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黑黝黝的旷野里,响着飒飒的风声。周围的村庄又住上了敌人。那村头、树林里到处都有鬼子活动着,像魔鬼一样,眼睛闪着绿光,露出白牙,无数的钢盔刺刀晃动着。
许凤带着人们跑出村来,藏在新淤地大洼中心的麦田里。这里去年淹过水,春天一翻浆,又得一次春雨,小麦长得齐胸深。两三个人做一堆,背靠背提心吊胆地默默地坐着。有时响起一阵唧唧喳喳的耳语声,有时静得只听见风刮麦穗的沙沙声。他们困乏饥渴,在冷嗖嗖的凉风里缩做一团。
突然,一阵人喊马嘶打破寂静,四周村庄里丁丁当当地响动起来,这是宿营的敌人要出动了。人们随即紧张地唧唧咕咕说起话来:
“怎么办,过滹沱河吧?”
“那怎么行,昨天有五六个人过河被敌人抓去了。不能瞎撞。”
“我看还是趁早分散隐蔽,等队伍通知再集合吧。”黄西灵那长条脸在黑暗中晃动着,半趴半跪地把头伸向许凤这边说。苏二营也跟上来说:“这么多人在一起,目标太大,赶快分散吧。”
“分散往哪里走?走得了吗?”不知是谁顶了他俩一句。
“为什么走不了?高铁庄一个伤号还能派人送到高村去呢,我们为什么不能?”
“为了给他治伤,这是无可奈何的办法,你以为他愿意去吗?”
“好啦,好啦,别再抬杠啦!”许凤说了,微微探头观察着动静。心里暗想:“他俩口口声声叫分散,是一心想要回家。可是好容易集合到一块的警备旅和二十三支队这几个同志一走散了,人生地生,非常危险。不分散吧,这么多人在一起,也真是容易暴露目标。究竟怎么办好呢?……”
人们中间也传出一种不满意的吭嗤声。谁都不跟黄西灵、苏二营挨着,不理他俩。时间在寂静中过去了。眼看东方发白,天空的晓星渐渐隐去,向远处望去还是灰灰蒙蒙地看不清楚。这正是敌人拉网扫荡的时间。只听见周围的村庄和大路上响起了咕隆咕隆的大车声,嗒嗒的马蹄声。许凤抬头一望,见四面都晃动着一行行的黑影。这是敌人出发了。人们伏在地上听着,幸好没有到跟前来,队伍过去以后,渐渐地又静下来了。苏二营忙对许凤说:“说不定敌人还回来,趁天还不亮快分散吧,免得在一起都受了损失。”
黄西灵也说:“趁早快着分散吧!”
许凤严厉地望着他俩,又探头向四外看了一下,握着手枪说:“不行,不能暴露目标,谁也不许动!”
黄西灵和苏二营不满地哼了一声,低头不语,想自己的心事去了。一会儿早晨的金黄色的阳光笼罩了大地,无边的麦子和阳光混成一色,在凉风里荡漾着。野外还是一个人影也没有,只有东边一棵独立的大枣树上落下一只喜鹊,喳喳地叫了两声,翘了翘尾巴又向远方树林飞去了。
整个上午是意外的平静。时间在紧张的戒备中,在唉声叹气和小声的争论中过去了。小曼躺在许凤怀里睡着了,轻轻地打着鼾声。许凤抱着小曼低头沉思:“不知道胡文玉到底怎么样了?”她总觉得胡文玉一定是在另一个地方受了重伤,躺在地上痛苦地呻吟呢!他多么需要自己去救护他呀。她真想立刻起来去找他,把他救回来。可是他在哪里呢,这茫茫的野地里到哪儿去找呢?也许他被敌人俘掳了。总得打听着消息才好。如果没有走远,总要想法把他救出来。想着仿佛又听见胡文玉立在面前说:“我真怕这一次分别是我们的永别呀!”小曼身上的伤痕疼得一阵哆嗦,许凤才从沉思里清醒过来,觉得太阳晒得头脑昏蒙蒙的。抬头看看太阳,已经正午,大地上仍旧静静的没一个人影。十几个人都躺在麦垄里,睁着眼睛看着天空出神。一心只盼太阳落,可它就是悬在头上不动,好长的天哪!