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段时期,他们做爱非常和谐,甚至高潮都是同时来到,也没有为偷情短促抱怨过。日子过得有意义,日子也消失得迅速。裘利安觉得他们的关系又开始进入自由的地步:一种纯粹的性,一种纯粹的性享受。
闵在一个雨过天晴的早晨说,因为他们俩人的欲望特别强,那么若怀孕的话,一定是个女儿。应给孩子一个有特别纪念意义的名字,《诗经毛氏注》有段话,她印象极深:日与雨交,倏然成质。乃阴阳之气不当交而交者,盖天地之淫气。
“就是虹的形象——Hong。”她边说边在纸上写下“虹”。
闵说中文时,举止优雅,眼睛充满神秘。《诗经毛氏注》还说,“言虹在东。而人不敢指。以比淫奔之恶。人不可道。”她笑了起来,“你看我在为自己,为我们的行为辩解。”
这是闵的说话方式,以古诗来暗示他,“淫奔”远走他乡。
裘利安只能说,他没有全部弄懂。但他是在这个早晨明白闵非常渴望和他在一起。
虹时常出现,横跨海湾、山、海湾。百海湾之城市的青岛,春夏之际经常是雨还未停,太阳就即刻出现。虹灿烂的色彩在小鱼山上观望,从来都是气势磅礴,有时从山坡直升天顶,有时是半圆形地搂抱大地。
虹在天空时,裘利安就诗意地想那是他们的女儿,他善良,单纯,富有同情心爱心地仰望着,感到世界真如虹那么美好。仰望着,仰望着,他会情不自禁地呼唤出这字的中文发音,“Hong”。�
裘利安比闵沉不住气,问:“有没有?”
“有什么?”闵有点吃惊,“你是指孩子。我没有那么傻,我没有解开守宫术。”闵淡淡地说,“当然不怀孕,直到对你方便的时候——先结婚,再有孩子。不能让她成为私生女,对吗?”
他被闵看穿,极为恼火,他的确并不准备说,孩子应当有世俗合法的父亲。这个先决条件,在他的生活中不应当存在,在他的思想中也不存在。
那天两人刚开始亲吻,就收场了。
“那你只是为了采阳补阴。”裘利安对闵无心性交,更加恼怒。
“别说傻话。”闵平心静气地说,“如果我们真正相爱,就得有个解决的办法了。”
闵直截了当地提出私奔,去香港,去英国,去美国,她有足够的钱不会存在经济上的困难,到中国之外世界任何一个角落都行。她受不了这种偷偷摸摸,受不了一个小时的欢娱,她要更多小时。
要的不过是时间,但实质上要的是他整个人。
她再也不是跪在他面前,像一个妃子或小妾,以他为帝王的那个闵了,她面对着他,等着他的回答,这次她不让他闪开去。
“这很不可能。”裘利安毕竟是裘利安,他一直有破心人的绰号,母亲也这么说他。他对脸色变白,但仍然站在原地不动的闵说,理由很简单,因为他们的婚姻不会快乐,他从不认为婚姻,任何婚姻本身是值得的,在四十岁之前,如果他能活到四十岁,他绝不想考虑这个问题。而不结婚的私奔,对她没用。
“不,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她开始说绝话。她感情之丰沛,会压倒他的抵抗,经常能够改变他,因此他尽量不去看她。
这是裘利安第一次看到闵失去自制力。开始,她还勉强地微笑着说话,后来,就无法维持镇静。她声音发抖,最后几乎是声泪俱下。她的英文也乱成一团,使裘利安更觉得受不了——他最恨女人的歇斯底里。再浪漫的关系,经不起一次女人的发作。
她说,她要自杀,她母亲死之后,她一直就没法疗治这种黑暗的伤口,奔丧时,这念头就占领了她的心思。裘利安来青岛,缓解了她,但他的无情现在反而又加强了她这心思。他不把她当回事,只是作为一桩私情或艳遇,甚至一个字母,多一个字母,增添一种异国性经验而已。
“我要吃氰化钾。”她一字一顿地说,“当面死在你跟前。”
好一个讹诈!裘利安暴怒了。闵什么时候偷看了他的遗书!这是他最不愿意任何人看到的东西,总是小心翼翼地放在皮箱夹层的笔记本里。他的秘密,绝对不能让人看到,因为他至今还没有实行的意愿,或者说,还没有找到机会。对此,他尽可能不对自己作出解释,反正这个世界上谁也不知道。但是,这始终是他的一个心病,虽然他决不愿毁掉这份遗嘱。�
是不是有可能,她并没有看到过。裘利安看闵的脸色,没有一丝嘲弄。
或许,只是巧合。
氰化钾,似乎全世界都有。
好像在回答他的疑问似的,闵又咬着牙加了一句:“我能弄到,中国人用砒霜!”
