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套筒枪
梦莲没有猜错,张尊益确实存心要送她一程。不知为了什么,他非常想把这个仅见了几面的女孩子占为已有。尽管她已经定了婚。这又有什么?他知道,凭他的身份,只要向章信斋老人提出,万难有拒他的可能。但是定下心来想想,实实又不能这样做。他,万万不可这样做啊!昨夜犹豫了一夜,醒来心又有所不甘。本来他去桃墟可以从大旺庄就近过浮桥的,为了一点儿冀望,陪梦莲一行到了这汶河下游的官庄古渡过渡船了,而且绕远了十里路。事到临了,也无法开口把心意说出,只得咬牙分手。可就在梦莲叫了他一声哥抛给他古镜的那一刹那,张尊孟真想鼓足勇气向公玉东提出自己的要求,却又实在无法张口啊!他,万万做不得这事儿!
张尊孟强压心中酸涩,下了渡船骑上马立在南河堤上向北岸望来。
一抹长堤,无数巨柳,早已将下堤北行的伊人淹没,哪还有一丝影儿?河风拂面,惟有对岸渡口鸡毛小店的红色酒幌晃动在流溢的水汽里。
顺河堤上溯而行,越过苏家后,张尊孟还怔怔忡忡缓不过劲儿来。边四见他脸色不好,关切地问:“县长,您是不是身上不得劲儿?”张尊孟这才醒悟过来自己过于失态了。忙调整情绪,催马前行。
张尊孟很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突有这么多的伤感,铁血生涯的他已练就的铁石心肠怎么会一下脆弱起来,心中隐隐有种突然失去一件至宝的心痛。
边四一扬马鞭,说道:“县长,桃墟到了。”
张尊孟定睛望去,路尽头,黑压压一方青石围子矗立在桃墟洼南端贴近山脚的地方。鲁南民团军保安第三营石增福的营部就设在这围子一里。
张尊孟专来拜访石增福这大光棍出身的官兵营长,为的是要他这“官兵”协助他剿尽蒙阴残匪。
石增福,小名“贵”,本县二区桃墟村人。其父石立本母宋氏,庄户人,为人十分忠厚。父母早亡,一个弟弟两个妹妹全靠石增福抚养。打小,石增福也是个肯下力能吃苦良善的庄户孩子。他家里穷,无立锥之地,祖辈几代都是给人家当长工打短工度日,是全村挂上号的穷户。
父母早亡,为了拉扯弟妹,他十七岁就给买卖人家推小车送货物。那时鲁东南地区兴的是“二把车”,车轮可不是现在的轴承胶轮,而是枣木刻削的木轮,不灵便,运载少,费力气,俗称“二把拱”。推这种车,除了下坡外,搭上车袢,推车之人就得弓起身子用力拱。车未到,一二里外就听得二把车车轴摩擦的“吱扭”声了。很难推的。
蒙阴县大宗特产之一是花生油。一桶花生油二百斤,推两桶油下青口,别人都是两个人一架车,而石增福是一人一车,往返几百里,还总比别人提前一天到家。尽管他人高马大膀宽腰圆力气过人,出着牛马力,家里还是穷得揭不开锅。逼得没法子,他于民国八年卖兵到了河南。两年后石增福退伍回家。当兵期间在河南娶了媳妇,来家生了个小子叫“长命”,家累就更重了。
这时,蒙阴匪患已经蔓延开来,靠蒙山的几个区成了刘黑七、李长刚的主要活动区域,光棍们经常越过白马关、九女关、紫荆关过蒙阴来抢劫。蒙山之阴,江河两岸的大户人家就纷纷在自己住的村子修围子,雇人防守。石增福当过兵会使枪弄炮,又姓石,就被桃墟河东朱家店村的财主石玉珠雇去,同曹庄村的王颜臣两人扛枪守围子。东家除了管三餐外,每月再给几百个铜钱。石增福家有妻小弟妹好几口,穷得了当响,吃了上顿没下顿,日子过的很艰难。石增福在主家吃饭,总是狼吞虎咽,吃饱饭离开饭桌再拿上几个煎饼卷上一大包豆沫子边吃边走,到了无人处就赶紧地把煎饼掖在衣服里,捎回去给家里人吃。
长了,就被主家发现了。
石玉珠很恼火,找到了石增福,说道:“贵哎,你小子本来就是身高肚大比别人吃得多,你再这么往家拿,像话吗?我是管你几口人的饭?再这样,我就扣你的工钱!不愿干,你就走,眼时找活干的人多的是。不是本家爷们,我用你吗?”