饥饿、口渴把人们熬煎的昏昏沉沉的。麦粒正灌浆可还不能吃。人们在麦垄里爬着拔那些醋柳和青荚菜吃,先是拔嫩的吃,随后连老得扎嘴的也拔了吃起来。大口地塞到嘴里嚼着,酸涩的一个劲咂嘴摇头。他们正在麦垄里吃野菜,西边像旋风般蹚起两股尘头,敌人的骑兵出现了,南北两路向东奔驰过来,正把他们夹在当中。人们赶紧伏在麦垄里。苏二营和黄西灵小声埋怨着:“看,是不是,这回可要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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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凤见苏二营光想探头去看,就严厉地说:“同志们,谁也不许动!谁暴露目标,谁负责任!”说着嚓一声把手枪顶上子弹,伏在地上听着。好像有一股敌人窜到这儿来了,嗒嗒的马蹄声越响越近,简直觉得踏到身上来了。许凤偷偷歪头一看,一匹大红马嗖的一声从旁边地界上窜过去了,踏的小麦哗哗直响,不知这些鬼子去做什么。混乱的马蹄声渐渐远了,心还在冬冬直跳。大路上敌人的队伍前进着。骑兵是红一色的大洋马,急流般奔驰着,鬼子兵在马上骄横地耸着身子。背上的钢盔、腰间的马刀、皮靴上的马刺闪闪发光。后边是长龙一般白光闪亮的车子队。接着是步兵、炮兵和大车队。成百上千的群众,在刺刀的逼迫下,给鬼子们背着弹药箱、行军袋和抢来的包袱。鬼子兵干哑地怪叫着,拖着带钉的皮鞋慢慢走着。路上蹚起浮土,随着微风升腾到空中,像凝滞不动的黄雾。鬼子们不断地朝地里打枪,子弹从头上啾啾地掠过。也有些子弹穿过麦垄噗噜噗噜地落到地上,掀起一团团的尘土来。他们一动也不敢动。听着声响渐渐远了,这才试探着抬头观察。只见空中还浮荡着灰尘,麦田一平如水,四处还渺无人影。这才舒了一口气。
这大队敌人过去以后,附近村子里久久没有动静。太阳渐渐西沉,将近傍晚,突然,遍野里三三两两地出现了许多人,露出半截身子慢慢地移动着,各自向四面村庄里走去。许凤见确实没有敌人了,挨到黄昏才带了人们向张村附近的柏树林里走去。正要派人到张村去探探情况,就见一个背粪筐的人向这边急急地走来。许凤立在树下,等那人离近了,一看,原来是张俊臣。他留起了胡子,脸庞黑瘦了许多。张俊臣一见许凤,高兴地把粪叉使劲地往地上一戳,丢下粪筐连声地说:
“嗳呀!嗳呀!可见着啦!可见着啦!我找了好几天啦。
区里的人一个也不见影。看你!嗐,也瘦得不像样了。”
大家也都围过来。一问,果然几个村的敌人都撤走了。许凤叫张俊臣坐下,谈谈高村的情况。张俊臣叹口气说:“大扫荡那天,咱们的十一个区干部被敌人包围在屋里,俘掳去了九个,区委崔部长、农会主任、武委会主任都牺牲了。”
许凤一听,像是头上挨了一闷棍,不由地“啊”了一声,难过地低下头去,强忍着眼泪。大家无语地沉默着。一会儿,张俊臣接着说:“大地主张扒灰在大扫荡那天也从天津回来了,还带回来好几只盒子枪。他女婿韩小斗带着一把子人,提着枪天天找村干部。枣园一安据点,张扒灰就当了伪大乡长。推倒了合理负担,逼着群众拿粮资敌,到据点里去照相领良民证。那老汉奸一天找我好几次,跳着脚骂街。我要不是担任着工作,早就跟他拚了!我憋着一肚子火,天天遥世界转着找你们。这回可好了,你看怎么办吧?反正我是忍不下去啦!”
