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鞋里的密秘
土匪们咬牙坚持。
十五日的早上,妞儿和几个老匪来报,水只剩下五缸了,怎么办?李殿全摸摸腿上的伤疤,说道:“先挨活一天。我觉得老天爷保佑咱,会给咱下场天水的。吩咐下去,让弟兄们和两圈的男女把盛水的家什全敞开,把石坑边上顺出进水沟,等着接雨!”
众人觉得太玄了。这是春天啊,能下雨?能下大雨?
李殿全向东面囚人的方向一指,狞笑起来了:“老天爷爷真不给咱帮忙,这山上还有千把口子活水缸哩!急了,喝他们的血!”
李殿全双目如血,众匪毛骨悚然。
李殿全想了一下,叫住妞儿:“还有五缸水?给小全子的媳妇单弄一缸去!她有身子,没谁和她计较。”
梦莲这一直未限制用水。有一天她洗了脚,正要倒水,奶娘一把夺了过去,有些清醒地说:“我端给没水喝的人喝去!”梦莲好心酸,忙给奶娘打了一桶水,任她提去。梦莲反孕不思茶饭,李小全不知从哪儿搞到几只鸡蛋,自己动手,下了碗挂面,端来喂梦莲,梦莲吃不下。李小全走后,梦莲让伺候她的女人把父亲找了来,让父亲吃。公玉东三口两口吃完,跪在地上,大叫:“我谢谢姑奶奶了!我谢谢姑奶奶了!”梦莲一口气不匀,哭倒了气。李小全知道吓坏了,忙吩咐伺候梦莲的两个女人,今后别让公山长过来。这老头疯了!
头天李小全找过李殿全,崮上粮食还有,但水已将尽,不如依丁家表大爷生前讲的那样,积点阴德,把囚的男女都放下山去算了。几天前,梦莲在绣花枕头边,对他说:“官兵已杀来了,我想不如趁这空把山上囚的这些人放了。不能全放,把那些女人们放了也行哎!管紧积点德,也许官兵念此,会对咱俩网开一面吧?”李小全坐起,托起梦莲,让她伏在自己身上,长叹一声:“我发现你是太善良了!官兵,是绝不会放过我的!也好,积点德吧。也许老天爷会保佑你跟咱的孩子!”
李殿全瞪起眼来,说道:“咋不行呢?放啊。看能放得成不!”
李小全挑出一些人来,在东门上喊上几嗓子,然后缒下人去。他不敢再从西门放人,担心官兵趁势攻寨,只能采用这种保险的办法:从东门上吊放。结果,人吊到半截,一阵排子枪打来,将要放的山民击下了悬崖。后面的人就是打死也不敢再下。崮下团丁们有自己的理由,隔了这么远,咱又不认的,谁知山上吊下的是打前站的勾子还是要偷袭的光棍?不管它,打!要放,他从西门放去。咱这边,不找这个麻烦。
李小全想办件好事没办成,心里挺窝火。山上山下,人都疯了不成?
回到少营,小光棍们又一呛呛,他便压不住火,炸了!
小匪们生的是老匪们的气。
老头营的老光棍们既凶残又卑贱,既愚昧又贪婪。在张家寨龟憋了近两年,乍打下瞭阳崮这么个大寨子,乐晕了眼。哪见过这么多的娘儿们哎!哪见过这么高的山寨哎!好哎好哎!少营的小光棍们突进山寨,放好警戒,接他们上了山。少营忙于进入防地,就由老头营进行寨内的搜捡。
老匪们仗着自己是绺子的开山元老,倚老卖老,上得山来,好屋住上,好吃的占下,好娘们儿摁下,值钱的物件窝下。对此,小光棍们早就不满了,但因为老光棍们大都是自己的长辈,便宜没出外,便忍了下来。官兵开来,进攻不断,困扰不停,守外围的少营一夕数惊得不到休息,而老光棍们耽于酒色,不但不知主动来替换替换,反而说得嘴响。说老子们的资格是如何如何的老,当年是如何如何的辛苦,养你们时又是如何如何的不易。今天,你们小年轻的吃这点儿苦算得什么?该我们干的,早轮过去了,现在该轮到你们辛苦辛苦了。山上饮水、食物日见减少,老匪们不但不知少吃些吃次些,留些给守山的小光棍,反而挑稠的挑软的,闹出百般的花样。几个老伙头兵更是凶横,等到少营下岗来吃饭,饭不是糊就是冷,要么就是剩碟底儿。少营的抱怨几句,伙头兵就蹾蹾打打发凶,说就是这饭食就是这手艺,你爷你叔你大爷你舅你姑夫你姨父,老一辈人吃了十几年,都没嫌孬,你们烧啥?爱吃不吃,烧包!这不,前天杀了祭神的那两只羊、一头牛,昨今两天,伙房里是只见骨头没见肉,八成又叫老东西们吃了独食了!