石增福和石玉珠是一姓一族的爷们儿,论辈分,石增福叫石玉珠老爷爷。打这,石玉珠就不再信任他,不再让他扛枪,让他扛棍子。随着时间的推移,东伙之间的隔阂越来越深,石增福整日闷闷不乐,伺机另谋出路。
有一天站岗的时候,他偷偷和一块守围子的王颜臣说道:“伙计,咱别在这受这份窝囊气了。听说南山来了马子,咱扛着这棵枪投光棍去吧!当光棍走南闯北多痛快?你没听人唱吗?‘家有千顷住高楼,不如扛枪在外头:不种麦子吃白面,不种谷子喝稀粥,不种芝麻蘸香油,不办公事睡媳妇’!恣着哩。”
王颜臣胆小怕事,推辞不干。
石增福为人疑心重,怕王颜臣向主人告发他要携枪外投光棍的企图,性命难保,便狠下心来,抽出棍子一下子把王颜臣的腿砸断,抢过守围子用的一支汉阳造和子弹带跳下围子往西南大堤跑。跳围子时,他的脚崴了,跑不快,石玉珠派人追赶,眼看就要追上,石增福猛丁站住,推弹上膛,大声喝道:“站住!我姓石的认人,这枪可不认人!再断(追赶之意)我,别怪咱不认兄弟爷们!
石家追赶的几个人都知道石增福枪法准,不敢再追,调头而回。
石增福不敢再沿江河大堤跑,一过明义桥就钻进了波河南岸这列东西向的山林里了。一进山,就安全了。那时间,蒙阴山林茂密,有“远看不见庄,百步不见人,树下白吃杏,只把杏核留”的说法。几人合围的杏树、山楂、核桃、栗子、柿子树满山遍野。河滩杨柳环锁,山坡松柏森森,山涧溪水常流,三季见花,四季长绿。那时的沂蒙山才真正称得上仙境,绝非1958年后的这番景象,也绝非现在的仅一个蒙山天麻场国家森林公园可以取代或比拟。当年尹道人在天麻场植下的古树早已杀伐殆尽给林场职工发了工资,现在的树是1957年飞播造林的产物,山上无一株百年老树了。
石增福跑一阵,歇一阵,直向城南大田庄方向奔去。听人说那里已到了一支光棍。
石增福沿着山根西行,转过一片林子,猛然间,一列南北向的小山横在面前。数一数,南北一列九座山峰,山不甚高,却十分陡峭,山凹里山坡上一片古柏,黑压压,乌沉沉,遮天蔽日,气势非凡。石增福松一口气,翻过这座山,就是大田庄了。他鼓起力气,顺林中小道爬去。来到山顶,一角红墙映入眼底。石增福“哦”了一声,到了九女庙了。
九女庙供奉的是玉皇大帝的九位女儿。明嘉靖三十年重修九女庙功德碑记中记载古志云:“……县西南三里许,有山九峰,玉皇帝君九女临御之地矣……”从山顶反向望去,东北三里即公家城子,即晋县城所在地。可见这座庙的年代实在是很久远了。元县城在山西北十里处。
九女庙位于九座山峰中央的主峰顶上。一小片平地,前后两座殿堂,前三间供奉玉帝,后三间供奉当地俗称“九姑”的九位仙女。庙前庙后,庙内庙外,上百株参天古柏,大可盈围,拱护着不甚广大却甚精巧的庙宇。
后殿内九位仙姑的泥塑,出自江南名师姑苏谈新山之手,高矮如常人,一尊一个模样,一尊一个风采,眉目流慧,如同活人一般,实在称得上飘逸俊丽,具有明显的明代彩塑泥像的特点。中间这尊仙姑,便是被人尊为九姑的玉皇大帝的最小的九女儿了。九姑面容高贵中溢出几分平易,端庄中流出几分自然,雍容中透出几分忧郁,清丽中现出几分困苦,困苦忧郁中又透出几分刚强和坚毅。中国妇女那种在艰难困苦中坚持要活下去而且要活得更好的精神让人称绝,让人战栗,让人鼓舞,让人尊敬。