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太阳雪

陶兴本在S市生活了将近三十个年头。他是1964年从哈尔滨建筑工程学院毕业的,到S市就在东建,干了大半辈子。中国人总是在一个地方一个单位呆着不动不爱动不能动动不了。小农经济恋土重迁尚有一句老话叫“人挪活树挪死”,这其中的经验性实践性哲理性并不能鼓励人们改变居住的城市工作的单位,只是人们被迫改变怨天尤人之时的自我解脱自我安慰。陶兴本如果年轻,他会到深圳海南胶东浦东去闯一闯。他欣赏潘廷俊小儿子的劲头,自己干独树一帜独挡一面。只能在东建干,这一辈子离不开S市。在S市生活的年头超过在家乡的年头,一个29年,一个24年,加起来超过50已知天命。很难说清对S市的看法。这里是北方重镇,全国头五名大城市,重工业基地,中国最后一个封建王朝的发祥地,地域之大,人口之多,交通之繁忙,市井之繁华,是东北任何一个城市不能比的。他初到S市正年轻,心怀大志希望在东建显露才华英雄有用武之地,又要牢记党的教导与工人相结合加强改造刻苦锻炼甘当普通螺丝钉。他对S市的印象并不好,城市太大太脏太陈旧。60年代S市的污染在全国是数得着的,冶金工厂、军械工厂、化工厂、发电厂、重型机械加工厂数千个大小工厂无数烟囱林立一年到头浓烟滚滚。工业污染加上人的污染到处是废纸烟蒂痰迹在最繁华的太原街上居然有新鲜的大便使你永生不忘。东北的气候一年有半年是冬季,因此形成特有的景观:积雪在街头在屋顶在河滩在湖面变成黑灰的一片,好像天上下的不是白雪本来就是黑雪。S市人不如哈尔滨人长得好,S市人的地区性相貌是被大气的污染生活的重担历史的负载熏黑了压扁了扭弯了。S市人的口音不如哈尔滨好听,那种下沉的尾音让你想起这个城市几百年的沧桑:异族入侵,军阀混战,土匪当朝,鬼子横行。城市是历史的结合:旧城是中国式的井字型布局,东市西关南街北巷;新城是西式的放射型布局,又有经街纬路穿插其间。所谓新城,也已有了上百年的历史。旧时代建筑留给人灰暗残破混杂零乱的印象,皇城低矮狭小,毫无至尊的轩昂与廓大,同堂皇气派的北京紫禁城相比,如微缩景观一般令人哑然失笑。新城的代表建筑是二、三十年代兴建的西洋楼,遍布于要道街口,大多颜色灰暗型制古怪驳然杂陈了无情趣,同上海天津那个时代的洋房相比,一如猥琐的车夫马弁之于傲慢的绅士大佬。文化大革命中,城市面貌更是惨不忍睹。直到最近十年才有了根本的改变,这是经济发展社会进步最直接的表现,其中有作为建设者的陶兴本的一份功劳。宽展的沈大高速公路、沈本高速公路、沈抚高速公路、环城高速公路和现代化的桃仙国际机场、新建北火车站突出了城市的东北交通枢纽地位,无数高层建筑拔地而起,电视塔、五里河体育场、夏宫、带状公园增加了城市的色彩。姑娘变漂亮了,女人变娇媚了,小伙子变潇洒了。在改革开放的年代,S市向现代化的东方大都会迈进。陶兴本已经习惯了这个城市,已经把青春年华半生心血贡献给这个城市,在这里安身立命生儿育女,这个城市已经是他生命的一部分。

七月的一个星期六,陶兴本下班回家。一进门就感受到新鲜的气息。

“爸,我回来了!”