光棍队,集体开伙。原来绺子兴时,上百个伙房一齐开伙,绺子缩小后,就百把十人,年轻人也不愿干这活,就没再分伙,由十几个老光棍操持。应该说,伙食办得还是不错的,主食一般是小米子干饭、大馍馍,偶尔也吃些叫“垛打”的玉米面或高粱面做的发面饼。煎饼,是老少爷们喜欢的饭食,打下瞭阳崮后,老匪们选了几十个干净利索些的女人推磨压碾,置办煎饼吃。这样,老伙头兵们就轻松了,每天弄些菜吃也就行了。开始,为了做长久计,光棍们下山大肆掳掠过七八天,抢了不少崮上人家存在山下老宅里的牲畜,牛羊马骡都有,也多,肥吃了一阵子,连被俘山丁和娘儿们,甚至被囚的男女都跟着吃,都感慨活了半辈子也没这么尽吃过、肥吃过。沾了马子爷的光了!
后来,团丁围山封住上下通道之后,麻烦来了。山上原本有两千多山民,经光棍杀掉、暴死的约有四百来人,梦莲求情又放了六百人,山上山民及光棍还有一千多人,这么多人,失去补充,天天消耗,这还了得?光棍们过日子,又是过了今天不管明日的过法,大手大脚,可劲挥霍,直到有一日突然发现没什么下锅了,才知道省俭,但已经晚了。这也怪不得老伙头兵们,他们哪知道会被围这么久呢?而且他们是只管做了吃,不管从哪来的活儿,抢不来,弄不来东西,怪谁?怪不了咱做饭的!再说,一样的饭食,咱也没有偷吃过不是?
李殿全的绺子,二十几年,基本上实行的平均主义,伙食是一样的,大锅饭,没什么区别和特殊。只是李小全成亲后,才让他单自开伙。这个,老少光棍都没意见。宰了最后的几只牛羊,早就盼着大吃一顿的小光棍,至今两天了,没见着荤腥,火了。不患寡,就患不均!
少营中群情汹汹。老家伙们咋就这么越老越不要脸呢?日他——得,没法骂!
喜子、狗子和几个小头目把李小全叫到了西门队部值更房。
喜子说道:“小爷,我日,你说这叫什么事儿啊!这些老棺材穰子爬山爬不动,到了险埝儿,还得咱一个一个往上拖。打仗不中个屁用,端起枪来,老眼昏花连个目标都看不清。凭良心说,这绺子里吃的喝的、攻山掠寨、站岗睐哨,啥不得靠着咱少营?可上了山,了不得了,老家伙们都成了老爷了。摆起长辈的架势呼三喝四,却不干那长辈该干的事。我日,老家伙们,爬石头山爬不动,爬肉头山却管!和咱们争娘们儿行!”
狗子气极反笑:“行?行也行哎!又不中用。整天使(累)得个老脸像个猴子腚似的,一步三喘。那天我问俺三叔,我说爷们儿啊,还能挺起枪来不?开头,老头没听明白,明白过来就骂我,断不上我,就扔石头。唉,真鸡巴丢杀人也!”
