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外边刮起了呼呼的大风。小曼正在锅台边烧火,锅里冒着热汽,葛三从外边一脚踏进屋来问道:
“政委在屋里吗?”
小曼格格地笑着说:“在屋里。你来啦,找她有事吗?”说着掀开锅盖,看看水已经开的哗哗的了。
“我来送一封信,还有事要当面报告政委。”葛三说着掏出小烟袋来,在灶火坑里对火吸烟。趁小曼去拿壶来装水,顺手把毒药撒在锅里。见小曼拿了壶回来,一点也不注意,拿个瓢往壶里灌起水来。
“小曼,来一下。”许凤在屋内叫她。
小曼答应着提着壶进去了。葛三退出屋来坐在台阶上,不慌不忙地吸着烟,心里好生高兴,暗想:看样她们没有准备,这一下成功了,等她们喝下去就走。这时小曼走出来叫道:
“葛三,政委叫你进去。”
葛三答应一声:“有!”立起来兴高采烈地大踏步向屋里走去。一掀东间屋门帘走进隔扇门,只见许凤迎门立着,面容严峻地喝一声:“举起手来!”
葛三面对着枪口,拔枪已经来不及了,只好举起胳膊,驳壳枪被人从身旁伸手过来拔去了。葛三连声喊叫:“政委,为什么下我的枪?不能这样冤枉我,我是个老队员!……”
许凤严厉地说:“捆起来!捆上有话慢慢地说吧,不会冤枉你的!”
突然,葛三的胳膊被秀芬拧到背后去。江丽、小曼帮着把葛三用绳捆起来。秀芬在背后一推,把葛三搡到屋里来,弄的他一趔趄差点跌倒。他吃惊地看了秀芬一眼。许凤指着靠墙的板凳叫葛三坐下,沉静地问道:“昨天晚上派你跟郎小玉一块去执行任务,结果怎么样,丁拴抓到了没有?”
“没有抓来,那,那是因为他跑了。”葛三委屈地拉下眉梢,咧着嘴露出大板牙。
许凤冷冷地盯住他问道:“为什么叫他跑了?”
葛三摇摇头道:“我不知道。我这不是报告来了吗?”
许凤忽然岔开话头问道:“郎小玉呢,他到哪儿去了?”
葛三惊疑地转着眼珠子,反问道:“他没有回来吗?”
“别装傻,我问你哩!”许凤喝住他。
葛三仰头想着说:“他自己没言语就走了。我真不知道。大概他到王庄去了吧?他常到王庄那个闺女家去,对,是瑞雪家里。我敢保险,他俩一定在一起呢。”他像得了救似的,唾沫悬天地胡扯着。
许凤一挥手冷笑一声说:“算啦!别瞎扯啦,你还是老老实实说了好,不然,对你可是不利的!”
葛三低下头沉默不语。
许凤看看他继续说:“给你一会工夫,你好好考虑考虑。
现在坦白了还不算晚,一定给你个立功赎罪的机会。”“我!”葛三抬起头来愁眉苦脸地试探着说,“奇怪!真是奇怪!叫我说什么呢?你们为什么这样对待同志!这样……”他装模作样地嚷叫着,翻转着眼珠子,见许凤坐在炕沿边上正严厉地看着自己。秀芬站在隔扇门边,小曼站在里头迎门橱边,都举着手枪,瞄着自己。江丽拿了一叠白纸放在炕桌上,手里捏着一支钢笔,像是准备着记录口供。许凤转过脸来,灯光照耀着她那明亮的目光一闪,正要问葛三,听着院里有脚步声,一掀门帘见是刘治安员和张立根走了进来。张大娘也在隔扇门口探头进来吃惊地望着,后边好像还有七八个村干部小声唧咕着什么。刘治安员和许凤低声说了几句话,许凤一摆手,跟着他走出去了。紧接着江丽、小曼也走了出去。只剩下隔扇门墙边秀芬的一支枪口还紧紧瞄着葛三。葛三心乱如麻,暗暗嘀咕:莫非有谁被捕了?或者有人坦白了?再不就是叫郎小玉看出什么破绽来了?他低头回忆着昨天黑夜的经过,难道真弄出了什么漏洞吗?……