许凤听了说道:“同志们都饿坏了。先吃顿饭,了解一下情况,晚上咱们再想办法。”说完,立刻把同志们分成两组,分头去找吃的。由许凤自己带一组,武小龙带一组,约定晚上还来这里集合。许凤带着秀芬、小曼、陈东风跟张俊臣想先找到高村的群众,了解一下情况。
他们便向高村附近大梨树林里走去。来到树林里一个菜园子近前一看,好多逃难的群众还都坐在葡萄架下说话呢。那些穿着破烂衣裳的老大娘一看见许凤,都亲热地围上去问长问短,浇园的老大伯忙打上一斗子井拔凉水,许凤他们围在井边喝了个够。老乡们一听说他们两三天没吃饭,纷纷拿出带着的干粮,追着往他们的手里塞,非叫他们吃了不可。许凤他们推辞不过,便接了坐在地上吃着。大伯大娘们围了一圈,诉说着这些天的遭遇。老大娘们有哭的有骂的,你拉我扯,抢着向许凤学说。许凤也不知道先听谁的好了。老大伯们也粗声粗声地插着话:
“地凭文书官凭印,咱庄稼人就凭着八路军哪!”
“甭说主力兵团啦,要是咱们朱队长活着,带着他那把子游击队,张扒灰吓死也不敢乍刺,早夹着尾巴跑了!”
一个老大娘双手扶着许凤的肩膀,像是向她恳求似地说:“凤啊,没有队伍可不行啊!光你们夹着个小包转来转去,你们再好也不治事啊!”
不知是谁在后边小声嘀咕:“一个闺女家,不中用!跟她说也白搭。”许凤急忙回头一看,见几个穿得干干净净的妇女正唧咕哩。一个老太太唉了一声,冲许凤说:“该应酬就应酬吧,有什么法?就别闹啦,也叫人们睡个安生觉儿。”
许凤听着,心里像刀扎似的,一阵阵难堪、羞愧。“一个闺女家,不中用!……”这句话老在耳边嗡嗡地响,各种想法在心里翻腾着。她再也呆不下去了,低声对坐在身边的张俊臣说:“你留下,叫乡亲们回村了解一下情况,一会儿你到集合地点去找我。”说完便带着秀芬她们向集合地点走去。走到柏树林附近,远远的看见路口有人站着。走近一看,原来是武小龙在这里等着呢。武小龙跟着许凤边走边说:“我带着同志们先到了王村那老房东家里。我寻思他家富裕,一定会有吃的。那老大婶能说会道,从前多亲热呀,想不到这次他竟说不认得我!不让我们进院,反而锁上大门走了。我只好领着大伙儿冒险到维持会吃了一顿。”
许凤看着他问道:“同志们情绪怎么样?”
武小龙说:“那不是还在吵哩!”
说着话来到大柏树林里,远远地就看见人影晃动,低语嘈嘈。近前一看,一群小伙子正指手划脚地争吵呢。黄西灵一见许凤,立刻兴冲冲地跑过来说:“许主任,我们讨论好了。
按你的主意,立刻分散隐蔽!”
“我的主意?!”许凤心里一惊,刚要说话,陈东风从身后挤出来,一拨拉黄西灵,急呼呼地说:“既然是这样,许主任!给我两个手榴弹!哪怕过刀山,下火海,我也要找到部队。就是过不去封锁钱,我也要跟鬼子拚,打死一个够本,打死两个赚一个!”
刘满仓、郎小玉也抢上前来。郎小玉一把拉住陈东风说:“同志!要干,咱们就在这一块干!”刘满仓气鼓鼓地加上一句:“谁要妥协投降,去他妈的!”
苏二营在后边叫起来:“谁说妥协!分散隐蔽嘛!还嚷这个有什么意思。”
一句话没落地,就有几个战士挪动身子,看样就要走散了。
“同志们!等一等!”许凤坚决地说了一句,就坐在身边的石供桌上。月光从树叶的缝隙里投射下来,照着许凤那清瘦美丽的脸庞,神气十分严峻。在她那正气凛然的目光下,大家不由得静静地坐下来。许凤对刘满仓、郎小玉、张立根问道:
“情况怎么样?”
郎小玉沉痛地说:“真想不到,区里的同志死的死,伤的伤,还有的逃亡了。我到了赵指导员家。指导员那天挂了彩,半夜爬到村里被群众抬回家去的。胡政委没有下落。”
张立根接着说:“我去找曹区长,到处打听不到踪影。到了他家,曹大嫂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我好难受,嗐!”
