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遇危难坚强逾钢铁 掳妇女残暴胜豺狼-烈火金钢

这真是:无巧不成书!

何大拿做梦也没想到会在这儿跟他的亲生女儿见面;何志武又怎么能料到他的妹妹会从洞里出来呢?这个千奇百怪的情况,真是把他闹得手足无措。何大拿也早已吓得懵头转向,连屋门也找不着了。在他身后的解文华自然也吓得直往后闪。临走前他扫了一眼,看见正是何大拿的闺女何志贤。

他虽然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也有点心慌意乱,不过这一来他倒有点高兴,因为他正怕以后不好对付何家父子,这一下算是揪住了他的尾巴根子。他为了要看看何家父子如何对待这个情况,所以当时他也没有言语。

这一来,把外屋的人个个弄得莫名其妙。独眼龙一听何志武说“出来了”,他就赶紧往外跑,可是跑到了屋门外又听着里边没了动静,他这才又壮着胆子站住,把盒子炮在手里一端,象把门的一样,嘴里还诈唬着:“堵住了,别叫他们跑出来!”

另外的一些伪军们,也一个一个的端着枪准备战斗,可也都是战战兢兢。

等了一会儿还没见有动静,高铁杆儿在外边奇怪起来,他只听何志武喊了一声“出来了”,支棱着耳朵光听下文哩,可是又没有事儿了。这到底是什么出来了?他就问了声:“何志武,什么出来了?怎么回事?”经他这一问,何志武、何大拿、解文华几个人就走出房来。何志武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何大拿也是张嘴喘气浑身乱哆嗦。

还是老转的转轴儿来得快,他象准备好似的,冲着高铁杆儿直摆手儿:“别问啦!别问啦!快走吧。”高铁杆儿把眼一瞪:“什么事把你们吓成了这个馅儿饼样子?”老转走到他的跟前说:“出了老仙儿啦!”“什么老仙儿?”“我告诉你:何志武在屋里翻腾得正有劲儿的时候,我就看见佛龛上吊着的那个小门帘儿,就象气儿吹着似地一掀,我还以为是藏着人哩,你猜怎么样?出来了一个白胡子黑尾巴的小黄鼬,何志武一说出来了,就要拿枪打,可是你说邪门儿不邪门儿吧,那个小黄鼬冲着他作了个揖,他的枪也没有打响。何大拿手里的电棒子也灭了。要不是我拉他们俩,他们俩连屋都出不来。

咳呀!这可真是不信服神儿他就给你个眼罩儿戴。”

高铁杆儿听了是半信半疑。他就问何大拿:“是这么回事吗?”何大拿还是不言声儿,张着大嘴哈嗤哈嗤地直点头儿。

何志武也还是不说话,两眼瞪着光看他爹。老转又说:“志武,你这小子也傻啦?看你爹话都不会说了,你还不快扶着他回家?请个师傅给他打打香看看吧。”经他这一说,何志武扶着他爹就往家走。高铁杆儿说:“真有老仙儿?我去看看。”说着他就要往里走。何大拿这工夫可有点儿沉不住气了,可是他还不说话,摇头晃脑地用手往回推高铁杆儿。老转又忙说:

“算啦,别看去啦。你瞧!何大拿这不是中了哑巴番吗?”高铁杆儿这才停住,何志武扶着他爹往家走了。

何大拿他们走了之后,老转一看,高铁杆儿犹豫了,这才又说:“高大队长,你是不知道,何家这个大闲院多少年没有住过人,常闹神闹鬼。孙定邦搬来住了这几年,也是常看见这个那个的,要不然,他娘还不天天烧香磕头哩。有何大拿他爹他娘在着的时候,最信服不过,说他的家业就是老仙儿给他捣鼓来的,他这院里住着长、猬、狐、黄四大仙家啊!

那一年有个作活的不信服,他耍二百五——堵死了一个黄鼬窝,待了没有几天就坏了一个眼。从那时候这村的人们才说:

‘你不信服神儿就叫你瞎个眼!’你说,这玩艺儿,谁敢不信?”

