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太阳雪

国庆节前潘鸣放一直蹲在金山工地。

金山大厦到了最紧张的时候。从春天起这里一直是紧张的。六月中旬完成地下工程,六月到十一月要完成20层楼的框架,这是闹着玩的吗?20层框架25000平方米,还有裙楼25000平方米,一共50000平方米!这是陶总给金山下达的年进度计划。国庆节到了,主楼只干到12层,裙楼干了不到一半。过国庆天就凉了,S市是高寒地区施工季节从四月上旬到十一月中旬。你不用想冬季施工,你不用想顶风雪战严寒,这么大的框架这么高的运程又是C60高强混凝土还能冬季施工吗?甲方也不同意,他拿不起措施费。别看他摆这么大摊子拿这么大架子。中央来个金融信贷紧缩甲方就傻眼了。今年剩下的时间从国庆节到十一月中旬一共50天,潘鸣放打算好了,撂下裙楼专攻主楼,拼死拼活也要拿20层!年计划完不成,20层立起来就能交代,外人一看有个样儿,市长一看有个样儿。当官的知道啥,楼起来就是好家伙!楼起来就保住了东建的面子!至于陶总那儿,我小潘不是没话可说。第一没钱。甲方拖欠工程款1200万,少吗?一个穷的叮当响的土建公司,有多少钱垫?买设备要钱,买材料要钱,开工资要钱,打发包工队要钱,哪一样离得了钱?第二,设计问题多。东北民用设计院,就是初云那个院,就是红旗那个院,根本没搞过五星级饭店!那些建筑师工程师见都没见过五星级饭店!拿金山大厦练手来了!图纸漏洞百出。一公司的技术人员找出图纸上的47错处,他们自己的设计修改不计其数!三天两头送来设计变更通知单。今天管道孔留错位,你得把预留孔堵上重凿;明天地下防水少一道卷材,你得把回填土重新挖开。鸣放当着红旗的面对设计院好一通挖苦。有你们这么折腾人的吗?成了相声里说的,大夫开盲肠纱布剪刀留在肚子里。第三,甲方难对付。工地上两个甲方代表,上面有商业局、大项办。这些人不懂还要说了算,兜里没钱还要充大爷!胡搅蛮缠不用说,还有数不清的小动作。你不知道掌管一个大项目有多大的权力多大的利益!这个世界上好人是大多数,可是好人学坏也容易。市质量监督站的一个科长,谁看也是个老实巴脚的人,一直兢兢业业,忽然抓进去了,受贿20万!现在工作不好干,当这个狗屁经理不容易!可是鸣放是要志气的人,要脸面的人,对东建和一公司三千职工负责任的人,不好干也得干。他要在国庆节期间大于一场。银河大厦瞎忙活一气最终还是泡了汤,“军令状”白立了,鲁市长作主给了九建,这有啥办法?陶总也是干瞪眼!韦家昌早干上了,干的热火朝天。

国庆节的头一天,潘鸣放在工地开会布置施工。他两天两夜没回家,夜里在工地上睡。昨天到红旗那儿坐一会儿,见到马缨没和她说话。上星期又和马缨打一架。今天下午马缨要回娘家。去年国庆节一家三口去的,他一个人提前回来为了初云的约会。今年鸣放不去了他妈的肯定不去了就在金山大干吧!

八点钟鸣放走进会议室。会议室在裙楼三楼,窗户玻璃没上用塑料布临时钉的,桌子用木方子钉的,椅子用钢筋焊的,墙上挂着网络计划,早作废了。网络图上沿是一行标语,大概是昨天贴的:大干四季度,金山工程年度计划全面完!屁话,我这个当经理的早认了你们还吹个啥?钢管水泥柱上有彩纸写的小标语:金山盖银河,累死也心甘!生动幽默十足的阿Q精神。一块用胶合板涂上黑油做成的黑板,可以写写画画。鸣放的副手是老褚,一公司副经理兼金山工程总指挥。老褚其实才四十出头,文革时期的下乡青年,没有多少文化。这人能干,能吃苦又能搞关系,施工单位需要这样的人。老话比鸣放大五岁,因此叫老褚。参加会的还有总工程师、调度长、计划科长、技术科长、质量科长、供应科长、安全科长、工程队长、工程队副队长、工程队主任工程师、段长,总共十五、六人。到了开会时间总工程师仍没到场,这书呆子从来守时,今天咋回事儿?鸣放说不等了,先开。

先由老褚汇报最近两天的工作。九月份以来,工程例会两天开一次,大多是鸣放主持。鸣放坐镇金山亲自指挥,工程大有起色。老褚先谈进度再谈材料再谈质量再谈安全表扬好的批评差的。老褚说到一半,总工程师进来了。

“我去材料实验室了——小潘,昨天进的钢筋全不合格!”

