那马背上的梦。但随着我的长大,还是潜移默化地受着影响。首先我觉得草原变小了,再不是世界的中心了。温都尔王府也绝非名副其实地高高在上,在它上头还有着日本人。

只有奴隶还是奴隶……

马群终于安顿在新的牧场了,我又终于可以跑来见珊丹了。视远方那耷拉的膏药旗不见,只想告诉我那两小无请的小伙伴一个好消息:我的雪驹太神了!昨天在倒场途中遇到一处深涧,我刚想到能飞跃过去该有多好啊!雪驹就一声嘶叫腾空而起了。白色闪电一般,眨眼便落到了深涧的对面。它完全能捕捉我的每个心思了,将来也完全可以圆了那马背上的梦!

我要告诉珊丹,绝对用不着嫁给套马杆!

我早想好了,今年我的雪驹就可以参加一年一度的那达慕盛会了。风驰电掣,我一定会为温都尔草原夺得第一。王爷也会像上次那样对我开恩,赏赐我和阿爸成为自由民。第二年我还要为王爷喜上加喜,让他成为草原上的王中之王。这次我就可以向王爷磕头求赏了:尊贵的王爷!金银珠宝我都不要,只求王爷把套马杆的女儿珊丹赏给我吧!还有给我姨妈自由……

我是带着这样的梦到来的。

索布妲姨妈近来在王府当苦役,那破烂的毡包只能就近扎在附近。背水、驮柴、拾干牛粪,成天疲惫地伺候着王爷和他那同样肥硕的胖福晋。六年过去了,姨妈仿佛换了个人似的。我也搞不清为什么她能在牧民中有那么高的威信,好像大伙儿都很愿听她的。我只知道她很爱我,尤其喜欢看我和珊丹在一起嬉戏。

这其间或许寄寓着她的一个梦……

但这一天却不一样,不见了珊丹,索布妲姨妈也似乎只顾得忧心忡忡了。即使见了我和雪驹的到来,也似乎失掉了平常那份惊喜了。只是匆匆吻了吻我的额头,便又不安地外出去打听什么了。四周弥漫着一片神秘的气氛,使我陡然也紧张起来。

莫非是珊丹也要嫁给套马杆?

我惶恐极了,当即扔下了雪驹便也去王府四周打听天哪!没有这回事儿!原来是小玛力嘎不久前抓到个特殊的“响马”,一直被铁链镣铐锁在王府的地牢里。为了进一步讨功邀赏,今天就要亲自押送给日本警备队。听说是在草原边上的一座老城里,那儿还有个日本人说了算的什么什么“政府”。

我开始替这位好汉担心……

长大后我才知道,为了肢解中国,这是鬼子裹胁着几个王爷成立的一个傀儡政权。但王爷们平时均分住在各自的草原上,这里的一切完全由日本“顾问官”说了算。现在的“顾问官”是原先日本警备队的头头,人们仍习惯地把他称为猪冢队长。这家伙凶残无比,阴险狡诈,杀人如麻,落在他手里肯定是有死无生的……但又有什么办法呢?似乎我也只能扩大着我临来时那幻想。如果我的雪驹能现在就争得第一有多好?那我就可以一并请求王爷说:快去让小日本放了他吧!他是咱们蒙古族的丛莽好汉……

马背上的幻想是无穷无尽的!

我回到了索布妲姨妈的蒙古包里,珊丹还是不见影。但我这回放心多了,只要不嫁给套马杆就好办!索布妲姨妈终于又回来了,好像又变得很兴奋,还夹杂着几分不安。这回轮到我安慰她了。我说:

“姨妈!您放心吧!”

“放心什么?”她一怔,似很惊诧。

“珊丹有我呢!”我一拍胸脯说。

“啊!”姨妈松了一口气,嗔怪我了,“好大的口气!”

“不大!”我直截了当地回答,“我还有雪驹呢!”随之,我便开始向她倾述我那少年骑手的梦。

“傻孩子!”姨妈却打断了我,把我紧紧搂在怀里。

“姨妈!怎么了?”我不解。

“草原上,”她竟像是在自言自语着,“多会儿才能拔掉那膏药旗呢?……”

“那有什么关系?”我多嘴,“听阿爸说过,王府前头还插过黄龙旗、五色旗、青天白日旗呢!”