众小匪忍俊不禁,都笑了起来。
喜子接着说道:“老家伙们打仗不行,抢本伙爷儿们的么行。小爷,你说哪个老家伙手里不掖着点黄的白的?这次掠寨,收益更丰!弟兄们讲了,这么下去,不啰啰了!年轻怎么的?年轻就该死啊?打更站岗攻山掠寨,就光应是咱少营的事?我日,更可气的是前天敬神的牛羊,咱是光见骨头、下水,没见肉腥!那去啦?”
“我问了,伙头兵说叫猫叼去了。”狗子咽了一口口水。
喜子一拍枪托,很生气:“小爷,你得出面!得找司令好好论讲论讲。这么下去,不公平不平均,别说下面弟兄,就是我,也不啰啰啦!我也困大觉去…”
学子几个少年光棍头目齐嚷了起来,都挺火。
李小全越想越气,火被点起来了。
李殿全割爱把梦莲让给了他,又正儿八经地给他办了公事,给他娶了媳妇,李小全觉得大大舒了一口憋了多年的气。尽管这媳妇原本就该他所有。他盘算了梦莲一遭,到手了,梦莲对他好,身上又有了他的骨血,这就行了。这么好的女人,李殿全能舍出来,也够难为的了。按光棍绺子的规矩,这个女人本该就是大头领的。说来,李殿全也有好处,一生就收了他这么一个子儿,再没接收其他小光棍做义于,许多小光棍及小光棍的长辈们是愿意小光棍拜在李殿全的膝下的。看来,李殿全心里还是有他。所以,李小全娶亲后对李殿全就不像原先那么怨恨了。时间长了,李小全又觉得自己娶亲既得到了什么又没得到什么,得到这个就延迟了得到那个的时间;而且没得到的那个比得到的这个相对来讲还要重要得多。得到了那个再要这个都不算是费什么争执的事了。
李殿全给了他个小香瓜,留了个大西瓜。
李小全就有一种被耍弄的感觉。但一时间,既然人家给了个小香瓜,就让人不好再开口要那个大西瓜了。老头子,还是够好的。有些憋气。有一天,李小全突地悟出自己多年觉着憋气的气根气源在哪里了:我都二十了,还当我是个小孩子哩!他就烦躁起来。官兵围山日久,他就更加烦躁,总有一股找茬儿和李殿全大干一通出出火气的冲动鼓涌。头半晌,他巡山时,伊方臣半含半露地说了一句:好像看见李大头领到他院子那转悠过。李小全的火气就更觉得压不住了。转悠?干啥?老不要脸的还在想好事儿啊?
“我找他去!”
李小全呼地一下站起来,抽出匣枪,往腿上一蹭,上了膛,想想,又别回到腰带上,冲冲直奔李殿全住的四合院而去。
喜子几个一递眼色,尾随而来。
这段日子,李殿全心情也不好,觉得干啥都无聊,就拿着烧酒撒气,又让疤子从被掳女人堆里拣了几个年轻、整齐、丰满些的女人来,变着法儿的折腾。弄够百般花样儿,连他自己都烦了:捣鼓这个,挡啥?
李殿全和妞儿、疤子老弟兄仨切了一盘牛肚,弄了个羊脑,提了几嘟噜酒,已喝了半天了。一个光着身子的又白又胖的“奶羊”满面堆笑,跪着给李殿全夹菜、倒酒,百般殷勤小心,惟恐惹着这老光棍——另一个“奶羊”因侍候得不对心意,被李殿全一枪把打死了。自民国元年,毛阳巡检司一块儿起事的七兄弟,今天仅剩下老哥仨了。李殿全、疤子、妞儿心里都挺感慨。丁半仙跳神之前,不知吞了什么药物,好歹完成跳神仪式后,根本没用疤子还是什么人帮忙,早没救了。正因为这样,活着的老弟兄位才十分难过,心里很不是滋味,这丁家大表哥被人叫了一辈子半仙,还是有些神奇的。这不,一下就把自己结束了。莫不是绺子的大限真的已到,绺子待完蛋?这样这样啊……这样,也得信天道,尽人事,挨活到底!活着的人怎么也得活下去!活着才是道理。
李小全闯进来,张口就有气:“老头,我问问你,是少营出力大,还是老头营出力大?”