总工程师是“老五届”大学生,50岁了,工地上只有他一个把经理叫成“小潘”。今天他火气不小,鼻子上的眼镜也歪了。

“你们下去看看!”

他要指挥你这个经理还要指挥在场所有的人。鸣放只好停下会,一伙人跟着总工程师下楼。他们走到钢筋场,只见总工程师举起一根30毫米粗的螺纹钢筋,雄赳赳而来像孙悟空举起了金箍棒。

“看!”

只见他把那钢筋往地上一摔,叭地一声,钢筋断成三截。原来总工程师在给大家做最简易的材料实验。太惊人了!在场的人全呆了。

“看吧!看吧!看吧!”

总工程师脸涨的通红,说不出别的话。

潘鸣放捡起一截钢筋,看了看。

“这是轨道钢轧的吧?”潘鸣放问。

“是报废的重轨轧的,灯塔县乡镇小厂生产的。”总工程师说。

“进来多少?”

“120吨,都是20毫米以上的。”

“有批号吗?”

“没有。”

“材质合格证呢?”

“全是假的。”

潘鸣放瞪着眼睛转向供应科长。

“怎么回事?”

“这事儿我知道,”老褚抢上来。“小潘经理,这货是甲方叫进的,甲方的魏指挥点名要这个厂家的货。”

“浑球儿!”潘鸣放骂的是甲方而不是老褚。“合同上写明了,三大材由一公司自行采购,你们为啥听甲方的?”

“小潘经理,这事儿你还不知道吗?合同是合同,甲方不按合同办的事多了!这回的钢筋,你不听他的他不给钱,你有啥辙?”

“老褚,你别把不是当理说!给钱就进这样的货?”

“我哪儿知道这样!赶紧退货,退货!”

“退货就完了?明天后天用啥?国庆节的大干就是这么准备的吗?马上退货,马上把货进来!”

看完总工程师的节目一伙人回到屋里接着开会。老褚接着讲国庆大干的要求,他讲完队长讲。潘鸣放不停地插话。工程例会免不了扯皮,讨价还价。你讲你的计划,他讲他的困难;你讲你的要求,他讲他的条件。上次会潘鸣放要求备好料做好一切准备,今天给你个眼罩戴!120吨废品,少吗?这是S市最高的大厦,有人敢拿这样的钢筋胡弄,一撅就折一摔就断赶不上烧火棍子!你魏指挥胆子太大了!你得了多少回扣?你算个啥指挥三十郎当岁狗屁不懂乳臭未干。各位,今天晚上开始浇灌混凝土,倒班作业连轴转,24小时每个队要有一个队长在现场给我盯着!主楼180立裙楼350立总计件530立两天之内给我灌完!你们怕混凝土不及时?这是总公司调度会定的总公司崔经理签了字的。为了确保混凝土,昨天我特意到制品公司找了谭经理,谭经理跟我拍胸脯了!没问题!节日大干一律双份工资,我再拿一万元奖金!只许干好不许干坏,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张老三你的混凝土管再堵了你拿鸡巴给我捅开!王麻子你再给我跑了模我把你脑袋揪下来当球踢!还有啥说的?没说的就这么干!

安排停当分拨已定散了会也到了中午。潘鸣放走进里屋老褚跟进来。

“小潘经理,有人找你——等了一上午。”

“谁?”

“商业局乐局长介绍来的。乐局长还要找你呢。”

“有啥事儿?”

“这么回事:他想分包点活儿……”

“我不见!”

潘鸣放正没好气。看你老褚越学越坏,你们做好扣儿了吗?

“潘经理,你别怀疑我,这事儿和我没关系!乐局长介绍的一定得见!”

“我就是不见,他能咋的?”潘鸣放挥挥手。

“不光是乐局长,还有别的关系。回头我跟你说。我给他领来。”

老褚把那人领来了。来人40多岁,穿了一身名牌西服,可是越穿越土气,西装的商标贴在袖口上。

“潘经理,久仰信仰!”

“这是苏家屯四建的金经理!”老褚介绍说。

椅子搬到隔壁开会用,这屋没地方坐。正好,几句话把他打发走就是了。

“潘经理,到中午了,出去吃个便饭吧!”