“好糊涂!”姨妈当即戳了一下我的额头。

“糊涂?”我不服气,“那有什么不一样呢?”

“傻孩子!”姨妈紧紧盯着我的眼睛回答,“插那几种旗,我们还算得中国人!插膏药旗,我们就成了亡国奴!”

“亡国奴……”我不大懂。

“记往!”姨妈却特别强调说,“千万别忘了:你是中国人!”

“姨妈!”我还是不大明白,只是问,“您今天这是怎么啦?”

“你要忘了,”姨妈不再解释了,竟又吻了一下我的额头说,“长大了,姨妈就不把珊丹嫁给你!”

“我有雪驹,我向王爷去求!”我说。

“可珊丹也不会答应!”她说。

“我记住了还不行吗?”我竟忘了这是在逗我,马上连声喊道,“我是中国人!我是中国人!我是中国人……”

“小声!”索布妲姨妈赶忙捂紧了我的嘴。

今天这是怎么了?要知道,姨妈平时只是影影绰绰提示我和珊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郑重其事。但正因为事出意外,从此“我是中国人”便深深烙在我的心灵深处了。我隐隐约约感到有些蹊跷,莫非是因为王府大牢内那特殊的“响马”?潜移默化,我竟对那膏药旗越来越憎恶了。

索布妲姨妈今天的举止是有些奇怪……

“敖特纳森!”她竟莫名其妙地对我说,“假如姨妈今天出了什么事儿,你就把珊丹赶快带到马群里去!告诉你阿爸,立刻起场,游牧到越少人烟的草场越好!”

“为什么?”我还想打破砂锅问到底。

“别问这么多了!”她看了看蒙古包外对我说,“还不快去!今天一大早我就让珊丹到芒凯老阿奶的羊群那里去了。在西草滩!”

“西草滩?”有珊丹就令我激动。

我呼唤雪驹了……

我绝想不到这是我决定命运的一天!

是的!绝想不到。少年人对梦幻的追求永远是执著的,而往往会把复杂多变的现实抛在脑后。当我一跨上雪驹,心里便又只剩下了对未来憧憬的激动。

王府森严的阴影渐渐消失在马蹄后了……

雪驹仿佛和我一样渴切见到珊丹,欢快地嘶鸣不已,奔腾起来就像一团轻柔的白云。眼前又只剩下了初夏的茫茫草原,海海漫漫,无边无垠,到处都荡漾着一片新绿。远处,有几座白色的蒙古包。极目望去,就像浩浩淼淼的绿色海涛中飞溅的几朵浪花。

啊!西草滩到了!

我一眼就望到了珊丹,正在翠坡上代老阿奶放牧着羊群。她身穿着一件破旧的蒙古袍,但在一片葱茏映衬下却格外显眼。一点红,真是万绿丛中一点红。我当即激动地纵马呼唤了:

“珊丹!我来了……”

果然,她一见我跳下了马背,眸子便骤然发亮了,睫毛也在轻轻抖动着。脸庞上的红晕更好看了,手也几乎要伸出来了。但刚等我要扑过握住时,她却说:“去!还不规规矩矩坐下……”老毛病又犯了,顿时变成了个小大人儿似的。只便宜了同样激动着的雪驹,竟任它亲昵地闻着。嗅着、伸过嘴巴咴咴地叫着。

真气人!

“我今天可不是找你玩的!”我说。

“那来干什么?”她问。

“姨妈呀——”我故意拉长声音,“让我把你载到马群上,送到好远好远的地方去!越没人烟越好,放到我家的蒙古包里!”

“干吗呀?”她问。

“大概是给我当媳妇吧!”我回答。

“你胡说!”她不高兴了。

“真的!”我马上就举例说明,“姨妈今天还稀罕地又告诉我,你是中国人!”