末雨跳过来抓住爸爸的手臂。

陶兴本见到小女儿很高兴。末雨到大连拍戏,一去一个月。她没有过这么长时间离开家。她在海滨城市晒黑了,长发散在肩头,穿一件白色和尚领短袖衫,上面写着“槐花城剧组”五个大字。她的惯常的纤弱忧郁的表情换成了带有阳光和海水气息的笑容。

末雨拉着爸爸走到客厅。钱芳芳和初云在厨房做晚饭。陶家这套房子是两年前搬进的,是东建为领导干部买的一批商品房。这套房子三室一厅,一间客厅兼起居室25平方米,其余三间不大,厨房卫生间倒也齐全。本来行政处要为他买四室一厅的房子,他没有要,因此只买了一套四室一厅给了老书记,他则同副职住同样的房子。三个房间,一间是他和钱芳芳的卧室,一间是书房,一间是初云的闺房。末雨上艺术学院星期六回来在书房里支行军床。后来钱芳芳搬进书房住,末雨回来住初云屋里。这房子没搞什么装修,房间布置家具选择是初云操办,素雅大方毫无奢华之气。

陶兴本坐到沙发上就拿起香烟。

“雨雨,去大连怎么样?讲讲你的明星生活!”

“爸,看你说的,我还没成明星呢!”

末雨挤在陶兴本身上。

“拍完戏不就是明星了吗?”

“爸,拍戏可遭罪呢!吃不好睡不好,没白没夜的于,这么热的天,大灯烤着,肉皮都烤焦了!下半夜两、三点钟,好容易躺下,蚊子又来了。你看,你看!”

末雨翻转胳膊给陶兴本看。

“说啥好玩的?我也听听!”

初云走过来,用扎在腰间的花布围裙擦着手。

“爸问我拍戏的事儿呢。”末雨说道。“爸,我给你带来一件礼物!”

末雨从地上的手提包里翻出一条领带。

“还给我买领带!领带几十条了!”

“那是啥破领带!都该扔了。这是登喜路,300多呢!”

这条真丝碎花领带太秀气了。

“好,好!挣了钱存起来,别乱花!”

“给她们一人买个手袋。”

“好,好。今天有什么好吃的?”陶兴本问初云。

“今天是周末,雨雨也回来了,当然有好吃的!”初云稳稳当当的,在末雨面前像个姐姐。“听说你和翟乃社配戏呢!”

“听谁说?”末雨说道。

“还用听谁说,晚报都登了!雨雨这回真是明星了!我好忌妒你!”初云说着就现了原形。

“谁是翟乃社?”陶兴本问道。

“翟乃社是大名星呀!爸,你真是孤陋寡闻!”初云筋筋鼻于。“雨雨,有没有剧照呀?给咱们看看。”

末雨拿出一叠照片,好家伙,有一百多张!陶兴本揿灭香烟接过照片。有末雨的,也有别人的,也有许多人的;有剧照,也有生活照,洋相照。

“我照的好吗?”末雨是求人夸奖的语气。

“好极了!”陶兴本不抬头地看。“演员都会照相,照出来就和别人不一样!”

“爸,你看这张,够上《大众电影》封面了!比赵明明强!”

初云递过来一张末雨的特写照。末雨化了妆,穿着戏中角色的纱裙,和她妈年轻时候简直一模一样。陶兴本不看电视剧,更不看国产电视剧,不知道翟乃社、赵明明。

“姐,人家说我和赵明明各有千秋!”末雨露出了狂劲儿。

“看把你美的!”初云说。

“谁说的?”陶兴本问。

“导演呗。”

“导演当然说自己的好,”初云歪着头翻着照片。“自卖自夸嘛!我也说雨雨好,我也是自卖自夸。我就看赵明明眼睛里没戏。”

末雨讲剧组的事,讲导演如何严厉,不苟言笑,制片人如何精细,摄相师如何卖力,演员之间如何开玩笑,搞恶作剧。末雨说话慢慢悠悠娓娓动听。

“雨雨,剧组尽是漂亮小伙,”初云拿起打火机给陶兴本点烟。“你在剧组这么长时间,说不定带回一个呢!”

“爸,你看我姐,尽欺负人!”

“我帮你挑吧,”初云越说越来劲儿,放下打火机又拿照片。“真有不错的!”