高铁杆儿本来有点儿迷信,他过去“拉竿儿”当土匪的时候,还烧香供神,请财神拜罗汉哩。现在他虽然不烧香了,可是他还不敢说没有神仙鬼怪,所以他对这个事儿也有些相信。但是,他想起了何志武说的山药窖和猪圈的可疑情况,他又让伪军们再下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于是伪军们跳下去了好几个,独眼龙和老转儿也跟着下去了。

老转他们到了下边看了看:泥土挺松,可是看不出是新土旧土来。老转对伪军们说:“这山药窖是塌下去的顶子。你们看,这不是顶子没有啦?土里头还有一根一根的烂柴禾哩。

这猪圈里头沤的是粪,孙定邦租种着几亩地哩,他养不起牲口,养不起猪,再不沤点儿粪他怎么种地啊?”独眼龙和这几个伪军也都附和着这样说法。因为他们这些家伙,出来跟着“扫荡清剿”,他们最要紧的是要钱抢东西,对于象这样的搜查法,他们不光是害怕,也真是一点儿兴趣没有,所以都不愿意再搜查了。高铁杆儿也是觉着差不多都搜到了,再搜也不一定搜出什么来,看了看,天快晌午了,也该到外边去看看。

正在这时候,刁世贵跑来对高铁杆儿说:他小队上的人被打死了两个。高铁杆儿问:是怎么打死的?他说还没有弄清,据解二虎说:是这村的民兵队长李金魁带着民兵打死的,打死以后他们都冲出去跑了。高铁杆儿一听气得哼儿哈儿的,心里话:都跑了还搜查谁去?他把马鞭子狠狠地在马靴筒子上一抽,说了声:“我非在这村里开开刀不行!”扭头走出了大门去。别的伪军们看见高铁杆儿走了,不用下命令就都自动撤离了这个院子。这工夫解文华在后头暗暗地说了声:“真是险啊!”他也就跟着走出来了。

解文华他们来到街上一看,日伪军们正赶着老百姓往村外走。满街筒子都是人,来到了西大场上都停止了。高铁杆儿见了毛驴太君,问了问,才知道是毛驴太君要亲自点查被抓住的这些人,还要亲自主持开大会。解文华知道得抓走一些人。为了避免自己对两方面都要担负责任,所以他光想煞后儿。他一眼看见何大拿父子跟在了毛驴太君的后边,心里话:毛驴太君一定要用他们指点儿说话,趁早儿我离他们远着点儿。可是,他又怕跑出村去的民兵和洞里头的人们出来打一家伙。他的脑袋就象个播郎鼓不停地四下张望。这工夫,伪军们在四下里都放了岗哨,在周围圈着这些老百姓。猪头小队长指挥着他的士兵们站成一列横队,个个都持着上了刺刀的步枪,面对着这些人们。特务们也手拿着短枪,在毛驴太君的身边走动助威。

毛驴太君先命令把老百姓分开:妇女老人和儿童们站在一边,青壮年们站在一边。谁知道这样一分,毛驴太君倒摇起脑袋来了,因为抓住这些老百姓在成堆看着的时候,有四五百口子,可是这一分,青壮年这边只剩了三四十个人了。他看了这个情形才觉着大失所望。于是他又命令:把一些看着不太老的留着胡子的人也从老头儿群里拉到青壮年这边来,可是看着还太少,所以他还是摇头,他索性又命令:把老头子们和十多岁的男孩子们都拉到了青壮年这边来。这样,青壮年这边就有了一百五六十号人了,毛驴太君这才停止了摇头。这时候毛驴太君才开始对老百姓说话。

毛驴未曾张嘴先把鼻子下边那撮小黑胡儿耸了两耸,似笑非笑地才说哩……按照他的惯例,先说了一套和老百姓“要好”的欺骗宣传,然后他问道:“小李庄八路的来了没有?

打死警备队的是什么人?共产党的、干部的、民兵的哪个是?

你们统通说出来,我的一个也不杀。”他刚说完,猪头小队长紧接着补充了一句:“不说的统通死了死了的!”毛驴太君对他“咕噜”了一声,猪头小队长赶快立正说了声“哈意!”退后了一步不言声了。人们知道毛驴太君是不叫猪头小队长吓唬人。可是人们有经验,知道越是这样的鬼子越厉害,所以谁也不吭声,就连抱在怀里的小孩儿们也一声不响。整个场上闷沉沉的。闷了有抽袋烟的工夫,一个特务说:“你们都哑巴啦?”毛驴太君又说了声:“慢慢叫。”这个特务赶紧说了个“是”,对着他一弯腰也退到了后边去。场上就又沉默下来了。

沉默的工夫已经不小,毛驴太君“嘿……”地笑了一阵,才又说道:“你们统通的不明白,我的跟别的太君的大大的不一样,杀人的没有,你们害怕的不要,你们说,关系的没有。”