“奇怪了……”她自语了。

“怎么啦?”这回该我问了。

“阿妈她,”珊丹不安地回答,“今天也稀罕地对我这样说……”

“这大概是最重要最重要的一件事!”我猜测着。

“说过后,”她说,“就背着人把我送到了芒凯老阿奶这里,还让我无论发生什么事,也不要离开老阿奶,除非是大叔和你偷偷来领……”

“这就对了!”我竟只顾着骄傲了。

“对什么?”珊丹显然嫌我不动脑子。

“我有雪驹呀!”我还是惘然无知。

“如果我阿妈出了事?”她怪怨地说。

“我有雪驹呀!”我还是这样回答。

“雪驹!雪驹!”她不高兴了。

“就是嘛!”我开始滔滔不绝给她讲述自己那个梦了。

雪驹独自在翠坡下悠闲地吃草……

女孩子总是柔顺的,好像也很满足于我的突然到来。珊丹开始小模小样听我说了,明媚的眸子里很可能只留下个小猴子乱比画乱动。但我仍很不自觉,也就更当仁不让地唾沫星子飞溅起来。

当然,主要的话题还是我那雪驹……

我不但向她讲了那个“心灵感应”的飞越深涧的故事,而且重点讲述了雪驹不甘落后的强悍野性。真的!只要马群奔腾起来的时候,它就像霎时着了魔一般,非风掣电闪般跑到最前头不可。有没有主人都一样,绝容不得自己眼前再有任何骏马。野着呢!烈着呢!身后急骤的马蹄声只当是给它擂起了战鼓。只能抛得再无一点声息了,它才会猛地跃起前蹄长嘶一声停了下来。真不愧是远天借来的种儿,更无愧恶草丛中那烈性的原始野马。第一!第一!天生就是夺第一的料,绝对是老天降给我的吉祥的哈达!

信心的源泉,成功的保证!

随之,我便向珊丹公开了我的“两年计划”:头一次那达慕盛会上我将获得自由,第二次那达慕盛会上我将要求赏人……致使珊丹听后惊叫了:

“那也不能这么小就娶媳妇呀!”

“没关系!”我说,“咱们先过家家玩!”

“过家家玩?”她说。

“对!”我答,“玩腻了,咱们再拿套马杆子当新郎,我再当专唱喜歌的迎亲人!哦……哦……我的嗓子可好呢!”

“你也让我嫁套马杆?”她当真了。

“别哭!别哭!真娶你还不成吗?”我真怕女孩子落泪。

“我不嘛……”她说。

正在此时,却猛听得王府方向一片枪声炸响了,把草原的宁静霎时炸了个粉碎。我猛地一怔,便本能地把珊丹扑倒了。一同隐伏在茂草丛里,只顾目瞪口呆地望着远方。

随之,便由远及近传来了急骤的马蹄声!

又是几声枪响,还有恶煞煞的呐喊!

烟尘翻滚,近了!近了!

王府追击的马队!

追逐着一个人……

我这时才想起了为雪驹担心。它正漫步着吃草,悠闲地竟一步一步走远了,正对着那股席卷而来的烟尘。

枪声、呐喊声、马蹄声!

更近了!更近了……

但雪驹却根本对我稚弱的呼唤置之不理,却似乎反而被那急骤的马蹄声深深吸引了。野性勃发,蠢蠢欲动,似就是要和这滚滚烟尘一比高低。只顾扬起前蹄,兴奋得咴咴直叫。

一切都来不及了……

说时慢,来时快!就在我焦虑万分的时刻,那股滚滚的烟尘已经席卷过来了。看得一清二楚,是凶残狡诈的小玛力嘎亲率马队正追击着一条马背上的好汉!

小玛力嘎!又是这个小玛力嘎!

前头说过,这家伙是王府的西协理。如果说过去他和人玛力嘎被称为王爷的左膀右臂,现在投靠日本人已可算得一手遮天了。他把王府过去的马队都改编成了伪军,只不该牧民们仍习惯地称之为“亲丁”。而日本人也似乎并不完全买他的账,除了把精锐的兵员抽走亲自掌握外,还把余下的一半兵权交给了老迈年高的大玛力嘎。这使他一直深深引以为憾。

至于前面那个被追捕的人?

我看不清楚,他始终垂首俯身在马背上扬鞭急驰着。只看得出,这也是个驾驭骏马的好手。紧踏马橙,身躯仿佛和马背焊接在了一起。任骏马的四蹄飞腾,他竟能随势起伏纹丝不动。即使在夹杂着呐喊的马蹄声中,也显得临危不惧,游刃有余。

霎时,我几乎又看呆了……

小玛力嘎恶吼:“别开枪!给我抓活的!”

