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千敌人把军区部队的一部分和县大队包围在小宋村,整整打了一天。天黑以后,我们的部队突围了,鬼子攻进村去,整个村庄立刻成了一片火海,窗户都喷吐着火舌,哔哔剥剥乱响,风卷着滚滚浓烟在村庄上空盘旋弥漫。鬼子们吼叫着抢掠了他们喜爱的财物,呼喊着分成几路走了。在这黑夜里,在这被敌人的铁蹄践踏得遍地血污的平原上,敌人的红色信号弹此起彼落,冷枪声零落地响着。敌伪军的行列任意地奔驰着游荡着。摆了几里地长的鬼子的卡车队的行列,打开大灯像一条火龙似地奔跑过去,灯光时隐时现,轰隆地响着沿着大路钻过东边的树林不见了。黑沉沉的旷野里,剩下敌伪军的大车队不紧不慢地咕冬咕冬地响着,偶然传来几声咴咴的马嘶。
夜深了,声音渐渐地听不见了。风也停息下来,古洋河边劫后的旷野里显得异常寂静,一弯淡白的月牙斜挂在天边,满天星斗默默地睒着眼。微风送来阵阵木炭烟味,小宋村还在燃烧,微弱的火苗一闪一闪的,一缕缕白烟从废墟上缭绕地升起来,月光照着那刚刚血战敌寇的英雄的尸体。微风轻轻地拂过尸身,掠过麦穗,发出悲哀的簌簌声。一只兔子还惊魂不定地沿着麦垄跑过来,突然发现自己正跳在这个尸体身上,吓的它一纵身逃向麦田深处去了。这个尸体在凉风的吹拂下,突然抽动了一下。这是朱大江。他渐渐地苏醒过来,觉得头像针刺一样疼痛,身子像被压在一块大石头下面。想动一下,可是动不了,好像胳膊腿都不是自己的了。有什么东西来回拂擦着脸,想睁开眼看看,可是睁不开,眼睛被一种粘糊糊的东西粘住了。难道是瞎了吗?他使劲睁眼,两手使劲挣扎着,浑身从麻木中渐渐恢复了知觉,肚子、腿也都像刀割一般疼起来。他终于抬起了右手,揉开了眼睛。他看见了那拂擦脸的折倒的麦穗,看见了挂在天空的月牙,那闪烁的星光。他渐渐地想起了白天发生的一切,他想:“不能这样死!我还要干下去!我一定要爬到村里,找到人!”他忍痛使劲动了几下,抬起身子想站起来,可是腿不能立了。他咬着牙向前爬,朝王村的方向爬,爬一下疼的一阵眼发黑。他咬紧牙关一下一下地往前爬,脸上滚下豆粒般的汗珠,爬动一下留下一个血印。他心慌头晕疼痛干渴,一点力量也没有了。伏在地上脸贴在泥土上,他的手摸到了醋柳酸草,揪下来塞在嘴里嚼起来。休息了一下,继续往前爬。爬一会,伏在地上昏过去了,一醒过来就又往前爬。
古洋河堤上两排高大的白杨树,将枝条伸向寂静的高空,杨叶发出一阵阵轻微的刷刷声。在河堤下边那矮树林中,一个人影悄悄地晃动着,掩在柳树枝条后边向远方观察着,听着动静。他是张村的青抗先队员张金锁,正在这里放哨。现在可以听见小宋村有了隐隐约约的哭声、人语声和丁当扑隆的救火的声音,大概逃出去的人回来了。张金锁注意地听着。突然,他仿佛听见跟前有一个人在跟自己说话。他吃惊地屏住声息,越听越是,清清楚楚地在说:
“喂,你是谁?”
声音虽小可是非常清楚,又像挺熟悉的,忙四下里寻找,可又看不见人影。他吓得急忙蹲下,端着枪观察着。又听见说话了:
“别害怕,我是小队上的。”
张金锁浑身毛发直竖,暗想莫非真的有鬼吗,这是同志的魂来了吧?他急忙转了下圈,掩在一棵大杨树后边,还没有发现说话的人在什么地方。他伏在地上四周观察着,大着胆厉声问道:“你是谁,不过来我要开枪啦!”
背后又说话了:“你是金锁同志吧,我是郎小玉呀!”
张金锁急忙转身看时,两个人已经来到身边,真是郎小玉,还有刘满仓。三个人一见什么也顾不得说,一下子搂在一起了。金锁拍打着郎小玉的脊背说:“你不是死了吗!”
