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洛殿刚走到街上,就见他妹夫蔡广太迎面走来。蔡广太本来是个精瘦细长的人,现在给维持会做了两个来月的饭,倒吃得白胖油光的了,稀稀的几根黄胡髭,秃头顶直闪亮。他见街上有人,离着老远就喊:“大哥,你妹子不舒服,有钱没有?给我几块,给她取副药也买点吃的。”
洛殿一招手说:“好吧,你跟我来拿。”
两人走到一个僻静地方,蔡广太小声说:“政委叫你晚上十点钟到我家里接头去。”
洛殿说:“好,我一定去。”
两人赶紧走散了。洛殿心里想:这一定是为了打王金庆。这可是件棘手的事。现在城墙修起来了,城上四角设上了四个岗楼,四门也设有岗哨,伪警察不断查户口,伪军也加紧巡逻,检查行人。王金庆成立起了宪兵队,里边收容了好几个叛徒和土匪,都是有经验的黑枪手。这几天他们连着突击了龙堂区两个村,使我们遭受很大损失。王金庆又常在宪兵队里住着不回家。在这个时候要搞王金庆简直难以设法。洛殿一面想着,向宫本那里走去。
再说李铁按照和许凤商量的意见,在五个村里给游击队找了“堡垒户”,连夜把队员分了组去配合村里挖地道。今天下午,按照和许凤的约定,到王庄秀芬家里碰头,准备一起到蔡村去和窦洛殿秘密接头,商量进枣园据点打王金庆、齐光第的事。李铁戴了一顶草帽,扛了一把锄头,把驳壳枪挂在腰间,用衣襟掩盖起来,沿着庄稼地小路向王庄走来。夕阳在云缝里,最后向大地投射了一下橙黄色的光芒,迅速地没入了地平线。这时空中乌云滚滚,西北天边黑云层中不住地电光闪闪。李铁看看天空,心里寻思着:“打死王金庆之后,再下场透雨,青纱帐一起就可以大干一场,那才带劲哩。又想到许凤对自己这么不放手,一点小事都要亲自干涉,实在有点不痛快,暗道:就是周政委也没有这样管过我,你一个年轻的姑娘管我这么紧,简直有点不像话。一路想着,刚转过一带葡萄架,从果林里闪出一个人来,一看正是他日夜悬念的刘远。两人一见高兴地拉着手。刘远以伪大乡会计的身分,出入敌战区搞情报,和李铁有几年的关系了。这次在枣园一出事,李铁知道许凤立即指示洛殿设法营救,但想不到出来得这么快。李铁使劲握着刘远的手,盯着他那黑瘦了许多的面庞问道:“你是怎么出来的呀?”刘远笑道:“还不是洛殿那老家伙搞的鬼!昨天下午王金庆喝醉了,竟叫洛殿带人去枪毙我,他就把我秘密地化装成伪军,却把一个万人恨的特务捆起来,堵上嘴,穿上我的衣裳,弄到城外干掉埋了。这下我算认识洛殿这个人了!”两人说着大笑起来。李铁亲热地揍了刘远一拳说:“这一回得在一块干了吧!”刘远眉开眼笑地说:“许政委决定叫我到小队了。我去看看朱队长就回队上去!”说着挥手告别走了。李铁这才进王庄,来到秀芬家里。一进院见秀芬和萧金正在树下说话呢。李铁放下锄头,进屋摘下草帽,解下枪来问道:“大伯、大娘呢?”
秀芬说:“俺姐病了,俺爹跟俺娘都到段村去看她了。”
说着去开开柜橱,拿出一小篮大香白杏,挑两个最大的递给李铁说:“吃吧,这是姐夫来接俺娘的时候送来的,又香又甜。他们家有三亩大杏树哩。”随后笑着把盛杏的小篮子放在萧金面前说:
“你自个儿挑着吃吧!”说了打火点着油灯。
萧金嗯了一声,拿了杏就吃起来。秀芬看着他那实心实意的样儿,抿着嘴直是笑。李铁接过杏来,坐在炕桌边,在灯下看那秀芬时,只见她虽比许凤稍矮一些,却体态丰盈匀称,处处显出健壮的美,白圆脸两颊粉红,坦白大方地望着自己,毫无羞怯的样子。不禁暗为萧金高兴。
秀芬毫不掩饰地看着李铁的眼睛问道:“萧金表现怎么样,他还勇敢吗?”