闵又说,她喜欢这种自杀方式,快而简单,但如此结束生命,其实最残忍,因为救无可救,无法后悔。
若没有这个偷看遗书的可能,令人恼怒的可能,他肯定会对这个解释开怀大笑。自杀还谈什么救不救?自杀本身作为要挟?
但是,对不起,今天整个闹错了时间。他的思想全部被遗书的事占据,根本不愿听她的哭诉,也没有心思在意她的什么心灵创伤等等。他有理由变得格外冷酷,对任何女人的自杀威胁都无动于衷。她的威胁,到底能走多远,走到什么程度,他有兴趣看着。
况且,他还没有想现在就中止他性自由的生活,放弃与别的女人有性关系的权利,那未免太傻。起码在青岛大学两年教书合同期结束回英国之前,他不想。闵不会喜欢乱交,她不会容忍他和别的女人,也不会在爱他的时候,与别的男人睡觉。这是她自己的不幸,与他无关。
裘利安抱怨,忧伤地想,没有一个中国女人,会真正具有布鲁姆斯勃里自由女性的精神,像他母亲一样,结了婚的只当朋友,只能当朋友的反如结婚一样,两者都长久。�
接连两天都是细雨,绵绵不断。裘利安当然不肯相信,这是闵的泪水,上帝不可能站在她一边,认为他对她不公正。他在校园里,没打雨伞,而是戴着斗笠,披着雨衣。斗笠是他从当地一个农民那里买的,他觉得这种大檐帽很别致。下课时学生们说,今天下午必有大雨。裘利安决定雨越下大越不回家,校园海湾边必然会有少见的清静,在大风中,柳树、芦苇晃荡欲折,大卷大卷的云团中撒出闪电,整个小鱼山被雨雾笼罩,变化多端,就是一幅迷人淡墨的中国画。
有几种可能性,一是打个电报给母亲:“真相大白”,整理行李,打道回国,不管这一切;二是,公开同居,让闵与郑离婚,他们结婚,在中国另找份大学教英国文学的工作;三是在国立青岛大学等着闵自杀,等着人们揭露真相,全校师生指责他负心,然后,他逃出中国。还有第四个选择吗?
当然有,他早就准备的。
不过,闵看来不是真心的,只是威胁,只是愤怒,但她的真真假假,他很难弄清。中国女人的贞操观,来这儿的几年前,就听罗杰·弗赖说过,中国每个地方都有本地方史断代史必有的“烈女谱”,里面全是敢抹脖子、上吊、撞墙的女英雄,了不起,把贞操名声,看得比财富比生命重要,爱情则不值得一提。
闵会是这些古代愚蠢女子中的一个?她受过西方自由主义式的教育,又有道家虚涵为人生准则,能化解一切幻化假相,养生养性,长生不老。她不过是发泄内心强烈的不满。
在做戏。不过想想他们俩之间的一切,仿佛全是在做戏,中国人的戏不就是真实?真的也分不清,起码他无法区别。雨点变大起来,天并未变暗。
郑迎面而来,打着雨伞,他比平日瘦了些,两人停在海湾边树林的小道上客气地打招呼。裘利安这个时候最不愿见的人,一个是闵,另一个当然是郑。但郑似乎一点点蛛丝马迹都不知道,他的态度一如以往,只是急匆匆。他走开了,还回头对裘利安说,拜读了他的诗和论文,觉得很佩服,欢迎裘利安有时间上门去坐坐。
裘利安心里有阵发热。他的诗集,是给过闵一本,他写弗赖的美学论文,只是偶尔在办公大楼与郑在一起提了几句,某几页请总务科打字作为对弗赖学说的介绍材料,郑看过。郑的赞赏态度,自然使裘利安感激。郑是一个君子,又是一个著名学者,对他一直不错。
欺骗这样一个不知自卫的人,有点不道德。若郑有一天知晓他与闵的私情怎么样?对他当系主任的尊严,对他在中国知识界的面子,岂不是很大一个打击?他相信郑本性是理智的,不会闹得太厉害。
裘利安在雨水淅沥的世界,弄不清是直接告诉郑,或是继续蒙混下去,等郑总有一天自己发觉此事?
布鲁姆斯勃里的人,最崇奉莫尔《道德原理》,以“享受美”为第一道德原则,这个原则总与其他古老道德原则相冲突。裘利安心里乱极。
裘利安朝校大门口走,叫了一辆人力车。校园的体面让他受不了,但校园的不平静,有时甚至充满阴谋,也是他受不了。母亲给他的一封信,信封样子有点怪,闵告诉他,肯定是被郑的一个“敌人”教授打开过。这使裘利安紧张和愤怒,隐私权在这堂皇的大学也没有。中国人太多,中国人无妨恨中国人,但从他母亲的信中有什么可以发掘的?