李殿全正在酒兴上,闻言瞪着被酒色折腾得血红的眼睛问道:“尻你妈妈,你什么意思?”
李小全一下子蹦起来,怪叫:“你老昏君吗?什么意思?没意思!”说着抓起李殿全面前的酒具砸在地上,摔得粉碎。
李殿全一愣,同疤子眨巴眨巴眼,笑了:“咦?尻他妈妈,刚顺当了几天,又上了什么邪?谁招他惹他了?”
李小全勃然大怒,飞快地抽枪在手,牙毗得像只海狗,哑着嗓子吼:“俺妈是你嫂!是你嫂娘!没有俺爷俺娘能有你的今天?你那腿上受了伤,还不是俺娘伺候的?没她,你早死个屌的了!而且,俺妈早死了!你上土里尻去吧!你瞪眼?你还敢跟小爷瞪眼?我尻你妈妈!我尻你十八辈血祖宗!今后,你少骂我!我上邪?小爷上邪敲了你!反正这会谁也难逃,不如咱他奶奶的都拼死!”
李殿全一时被李小全的气势吓住了。
疤子不知死活,倚老卖老,“砰”的一声丢了酒碗,大骂:“反了你了小全子!敢这样待你爷。这叫什么鸟事儿?山下官兵打,山上咱自家打!你说谁出力大?俺几个出力最大!这绺子原本就是俺七兄弟的!你吆喝么?欠揍了你!”
说着,爬起来,做势要打李小全。
说时迟,那时快,李小全仿佛疯魔了一般,想都没想,一掉枪口,仿佛让人把住手扣的扳机一样,“啪!”疤子的头被敲成了一朵怒放的罂粟花,身子向后倒,手还在点划,嘴唇还在叨叨。
“奶羊”尖叫起来,光着身子就跑了出去。
妞儿被突然的变故惊呆了,也忘了保护李殿全,扎撒着手,只会嘟嚷:“又去了一个,又去了一个……”
“哗啦”一声,喜子、学子几个少营头目冲进来,封住了窗口、门口。狗子在院中大声命令:“都回屋里去!不听者,莫怪少营不知道老少!”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从李小全进门到开枪,前后不到五分钟,而且谁也不会想到李小全会开枪,会在绺子里杀绺子里的人,而且杀的是同他爷同他义父同为兄弟的疤子!难道,他还要杀他爷吗?
李殿全双目一闭,流下泪来,一副听天由命的神情,说道:“好好,让我们哥几个一堆儿走吧……”
杀了人,李小全觉得肚子里的火一下子泄了,神情很是索然,而且有些后怕、后悔。
少顷,他朝喜子一招手,让把疤子的尸体搬出去。喜子一挥手,从门外进来两个小光棍将疤子的尸体托了起来。喜子、学子依然如临大敌端着枪护在李小全的身边。妞儿浑身这才颤抖起来,“嗷”地一声扑上前抱住疤子的尸体,大哭。李小全长叹一声,泪水溢目,让人搀了妞儿出去。
说来,疤子、妞儿对李小全都不错。李小全到绺子后,他们可怜长刚哥的这个遗孤,平日给他捉鸟逮獾哄活他,行军时见他走不动了就轮着背他。李小全大了带兵后,妞儿嘴拙事少,疤子为人刻薄尖细,又好倚老卖老,依仗自己和李长刚、李殿全均是世交弟兄,又愿多管事,以为自己对李小全负有教导的责任,动不动就指手画脚斥打李小全,头几年,说不听,还动手揍过他。凶狠狠的又一副女人腔,李小全就很讨厌他。但是,怎么也到不了火并要命的地步!李小全十分惊疑今天是怎么了?那一枪就好像不是自己扣的似的,一懵懂,枪响人亡,这叫啥事啊!