“县委呢?有没有消息?”许凤问。
刘满仓摇摇头说:“走了好几个村,连村干部都没影了。
问谁都说不知道。”
“垮啦!都垮啦!”不知是谁在后边小声叹息地嘟囔着。
许凤沉默地瞅着远处,坚毅地闭着嘴。人们都沉痛地低下头去。听见几个人同时发出了低微的叹气声。这时坐在大柏树后边黑影里的两个人,悄悄地立起来蹓走了。不知是谁呸了一口,人们激动地唧咕起来:
“没有办法啦,近处有家的先回家吧。”
“给我们外处的同志找个村隐蔽起来吧。”
“回家!去瞪着眼等死吗?”武小龙两手撑腰,睁圆眼向大家质问:“有种的哥们一块干!谁死谁活得跟敌人较量较量!”
“对!跟敌人拚一下,死也不能落个草鸡毛!”
几个同志都一齐嚷起来。
这时黄西灵立起来指手划脚地说:“大队很多同志牺牲啦,萧大队副在王村被敌人俘掳去了,周政委从王村打到小宋村,跟军区的一部分队伍突围也没下落了。大队上什么人我们也找不到了,几百人只剩下这么几个人,还有什么用!”
许凤听着立起来,看看人们,心中非常沉重。自己是一个姑娘,能领导游击队吗?可是如果不管,任凭人们走散,这不是明看着自己的队伍瓦解吗?这样胆怯还革什么命!她一想到这里,就感到一种难堪的羞耻。自己是共产党员,是党的区委委员,能怕困难逃避责任吗?不!宁可在战斗中死去,决不能后退。她按一按手枪向大家说:“同志们,大家都听到了刚才讲的情况,在这种时候,如果我们各自散了,那么由谁去领导群众对敌人进行斗争呢?我知道同志们一向是勇敢的,难道现在就怕死了吗?”
刘满仓向许凤立正站着一伸胳膊,好像要打冲锋似地急急地说:“不怕死!”
大家都抬起头来,睁大了眼睛看着许凤。
不知是谁小声说:“不是怕死,谁领导啊?上级党委都没有了,区委也垮啦。”
许凤严肃地握起拳头说:“不能这么说,我们不都是党的干部和战士吗?一个好战士应该勇敢地独立作战,哪怕剩下一个人也是一样。我们要用行动告诉党员和群众,区委没有垮,它在领导斗争!”
黄西灵诧异地问道:“就咱们这几个人吗?”
许凤向大家看看说:“对!就咱们,只要我们行动起来,群众就会跟着起来斗争的。我提议,现在我们就把区游击队恢复起来。”说着,望了望警备旅和二十三支队的几个同志,“希望你们几位同志留在这里参加游击队。”
这几个同志都用低低的、但是十分坚决的声音说:“好!
好!我们在一起干吧!”
“哎呀!干好干,没有政委,没有队长,谁领导的了!”苏二营嘲笑似地摊开两手向人们问。
许凤立刻冲他说:“我相信用不了多久,上级党委就会派人来的。暂时我来代理队长。谁愿意参加谁就留下来。谁要不愿意也用不着勉强,他可以走,我们也可以帮助他找个地方去藏起来。”
许凤正说着,黄西灵、苏二营转身就走,刘满仓一纵身过去,一把抓住黄西灵一只胳膊,只一拧,黄西灵嗳哟连声地蹲在地上了。刘满仓按住他说:“你他妈的想走,老子偏不叫你小子走!”武小龙过去拉开刘满仓,对他俩说:“在家藏不住了还回来,我们随时欢迎!”黄西灵立起来和苏二营灰溜溜地走了。
许凤激动地说:“这种人早点走了也好。浪头把泥沙淘净了,留下的就是金子。软骨头走了,剩下的一个个都是硬汉,我们的队伍只会更纯洁,更坚强。同志们,我们要坚持斗争,把区游击队恢复起来。除了张立根和小曼同志在村里工作,张少军同志去找县委机关以外,都参加区小队,同志们愿意不愿意?”
大家异口同声地一齐说:“愿意!”
小曼气得叫道:“为什么除了我?”