昨天夜里,葛三和郎小玉接受许凤给的任务,到滹沱河南路村去抓政治土匪丁拴。两人一前一后走到滹沱河边,凫过水去,一路小跑进了路村,悄悄地上了丁拴家的房,压了顶,一听丁拴不在了。郎小玉来抓之前探听准了他在家,为什么又蹓了?一定是有人透露了风声。两人又跟村里的干部仔细研究了一回,找了几个地方也都扑了空。看看天已半夜,为了继续了解政治土匪一些情况,郎小玉便和葛三去宿在邻村葛庄。郎小玉知道在据点维持会里管帐的杜二知道丁拴的底细,就到他家里来住。杜二没有回来,便跟杜二嫂东拉西扯地了解了一些线索。随后看了洞口,两人嫌热,就在有洞口的东厢房屋顶上铺上被子去睡。都拾掇好了,葛三却说:“小玉你睡吧,我出去一下,到家里看看,一会就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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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小玉立刻爽快地说:“去你的吧,快点回来,不然我可就自己走了。”
葛三哼哈答应着走了。郎小玉心里骂了一声。他早就对葛三有怀疑,这次许凤派他出来,又嘱咐处处多加小心,就更注意葛三的形迹了。他看出葛三今天神色不正,总是嘀嘀咕咕的。这时候又去干什么?为什么不叫我一起去?郎小玉越想越怀疑,一骨碌爬起来,下了房一看,二嫂正在台阶上立着向他招手呢。郎小玉知道二嫂可靠,来叫自己,一定有事,忙跑过去,刚叫声“嫂子”,二嫂一把拉住他进了屋门,插上门栓,这才悄悄地说:
“我以为你是个小傻瓜呢,正想上房去叫你。你怎么跟葛三一块儿来呀!”
小玉说:“我也知道葛三不可靠,有心防着他。嫂子,回头他来了,你千万别开门,我在这里躲一躲——这屋有洞吗?”
二嫂说:“这屋有个秘密洞,是我跟你二哥偷偷挖的,谁也不知道,你快进去。”说着端着灯,把墙基的砖一推,,露出了一个洞口,指着对小玉说:“下去吧,听着点,我不叫你,可不许出来。”
小玉说:“等一下,我看看。”他拿了枪又回到屋门边,从门缝里观察着。一会儿就见三个人影一晃,上了东厢房。一个人狠狠地踢了一下被子,跟另外两个人交头接耳地唧咕了一阵,就从梯子上下来。往这屋门口走来。
二嫂赶紧叫小玉钻了洞。郎小玉在洞口蹲着,侧耳听着动静,只听葛三叫道:
“嫂子,郎小玉在你屋里睡上了吧?”
听着二嫂往门口走去,一边走一边骂道:“死葛三,你别胡说八道!”
“嫂子,开开门进去歇一会。”
听着二嫂开了门,几个人跟着走进来。葛三的声音:“小玉没有到你这屋来?”
二嫂不满地吭了一声:“不相信我是怎么着!说没有,就没有。我听他在当院说了一声去找你去,就走了。”
听着葛三一面小声说着话,跟另外两个人一起出去了,大概说什么秘密话去了。待了一会,葛三又回来,嘻嘻地笑着说:
“嫂子,这回可就剩了咱俩喽!”
二嫂一听生了气说:“葛三,你想怎么着,要欺负我吗!”接着就听见葛三哎哟哎哟地哀求着:“好嫂子,开玩笑嘛,你认真起来啦!唉呀,你这母蝎子,把我耳朵都揪下来了。”
二嫂格格地笑道:“饶你这一次,给你点酒喝吧。这是你二哥从据点里带回来的。”
葛三笑哧哧地说:“嘿!怨不得我今天眼皮跳,知道就有点口福,好几天不喝酒真馋坏了!”
二嫂小声问道:“你真要抓丁拴吗?难道你们这一盟拔了香头子啦。”
葛三吱地喝了一口酒,噗哧一声笑道:“傻嫂子,要真抓,有十个也抓住了。你那会儿对郎小玉说话,我听着真担心,怕你走了嘴。可是你还机灵,对小玉胡编了一套线索,真把小家伙哄信了,还直往小本上记呢。”
接着是两人嘿嘿哈哈的笑声。
郎小玉听着心里一惊,暗想:原来二嫂也跟他们是一伙儿,这可糟了,中了计了,不如趁这工夫悄悄弄开洞口干掉他俩……啊!不要胡思乱想,她不是明明说我不在吗?不!说不在可能是为了稳住我,她不会悄悄地告诉葛三?……别着急!他不是没有动手吗?沉着点,再听听,她不可能是坏人。刘治安员说过的,二嫂的丈夫杜二是刘治安员派进据点去的。二嫂呢,原来是大地主家的丫环,是共产党八路军解放了她,她才能跑到杜二哥家来,成了夫妇,小日子过得满好。这样一个人怎么会跟葛三他们一伙反对共产党?……不要紧,反正我有枪在手,拚也拚个够本,且听他俩说什么。
一会儿,又听见葛三嘻嘻哈哈地问:
“嫂子,托你办的那事怎么样了?把你妹子给我说说吧,嫁给我错不了!”