李小全心里很不是个滋味,抓起桌上的酒嘟喀,一气喝了小半壶,抱着头,圪蹴在地上,半晌才低声说道:“爷,爷不是冲你,也不是冲疤子叔……唉,我心里这火气,尻他奶奶!谁知道是怎么回事?就是想发火!想杀人!”说着,烦躁地揪着自己的头发,一副痛苦状。
李殿全打了个冷战。他也看出李小全这一枪打得有些玄。蒙陇中,他好像看见了半仙晃了一下影儿在李小全身后冲他毗了一下牙,笑着出去了……他不敢说出这个幻觉。只是觉得发慌。好半天才长长透过一口气来,连声唉唉。他清醒过来了。
“全子叔,我明白啊!这是憋的呀!唉,谁会料到咱爷儿们今天落到了这步田地呢?我不怪你。都怨我没听你的,早插枪早散伙早逃命,撑硬劲上了这块绝地!孩子,这火你不冲我发泄又能朝准发去?我明白我明白啊!丁家表哥!长刚哥!长玉、长兴老弟!疤子兄弟!我对不住你们呀!”
李殿全拍掌砸地,很悲伤,却无泪。李小全心里极难受,他知道这是李殿全最痛苦的表示了。忙一挥手,小光棍们退了下去。
李小全对疤子的被杀有些不安,自打嘴巴,自骂:“我该死我该死!我疯了?干下了这种事!”
李殿全强打精神,说道:“唉,这也难怪你。唉,死了死了,早晚一样。当不住这还是你疤子叔的福分,跟你表大爷做伴去了……”
李小全流着泪水,说道:“要不,咱给他出个大殡,我给他披麻戴孝摔老盆,也是份心意。”
李殿全摇摇头,说道:“算了算了。咱这行,哪死哪埋。你有这心,你疤子叔也值了。待会儿,将你了家表大爷和你疤子叔一块儿找个地方埋了算了。唉,这阵儿还有人埋他们,将来还不知哪个埋咱哩。别呼隆,悄悄挖坑埋了就是。免得又惹大伙难受。”
爷儿俩长吁短叹一会儿,方才好受了些。李殿全才问起李小全找他有什么事。李小全讲了少营反映老头营的无耻和苦乐不均的事。
李殿全觉得好笑又不值,说道:“小全子,这点子小事,还用问我吗?这绺子是咱老李家的,手下人,管他老管他少,该打就打该罚就罚,你主了就是。你是少主嘛!哦呀,那点牛羊肉哪个吃来?是我让伙房腌起来了留着突围下山前给弟兄们加餐长劲儿的。“李殿全突然又悟过来,”不孬不孬,俺全子对老头营有什么事还知道问问我。行,眼里还有你这个爷不孬。没白拉巴一场。日你妈妈,不孬!”
这句骂,李殿全骂顺了口,成了口头语了,而且随心境不同表达着不同的内容和情绪。李殿全刚觉出不妥要收回口,因为李小全刚才已警告过不准再骂他,但这次李小全并没在意,反而不好意思地咧了咧嘴。
李殿全望着李小全,认真地说道:“我把老头营的人集合起来讲讲让他们也和少营的轮着上岗守寨子?”