他让人力车带他去看本地特色的街,车夫答应着。他只管坐车,好象过了相当长一段时间,似乎是在胶州湾往南。有的地方是参天大树,绿色一片,街道隐在朦胧的水雾之中。下雨天人也不见少。人力车停下,让他拐过街口往左走。他过了街口拐入左边,眼睛一亮,果然有一条花楼街,还有茶馆、酒楼、各式店铺,几乎全是砖木结构,房屋的梁柱或描绘或雕刻山水、花鸟图案,有的门窗也镂空雕成古香古色的花纹,街口有牌楼,更是五彩缤纷。�
逛荡够了,也饭饱酒足,天阴暗下来,裘利安来到站在海湾码头。天空还是飘着密密的细雨,海水面上,雨水溅起小小的花朵,即刻就被大小轮船的波浪颠覆。他看看时间,六点半,或是六点三刻。他醉了。他站在等着开往黄岛的渡轮前。周围都是等候的旅客。
裘利安对警察说:走吗?中文醉了说才准确。
“什么呀?”
“船。”
“Meiyo,Meiyo。”警察回答他。
风把裘利安的斗笠和雨衣掀起,他用手去按住斗笠,任雨衣在风里雨里扑打着他的身体。这风说起就起,就跟人的脾气一样,渡船不开。戴斗笠雨衣的好处出来了,一旁的旅客伞不是被吹翻,就是被吹到海湾上,有的人只能用力撑着,顶着头对着斜雨上跳板。
裘利安也只能坐到候船室里,肮脏不堪,满地是吐的痰,挤满了过不了海湾的人,男人的汗酸臭,孩子的尿臭,女人的叫骂。他奇怪,怎么每当闵不在身边,他就看到了中国的贫穷脏乱。
两个小时后,裘利安才坐上渡船。酒劲被风带走后,头脑里只剩下腥臭味,变得又痛又重,轮渡靠拢黄岛,他才发现自己整个弄错了方向,赶快乘原船回来,时间相当晚了,遇到一辆出租车,这才回到小鱼山,心里想到家就得再来一小杯白兰地才行。�
裘利安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来到闵的房子前,在一棵槐树前站着。底楼客厅有灯光,温馨的日本式的灯罩,有郑的身影,楼上闵的书房却熄着灯。这太奇怪了,怎么会来到这儿?酒还是没醒,雨似有似无。裘利安骂自己,像个痴心的情人,这哪是我?屋内毫无异常,当然,她活着。既然活着,就不必在树下看望下去,他咬咬牙,往他自己的家走。
每天早晨闵都来,她几日没来,他一下觉得生活中出现一大片空白,茫然,不知做什么好,完全不习惯。不见她,见不到她,他很难快乐起来。
十分钟,从一幢房子到另一幢房子。这是闵以往清晨来往的路,裘利安能想象闵不是像他此刻这么狼狈,如一条快没气的牛。她每天清晨来,一丝不挂的身体,却套了件漂亮的衣服,每次都不同。她穿过竹林、花丛,拂去树枝,从斜坡窄坎上赶过来,她一定是跑着的,为了节省时间,为了早一点见着他。而这小道实在难走,有的地方太陡,雨后更滑,她怎么跑上来也没喘气,也没叫一声苦。
就十分钟左右的路,与他房子相似的另一幢房子里,本就应该只属于他的一个女人,和另一个男人在一起。他们会有性生活,与所有结婚了九年的夫妻一样,当然喽,呆板,没有激情,公式化,或如兄妹?但九年的时间,感情不应淡薄?
不管是哪一种形式,裘利安都受不了。
进门后,两个仆人就帮他揭去斗笠雨衣,侍候得小心异常。“先生,要不要醒酒汤?”巫师问。
裘利安在沙发上摆摆手,然后说,给他来一杯法国红葡萄酒即可。
“还要什么?先生。”田鼠问。
“让我一人清静。”裘利安一下子脾气火爆起来,他以前从未这样。
这是发疯,还真不如去找出那点氰化钾。要不,死在她怀里也是快活的。不过那就不用氰化钾,让闵使出全套道家内功,采掉他的全部阳气就是了,就像那本《金瓶梅》里的男主人公不光彩的结局一样。
红葡萄酒很爽口,顺着喉咙流淌,周身顿时舒畅极了。他哈哈大笑,把两个仆人吓了一跳。他会为一个中国女人,哪怕她才貌双绝,哪怕世上无第二人比得上她的床上功夫,哪里值得为她搭上自己的性命。笑话!