二嫂用鼻子吭了一声:“你不是要娶赵青的四表妹吗?”
葛三哎了一声说:“难说。那浪货一会给我灌迷汤,一会又翻脸不认人了,谁知道她安的什么心。哪像你妹子是个老老实实的大姑娘!”
二嫂笑道:“实话告诉你吧,提是提过了,别的她没意见,只是嫌你不是个官儿,有人给她说着据点里一个中队长呢。嫁个在警备队当官的,吃香喝辣,穿绸裹缎。嫁你这穷八路,跟你打游击喝西北风呀。”
葛三听着把酒盅儿啪的一放,嘿了一声说:“不就这一条不称心吗?咱们这就成了亲戚了。你就告诉她吧。”他压低了声音说:“很快我就去枣园据点里当中队长了。这话你可千万不能跟第三个人说,连二哥也不能说。”
二嫂嗯了一声道:“看你这个不放心劲,我给你说出什么去过,信不着就算了。”
葛三急得说道:“得!得!谁不信你啦。告诉你吧,我正想介绍你参加我们的组织呢。”
二嫂哼了一声说:“去你的吧,妇救会都散了,你还能有个屁的组织!”
葛三不服气地说:“没有?我们的组织你不知道,这个组织呀好极了,参加的人将来都能升官发财。”
二嫂笑道:“我又不想做官。我呀,什么都干不了,叫我参加干么?”
葛三认真地说:“我早打算好了,你这里就做个联络站嘛,钱还少得了你花的?好嫂子,明天就对你妹子去说,成不成还不在你一句话!”
二嫂道:“那当然啦,可是你才说的那个组织是什么呀?”
葛三才哼了一声,就听见一阵冬冬的脚步声,几个人走进屋来,一个不熟悉的声音对葛三说:
“到处都找遍了,没有郎小玉。”
“东屋地道里边有没有?再找一遍嘛。”葛三说。
“也找了,没有。”
二嫂嗯了一声说:“也许出村走了呢。不过走也走不远,也许能追得上哩。”
葛三一拍桌子道:“对,咱们去追。”
郎小玉听着一阵脚步声,几个人都走了。屋里静下来,郎小玉觉着出了一身冷汗,枪把上也湿渍渍的都是汗水了。这时听着二嫂插上大门,在院里咳嗽着,又进屋插上屋门,到洞口边,轻轻叫道:“小玉,快出来!”说着伸手推开了洞口。
郎小玉钻出来,打扫着身上的土。
二嫂点了小玉一指头说:“险些你的小命就完了。听明白了吧?许凤同志早就给了我任务,这一回省得我跑去汇报了。”
小玉忙道:“明白了。好嫂子,我得快走。”
二嫂从墙缝里掏出一个小纸条递给小玉说:
“当着葛三我怎么敢说实话,丁拴他们的几个匪窝都在这上边了。你回去把听到的都报告给许凤和王少华同志,就说我一定完成任务。”
郎小玉接过纸条来藏好,拭着汗,用碗舀了半碗凉水喝下去,笑着说:“我的好嫂子,我才知道你是干什么的了!好,我走了!”
二嫂开开屋门,一拦小玉说:“等等,让我出去看看有人没有。”
二嫂听着没有动静,开开屋门轻轻一侧身走出屋去,四下里察听了一下,这才下台阶向大门走去。郎小玉持着枪掩在墙阴里跟在后边。二嫂慢慢地开开大门,探头出去向左右一看,见没有人,才回头轻轻叫小玉。郎小玉闪出大门走了。二嫂不放心地站下,倚在大门口,直到郎小玉的背影看不见了,这才轻悄悄地插上大门,往屋里去。
郎小玉蹓着墙阴树影,一阵风似地跑到了村北大苇坑地边上。看看没有人,便蹓进苇地,拣一条无水的小路向前走去。他轻轻地用手分开苇叶,一点响声也不敢弄出来,用脚尖点地悄悄地走到了苇地边。刚想探头出去,就见五个人影绰绰地从左边走来,坐在前边一棵大柳树底下,小声说起话来:
“小玉这小子一定他妈的凫过河去了。”
“葛三你真他妈的乏货,为什么路上来的时候不拾掇了他?”