李铁一竖大拇指说:“我负责地向你说,他非常勇敢,你没有找错对象。”
萧金听着脸蛋飞红,斜着望了秀芬一眼。秀芬却坦白地格格直笑。萧金立起来羞得忙说:“我去组织人挖地道去啦。”
说着就走了。
李铁见许凤还不来,就在炕桌边坐下,拿出钢笔和本子,思索着写起来。他记下这些天了解到的情况,考虑着对敌斗争的意见。秀芬也坐在对面,拿出本子整理起王庄等几个村的材料来。李铁思索着,不由地又想起许凤来。她那大大方方的风姿,那充满智慧的清蓝明净的眼睛,又在脑海里闪现出来。他拿着钢笔望着灯火向秀芬问道:“你跟许凤同志早就认识的吗?”
mpanel(1);
秀芬说:“从抗日开始,一成立妇女抗日救国会就认识了。她是第一个女同志到俺村来讲话,教歌,领着青年妇女们跑步。她那时候把头发铰的短短的,总那么急乎乎的劲儿,可有意思哩。”
李铁眯缝着眼,好像故意憋着不笑。又问道:“你认为她怎样啊?”
秀芬奇怪地说:“嗯,这是什么意思?她当然好啦。她爹是个老共产党员,牺牲了。国民党到许家庄高小里抓她爹的时候,凤姐正挑菜回来,看见巡官抓她爹,她上去一刀子把巡官砍了个窟窿。为了这她被打的躺了半年。那年她九岁。爹一死,娘苦拔苦掖地供她上了高小。高小毕业以后,就在家里织布种地。”
秀芬见李铁还直劲地抿着嘴笑,又沉着脸说:“笑什么,她就是好嘛!我跟她在一起工作了这么几年了,就没有见她为个人的事闹过一回情绪。她是个宁折不屈的人呢,非常热心肠,一点也不自私,不怕事。你可别以为她是个姑娘就小看她。她可勇敢呢!哼!一九四○年夏天,大黑夜,她带领着我们三十多个青年妇女,跟破路大队一起参加破击战,割电线贴标语,一直活动到据点跟前去。你知道吗,没有一个人不称赞我们呢!在她带领下,妇女们跟男同志比赛起来,每个人身上盘上一大捆铅丝,每两个人还抬上一根电线杆子,一点也没有落后。”
李铁一面翻着材料,低着头说:“我可绝没有小看她呀。
她跟胡文玉快结婚了吧?”
秀芬嗯了一声说:“他俩呀,谁知道,看情形是冷下来了。前些日子在俺家里,两人闹翻了脸。她对胡文玉的印象不像以前那么好了。不过也难说,他俩反正总是那么冷一阵热一阵的。”
李铁摇摇头笑了一声说:“是啊!你那凤姐可真是不了起哩!要不,胡文玉为什么那么不顾一切地追她呢。”
秀芬一撇嘴笑了一下说:“说话别带刺啊!不过说实话,我要是个男同志也非死求白赖地追她不可。”说着两个人都笑起来。
李铁说着话,见许凤还不回来,心里暗暗着急。
秀芬也抬起头来焦急地说:“凤姐怎么还不回来!”正说着就听见一阵呼呼地响,从窗外吹进了一阵凉风。秀芬忙用书本挡着摇晃的灯火,忽然,一声霹雷,噼噼啪啪掉起大雨点来。秀芬好像听到了什么,啊了一声,跳下炕往外就跑。
李铁也从炕上下来,要跟着秀芬出去看,只听冬冬的一阵脚步声,秀芬拥着许凤跑进屋来。许凤笑了一下说:“再晚一会就淋湿了。啊呀,这场雨下的真是时候。李铁同志,早来啦?叫你等急了吧,我看咱们该走啦。”
李铁忙说:“还是我自己去吧。”
许凤摇摇头说:“不,我一定得去,这件事关系很大,你想我怎么能不去呢?”
李铁放下脸来咳嗽一声说:“怎么,不放心吗,我这个区委军事委员是个废物吗?”说着竭力使态度温和,但是声音里已经带出了无法掩饰的不满。
许凤本来在拾掇着文件,听他说到这里,停下来,盯住他沉静地说:“怎么,我有什么地方妨碍你吗?”
李铁嗯了一声,干脆激动地说:“谈不到妨碍。但是,我也不是儿童团员,不需要别人总在旁边指手划脚的。坦白地说,我不满意你这样不放手!”
秀芬听了,看看李铁,又看看许凤,有点不知怎么好了。三个人都沉默起来。李铁卷支烟在灯上吸着,谁也不看,仰着脸向外屋门口走去。他立在门槛里边,大口吸着烟,让雨星刮在脸上,听着哗哗的雨声,隆隆的雷声。
许凤三把两把穿好衣服,拿起草帽,往外走着说:“李铁同志,时间快到了,咱们必须立刻走。”说着走到门口来,顺手递给李铁一条防雨用的布口袋,说声:“走吧!”径自向外走去。李铁接过口袋,没有拦她,也紧跟着走到门外。院里风绞急雨,如箭杆一般射在地上。风摇着那枝叶浓密的大槐树,落下一阵大水点,打在脸上凉丁丁的。他忽然想起了什么,立刻又转身回到屋里,收拾好文件,带好枪,急急地大踏步跑出去。秀芬紧跟着走到大门口,扶着门框一看,他俩已经踏着雨水走出胡同口了,背影在茫茫的风雨里晃动着。秀芬插上大门回到屋里,烦恼地“唉”了一声。一阵霹雷闪电,雨下的更紧了。
李铁跟在许凤后边,一气走出村外,来到梨树林小路上,一阵急风吹过,把许凤戴的草帽刮跑了,黑夜之间风狂雨暴,看也看不见,往哪里去找。许凤好像没有发生什么事似的,只立了一下,便又急急向前走去。李铁借着电光一闪,全看在眼里,便紧跑几步追上许凤,赶紧把口袋摘下来,给许凤戴在头上,那股子粗率劲砸的许凤一缩脖子。许凤往下一摘说:
“反正我已经淋透了,还是你戴吧。”
李铁不听又给她戴好,粗声粗声地说:“算了吧,同志!”
