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芳芳走出客厅走出大门走下台阶。她显得有点慌乱。她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彬彬有礼的毛头小伙子面前如此慌乱。
她大怕与人接触与人打交道了。她就像只身走进原始森林原始部落的文明人,或者倒过来她是一个野蛮人走进了现代大都市。她是怪人是怪人是怪人,她被许多人当成怪人。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她是心理异常吗?无论她是否心理异常无论她是文明人还是野蛮人都与这个社会格格不入。她讨厌政治也讨厌金钱,而社会不是政治的社会就是金钱的社会。
将来的社会有了信息高速公路就不用和人打交道了。
可笑。
她的前半生是在政治的社会里,从文化大革命以前从她懂事的时候开始。鲁曼普的故事不就是政治的社会对人的迫害吗?她的爸爸50多岁就死于政治斗争。人和人之间为什么要斗斗斗呢?人和人之间为什么要弄到你死我活呢?与天斗争其乐无穷与地斗争其乐无穷与人斗争其乐无穷。斗天斗地一败涂地最后只有与人斗争寻求无穷的乐趣,如同古罗马的奴隶主观赏角斗士之间的搏斗角斗士与野兽的搏斗(就像老道格拉斯主演的《斯巴达克斯》里面的场景)。你没有经历过文化大革命你就想象不出那是个什么样子。你没有经历过反右运动你也不能想象出那是个什么样子。几十年的斗斗牛给这个社会留下了什么?就像一场野蛮人的部族仇杀,苍天在上,一些人死于非命一些人残缺不全。从某种意义上说,经历了几十年斗斗斗的人都是残缺不全的人。中国的残疾人联合会是全世界最大的联合会有几千万人之众其实它还应该大大地扩大再扩大十几倍。
中国的变化快的惊人从政治的社会一跳就跳进了金钱的社会。老百姓的宗教般的政治狂热转眼就变成了对金钱的迷恋,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太可怕了,一个残缺不全的社会一群残缺不全的人。你怎么能和一群残缺不全的人在一起生活,你怎么能叫一群残缺不全的人认为你是正常的呢?你就是不正常不正常不正常。
人类多少伟大的人物都是不正常的人起码在他们有生之年被看作不正常的人。钱芳芳是普通人但是她能看透社会看透人。
“中国人就会玩阴的。”
这是钱芳芳的结论是她当陶兴本说的话。
人性本来是恶的再加上几十年斗斗斗大脑受刺激精神受折磨肢体受损伤。东方人和西方人不同人性的恶处也就不同。德国人的恶在于凶日本人的恶在于残中国人的恶在于阴。无论东方人西方人玩阴的谁也玩不过中国人,就像《红楼梦》里说的“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脸上笑着脚底下使绊于”。中国人发明了阴阳八卦叫你阴阳不分叫你阴差阳错叫你五述三倒。旧时的衙门总是挂一个大匾写了四个大字“正大光明”叫作此地无银三百两。中国人发明的“厚黑学”独树一帜。中国人溜须拍马的工夫无人能比3000年以前就弄清了“人性的弱点”。传统民族文化用不着弘扬早已融化在血液中落实在行动上。过去是在政治中玩阴的现在是在市场上金钱上玩阴的。中国的假无处不在无时不有无所不包是世界之最早可以进吉尼斯大全。假货的品种数量远远超过真货,烟酒是假的电器是假的服装是假的小商品是假的就连鲜活商品也是假的什么上色蕃茄注水肉过去听也没听过。书也是假的。云云说北市场有一家私人书店老板声言专卖盗版书价格便宜顾客盈门。假发票可以报销假文凭可以晋职称假执照可以做生意假新闻可以骗声誉。大大小小的考场成了作弊工厂。几年前钱芳芳参加职称晋级的英语考试整个考场只有她一个人不作弊因此成了大家的笑柄。分数出来大家都在90分以上只有她一个人73分她知道他们不作弊绝不可能及格。钱芳芳自觉总是吃不开就是她不会随大流不会掩饰不会奉承不会顺情说好话。人民币也有假的。电视上说不但国内造假币台湾人大造假币偷运到大陆来。台湾人也是炎黄子孙货真价实一点不差。一个国家要发动一场全民的运动这个运动的名字就叫“打假”岂不是叫人啼笑皆非。伟大的曹雪芹早已看透中国人的本性他的小说主人公就姓贾他开宗明义就说“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你啼笑皆非你还要在这个假的世界生活你天天要和假打交道离不开假躲不开假。你要办成任何事都要民假,或多或少有意无意成事岂能无假。很多人认为作假是正常的正当的不作假就是大傻帽儿。你根本不理解人们的处世观念道德观念价值观念。几年前钱芳芳骑自行车有一次手间失灵从坡上摔下来手上淌着血摔破了好几处车子也摔坏了。她推车找到一个修车的摊子。修车的40多岁是个国营工厂的老工人厂子放假自己干点活。这老工人一边修车一边和她唠嗑。他说,看你摔成这样不会保护自己,我教你一个办法以后闸坏了你就假装不小心往行人身上撞自己就保住了。钱芳芳听完大吃一惊。她想反驳却无法反驳,这老工人一脸和气说这话完全出于好心。他向你提出忠告他觉得他的忠告合乎情理理所当然。他也许是个好人他有自己的处世哲学道德标准。你提出反驳他认为你把他的好心当成驴肝肺。前些时还有一条新闻说是一个城市里有一个疯子手持菜刀追砍一个12岁的孩子。当时有几百人围观谁也不上手。有个青年女工奋不顾身上去抱住孩子。那女工被砍几十刀倒在血泊中。女工的英雄事迹被到处传颂被称为城市的骄傲。女工固然是英雄,而这事情应该是城市的耻辱中国人的耻辱。
人们为什么总是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呢?