这工夫老头群里有一个人说话了:“你问的这个俺们都不知道,可怎么说啊?”他这一开头,别人也都说:“是啊!你问的这些俺们都不知道……”毛驴太君又问:“什么的你们不知道?”大伙又说:“你问的那个俺们都不知道。”毛驴太君又问:

“八路的来了没有?你们的不知道?”这时候有好几个人一块说:“八路军早就不见了!”毛驴太君一听这话,他“哈……”地大笑起来:“八路的没有了,统通的消灭了!好的,好的,你们良民大大的!”说着他竖起一个大拇指头来,他又接着说:“八路的没有了,你们怎么说不知道?撒谎的有,撒谎的不好,不好。你们的说:警备队的两个人什么人打死了?”

又有人说:“这个可就更不知道了,大黑夜,人这么多,这么乱,再说,谁打死人让别人看见呢?”又有好多人大声的、小声的就跟着说起来了:

“是啊!这谁看得见?也许是他们自个儿开枪打死的哩!”

大伙还没有沉静下来,就听有一个人大叫了一声:“我看见了!我知道。”大伙立时惊讶地听着注意一看:说话的人是解二虎。这时候毛驴太君就紧问:“你的知道是谁?”二虎说:

“是李金魁打死的,我看见了。”“李金魁什么的干活?”“他是俺村的武委会主任民兵队长。”毛驴这时候掏出何大拿开的名单来看,上边果然有个民兵队长叫李金魁。于是又问:“李金魁的哪里去了?”二虎又说:“早跑远了。”毛驴又问:“他家人的有没有?你的告诉我,害怕的不要。”二虎向着妇女群里指着:“这是他的媳妇,这是他的奶奶。”大家伙一看,心里恨不得把二虎抓过来啃他两口,可也都替李金魁的奶奶和他的媳妇揪着心攥着汗。

解文华看了这个情形,也是提心吊胆,暗暗地骂了句:“这个混帐王八蛋,你是快活到头啦!”他觉着毛驴太君非得把这俩人抓走不行,这一家伙李金魁不但要找二虎,也得找他,因为二虎是他的侄子。不想毛驴太君连声色都没有动,他走到二虎的跟前问他:“你的什么名字?”

“解二虎。”“你的什么干活?”“从前我当民兵队长,早就不干了,现在苦力的干活。”

毛驴太君一听高兴得拍着他的肩膀,他提高了嗓门儿说:“好的,好的,大大的好,你的良心大大有!你的这边来。”他把二虎拉出了人群,又对着大伙说:

“你们的看看:解二虎的顶好顶好,他的民兵队长的干活,我的不杀,心的一样。”

说着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窝儿,然后又指着二虎说:“我的命令:你的小李庄自卫团团长的干活,他们(他指着所有的老小男人们)统通你的指挥。”这一家伙可把个二虎高兴得不知道怎么好了。在场上的群众们可是气得直咬牙,都拿白眼斜着他。

二虎正在那里傻哈哈的高兴,这工夫老头群里有一个人说话了:“二虎是个疯子!”大伙一看说话的这个人是外号叫耿先生的何世清,就都跟着说起来了:“对啦!二虎是个疯子……”毛驴太君问:“什么的疯子?”何世清又说:“他有神经病!你看他那俩眼还看不出来吗?”大伙又都说:“是,他是有神经病,神经病就是疯子,他还抽羊痫疯哩……”二虎一听可火儿了:“妈那个屁!谁是疯子?谁是疯子?”说着他就撸胳膊卷袖子,上来要打何世清。何世清说:“你这东西,出言不逊就是疯子!”大伙一看二虎要打何世清,也都气急了:

“二虎!怎么着?你骂谁?你敢打人吗?你捅一下剁了你的手爪子去……”一边说着……就都上来了。猪头小队长一看不好,把指挥刀抽出来一晃,喊了声:“反了反了的!不许动,统通死了死了的。”

这些日本兵也都咵咵地端着刺刀往前走。

毛驴太君看见人群乱了起来,一面慌忙喝止住日本兵,一面仔细地打量何世清。

毛驴定睛一看,只见这个人年纪在六十以上,身高气壮,头发胡须都白得成了银丝,可是红光满面,两只眼睛炯炯放光。他穿的虽然是一身白粗布短衣,可是在他身上穿着却也显得几分风雅。他想:这一定是个有学问的人,不是个绅士也得是个老财。其实何世清只是个中农。

毛驴太君打量了以后,把他叫出来问道:“你的什么名字?”何世清说:“我叫何世清,就是处世的世,清白之清。”毛驴看了看名单上没有他,又问:“你的什么干活?”何世清说:“我什么活都干,就是不干坏事!”毛驴太君微微冷笑了一下,又问:“你的什么人?”