没说三句话就要请饭,谁认得你!

“咱们上潮州城,可好?我下边有车。咱们边吃边唠。”

“我不能去!”潘鸣放冷冷的。“你有啥事说吧!”

老褚在一边不吱声,那姓金的虽遭冷落一张大萝卜脸不红不白竟然上来拽潘鸣放。

“潘经理,你要不去太瞧不起人了!”

潘鸣放甩开他的手。

“我这儿很忙,没时间!”

“中午咋地不得吃饭?潘经理,不差这一会儿……”

“你没事就回去吧!”

那人无奈,只好从兜里掏出张纸条。

“这是乐局长给您写的!”

潘鸣放接过条子看看。乐局长写的很具体,请潘经理帮忙,可否把裙楼商场的铝合金门窗转包给苏家屯四建的金经理。妈的!

“你放在这儿吧!”

那人还想说啥,潘鸣放转身下楼去了。他看见楼下停了一辆皇冠。

他到工地食堂要了一碗面条。他在这里不吃特殊的饭菜,要说特殊是几个当头的不在大厅而是在小屋里吃。他吃了几口老褚进来了。老褚也是一碗面。

“小潘经理,你今天太冷了!”老褚说。

“没功夫理他!”

“这里的过节我还没说呐……”

“这小子走了?”

“走了。这小子叫金帅国,是金书记的弟弟!”

“哪个金书记?”

“金帅邦呀!是金帅邦找的乐局长,拐这么个弯儿。”

“不给他!”

“小潘经理,你还是考虑考虑吧。”

潘鸣放扒拉完面条走出食堂。妈的,商场是玻璃幕墙少说120万!百分之15的利就是18万!你在这儿拼死拼活地干,他们躲在背后捞!潘鸣放早就风闻金帅邦有个地下公司。这不是“地下公司”吗?名正言顺的合理合法的“地下公司”!他早看金帅邦那家伙不是东西,明一套暗一套却是响当当的共产党的大书记!

下午工地上热火朝天,全体人员在为晚上的浇灌做准备。主要的准备是抢钢筋抢模板。冲锋陷阵的是两个主力工程队,这两年主力队也不行了,干活吃力的很。一个钢筋班20多人能看图纸的只有一两个!木工不会掩门,瓦工不会贴面砖,水泥工不会收拾振动棒!不少技术能手跑了。有的人关系在东建不上班,住房是东建的,公费医疗是东建的,将来领退休金还是东建的,给别人干活,给乡镇企业于,给个体业主干!他们有各种手段,长病的,借调的,通过哪个头头说话的。一公司这样的人有六、七百!去年潘鸣放开除了15人在东建引起轰动。从那以后他再不干这种事。九建韦家昌那里,不光工程师是东建去的,技术骨干也是东建去的。是东建自己培养了竞争对手。但是今天不同,他的队伍恢复了长久不见的气势。他不知道这气势是从哪里来的。也许是各队开了动员会,也许是干部们坚持一线鼓舞了士气。他感受到他的队伍有了全盛时期的那种昂扬的情绪。

晚上六点开饭,潘鸣放叫食堂包饺子,叫人拉来十箱啤酒一些凉菜,猪头肉一人半斤,啤酒一人一瓶不准多喝晚上还要大于。工地上彩旗飘扬,大喇叭播放着雄壮的乐曲。潘鸣放拉着老褚拿个搪瓷缸子到工人堆里去敬酒。

“各位师傅,节日愉快!”潘鸣放喊道。

有的工人举起酒瓶。

“潘经理节日愉快!褚经理节日愉快!”

潘鸣放往前走几步。

“各位师傅,辛苦啦!有的师傅五六天没离现场了,过节也不回家!为了一公司,为了东建,大伙儿玩命干,我潘鸣放给大伙儿鞠一躬!”

“小潘经理辛苦啦!”

“打出东建人的志气!”

“干杯!”

“干!”

“干!”

食堂里一片喊叫声。这喊叫带着发泄的情绪,也带着悲壮的情绪。多么可爱的工人,多么可爱的队伍!这是热血男儿,真正的东建人!这叫喊声使潘鸣放心潮澎湃。

不知是谁叭的一声把啤酒瓶摔在地上,跟着所有的人全都于完了手中的啤酒把酒瓶摔在地上,乒乒乓乓响成一片!

“干啦!”

“干!”

“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