这里有这么一个传说:两侧八尊塑像告成,中间九站也已成型,塑像师父谈新山却迟迟下不了手塑出头像,塑一个不满意,再塑一个还是不满意。谈师父愁了半月下不了手,到县城集镇转悠,也寻不到合适的像范(如今日之模特)。他愁眉不展回到山下,正要上山,突然一阵山歌唱起,如同天籁,从山路上下来一个拾草的女孩子。谈师父无意中抬头,只见阳光下,一个瘦弱女孩子背着如山的草捆,腾不出手来,便努力昂起头一摆,挥去流下湿眼的汗珠。挥动的汗珠如同金珠一样在金光中飞溢。如山的草捆,瘦弱的女孩,汗湿贴面的秀发,阳光下飞溢的汗珠……仿佛是一道闪电击中了谈大师!他怪叫一声,飞跑上山,顾不得喘息,仿佛神助,三把两把塑出了九姑的头像。再端详,又是一声怪叫,喷出一口鲜血,扑伏在塑像的脚下……神像开光那天是三月三庙会,周围上百里的山民前来瞻仰。附近山民视像窃窃私语:“这九姑怎么像庄里老嘎咕家的童养媳呢?可怜!那孩子昨日刚刚被折磨死……”刹那间,众山民齐齐跪伏在地,黑压压齐宣圣号:“九姑!九姑啊!”
此庙有一奇,天旱无雨,燃香求雨辄灵。至今如此。原因何在?难以考究。
世道不宁,庙宇荒败,殿内殿外,空山无人。
石增福泪珠滚滚,默默无语,心一酸楚,不觉跪下,“咚咚咚”三个响头。起身时,“扑啦啦”庙前古柏上惊飞一群山鸽,向西飘起。抬头看,已是夕阳西下。
这正是麦收后的五月天。
石增福来到大田庄,找到了在这暂扎的光棍队,带队的头目正是李殿全。这时李长刚部已与刘黑六合伙,蒙山后正是李部的活动区域。
李殿全很同情石增福,听他说明来意,当场从自己腰里拿出仅有的九块大洋,又找了一口袋高粱,托人送到了石增福家里去救急。
石增福第一次感到了人间的温暖,牛大的汉子哭了个天昏地暗。李殿全也被感动了,就摆下香案,同石增福拜了兄弟,李殿全为兄石增福为弟,明摆着的李殿全抬举了石增福。
石增福力大过人,不怕死,又懂得些军事知识,跟着土匪队伍走南闯北打家劫舍,抢了不少东西,很受刘黑七、李长刚的赏识,不到一年就被提拔当了连长,手下管了几十个他从老家蒙阴二区招来的兄弟爷们兵,自成一队了,其中就有石绍武、石贞罗和张得胜几个。
过了一年,李殿全唆弄李长刚拉出队伍独立山头去了。时间一长,石增福也感到在刘黑七手下干事,受约束不自在,分赃又不公平,出力大,分得少,不如自己占山为王痛快,于是利用刘黑七向直隶省流窜时,将他所管的几十个人拉了出来,占了桃墟的富家寨独干,自称队长,独霸一方,山寨周围十几里的地方成了他的势力范围。明末公延龙造反的藏兵洞就在这座山的前怀。
脱离了刘黑七,自在是自在了,但也断了武器装备的接济和补充。手下五十来人,只有九支汉阳造,十七支老套筒,一人一把大刀,一个抢东西用的大口袋,其他是任啥没有,穷得像群花子。子弹是打一发少一发,不敢轻易动枪。石增福又要讲江湖义气,在当地要名声,讲的是兔子不吃窝边草,吃富不吃穷,他的光棍队起初不抢周围老二区的村庄,要抢就东下沂水,南到费县。日他奶奶,费县光棍能过来抢咱蒙阴,咱现在也抢抢他们,一还一报,也让他们尝尝蒙阴光棍的滋味。外地的光棍来二区抢劫,石增福不让,去拦去挡。石增福讲:“二区是俺们二区人的二区,俺都不祸害,外乡人凭么来祸害?好狗护三邻,好汉护三村。有俺石增福,谁敢来俺二区撒野?