她是在某个地方出了毛病。也许她早就不正常了。不管她是否正常她都会被人们看作不正常。
陶兴本很难在对某个问题的看法上赞同她的观点。
“中国人就会玩阴的。”她说。
“今天你算说出一句真理。”他说。
“难道你每天说的都是真理?”她说。
“不,恰恰相反,我每天都在重复谬误。”他说。
“算你有自知之明。”她说。
她和他的关系是不知不觉的冷漠,冷漠的不知不觉。
但是她现在考虑的不是同他的关系而是自己的问题。病从口入祸从口出钱芳芳发过议论后悔不已。她从同泽街回来尤其感到心绪不宁。一年以前她就怀疑家里有窃听器不知是谁装的不知装在哪里。她发表如此议论公然与所有人作对她已成为“人民公敌”!她这样做要遭报应不会有好下场!她过去是引人注目的人物从来有许多人注视着她!她从来与人格格不入这一辈子不知得罪了多少人!她没有遭到报应只是一时之安现在到了时候到了秋后算账的时候!她不知道窃听器是啥样子它的原理是啥它是怎样工作。它除了能窃听到她的每一句话是否还能像测谎器那里画出她心律的轨迹从而得知她心中想到的一切。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她好几次梦到同泽街的那幢房子那是凶宅是鬼巢是地狱之门。她的爷爷死在那里奶奶死在那里爸爸死在那里她已经好几次梦中死在那里。她想起同泽街的小伙子他对她彬彬有礼。他为啥对她彬彬有礼?中国人总是把陌生人当贼看不可能请进家门不可能彬彬有礼。他后来一语道破天机原来是安全局的。他根本不是那房子的主人他是监视她的跟踪她的特意在那里等候她的。她幸亏没喝他的桔子水说不定那里有蒙汗药有氰化物。那幢房子根本不像有人住它是属于安全局的。安全局就是保护政权对付她这样的“人民公敌”。大可怕了大可怕了大可怕了。
“妈,我出趟门——我上大连。”
云云直到早上收拾完打扮完临出门才告诉她妈。嗨!
“等你爸回来再去吧。”钱芳芳说道。
“我爸啥时候回来?”
“不知道。”
“妈,我必须去。我明天就回来!”
“又去玩吗?”
“不,是谈设计。妈,我走了!”
这天上午钱芳芳心绪烦乱。不止心绪烦乱而且头痛难忍。她觉得她已到了危机的时刻,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她不应该放云云走。云云不是她生的但是云云是最懂事的孩子。
下午两点钟,事情果然发生了。有人敲门。
“谁?”钱芳芳问。
“就找你的!”是个男人。
“你找谁?”
“你开门吧!”
钱芳芳吓坏了。她在门镜里看见两个男的,年龄不大,从没见过。钱芳芳不再说话。外面的人又敲门。
“你是钱芳芳吗?”
又过了一分多钟,两个人下楼了。钱芳芳看见他们站在楼下不走。钱芳芳到南面的窗,看见一辆车停在那里。
她吓的发抖。她给经理办公室打电话,正好小侯在。她叫小侯马上带保卫处的人来。
小侯来的时候那两个人已经走了。
“是小偷吗?”小侯问道。
“他们认识这儿。”她说。
“不会有啥事的。”小侯笑了。
“陶兴本在哪儿?”
“陶总在长春。”
“陶兴本啥时候回来?”
“陶总还要到吉林市去,两三天能回来吧!”
小侯和保卫处的那人坐了一会儿抽一支烟走了。
但是天黑以后钱芳芳认为不能再在家里呆下去。她一个人呆在家就是坐以待毙。他们要杀死她就在今天夜里。她不能打电话叫雨雨回来也不能去找雨雨可能会连累她。她也不能去老太太那儿。老太太不能理解她的心理她的处境她的危机她的恐惧。老太太只会说她杞人忧天庸人自扰没事找事儿。钱端端只会笑话她。她穿好衣服悄悄拉开门。外面没有人现在逃跑正是时机。她不知道跑到哪里去只是必须离开家。这事只有等陶兴本回来才能解决。他们是信任陶兴本的让他身居要职。陶兴本会为她开脱为她辩解。她本来不想怎样。她是普通人老百姓。她既不能危害社会也不能使任何人受到威胁。她在陶兴本回家之前不能呆在家里。
她顺着崇山路往西走然后顺着黄河大街往北走。汽车川流不息车灯耀眼。这是现代的大都市不知不觉已是汽车时代。她走过辽宁大厦走过凤凰饭店走过国际旅行社走到北陵公园的西墙外。她刚出家门觉得很畅快走着走着又紧张起来。她一直往北走走过北陵西门。这里的汽车少一些路灯也没有了。有人跟着她。有汽车也跟着她。下午来的两个男人其中的一个很像同泽街的小伙子。她在门镜里看不清那人但是她觉得很像。他肯定是同泽街的那个人肯定是安全局的。他含而不露从容不迫年纪轻轻是个老手。她站住,躲在树后。她向后回望,似乎跟踪的人还有一段距离。她必须改变方向甩掉他们。她最好是突然穿过马路向回跑。
她等了一会儿,后面没有动静。她紧张极了。她的成败在此一举。她猛然跑过马路穿过隔离带的树墙再跑过那条马路。就在这时,一辆飞驶的汽车把她撞倒了。她失去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