李小全连连摆手:“那倒不必。我就是说说痛快痛快就是了。他们跟你闯荡了上二十年了,也不容易,到这份上了还不离咱而去就够义气。军说他们的子侄外甥都在咱少营里,哪能那么办?年轻的这伙子怨气归怨气,还不至于老少不分了。往后让老爷们儿有个长辈样,也就行了。”
李殿全拉住李小全的手,注视着他,叹口气,说道:“好!好。你总算长大了,明白事理了。”他一阵激动,让李小全去门口看看有人没有,掩上门,他有机密告他。
李殿全从身后抽出一个长条小包袱,郑重地放在桌子上,让李小全打开。包袱里只有一双厚底纳帮红钩起鼻叫做“蹬倒山”的新铲鞋。李小全很奇怪,李殿全说道:“你掂掂。”李小全不经意地拿起掂掂,没想到鞋很沉,几乎脱手落地。
李殿全眨眨眼皮,悄悄说道:“这鞋里可有讲究:鞋底里藏着二十片金叶子——这还算不了什么鞋帮里有我在济南、博山两处钱庄存的钱票存单。两下各有二十几万。这是前几年咱兴时我去操办的,钱不多,也不少,够起次事的。这事除我就你疤子叔和你丁家表大爷知道。眼下这势头,定是凶多吉少,该交给你啦。”
李小全捧着鞋,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原先总觉得老头们手里都有些底活,还是真有啊。
李殿全说道:“这些日子我和老兄弟们盘算过了,到了二十六日关天,下山突围。我们这伙老家伙先往西突,一打响引住官兵,你就带着少营从东门山崖上往下出溜——喂,那几挂大绳呢?我叫你搁好的那几挂大绳呢?你可得放在心上!那是救命绳哩!——我们这些老弟兄们商量好了,怎么的也得把活路留给你们少营。这一阵子,老弟兄们胡作,不过是望乡台上弹琵琶,黄连树下打秋千,苦中取乐罢了。乐一霎算一霎。这是在挣命哩!上点岁数还能一点儿事理不明?还能不顾你们这些年幼的?你疤子叔就说过突围时由他打头阵的呀!他这辈子苦死了啊,连个后都没法留下啊……呜啊……不提他了。”
李殿全抹抹眼,说道:“东寨门侧,有一独立小峰与崮顶断开。我仔细看过了,北侧有条石劈缝能抓住绳跐着脚溜下去。那地方隐蔽,东门上下太明眼。记住,下去,你就赶紧散开人往四下里突,各跑各的千万别聚堆!目标大,山林洞隙掩不住人。出去后,你自个得便往哪个大城市里一猫,隐姓埋名做些正经生活吧。有这些钱,做啥也立住足了。记住,等消停了再去取那钱……”
李小全扑通跪下,放声大哭:“爷呀!我的亲爷呀!”接着就抽自己的嘴巴,骂自己混帐!李殿全拉住他,摸着他的头,继续交待后事:“儿啊,现在不是哭的时候,听我说。梦莲不错,也知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可是,突围的时候,万万不可带她!带她拖累,还能害了她。留下,本乡本土的兴许没事,兴许还能给咱留个后。我看了,这山上不少女人鼓了肚子,也好,不管男女,总是咱的种。你要真舍不得,逃出去安稳了,再托人把她接出去。要不就随她去吧!没法子的事啊。多给她留些钱。唉,她手里那些家底过个几辈子也没事的。我已托付过石增福了,他也会高看一眼予以照应的。这件事,这几日你就得向梦莲透个风。唉,男女吗,时间一长就有了情。可男人,特别是咱爷们儿这类男人,要拾得起也要放得下,黏糊不得!别害已害人!我的儿呀……”
李小全忽然醒悟:伊方臣说老头子到自己院子那儿转悠,莫非老头子就是想把这番话告诉自己和梦莲?唉,自己也太小肚鸡肠了,天下有几个扒灰的老公公?到临了了,老头子还挂念着我和莲子啊!悲从心来,不由得哭得死去活来。
李殿全也泪流满面,搂起李小全,说道:“儿啊,打起精神来。站起来!把这个小包袱扎到腰上去。咱给子打开山就有多带双鞋的习惯,你带着,别人不会疑心。记住,这事对谁也不能露。谁也不能信!跟你说件小事,你当个警惕:上了山,我就认出来了,这位公山长,我十八年前就见过他。那年我去南京买枪,回来俺们坐的一节车,一路上,他信我这个老乡,我可想劫他的货,若不是军车严密,我早下手了倒这了,他也没认出我来。这告诉你:将来出去了,别露白别信人。千万别犯山东人的老脾性:好认老乡。有时候沾老乡的光;有些事,就死在老乡手里!老乡坑起老乡来,更狠!你没听人唱吗: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前洞放一炮,背后放两枪。狠着哩!”
