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兴本从东京回来脑子里时时想起红旗。他不知道对她的这份心情从何时产生。从她小时候起,每一次见她,她就长大了许多,长大了一倍,她是一跳一跳长大的。她长大了不漂亮,就是讨人喜欢。她身上有一股傻气,女人味十足的傻气。女人味的傻气是诚实是依赖是亲切是安详是甜润。她在别人面前傻的好玩傻的好笑,她在他面前傻的真切傻的温存。她身上还有一股洋气,从她的洋博士爸爸那里承袭来的。洋气是知识是文化是见识是品位是格调。她的白也是洋气。他讨厌追逐时尚矫揉造作,她的洋气是最真实的。她又喜欢音乐,她的降临焕发了他对于音乐的兴趣,就如他自己的青春重新降临。她在身边就有说不出的清新说不出的愉悦。她可以把他从污浊的生活中解救出来。她对他的感觉也是如此吗?他的生活太污浊了,他总是透过一张张假面看到烂泥的深渊;他的生活太孤独了,他每天和数不清的人打交道,却有无尽的孤独。
他的生活在环境的制约之中,环境是牢笼。他永远成不了先哲说的“能够愿望的人”吗?
他一直在等她的电话,可是没有等到。他只有拿起电话给她打。
“请找潘红旗。”
“我就是!你是哪位?”
她竟然听不出他的声音!
“我是陶兴本。”
“啊……”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一个星期了。”
“怎么不给我打电话?”
“嗯…………”
“你见到佟同了?”
“是……”
“你怎么不说话?”
“对……”
“好了,有空给我打个电话。”
“好。”
他打完电话摇摇头。这丫头怎么回事儿,总共没说几个字!在东京你们去了上野公园,去了“我孙子”。她送你出来换了两班地铁到“水道桥”,一直送你到旅馆门口。你说“回S市给我打电话!”她点着头,她眼含泪花。可是她回来一个星期不打电话!她是冷淡的勉强的支支吾吾的。她说见到了佟同。她在东京的一时的痛苦已是烟消云散。一时的痛苦使她扑到你怀里洒给你一掬泪。她和小丈夫已经修复好篱笆缀补好屋顶整理好家园。这有什么不好呢?这对她来说再好不过!你难道不希望这样吗?难道在东京见到她的窘态而生出的一丝快感就是你的愿望吗?你至今也不知道她对你的想法。你幻想着她把你作为需要,而你同时也需要她。你不能承受也不应该承受心理的债务,你应该是无愧于她的。
“小侯,叫车!”
他要去金山大厦。他已是两个月没有去看过。他听说银河大厦坚持冬季施工不停,他知道韦家昌要在进度上超过东建。金山比银河早开工一年,韦家昌还想抢在前头,这小子野心大大了!
他的车开进工地的院子就看见潘鸣放。工地上没有人,被冰雪和灰尘覆盖着。贷款买来的180米塔吊停在那里。韦家昌干银河大厦买机具设备花了2000万,而他的最好的土建公司买一个塔吊也买不起!潘鸣放和他的副经理看见他的汽车跑上来。
“你来做什么?”
陶兴本没好气,金山已经停工,你这个经理在这儿干什么?你没事儿干了吗?潘鸣放辩解说,侯主任打电话叫他来等候。他正在开会,他停了会赶过来的。这个小侯真是多事。
“这儿还有干活的吗?”陶兴本戴上潘鸣放递给他的安全帽上了楼梯。
“地下室内的防水和管道在干,其他的停了。”潘鸣放紧跟在后。
“混凝土的最后评定怎么样?”
“正在做。是红旗做的。”
“她来了?”
“来了。”
他们爬到五层,站下。潘鸣放拿出香烟递给陶兴本,但是陶兴本手一挥。
“你没看见这都是易燃物吗?你这个经理大大呼呼,太不注意了!”
潘鸣放神一下脖子收回香烟。身边堆放着草袋子、草垫子、木方子、脚手杆子和油毡。
陶兴本还要往上爬,潘鸣放想拦拦不住。
“这地方我看过,我要看上边!”
他们一直爬到顶。站在楼顶上风好大,吹的透心凉。这里可以俯瞰灰雾蒙蒙的S市。陶兴本看看柱子和顶棚,这儿混凝土打的不错。结构工程干到25层,比网络计划多干五层。潘鸣放这小子是个干将,付了不少辛苦。
“春季开工要提前一些,你们抓紧做好准备!”
“是,是。”
“韦家昌就在你们屁股后头!”
“陶总,韦家昌根本不行!”
陶兴本看鸣放一脸不屑的表情。
“你认为韦家昌不行?”
“他就是拉关系捣鬼能耐,干活不行!”
“他不行能得鲁班奖吗?”陶兴本故意这样说。
“陶总,你放心!我干不过韦家昌,我这个潘字倒着写!”
“这可不是拍胸脯的事!走吧。”
他们赶紧下楼。陶兴本迈上汽车又退了出来。
“红旗和佟同怎么样了?”
“我还没问她呢。”
你倒是个好经理,家里的事一概不管!