许凤见他这样也就戴了,向前走去。刚往土坡下一走,脚下一滑,看看就要跌倒,李铁忙上去拉住她,自己却跌坐在泥水里了。许凤才想拉他一把,只见他一腾身起来,又往前边走去。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借着闪电看到急雨射到干旱的土地上,激起雾气,弥天漫地的白茫茫一片。雨打在高粱叶上发出哗哗声,玉米和谷苗儿承受着雨水的浇洗,高兴地摇摆着叶子。许凤紧跟上李铁跑着。路上满是流水,鞋踏在水里,噗唧噗唧地响。迅雷暴雨,电光闪闪,打的睁不开眼,雨水冰凉,淋得人身上直打寒战。两人只顾跑,谁也不说话。看看离蔡村不远了,两人跑到林边,慢下来观察着向前走。小心翼翼地串着树林进了蔡村,悄悄蹓到村西头一个胡同里,到一个门口,按规定的暗号一叩门,一个四十多岁的老大娘开了门,这是洛殿的妹妹。蔡大娘忙领他俩到北屋里去。蔡大娘的小女儿小云,正在屋门口探头望着,一见许凤来了,忙拉到西间屋去给她换衣服。大娘也找出一身裤褂叫李铁到东间屋去找,自己赶快到大门洞里听着去了。一会儿,李铁换好衣裳,在灯下擦了枪,走到外间屋来,见小云站在西间屋隔扇门口,放着门帘说:“等一会儿,凤姐换衣裳呢。”
李铁向外屋门口走去,一看外边雨还下的挺紧,就听许凤在西屋叫道:“进来吧!”
李铁走进西间屋,见许凤穿上小云的一件紫夹袄,一条绿裤子,又短又小,胸部紧绷绷的,差点结不上扣子。小云在旁边直笑。许凤用毛巾包上头发揉擦着上边的水。大娘进来说:“这么大雨,她大舅还能来呀?”
许凤说:“能来,下刀子他也会来的。”
李铁在灯火上吸着烟,赞成地点点头。小云听见门响跑出去了。不多时,听见一阵噗嚓噗嚓的脚步声,门帘一启,窦洛殿走了进来。他把披着的口袋取下来抖抖放下,胡子上还往下流着水珠,“啊呀”一声,两只大手紧紧抓住李铁的肩膀,上下地打量着他说:“好啊,老弟,正想你,你就来了。说良心话,我干腻啦。你们在外边打游击,跟同志们在一块,活个痛快,死个光荣,偏叫我跟敌人混在一起,背着一口大黑锅,死了还得叫人骂个汉奸。”
许凤微笑地望着洛殿说:“又发牢骚啦。”
洛殿一笑说:“在那个活地狱里都快把人闷死啦,不跟你们发牢骚跟谁发?”
许凤说:“好,有多少牢骚你尽管发吧。你现在已经取得自由出入的条件啦?”
洛殿说:“宫本这家伙非常注意争取咱们这边的叛徒。他给了我一个任务,叫我设法把上次包围高村没有抓到的骑兵团排长高铁庄找到,我还不是可以昼夜随时出入吗?现在倒是担心游击队不好进出据点啦。”
许凤点点头看了李铁一眼说:“宫本对高铁庄有兴趣吗?
那就叫他抓去吧。”
说着话三个人围坐在炕桌边,洛殿把据点内部的情况详细说了一遍。随后三个人设想了三四个打王金庆、齐光第的方案,都觉得不够好。最后洛殿一拍手说:“这样吧,现在王金庆、齐光第虽然不轻易单独活动,可是他俩还是常到大乡里去要钱。你们在外边叫几个可靠的村在同一天傍晚派联络员给他俩送钱去,我在里边布置好人给你们做耳目。趁他们去取钱,就进去在那里干掉他们。可是怎么进去呢?”
李铁说:“你只要能安排好,我自有办法进去。”
许凤说:“好吧,就这样决定,现在详细研究一下到里边怎么活动吧。”
三个人在灯下铺开一张纸,洛殿在上边画着据点里交通和巡逻路线,岗哨位置,各岗楼火力配备情况,日伪军、宪兵队、警察署、维持会、情报班、特务队的住所。
他们小声地交谈着,窗外的风雨还在呜呜刷刷地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