何世清又说:“我的中国人!”大伙听他这样回答,打心眼儿里钦佩他,可是也真替他担惊害怕。真没有想到:毛驴太君没有再问他,只把手一摆,又叫他回去了。

何世清这老头子为什么这样气高胆壮呢?

这人就是很有特性:他从小儿没有进过学堂门儿,可是五经四书都念得滚瓜烂熟。能够作诗,会看病,还经常给别人相面、算卦、测字,种庄稼更是把好手。他家的枣树都是横看横是趟,竖看竖是趟,树身一样粗细,树脑袋一般高低。

要说这人可真是没有干过坏事,在村里是主持公道,好讲义气。可是这个人有一个怪脾气,要是啃住什么理就死不放,你就是套上八个大牛也拉不转他的脖子,可真是就有这么个耿直劲儿。村里人们虽然送了他这样一个不够尊敬的外号,可是对他都有几分敬意。

他不赞成共产党,因为他的思想是“君子不党”。不过,共产党的抗日政策他还是拥护的,是洋鬼子他就反对。年轻的时候,他参加过义和团,失败以后,被抄过家,一提起洋鬼子来,不论是哪国人,也不论是什么样的人,他都要说一句“野蛮”。至于日本侵略者,他早就给他们起了名字,叫人面豺狼。今天就在亮天之前,人们往村外跑的时候,他的一个孙子被日本兵开枪打死了。他本来就窝着一肚子怒火,到了这儿一看二虎这种丧心败德的行为,就更加愤恨,又听毛驴太君叫二虎当伪自卫团的团长,这一来村里人们都得倒霉遭殃!所以,他才有这种表现。他是豁出来了。可是,毛驴太君并没有怎么样他。不过,他知道这不能算完。他心里想:顶着吧,今天是要样儿的时候了!这工夫毛驴太君对他象没有这回事一样,他又问大伙:“你们说:

共产党的、干部的、民兵的哪个的是?说了关系的没有。”他这一问人们又沉默不语了。毛驴太君一看,直接地问是不行,他这才改变了办法:“你们的统通报告自己的名字。”人们还是不言语。特务又说话了:“大太君叫你们自个儿说自个儿的名字,这你们还不知道吗?再不说可就是自个儿找倒霉了!”

可是大伙还不言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想说又不敢说。

有人要问:为什么说自己的名字还不敢说呢?

这是因为人们看见毛驴太君拿的那是黑名单儿,还不敢说上边都有谁的名字哩。一个报名就都得报名。报了名以后,还说不定把谁给抓起来呢?所以才面面相觑地不敢领头报名。

这时候,抱着孩子的妇女们故意把孩子拧一把。孩子们一个哭两个叫,七闹八喊,场上又乱起来了。特务们看见了就忙着走来制止。制止住之后,场上就又象死一样地静下来。何世清又说话了:“乡亲们!报名就报吧,没有什么可怕,顶多不也就是个死吗!?我先报,我叫何世清。”他这样一说,大伙觉着不报也不行,这就又乱哄哄地报起名来。特务们又吆喝着叫一个说了一个说。闹腾了好一阵子,才报完了。毛驴太君看着名单上边一个也没有,他就又摇起头来。他以为一定是有报假名字的。于是他问二虎,问何家父子,问解文华:

“他们报的对不对?”

都说挺对。他这才知道,今天是一个也没有捉住。可是,他又想出别的办法来了:他看着名单一个一个地叫,叫一个让二虎告诉他哪是他家的人。于是,他叫这些名单上的家属们都站到了另一个地方。叫完了,他又叫人们选举维持会长。他又是先来了一套欺骗宣传,还说什么让大伙提名,这是大日本皇军给你们的民主!说得还挺带劲儿,看样子还是有点洋洋得意。其实,大伙儿早明白,嘴里不说,心里可没有闲着:这小子不定又玩儿什么鬼化狐儿哩!

提坏蛋的名字,打心眼儿里不愿意,提好人的名字,也许又给写在他的生死簿上!

所以大家还是都不吭声,仍然是沉默的反抗。

毛驴太君看见大家都静悄悄的,便从衣袋里掏出一支烟来抽,故意地要表现文雅的派头儿。他在群众面前走了一趟,嘴里不住地重复着他的欺骗宣传。走到每个人的面前,就把小黑胡儿一耸,还呲一呲牙。走到儿童的身边,他还要假笑着摸一摸他们的脑袋。

他以为这样做群众会对他发生好感哩!