郎小玉说:“我没有死,想不到咱们又见着啦。凤姐回来了没有?秀芬、小曼她们呢?”
三个人赶紧蹲下,四下看了一下。张金锁说:“她们都回来了。哎呀!凤姐真棒!亏了她领着骑兵团冲出包围圈去了。这一春骑兵团帮助春耕的几十匹马她都骑遍了,摔的昏天黑地,可真也练出本事来了。秀芬、小曼被敌人圈到孔村去,眼看就要发生危险,骑兵团哗一家伙冲过来,敌人抛开群众去抢地形,她们就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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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玉急忙又问:“你在这儿干什么?这里有区里的人吗?”
金锁指着河湾里的独立小屋说:“我在放哨,许凤同志她们就在那小屋里救护伤员呢,快去吧!”
郎小玉一听,拉着刘满仓向那小屋跑去了。
小屋里挤满了人,墙上小土龛里放着小油灯,张大娘拿了一个草帽遮着那灯不叫光线射到外边去。在昏黄的灯光下,许凤、秀芬、小曼正在满头大汗地忙碌着,给一个瘦高个伤员包扎伤口,这伤员是骑兵团的排长高铁庄。
在这黑古龙冬的小屋里,借着小油灯射过来的微光,看到高铁庄捂着胸口,急促地咳嗽着。许凤忙从口袋里把一条干的毛巾拿出来,叫秀芬赶快给高铁庄捂着嘴。听着屋外边有人走动,越怕有声音,高铁庄的啜子越痒的像虫爬,心窝闷的出不来气,忙伏在地上,用毛巾捂着嘴,轻轻地喘着。只觉得胸部一阵辣丝丝的痛,忍不住轻轻咳嗽两声,吐出一大摊热咕嘟咸腥腥的血来。许凤忙完了刚立起来喘口气,忙又弯下身子去扶着他小声地问:“铁庄同志,你吐血啦?”高铁庄擦擦嘴说:“不碍事,不碍事!”
许凤叹了一口气,小声问道:“你怎么冲出来的呀?”
高铁庄小声说:“昨天晚上往河北转移,队伍正在过河,敌人就包围上来了。我们一个排掩护骑兵团突围,最后剩了十几个人。我的马被打死了,我掉了队。刚跑到魏村的梨树林子里,敌人就包围上来。被敌人追得没处跑了,我就钻进了魏村的大苇坑,蹲在水里,用烂草盖了脑袋。鬼子往苇坑里打枪,威吓着叫我出来,把我打中了一枪,我也没动。一直在苇坑里藏到天黑,听着敌人走了我才出来。我想到张村去,不想在路上又碰上了敌人,追了几里地又打中了我一枪。
要不是你们救护,我算完了。”
许凤忙问他道,“送你回家怎么样?”
高铁庄说:“行!我家里有地方藏,那村也有医生。”
许凤立起来对张立根说:“你立刻找人送铁庄同志到高村去。不管怎么样也要把他送到家。”
张立根答应着出去了。门口有人叫了声:“凤姐!”听着声音怪熟的,急忙向屋门口一看,是郎小玉进来了。只见他满身泥土,衣裳撕得破了几个窟窿,满脸痛苦。一看见大娘和许凤连声叫:“大娘,凤姐!”眼里含着泪花,话也说不出来了。大娘哎哟一声忙拉他坐在土炕上。许凤忙问道:“你怎么脱险的?”别人也都过来问长问短。张立根他们带人进来,忙碌着把高铁庄抬走了。许凤送走了高铁庄,回来又问郎小玉逃出来的经过。
郎小玉说:“我掩护胡政委突围之后被包围了,就拚命往小宋村冲。幸好我跑得快,追上了县大队周政委他们,在村里坚持着打了一整天,到黑夜跟他们突围出来。他们往别处去了,我就回来了。”
秀芬忙问:“咱们队伍冲出来了多少人?周政委他们怎么样?”
“有警备旅和二十三支队的战士,有军区的干部,大概都冲出来了。县大队牺牲的不少。同志们表现的都非常英勇,萧大队副带一个中队冲进了王村没见出来。周政委带人在最后边掩护军区部队,浑身衣裳叫子弹穿了两三个眼,膀子上受了伤,又累得吐了血,……”郎小玉难过的说不下去了。停了一会才又说:“刘满仓同志也来了,在屋外边呢。”
许凤忙说:“快叫他进来!”