李殿全拿袄襟擦擦眼,又说:“再者,为什么我上山后不希啰啰包布新、公方忠这俩勾子了?不是咱爷儿们薄情不讲绺子的规矩。你想啊,他俩为了两千块钱就能卖了这一山两千多个乡里乡亲、本家的兄弟爷们儿,我就敢说他为了两块钱就能卖了咱爷们儿!哼,要不是咱不能把事做得太绝,他们还有点儿小用处,上山我就宰了他俩。儿啊,记住,看人就得从这些地方看!”
李小全说道:“公方忠是找不到了。包布新,我这就去宰了他!”
李殿全忙摇手止住:“不必不必。留着他,让他自己的乡亲去处置吧。老庄户们恨他比恨咱还要厉害呢。留着他,替咱挡骂哩。咱谈正事:你身上要放上点儿零钱。别带多,够个急用就行。其余的钱全分给几个贴己的弟兄,到时候他们就能为你出死力。我也老了也跑不动了,到时候你走你的,千万别管我。往后我不在跟前,你自个儿混,任事儿多上些心吧。”
李小全大叫:“爷哎!我带着你一堆儿走!”
“傻儿啊!”李殿全苦笑一声,“来来,咱爷儿俩换换家伙。我这支枪,苗子长,口新,二十响,是花大钱从青岛德国洋行弄来的。平时你喜欢,要了几次我没给你。为什么?你知道这枪把上嵌着的这块玉石,上面刻着个‘全’字,这代表咱李家络的最高指挥权。我为什么给你改名叫李小全?还不是为了一辈一辈地传?这队伍早晚是你的嘛!过去我不是不想把指挥权交给你,我是怕你年轻拢不起堆儿来。老家伙们也难带哩。小全子,这支队伍打今天起,就全归你了!”
李小全在墙上撞头,为自己刚才的无礼无知而痛悔。李殿全抱住他,爷儿俩哭了个痛快。爷儿俩多少年没这样融洽亲热过了。李殿全贴着李小全耳边告诉他,这枪把护木中藏着李家给在三县二府的眼线名单和落脚的秘密窝点。
李殿全嘿嘿笑道:“这才是咱李家绺真正力量的所在哩!尻你妈妈!”
中午开饭,李殿全向众匪宣布:李家绺从今日起由少主李小全指挥。
这个宣布在老头营和少营没引起任何波动和不安。老匪小匪们既不反感,也不喜悦,一副很无所谓了的心态。谁是大头领,绺子也够呛了,反不如这摆上餐桌的煮牛肉实惠。
下午,天阴起来了。李殿全闲着无聊,让军需打开库底,挑出一支新汉阳造,像个老兵似的,扛起巡视寨子。走到东门,一时兴起,就让值班老匪从男圈里挑出十个男人,在东墙根下排成一列纵队。李殿全平端着枪对准排在前面的第一个男人的胸口,笑着说道:“排紧排紧。排好了给你们煎饼吃给你们水喝。”听到有吃的有喝的,人们快速地行动起来。李殿全笑了,说道:“对啊对啊,一个靠一个。前后靠紧了吗?”人们齐声答道:“靠紧了!”李殿全说声:“好!”等指一动扣了扳机,“啪”地一声问响,子弹从前面第一个人的胸口钻进,一排人全倒下了。李殿全让光棍拨拉开检查,排在前面的七个人当场弹穿身亡,第八个身受重伤,弹进体而没穿透,后面二人早已吓晕过去。
李殿全哈哈大笑,对老少光棍们说:“尻他妈妈!新汉阳造,过七不过八哩!来人,给那俩小子十份煎饼十份水。咱不噱他!”
正做着孽,天上就有雷声隐隐滚来。不一会儿雷声就集中到李殿全的头顶呼隆。他走到哪,那雷声跟到哪。有声光闪,天气郁闷,煞是古怪。
李殿全毛了,站在崮顶隆起部碾台上,举起汉阳造,冲天一排子弹打完,又压上一排,指天骂道:“你放我下界杀人,今每儿用这破雷吓我哩!”