大家知道他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谁也不睬他。没有办法,他只好又说话了:“你们的不提,我的提好了:何世昌的、解文华的、解二虎的,你们的选吧。”大伙一听,他提了这么仨人,心里都害起怕来。特别是对二虎,更是没有好感,可是大家又不敢说反对。人群里不知道是谁低着头喊了一声:“我选何世清。”

别人谁也没敢言语,可是何世清从人群里站出来了。只见他脸红脖子粗,用两只手摆着架式大声地说:“乡亲爷们儿,咱们父一辈子一辈的可都不错,从我爷爷起,俺家可没有办过一点损阴丧德的事!我何世清敢说:处世清白,光明磊落,今天要选我作这样的官,我可先说下,俺家的祖坟里可没有这样的风水。你们谁要选我,还不如去掘我的祖坟,把俺家的孩子都给填到狗窝里去!”一边说着,他那两只手还一个劲儿地颤抖,脸都变成了白的。他这一来,大伙都替他害怕,忙着把他拉进人群里边去。

高铁杆儿看见何世清在那里脸红脖子粗地说话,就提着马鞭子走到了前边来。

他用鞭子指着何世清说:“你这个老孙子是活腻烦啦!”何世清也用手一指他:“你不能出口伤人!”

高铁杆儿狞笑着:“我出口伤人?你给我站出来。”何世清说:

“我站出去干什么?”

“叫你站出来你就站出来。”何世清没有听从他的话。高铁杆儿喊了声“来人!”立时就上来了好几个特务和伪军,没有用高铁杆儿再吩咐,他们上去就把这位白发苍苍的老人给拉出来了。高铁杆儿这才吩咐说:“给我找铁锹去。”有两个伪军急忙向一家门口跑去。高铁杆儿又用鞭子指着大伙:“你们这些东西天生的贱骨头!不给你们个厉害的,你们就不知道马王爷三只眼!(他又用鞭子指着自己的鼻子)

你们认得我是谁吗?我就是高铁杆儿,高部队儿就是我的,大概你们也有个耳闻。告诉你们:日本大太君好说话,我可不行,刚才何世清这个老孙子不是说我出口伤人吗?嘿嘿,我不出口伤人了,我要他妈的生埋活人(他用鞭子抽得马靴筒子乓乓响)!你们一个混蛋,俩混蛋,怎么一个一个都是他妈的混蛋吗?共产党八路军让你们开会选举的时候,瞧你们那个高兴劲儿,光怕把你们丢了!这会儿大太君叫你们开会选举,你们怎么啦?都哑巴啦?都死了爹啦?都把脖子后头的筋抽去啦?给你们脸你们是一把一把地往下撕啊!嘿……”这时候他看见两个伪军在大门里拿出了两把铁锹,他叫了一声:

“快跑!”两个伪军连窜带蹦地跑来了。高铁杆儿又叫他们在旁边挖起坑子来。

老乡们都捏着一把冷汗,害怕真把这老人给活埋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想说话又不敢说。看看何世清,他还是气咈咈的,并没有露出一丝害怕的神气。刚下过大雨,场边地里的土挺渲腾,没有费劲儿,伪军们就把坑子挖成了:有锅台那么大,到胳肢窝那么深。高铁杆儿这时候用鞭子指着坑子,眼看着何世清说:“下去!”何世清没有动。他更大声地说:“下去!”何世清还是没有动。大伙一看:何世清这样好的一个老人真要被活埋了!无论如何也得说话啊:“高大队长!算了吧,看他这么大年纪了,留点儿情分吧!……”你一句我一句地都说起来了。高铁杆儿象没有听见一样。这时候,解文华拉着何大拿走到高铁杆儿的面前:“大队长,看着大伙的面子饶了他吧!

让他认个错儿算了,何必生这么大的气呢?”何大拿也跟着随声附和。

高铁杆儿看见解文华他们来求情,把鞭子一挥:“好,看着你们的面子,饶他一条老命。”大伙这才把乱哄哄的话音停住。高铁杆儿又用鞭子指着脚下对何世清说:“饶了你,听见了没有?”何世清说:

“听见了。”转身就往人群里走。高铁杆儿又大叫了一声:“站住!你这个老混蛋,连个谢字儿也不知道说?你真他妈的没有受过教训啊!今儿我非教训教训你不可。给我跪下说一声谢谢。”何世清站倒是站住了,可是他没有跪,也没有说谢谢。

高铁杆儿照他的脑袋乓一鞭子:“给我跪下!”这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哪里受过这个?他涨红着脸放开喉咙:“我上跪天,下跪地,跪圣人夫子,跪我的生身父母。

除此之外,我什么也不能跪!”高铁杆儿又喊了声:“来人!把他给我架到坑里去!”