“你试试,他妈的那小子比孙悟空还多七十二个心眼,他不转眼珠地盯住你,根本得不了手。”
“他奶奶的,眼看着一支满带烧蓝的二把盒子枪,没有弄到手。”
“哎!我看这样吧,葛三回去明天晚上还叫着他来,咱们在庄稼地里劫住干了他。”
“他不会猜疑不来了吧?”
“我想不出他有什么可以猜疑的。”
几个人又站起来,说着话往前走去,底下的话听不清了。
……
葛三低头想着:郎小玉一定是头里回来了,他不会知道我的底细吧?正在捉摸,就听许凤问道:
“你始终没有找到郎小玉吗?”
葛三愣了一下,抬起头来,见许凤、江丽都又坐在原处,看样要认真地审问了。葛三张张大嘴,什么也没有答。许凤又问道:
“你们今天黑夜一共来几个人哪?都是谁?”
葛三像挨了一棍子,身上一机灵,忙说:“就,就我一个人来,来,来……”
这时村外响起了枪声。葛三一睁大牛眼,立起来。听着枣园方向也响起了激烈的枪声,情不自禁地一咧大嘴。见许凤依然稳坐不动,冷静地观察自己。心里一慌,喷着嘴咽了一口唾沫。许凤冷笑一声说:“你们里应外合的计划已经失败,你着急也没有用了。渴了吗?喝点儿开水再说。”说到这里向小曼递过一个眼神。小曼端了那碗水就往葛三跟前送来。葛三扭开脸躲着水碗,吓得乱嚷:“不!我不渴!不渴!”
许凤冷笑了一声,目光凛凛地说:“怎么?不敢喝,怕毒死吗?你在锅里放进了什么?”
葛三倒退在墙角落里,好像吓的惊慌失措地浑身乱动,往墙上挤着。听着枪声越响越远,这是接应葛三的土匪被张立根他们打跑了。枣园据点出来的敌人也被牵制到别处去了。
许凤沉着地看着葛三说:“坐下,说实话吧,大概你也知道,隐瞒是办不到的了。”
“是,我说,我说……”葛三的胳膊抽动着,好像哆嗦似的。
“好,我问你,过去你跟土匪头黑七在一起干过吧,为什么你从来不讲?”
“不,政委,我是当了义勇军才认识他的。”
“别害怕,只要坦白了就宽大你。我问你,前几天区委会议之后,是不是你叫杜助理员到赵青家去的?后来你跟他一起到什么地方去了?”
“这,这,这个……”葛三苦着脸摇着头,结结巴巴地吭哧着,偷偷地挣开了绳子,顺手抓起了靠墙的一块木板,突然大吼一声向前猛一扑,用木板向许凤的头上砸去,咔嚓一声,油灯和水壶被砸碎了,屋内顿时漆黑,谁也不敢开枪。只听扑隆扑隆一阵响,秀芬、江丽和在外屋立着的张大娘都被撞了个跟头。葛三窜出去了。秀芬眼明腿快,跳起来一个箭步跟了出去。葛三闯出屋门正纵身往台阶下跳,秀芬已经追到台阶上来了,急忙伏身嗖一下子插进一个绊,正勾住葛三一只脚,只听扑通一声,葛三摔了个嘴啃地。他腾身一跳爬起来又往门外跑。许凤也紧追出来,瞄准一枪打去,葛三又栽倒了。秀芬跟着跳下台阶跑过去按葛三。葛三急得就地一滚把秀芬揪倒了,右手拔出腿插子就向秀芬的胸膛刺去。江丽提着驳壳枪急急地奔过来,可不知怎么着是好,忘了开枪,两手揪住葛三的胳膊,滚做一堆,急得用牙咬他的手背。小曼也跑过去。许凤一步跳下台阶,刚喊一声:“别打死他!”小曼早抡起手榴弹狠狠地向葛三头上砸了下去。只听咔嚓一声,葛三头破血流,两手扑地死去了,嘴里噗噗地喷着血沫子。许凤忙把秀芬拉了起来。
张立根带着民兵跑进来,村干部们、邻居们都跑来了,惊惊慌慌地打听是怎么回事。正在这时,李铁带了通讯员小刘,跑得汗流满面,抢进院里来。看了看许凤她们都在,这才气喘吁吁地说:“哎呀!真把人急死了。”
许凤指着葛三的尸身说:“可惜,打死了。”
李铁擦着汗说:“他死了不要紧,主要的特务头子抓住了,只要你们不出事就好。”
许凤说:“正想派人抓他呢,他倒自己找上门来了。”说到这里,许凤吩咐张立根他们把葛三的尸身抬去埋了。赶紧召集村支部布置了工作,听着枣园据点附近枪声还在断断续续地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