亲丁们呐喊:“抓活的!抓活的!”

前面,单骑飞驰,似无后顾之忧!

后面,马队穷追,果然不开枪了!

蓦地,一声冷枪炸响了!随之,便是小玛力嘎阴险而又得意的狂笑!

怎么?他不是真的要抓活的?

我亲眼看到了,他不但打人还向马开枪!

一个趔趄,那马便猛地栽倒了,紧接着那马背上的好汉也被抛落在草滩上。

一个、又一个带血的翻滚!

完了!完了……

但猛然便听到一阵不平的咴咴叫声。雪驹!是我的雪驹!它怎么还不懂得快快离开?

但为时已晚……

只见那跌落马背的好汉,闻声便就势一串翻滚。带着伤,但身手仍是那么矫健。刚刚挨近雪驹,便一跃而起,飞身抓住了银白的马鬃,再看,已腾空跨上了马背。迅雷不及掩耳,只是在惊回首间留下一张永生难忘的面孔。

天哪!这是一张什么样的脸?

只见得在一双鸦翅般的浓眉下,天生一双鹰隼般的眼。黑黑的络腮胡子中,难掩那张刚毅的嘴巴。尤其令人难忘的是,从额头直至左面颊的刀疤。闪电一般划过,格外醒目。

稍纵即逝……

他的消失也像闪电一般。又见得雪驹扬起前蹄长嘶一声,便像在绿海中卷起一道白色波涛似的,向着那更荒、更野、更加充满原始气息的远山奔去了。我知道雪驹那性烈如火的野性于,它正巴不得有机会一试蹄腿呢!

显然,小玛力嘎也和我们一样惊呆了……

但那仅仅也是片刻!一声恶狠狠的“追”!枪声、呐喊声、马蹄声便又急骤地响了起来。追着那小白点儿,朝着那远山,排成了扇形马阵包剿了过去。

只留下了滚滚烟尘。

隐去了我的马,

我的雪驹……

蓦地,我恍若惊醒了。伸着双臂、发狂似的就要追下翠岗。

是谁拉住了我?

猛回头,芒凯老阿奶。

她说:“雪驹是在为你行善积德!”

什么……

偶然,纯属偶然。

后代的一些回忆录里,把这一幕描述为精心的安排。不!作为一个当事者我完全可以证明:纯属偶然!

但每一个偶然都可以彻底改变一个人的命运,这却是无可怀疑的。

这一天啊!这一天……

现在回想起来,如果这一天我不意外地遇到所发生的这一切,命运展现在我眼前的很可能是另外一条路:雪驹很可能年年夺得第一,我很可能成为最出色的御用骑手,珊丹也很可能成为温都尔王奖赏给我的妻子……

但是结果呢?

要知道,骑手、射手、摔跤手,大多没有什么好结果。稍有闪失,很快就被抛弃遗忘了。更可怕的是,在王爷们的明争暗斗中,他们往往首当其冲成了牺牲品。说到命运最好的,也顶多重新沦落为一个逆来顺受的牧人。

但在当时,我却只能看到荣耀……

我失掉了朝夕相处四年的雪驹,只觉得马背上的希望霎时都化为泡影了。但任我百般挣扎,我还是被芒凯老阿奶拉回她那破烂的蒙古包里了。绝不是因为老人家力气大,要知道珊丹眸子里溢出的泪水就像根柔情的绳子似的。

我万般无奈,我不知如何是好……

谁料,暂时失掉了雪驹,我却得到了个马背好汉的传奇故事。原来,他就是被小玛力嘎押在地牢内那特殊的“响马”!率领着一批马上健儿,常年出没于远山深处那原始丛莽中。绝不打家劫舍,却专和日本人作对。随着抗战进入第七个年头,他们已打得鬼子龟缩在据点不太敢恣意妄为了。为了扩大影响,为了争取上层,他们竟神出鬼没地在温都尔王府门头公然刷下一行大字:别忘了!你也是中国人!王爷吓得进退两难,这才有了小玛力嘎设计诱骗前来“谈判”之举。不是不知道暗藏诡诈,只是为给王爷宣传抗日还是大义凛然来了。对这次举动,后来是有不同评价。有些人甚至谈到了好汉们豪放质朴和幼稚。但当时确是滔滔不绝,句句是理,只说得在王爷身旁笑口常开的乃登喇嘛都落泪了。谁料,小玛力嘎早私下串通了日本警备队,酒宴上竟突然掷杯为号。据说,就连王爷和大玛力嘎当时也惊得目瞪口呆,但这条好汉还是落入魔爪了。