末雨上去抢照片,初云举起一只手挡着。姐俩一阵打闹,照片在地毯上散作一片。

陶兴本看两个女儿闹,甚觉有趣。两个女儿,云云矮一点,雨雨高一点,云云胖一点,雨雨瘦一点。他本来就是喜欢女孩的,谁知养了两个女儿。养儿子要聪明养女儿要漂亮是每一家父母的愿望,有没有这个福分,要看上帝的安排了。

等她们闹完了拾起照片,陶兴本笑着说道:

“雨雨,姐姐的话有道理——你别等云云这么大,才给我领回一个!”

“爸,你要着急,我明天就领回来!”初云的反应特别快。

“爸说的对!姐,你也该着着急了!”末雨得到支持,反守为攻。“你看上剧组哪个小伙,我给你牵线儿!我告诉他,我姐比我漂亮,比我能耐,全市挑不出来!姐,你那张自画像不是有照片吗?我拿去给他们看看,显白显白。长得又好,画得又好,哪个小伙能不上勾?”

陶兴本笑了。末雨打嘴架打不过姐姐,到剧组几天变得伶牙俐齿了。

“我看上的肯定是最好的,最聪明,最潇洒,也是雨雨看上的,咱们俩不是又打起来了?”

还是云云厉害。正说着,钱芳芳在厨房里喊道:

“云云,该你炒菜啦!”

云云回到厨房,只听那边吱吱啦啦的响声,不一会儿饭菜端上桌。陶家的晚饭开在厨房里,厨房有十平方米,放一张餐桌绰绰有余。云云上班以后,只要她在家,总是她做晚饭,她妈则买菜和打下手。云云做菜的本事越来越大,她对这事情有兴趣,人又聪明,现在不仅会做东北菜,江浙菜、四川菜、广东菜都会来两个。在外面餐馆吃过什么菜,回来看看书,就来一个。转眼之间,S市的饭店餐厅成了粤菜的一统天下,老字号的东北菜馆也要开出一张粤菜菜谱,否则就不叫餐馆,没有档次。中国人有趋时的风气,50年代是苏联歌曲中山装,60年代是领袖像章忠字舞,现在花样更多。陶兴本看桌上四菜一汤,虽是家常菜;但色泽鲜亮,香气扑鼻,顿觉胃口大开。云云的菜比那应酬的宴席山珍海味七盘八碗好吃多了。

“爸,咱们喝酒!”

云云打开两瓶雪花啤酒。陶兴本轻易不喝酒,今天高兴来杯啤酒。云云能喝酒,雨雨只要半杯。好久没有一家人吃团园饭了。上星期六他不在家,而雨雨走了一个月。忙碌而恼人的工作,使他回家享受天伦之乐分外舒心。但是有钱芳芳在场,不像刚才爷儿三个那样欢快,大家话也少了。

“爸,二姨的事咋样了?”

云云找出一个话题,她指的是楼房坍塌的事。

“正在打官司。”陶兴本说道。

“打啥官司?就让韦家昌包赔嘛!”

“整来整去,变成不是韦家昌的事——这小子又让他溜了!”

“为啥?”

“那幢楼的合同,地上部分是韦家昌的,基础部分是灯塔一家公司的!”

陶兴本说着把筷子往桌上一拍,叭地一声,大碗里的汤漾了出来。提起韦家昌他恨得牙根痒痒,这个活儿本来是东建三公司的,被韦家昌撬走了。出事以后,陶兴本暗自高兴,没想到这么个结果。

“到底是谁的责任呀?”初云稳一稳桌子说。

“不是打官司嘛!”

陶兴本自知不该在老婆孩子面前发火,慢慢拿起筷子,夹起一块红烧肉。

“行啦行啦,东建西建的,回家也没完没了!”末雨说道。“我说点好玩的,你们听不听?”

“对,听雨雨的!”初云最能维护气氛,和她妈相反。

“我发一个邀请,请你们参加。”末雨欢快异常。“明天在泰山宾馆拍内景,有我的戏!我跟导演说了,你们可以去看。爸,你明天行吗?”

“去,有没有事也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