顷刻间,乌云四合,一道闪电柱天接地直劈下来,一声迅雷,天地失色,群崮颤索。接着倾盆大雨直泼而下。
南北两座死院上千男女一片欢呼:“老天爷救命啦老天爷救命啦!”
南北两个人圈的男人、女人抢到屋外,脸上激动地分不清是泪还是雨水,笨一些的用手捧、用嘴接雨水。聪明一些的在地上找个凹塌圈坑,俯下身去也不管干净还是脏,大口大口地吞水。更有精的,躺到屋檐下,仰面张口直接檐上的流水,一不小心,被水呛着了,咳咳地咳不上来,呛得嘴里吐了血,有的干脆就没再缓过气来。人们打着呃,互相看看,说:“又活过来了又活过来了……”再喝,就挑剔起来,要撒撇缸沿、水罐水面漂起的脏物尘沫了。
中心隆起高地下的几个石坑的水渐渐高了起来,一群光棍围了个严实,撅着腚,手撑着地,脸贴着水,一气灌水。远看,像水江沿上蹲踞的蛤蟆。
整个崮上,远处、近处到处响起一片呱呱咽水之声。
李小全大喜,晚饭后找到李殿全,说今夜趁雨突围倒是个绝好的机会哩!
李殿全想了想,说道:“先让弟兄们做好准备,咱爷儿俩到寨墙上望望去。”
李殿全父子披着蓑衣,像两只怪兽伏在西寨墙上。
雨刷刷的下,天墨墨的黑,山下一点光亮不现,显得十分宁静。
李殿全看了半晌,咬着牙根儿说道:“好个石增福,够奸!够狠!全子,咱走不了啦!”
李小全一惊:“为什么?”
李殿全长叹一声,说道:“儿啊,你还是嫩啊!看着。”说着从寨墙上掀起一块石头向崖下滚去。
大石顺着山势,带着风声雨声一路向山下滚去。刚刚蹦跳到山脚,一阵枪响,一片火光罩向那片地方,随即呼喝声响起,从山根一直延深到二里之外,一路火光亮起,摆了好大的阵势!又一声呼喝,灯火顿时依次灭了下去。山下又是一片寂静。
李小全吐了一下舌,转到南寨墙扔下块石头,围下却没了动静。李小全正在暗喜,伸头向寨外望去,突然,眼前几点亮光闪来,李小全叫道不好,忙抽头伏下,这才听到枪声。子弹打在崖壁上,火星直冒。
试过另外两个方向,也是如此。
李殿全冷笑了:“全子,你看能往下突吗?”
李小全狠起来,说道:“突不出去就拼!脑袋掉了碗大的疤。过二十年又是一条好汉!怕个屌!”
李殿全笑了:“这拧到哪去了?不是怕。咱干的本来就是刀头舔血的营生。怕么?我是说现在向外突围还不如在这山上保险。石增福和咱一样的出身,懂得咱的底细,咱想到的他也想到了。山下不知扎了几道大网在等着咱去撞咱去钻呢!咱在山上守着,山高势险,他们反而不好下手。不是说不往外突了,突围得有个突围的办法。咱这几天得派人押着山丁天天往山下扔石头闹动静,闹他们几天,把他们弄疲了弄乏了,二十六夜,咱再把圈着的这两院上千只‘猪羊’轰出去,逼着他们往山下跑,咱趁乱哄全队突围不迟。你说,这么办,牢靠不?”
李小全挑起大拇指,由衷地佩服:“人老了奸马老了猾!老头儿,还是你行啊!”
李殿全在黑影里得意地笑了:“尻你妈妈!”
其实,在李殿全的心底里还信着丁半仙诸神喻示的那个日子:“占山过不了六六天,满了日子得永安”,从正月二十上山算起,到三月二十六,正好六十六个天头了。那个日子突围,吉。什么事儿都有一定的定数:不受够罪,不行;罪不受活满了日子不能算完,非受话够了,才能得永安哩。
李殿全迷信。
蒙山沂水的老少光棍都迷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