为了让茫茫的草原上响彻一个真理……

我似乎突然明白了,索布妲姨妈今天稀罕提到的:我是中国人!很可能就是那地牢里不屈的声音在牧人间的回荡。至于这位好汉是怎样临危脱逃的,传说颇多,也仿佛不仅仅是姨妈一个人为他不安,为他兴奋,为他激动!听说,仅就大牢旁倒在血泊中的那个狱卒,自杀?他杀?尚难有定论。但那面带冷笑的神情,却颇有点好汉做事好汉当的气魄。出力者肯定不是一个,就不该线儿至此也断了。总之,好像日本人那“以夷制夷”的美梦彻底破灭了。虽然说有几个日本兵还穿着蒙古袍冒充王府的亲兵,但还是让他神秘地逃脱了!致使“顾问官”猪冢队长闻讯赶到,竟在王府内挥臂恶吼:“蒙古人的心通通的坏了!大大的坏了!”

我当时尚不知道……

“孩子!”但老阿奶却对我说,“你的雪驹是在为你行善积德!”

“阿妈也会高兴的!”珊丹也说。

“可我的马?”我仍很遗憾。

“真正的好马,”老阿奶安慰我,“就是跑到天边也不会忘记主人的。老年间,咱们草原有一匹枣骝马作为贡物被送到了北京。那有多老远呀!可它硬是跃过宫墙翻山越岭回到了咱们这片草地。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了,为的就是能回来见到旧日放牧它长大的牧马人!”

“你的雪驹呢?”珊丹也马上问。

“我的雪驹……”天哪!我怎么忘了我的雪驹不但是匹野性子马,而且也是一匹特别有良心的马!要知道,它仿佛深得那灰色母马的遗传。犯倔、高傲,也常常离群孤芳自赏。和它那母亲一样,似乎也在时时等待着蛮荒深处的野性呼唤。两岁那年,它竟像着了魔一般寻着那无声的呼唤走了。整整三天不见踪影。我对阿爸说:“快套住它!抓住它!拴住它!绊住它!围住它!关住它!”阿爸回答我说:“没用!收得住笼头收不住心,真正的驯马手从不把骏马当畜生,朋友!是朋友!”虽然后来阿爸对雪驹的态度渐渐变了,但从此我却像突然明白了什么,雪驹也好像渐渐明白了什么。它无论追踪着蛮荒的气息走得再远,只要我的内心为它一动,它准会骤然咴咴欢叫着神奇地出现在我眼前。

“那你试试!”珊丹听后立即对我说。

“不能!”老阿奶慌忙阻拦说,“就让它行善行到底,积德积到家!”

“让谁?”门外传来了问话声。

“阿妈!”珊丹迎着声音欢呼了。

“姨妈!”我也像有许多话要说。

“让谁?”老阿奶迎进了索布妲姨妈,说,“还不是敖特纳森那匹好雪驹!”

“我都听说了!”姨妈一下便把我揽进怀内,激动地亲着吻着。

“是我的阿妈!”珊丹嫉妒了。

“气死你!气死你!”我偏偏要占着姨妈的怀。

“不!我就不!”珊丹也钻了过来。

“瞧瞧!”姨妈只能一边搂一个,甜蜜地叹着气对老阿奶说。

“长大了,”老阿奶却在摇头,“就不会这样争你了!”

“争谁?”姨妈故意问。

“谁也不争!”老阿奶笑了,“小两口只顾着头顶头说私房话呢!”

“嗬嗬!”索布妲姨妈笑着把我俩搂得更紧了。

“我才不理他呢!”珊丹说。

“我理!”我竟一点也不害臊。

“嗬嗬!”大人们笑得更加欢畅了。

破旧的蒙古包里,绝对少有的。

我沉浸在一片甜甜的温馨中。

暂时忘了我的雪驹。

眼前只有珊丹,

没有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