好几个特务伪军上来连拉带搡就往坑子里架何世清。大伙一看,这回可坏了!又直说好话,替他求情,解文华、何大拿也直央求。高铁杆儿这回可不听了,“噢儿噢儿”叫着,照他们俩一个人抽了一鞭子,把何世清推到了坑子边去。特务伪军们想把何世清脑袋冲下推下去,高铁杆儿把他们止住说:“你们没有埋过人哪?这样太便宜他了!

让他下去站着,一点儿一点儿地埋。”这才把何世清架下去,两个伪军分两边扯着他的胳膊,两个特务每人拿着一把铁锹,就一锹一锹地填土。

村里的人们看见要活埋何世清,都气鼓了肚子。何世清的儿子、孙子、全家的人都吓得不得了,哭着喊着求大伙求情说话。一看大伙说话没有用,想要去拉住他们的老人,可是猪头小队长指挥着一大群日本兵和伪军特务们围成一个圆圈,一个也不让动。再看毛驴太君,他叼着烟卷儿,耸着小黑胡儿不住地暗笑。这时候青年小伙子们和青年妇女们真想夺敌人的枪,跟敌人拚了命,要是有一个领头儿的,就准能干起来。正在这个劲头儿上,解文华跑到这边来,扬起两只胳膊,大声喊着:“乡亲爷儿们!快把维持会长选了吧!不管选谁,选了还能救何世清的命!”何大拿也过来直说。

大伙一想,这倒是一个救何世清的法儿,只听人群里有一个人说:“我选何世昌跟解文华。”又有一个跟着同了意。高铁杆儿这才转过脸来说:“哈哈!这个药儿真灵!这一回选着痛快了!同意的举手,都举起来。”他也没有数有多少举手的,有多少没有举手的,就说了声:“全体通过,何世昌的正会长,解文华的副会长,早这么来多痛快。”大伙这时候又要求把何世清放了,解文华、何大拿也直说好话。高铁杆儿这才又说:

“好,看着你们的面子。”他回身看了看,土已经埋到了何世清的心口。他已经不能说话,光是张着嘴急促地喘着起。高铁杆儿冲着特务伪军们把手一摆:“住手吧。”解文华说:“赶快扒拉出来吧!”高铁杆儿说:“不能这样便宜他,多教训他一会儿。”解文华说:

“再待一会儿就死了!”高铁杆儿又说:

“你外行,哪里懂得这个?埋到这个样一时半会儿的死不了,起码儿还能支持二十分钟。告诉你们,谁也不许动他,一会儿散了会,再弄出他来。死了死不了,就看他的造化。”

维持会长算是选举出来了,可就是没有解二虎的份儿。这时候,二虎在高铁杆儿身后轻轻问了一句,“高大队长,我怎么着啊?”高铁杆儿一想:选的时候把他给拉下了。心里打了个转儿,这才说:“大太君说了:你当自卫团的团长(转脸又对着大伙)。你们都是团员,谁不服从也不行。”二虎听了一呲牙,没有再说什么,大伙可都冲着他啐唾沫。高铁杆儿这时候洋洋得意地走到毛驴太君的面前,问了声:“大太君还有什么话吗?对这些人怎么办,你的吩咐好了。”毛驴太君冲着他点了点头,然后对大伙说:“你们的很好。会开完了,你们统通修路的干活,修炮楼的干活。”高铁杆儿一听,就命令一部分伪军,押着这一百几十名老头、儿童和青壮年们,让解二虎带着去修汽车路。

这一家伙二虎可抖起威风来了!他晃荡着象个大白刺猬一样的脑袋瓜子,是又擤鼻子又吐唾沫。大伙可是气得直咬牙,一边走着一边想:找个机会砸死这个兔羔子!