许凤没有理她,严肃地举起拳头来说:“同志们,现在我们来宣誓:‘誓死抗战到底!决不妥协投降!’”
大家也都严肃地立正了举起拳头,用低沉而坚定的声音宣了誓。小曼又使性子拉秀芬的胳膊,嘴里直嘟囔:“我非参加不行!”
郎小玉小声在小曼耳朵上说道:“小曼,打仗可跟咱们在儿童团那时候跳舞不一样啊,不害怕吗?”
小曼用胳膊顶了小玉一下说:“你不怕,我为什么怕,你别看不起人!”
秀芬一拉小曼:“你跟我就得了,吵什么!听凤姐讲话。”
许凤把这些天憋在心里的仇恨、羞愤和誓死战斗的决心,抑制不住地向同志们倾倒出来。大家被她的坦白、亲切的态度感动了,也都纷纷地说起心里话来。热情和友谊一交流,人们感到异常温暖,心心相向,交织成了一个血肉相连的集体。这个集体,使每个人都觉得有了依靠,有了归宿,有了希望。就好像在那严冬的早晨,你一开窗户,突然看见那枯杏枝头开满了红花。一切都生气勃勃的活起来了。开着会,刘满仓他们已取来了坚壁着的枪弹,都分配好,各自检查擦抹着。正说着话,秀芬用手推了许凤一下说:“来人了。”紧接着,一个粗壮的身影就从坟地的高坡上出现了。只见他迈着大步直向这里走来。许凤一看,就认出是张俊臣来了。走到近前一看,果然是他。大家亲热地拥上去。张俊臣一见许凤,就上前急急地说:“张扒灰从枣园回来,就满村搜人,抓住了好几个同志,正在吊打呢。今黑夜他还开大会,逼群众资敌!不干掉这地头蛇,各村都受不了啦!”
许凤严峻地朝高村方向望着,心里燃烧着仇恨的烈火。秀芬他们都用期待的眼光盯着她的脸。她突然一挥手说:“我们立刻干掉他!”
夜里,茫茫的野地静得出奇,只听到微风刮过树林和麦田的沙沙声,队员们怒火烧心,急步流星地跟着许凤,向高村奔去。
高村,张扒灰家大院里,廊檐下挂着一盏桅灯,柱子上绑着几个青年。绑着的人已被打得鼻青眼肿,脸带血痕。满院子的妇女孩子,一片哭声。张扒灰眯起眼睛坐在太师椅里,悠然自得地扇着折扇。狗腿子们不断地把群众的粮食抢来,堆在廊檐下。女人们跟在后边撕夺哭叫,被踢倒又爬起来。
“不许吵!”张扒灰吼了一声,立起来,荡着左边那只没胳膊的空袖子,伸着驴脸说:“咱们区就是我先给你们办下了良民证,让你们安居乐业过日子。你们该念我的好!你们放明白点,粮食不交不行!这不是给我戴高帽游街的时候啦!哼!五十三村还是我张家的天下!你们这班穷鬼!哭!哭吧!哭的日子还在后头呢!”他歪着头,指点着用得意的怪声问:“你们那共产党哪?你们那八路军哪?你们那游击队哪?怎么都不管你们啦?哈!哈!哈!……”
“游击队在这儿!”张扒灰笑声未绝,从门口传来了一句平静而又威严的回答。
张扒灰吓得浑身一颤,顺着声音看去,就见一个健壮的姑娘怒气冲冲,目光闪亮,提着手枪冲他走来。他认出了这是曾经领人斗过他的许凤。又一看,四面房上、院里都出现了好多游击队员愤怒的脸孔。他那些带枪下户抓人的狗腿子也被游击队抓住押了进来了。他刚一回身,脖子就被张俊臣那粗大的手掐住了。还没叫出声来,一把雪亮的尖刀戳进了他的心窝。
廊檐下,灯光照着许凤。她那英俊的脸上放射着坚定无畏的光辉。她向人们笑着。群众拥上去,围起她来。几百双眼睛望着她,多少只手拉住她。大家激动得流泪,欢笑,不知有多少话要和她说……
院中烧起了一堆火,人们围着熊熊的火焰,一张张愤怒的面孔被火光照得通红。人们哧哧哧地撕碎了良民证投向火里!火焰越烧越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