这天晚上陶兴本回到家,想不到钱芳芳又生出事头来。
雨雨在家住了一晚,第二天回学校了。钱芳芳那天很晚才回来,以后的几个晚上不再出门。在陶兴本心中,两件事都没有得出结论:一个是陶末雨,一个是钱芳芳。那天他听完陶初云的话就想发火。他想把陶末雨从床上叫起来质问她训斥她咆哮一通发作一番。他甚至想找到那个男人不管是导演是演员是美工是灯光是剧务给他来个武把抄!他后来压住火没有说也没有动。他平时对家里的事不闻不问想也不愿想,这会儿来个什么劲儿?他这个作父亲的,雨雨的事弄清了又能怎么样?他这个作丈夫的,钱芳芳的事弄清了又能怎么样?他似乎已经失去了父亲和丈夫的责任心,他已经心力交瘁,每天上班下班机械做着他该做的事,尽着他该尽的职责。
这天还是三个人一起吃晚饭,刚端起饭碗,钱芳芳发话了:
“我发现一件事,你们愿不愿意听?”
“妈说。”云云应着。
“我发现有人跟踪我,我只要一出门就有人跟踪我。”
“妈,你别说这个了!”
云云想是听她妈说过这一类话,陶兴本头一次听到。
钱芳芳瞪大了眼睛。
“你们都不相信,我就知道你们不信!他们认识我,我听见他们说我的名字,指指点点。他们究竟想干什么?我想他们想在我身上得到什么。陶兴本,你别笑!这个世界没有自由,没有我的自由!老百姓有什么自由?只有你们当官的有自由,为所欲为!警察都是为你们服务的,是你们的看家狗……”
“越说越没边了!”陶兴本说道。
“他们确实跟踪我!我听见他们说我的名字……”
“妈,那是幻觉。”
“幻觉?他们说的是‘钱芳芳’,不会错!云云,你怎么也学得口是心非了?你们心里清楚,你们明明知道他们跟踪,还想胡弄我,把我当傻子!你们都是一条心的,你和你爸!”
陶兴本无可奈何。他赶快扒拉几口饭回到他的房间里。
这天晚上钱芳芳临睡下之前走到陶兴本的房间。
“我有一句话告诉你:他们所以跟踪我,因为我跟踪了市长!”
她扔下这句话转身走了。
陶兴本一夜没有睡好。多少年前他对钱芳芳和鲁曼普事略有耳闻,那是一公司的一个下属讲的,以后再没有听到过。他是一公司副经理,和总经理隔了好几层,还不如今天和鲁曼普的熟识。他当然没有问过钱芳芳,也许就是谣传。知道太太的事情毫无意思,她有情人又怎样?她最好有情人,也不至于心理异常。她不是能找情人的人,她的孤傲使她很难找到情人。他这样想是完全丧失了感情。他早已如此,青年时代潮水一般的激情如同可笑的梦,就如年幼无知的人做出的种种蠢事。他那时对她一无所知,他以为她富于爱心而她内心无比冷漠,他以为她很有理解力而她在内心不停地修筑壕堑,他以为她是诗意的化身而她实在与诗无缘。用她的美貌和他的理想编织的小夜曲谐滤曲浪漫曲早已破灭。他习惯了没有感情的家庭生活,她却是不能习惯的。她没有哪怕一点点承受心理压力的能力。他对这一点有几分理解有几分原谅。她的病情不断加重。他曾找书看过,她是被害妄想症,精神分裂症的一种。
他睡不着更多是想到红旗。他的寻找感情寄托的如意算盘落空了。她的样子不断浮现,从小姑娘的她到今天的她,从S市的亲昵的她到东京的伤心的她。亲昵的女人伤心的女人同样动人。她1959年出生,因此叫“红旗”。他比她大20岁零两个月,他那年刚好上大学。上了大学不读书也不干别的干的是“大炼钢铁”。他们在校园里挖坑埋炭砸锅炼铁。他在上炉边上守了三天三夜发烧39度8,从学校回家上公共汽车就吐了。一对中年夫妇搀他下车领到家里给他吃药让他睡一觉到晚上给他熬小米稀饭吃完把他送回家。那时候的人满脑子愚昧一肚子善心,因为上帝只教给大家善良和愚昧不教给大家聪明和谋略,不管是阴谋还是阳谋。他病了两个星期,这两个星期当中红旗呱呱堕地。
他那时是青年而今是暮年。他是暮年了吗?曹操说“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也就五十多岁和自己年龄仿佛。他又想起钱端端。他也是看着端端长大的,他们朝夕相处碰撞出火花。他不是真正爱她否则不会这么多年不再有渴望不再有冲动不再想起她。他的诗意的爱情观叫他不喜欢刚强的女人。他喜欢什么样的女人?他真的喜欢红旗吗?他当时想要亲吻她却没有做。上野公园的乌鸦铺天盖地向他飞来,发出凄厉的令人作呕的叫声。日本人把乌鸦当作吉祥鸟真是不可思议!他想拉住红旗的手,但是红旗把他推开。他跌入深谷。他在迷迷糊糊中听见她正言厉色地说:“你这个人完全没有责任感!”她的话是指他对钱芳芳的态度还是指对待红旗本人?这到底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