男人们都被押着走了。

何世清还在憋得急促地喘气,只剩下嗓子眼儿这一丝气儿了。老年的妇女们不忍再看下去,背转着脸直擦眼泪。青壮年的妇女们,一个一个地黑着眼睛,咬着嘴唇,暗暗的攥着拳头。这功夫毛驴太君命令高铁杆儿查一查:谁家的男人没有到就抓起一个女人来,统通带到桥头镇去。高铁杆儿就叫何大拿、解文华给他清点。但是,他们俩都怀着一颗害怕的心,不愿意痛痛快快地这样作。高铁杆儿这才又把何志武叫过来,让他来办这个事。何志武这个小子可是一点没有含糊,把三十多家的老少妇女都给指点了出来。高铁杆儿这就命令伪军们挑着年轻的抓出来了二十多个,另外还把李金魁的奶奶和李柱儿的娘都叫带到桥头镇去。

李金魁的媳妇大女,也被抓出来了。她虽然不是共产党员,她可是女自卫队的小队长,今年才二十五岁,是个聪明健美的人儿。可是,她因为就快生小孩儿,身子骨儿不给作主。头一个叫她出来,她没有动,被敌人一扯就给扯倒了。紧接着被往外叫的就是楞秋儿的姐姐金兰和他的妹妹玉兰,这两个姑娘身体都很健壮,伪军拉不动她们,可是被好几个伪军、特务齐打呼地给绑起来了。再一个就是东海的妹妹杏春,她夺一个伪军的枪没有夺过来,被猪头小队长抽了一指挥刀,踢了一脚,立时她的胳膊出了血,倒在了地下。这时候,钱大顺的两个妹妹和他的媳妇、弟媳妇领着其他的妇女们跟敌人厮打,可是结果都叫敌人给绑起来了。她们这一闹,把没有被抓的全村妇女都给惊动了,只是由于敌人太多看守太严,不敢动手。她们都把脸儿气得发白,个个横眉立眼怒气不休。

这时候,高铁杆儿又说话了。他用鞭子一指:“这些个大闺女小媳妇们,没有一个不是八路味儿的。都给我抓起来!”

这一下子,全村的姑娘媳妇都给抓了起来,一共抓了八十个人,押着就往桥头镇走。老人们哭着、喊着、拉着、扯着,都挨了拳打脚踢鞭子抽和枪托子杵。解文华跟何大拿吓得一个劲儿的求情,结果又挨了高铁杆儿的鞭子,只好睁着眼睛看着这些妇女被日本鬼子和伪军特务们抓走。剩下的人们这才赶忙着跑过来,七手八脚地把何世清从土里扒拉出来。一看,他虽然还没有死,可是已经昏迷过去了。

何大拿一看:这件事闹得太大了!可是,一个共产党员、干部、民兵也没有抓住,这能算完吗!?他赶快追上他的儿子何志武,把他叫到了家去。

这一来,转轴子解文华心里可就又打起转儿来了:抓走了这么多的人可怎么办呢?自己领头去保吧?恐怕保不下来。

不管吧?于心不忍。再说,八路军准得找我。八路军的大队有没有先不说,就是李金魁他们这些党员、干部、民兵也得找我。这可怎么办呢?

我找何大拿去吧,既然他知道他的闺女在孙定邦家藏着,这个事儿他就得着急。他要管这个事儿,也许好办些。他要不管,李金魁他们也饶不了他,大约着他也不敢不管。想到这儿,他就要上何大拿家去,可是刚走到何家门口,他又站住了。他想:干什么我要先找他呢?他爷儿们对我还不知道安着什么心哩!这事儿他比我着急。干脆,等他找我。想到这儿,他扭头又往回走。当他走到孙定邦家的胡同口时,就看见李金魁在胡同里,吓得他转身就跑。

李金魁到这儿来干什么呢?原来在敌人包围了村子以后,他派东海和楞秋儿去换长江和李柱儿的班,东海和楞秋儿在村口发现了敌人,跟敌人对着开了枪,他们俩赶快报告了李金魁。在村里人们正乱的时候,李金魁和东海、楞秋儿带着一部分群众往村外冲。

想不到在村口被敌人堵住,他打死了两个伪军才冲出了村子。东海、楞秋儿也跟着冲了出去。村里的群众跑得比较慢,就被敌人截住跑不出来了。他们三个人出村并没有远跑,敌人开大会的时候,他们就在离会场不远的麦子地里趴着。有几次他们想开枪打,因为敌人太多自己的力量太小没有敢动,他们这才把东海留下监视敌人,李金魁和楞秋儿去找另外的民兵。找来找去,找到了长江和李柱儿。见了东海一问,才知道敌人一部分押着全村的男人们去修路,另一部分把全村的青年妇女都给抓走。几个民兵一听就都急了眼,李金魁的愤怒劲儿就更甭提了,他决定立即绕道截击敌人,要把抓走的妇女们都给截回来。