这样做,使石增福在当地有了点好名声,同时也使他及他的土匪队伍陷入了窘境。山前山后,河西河东乃至整个蒙山沂水能有多少富户?又有多少富户能经得起如此连续不断的抢劫?对外来的光棍又怎能禁得住连续不断的骚扰?连续不断地到外地抢劫又怎会不被外地的光棍禁止呢?禁与被禁,就有了摩擦,有了冲突,有了损失,没有了朋友。半年不到,石增福部落到了一天吃不上两顿饱饭的艰窘境地。幸得部下骨干是自己开山的老弟兄,一时还没崩溃散伙,可也难过得很了。
傍年根儿了,众光棍窝在山上骑马屋子里烤火取暖,到这,一半人还没穿上棉衣裳哩。山下眼线来报,一支外地的马子队到了富家寨下山口处的大庙村,向人打听石增福的消息。是光棍,却不抢东西,还带了一辆马车。石增福很奇怪:这是谁呢?忙派石贞罗、石绍武下山看看去。过了会儿,山下升起了狼烟信号:是自己人!
石增福忙跑下山,一看,感动得直叫老天爷!石贞罗几个早和来人哭成了一团。
原来是拜见李殿全派疤子和妞儿这两个老兄弟专程带人找他来了。
李殿全和李长刚发达起来了,手下已有近五千人马。日子好过了,听说石增福混得很艰难,一时恻隐心起,就派疤子妞儿来送些接济。李殿全送来了十条步枪三千发子弹和六十身棉衣,还有粮食、油盐、三口猪十只羊。这真是及时雨啊!而且,李殿全了解这个拜弟和自己一样不愿受人节制,也没劝他投自己,更没起心收编他,反而以自己的威望和势力在蒙山土匪各给子间下了绿林帖,做了这样的说合:蒙山以北,江河以南,西至白马关,东到紫荆关这片地方,大伙抬抬手让上一马,留着这一溜子山地让增福吃口饱饭吧。
有了接济,有了固定的取粮取物的活动区域,石增福还了阳,队伍一下扩充到近百人。
势大自奸,富而不仁。人多势大,石增福开始作恶了,也不再顾什么本乡本土本家父老乡亲了,也不要什么虚名遮羞布了,在大庄、桃曲一带逼交粮款,捉人绑票,又从沂水高庄抢了一个十六岁的俊俏姑娘,硬逼着做了小老婆。村民百姓恐惧不安,夜里不敢出门,白天不敢远出,有家不敢居住,只得四处流浪避难。富家寨方圆五六里以内的庄稼、瓜果熟了,村民也不敢去收。田园荒芜,野兽出没,几乎断了人烟。
民国十三年五月初,石增福带匪下山,两夜一天破了三个寨圩,最后用湿被护着门板做掩护,人躲在后面扔手榴弹破了寨上的抬枪土炮,攻下了朱家店。石增福先让人用石头砸死了王颜臣,又掳走了老东家石玉珠老哥俩。
当地有民谣一首单道此事:“套筒枪,生铁钢,打了铁城打高庄;苏家后,人马乱,临走捎上朱家店。”上述四个村庄均是江河、梓河交汇处的富庶村庄。光棍满载而归,一条大口袋装得满满的,压得东倒西歪,还劫掠了很多牛羊,并掳了四十二名肉票。
回到匪巢,石增福先把石玉珠弟弟的耳朵割下一只让人送到了石家,限期十天,交现大洋一万块,才能赎回这老哥俩,否则就撕票。
石增福亲自动手把石玉珠的上眼皮穿上细铁丝,挂上铜钱,盖住双眼,问道:“老爷爷啊,你那眼上挂的么?”石玉珠痛得糊里糊涂没琢磨,答道:“不是钱么?”石增福仰面狂笑,然后恶狠狠地说道:“你就看着钱了!”
石玉珠倾家荡产,东凑西借,筹集够了钱才让人赎回。一家人不敢在老家待了,讨饭逃到了东北。石增福当光棍盘踞南山一带近十年,抢男霸女无恶不作,仅他亲手杀死的民众就有上百人。是当地百姓谈“福”色变的恶棍悍匪。
石增福直到民国二十年春被谢菽仙招安,才摘掉了土匪的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