郎小玉出去一会儿,刘满仓跟在后边来了。他一进屋叫了声“许凤同志!”那厚嘴唇紧闭着,蹲在墙角里用手指在地上划起来。许凤亲切地问道:“满仓同志,你是怎么脱险的?”
郎小玉说:“他,昨天黑夜队长派他到滹沱河南找县大队联系,回来的路上,被敌人抓住了。经过王村的时候,他瞅个空子拔脚就跑。敌人用机枪扫射也没打着他。他回来了,可是枪也丢了……”
许凤亲切地安慰刘满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枪丢了还可以缴新的嘛!”只见刘满仓蹲着把头快低到裤裆里去了。
这时张立根他们几个村干部都回来立在门口。许凤问道:
“找到人掩埋同志们的尸体了吗?”
张立根说:“找到了,已经埋了不少了。咱们小队上很多队员的尸体都在,就是没有胡政委和朱队长。”
张立根说着挤进来,递给许凤一支驳壳枪说:“这是在一个牺牲的同志尸体下边土里找到的,一定是临死埋起来的。”
许凤接过来一看,是满带烧蓝的新枪,子弹已经打光了。大家看着都低下头来,哀悼着那至死不忘为革命保存武器的烈士。
一会儿,人们跟许凤走出小屋来,沿着河堤走去,看见两个人正要抬一个同志的尸体,那尸体伏在地上,头前有一片撕碎了的文件的白纸屑,在微风中飘动着,一手还攥着满把碎纸,一手刨着土。这个同志在临死时还念念不忘地想毁掉文件。
他们沉痛地掩埋了那同志的尸体,又向前边走去。这一带的尸体已经快掩埋完了。河堤坡上出现了一排新坟。许凤他们十几个人静默地立在坟前,大家都低下头,悲痛和仇恨在这一群人的心里像烈火燃烧着。在静默的人群中,许凤站在人们前边提着那烈士遗留下来的驳壳枪,抬起头来向前望着,那一排排新坟的后边,是一望无际的燃烧着的大地。耳边是随风传来远村的被敌人拷打的男人女人的怒骂声,混合着敌人的尖厉的狂笑。夜风呜咽,月色凄怆。她忍不住悲愤交集,仇恨烧心。咬紧牙关,竖起眉毛,不由掣出了手枪,又慢慢插入枪套。
人们悲愤地握紧着拳头。
从河堤那边走来了两个人,跑到许凤跟前报告说:“胡政委和朱队长都找不到,只找到这支枪。”张金锁把枪递给许凤。
许凤接过枪一看,是一支三把驳壳枪,包枪红绸子还在枪把上拴着,不由地心里一动。月光下忙再看时,果然红绸子角上用白线绣着一个杏核大的凤字,正是她送给胡文玉的绸巾。不由地惊叫了一声,暗想:“他也许是死了。”心头一阵酸楚,忍住眼泪问道:“在哪儿找到的?”
“在那边坟地里。”
许凤听了像急风似地向前跑去。大家跟着她跑着,把坟地找遍了也没有一点儿痕迹。大家又四下往麦田里去找。许凤坐在石桌上,望着苍莽无边的原野,痛苦地沉思着。小曼挨着她坐在旁边,一声也不言语。看看三星已经正南,张立根匆匆地走来,立在旁边,焦急地不知怎么办才好,嗐了一声说:“恐怕是找不到了,走吧!”
“不!”许凤说了立起来,往后撩一撩遮着眼睛的短发,急速地向前走去。她紧闭着嘴,竖起眉毛,眼睛睁得大大的,向四下里搜索着。走着走着,发现了被人压倒的一蹓麦子,像是有人爬过的痕迹。他们沿着这个印迹往前搜索着,发现前边有一个黑糊糊的东西,摊在地上。赶紧跑过去一看,果然是一个人,浑身是血。许凤急忙抱起他的头一看,是朱大江,头发、胡子,都叫血给糊住了。摸摸心口还跳,许凤忙凑到耳边小声叫着:
“朱大江同志!朱大江同志!”
只听见朱大江在昏迷中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水,水,同志,水!”
“好啦,他还活着哩!”
人们都围上去,七手八脚地给他包扎着伤口。月牙落下地平线去,大地上立刻黑暗起来。在黑漆漆的旷野里,许凤他们一行人抬了朱大江,向一带黑沉沉的树林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