李金魁这个决定,楞秋儿是一个字儿地同意。他恨不能跟敌人拚一家伙,他觉着:上桥头镇去的道上地形挺复杂,道沟子挺多,又有一大片碱蓬地。咱们截着揍他一家伙,他在明处,咱们在暗里,冷不防给他一顿枪,再扔上几颗手榴弹,就得把敌人打个蒙头转向。被抓走的人们四外一跑一藏,敌人就找不见了。东海也同意去截击,他以为:打就比不打强,截回多少来算多少,打好了捞着,打不好跑着。长江不大同意去截击敌人,他想:

这么几个人去打那么多的敌人打不了。

打不好就不如不打。敌人抓走的这些妇女,当然是不会有什么好儿,可是要打不回来那就更坏了!于是他就说:“咱们打不得,不如赶快想法托人把她们保回来。”他这么一说,还没有等李金魁说话,楞秋儿可就止不住火儿了:“怎么?你觉着没有抓你家的人去啊!

天天儿吹硬的,到了这个时候捡软活儿的啊!你不愿意去你甭去。”长江刚想解释,李金魁说:

“不去不行,得服从命令听指挥。你们俩没有完成侦察的任务就应该受处分,这会儿又要往回缩脖儿不行。就凭你这样表现,还要求入党啊?”

李柱儿本来就不同意去打,他觉着:一打起来,敌人一定乱开枪,恐怕要把抓去的这些人打死!就让打不死,要是叫敌人再抓到桥头镇去,就都得遭了殃!一想到他娘也被抓了去,他真是老想哭,可是一听长江受了这样的批评,自己也不敢说不同意了。当李金魁问他有啥意见的时候,他说:“顶好去找齐英同志商量商量,多去几个人。”

长江跟东海都同意他这个意见。于是,李金魁这才急忙跑来找齐英。

李金魁来到孙定邦家,一看,孙振邦也在这儿。他们几个人正在为难,愁着想不出好的办法来。李金魁把他的意见忙着对他们一说,大家都不同意。李金魁说:“谁不同意我的意见,谁就拿出好办法来。”齐英说:“别着急,一急就想不出好办法来了。”李金魁可是急得在地下打转儿,一个劲儿地搓搓手。孙振邦还是叼着烟袋象往常一样闷头坐着。林丽眼里流着泪水给史更新用盐水洗伤。孙大娘和志如刚从孙振邦家借了米面来,忙着作饭蒸干粮,准备着明天一天的吃食。孙定邦叫小虎儿爬上大杨树去,了望着敌人的行动。只有丁尚武忙着准备他的马步枪、大片儿刀和手榴弹。登时之间,他准备妥当了,对李金魁说:“咱们走,得马溜着点儿。”孙定邦说:“你先别这么冒失。”丁尚武说:“我还是个共产党员!

我是八路军!我是子弟兵!不能见死不救!”孙振邦似乎还没有考虑好,可是他奇例地忙着说了话:“依着我这么办:咱们赶快去找何大拿跟解文华,让他们去保人,他们在敌人面前闹腾着点,咱们好争取时间作准备。”李金魁说:“那是没有门儿,等找着他们,咱们的姑娘姐妹就都叫敌人给糟蹋了!咱们得快点儿动手!谁有种谁就跟我来,走。”说着扭头就要往外走。齐英忙拦住他说:“不能这样着急,同志。我相信咱们的组织能够想出办法来。”丁尚武见李金魁急着要往外走,就把他的胳膊一拉:“别费话,咱们走,快。”两个人相跟着就跑出去了。

孙定邦看见李金魁他们这股子劲头儿,是没有办法拦挡得住的。这个事儿,恐怕他们非弄糟了不可。他对齐英说:

“不行啊!齐同志,我得跟着他们走。能拦住更好,拦不住那也就没有办法了!打就打吧,也许能把她们打回一部分来。”

齐英这时候激动得心都要跳出来了!“好,我也去,咱俩能把他们拦住就拦住,拦不住就跟他们一块儿打!为了姑娘姐妹们,把生命献出来吧!

孙振邦同志,你的腿脚不行,在家照顾着点儿。定邦,咱追他们去。”说完就和孙定邦一同追李金魁他们去了。

这真是:

姑娘姐妹遭凶险

骨肉子弟献身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